什麼都不存在

 

  那天冬天,有輛卡車闖進了我們家。

  說是卡車闖進我們家,倒不如說是卡車和我們家相撞比較合適。我們家本來就在我們家本來就在Y字路口的前端,風水先生來看過,還說我們家的風水非常好,有朝一日,我們家的小孩一定能夠出人頭地等等。

  以前也有發生過幾次車子闖進家裡的情況,有時候是小客車,有時候是煞車不及的機車,但頂多到撞破我們家的落地玻璃而已,不是很嚴重。

  所以在事情發生前,沒有人想過會發生這種事。

  我的雙親、哥哥,剛考上大學的姊姊,因為剛好齊聚在客廳裡,慶祝姊姊高中第一志願的關係,卡車直直地撞上他們的血肉之軀。

  爸爸首當其衝,聽說屍體還飛到三十公尺外的公路上,和卡車的殘骸混在一起,幾乎和車子變成一體了。

  除了哥哥以外,大家在送醫前就不治死亡了。

  我為了爸爸不買新吉他給我,卻給了哥哥而賭氣,跑去朋友家玩電動,硬是不肯參加姊姊的慶祝會。而這叛逆期小小的任性救了我一命,我回家時,迎接我的是數不清的消防隊和救護車的鳴笛,還有變成肉塊和滿地鮮血的,我的家人。

  哥哥被救護車送到加護病房,所有人傾盡全力地救他。我被趕來的親戚帶到醫院裡,在那裡的記憶一切都很模糊,只知道到處都有人在尖叫、奔跑,喝斥和指示。

  哥哥渾身都是紅豔的血,肚子上有一個很大的洞,聽說是卡車撞進來時,那把放在客廳裡的新吉他刺進他肚子裡所致。

  吉他的柄有半柄沒進他腸胃裡,我想恐怕是壞定了。

  最後他們決定對哥哥「不救治」,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一個人參加全家人的葬禮這種事對我來講很新鮮,我想很少有十二歲少年會有這種經驗。我的手還不夠抱全家人的遺照,因為媽媽信佛教,所以阿姨們請了和尚來唸經,咚咚咚,叮叮叮,有一整個禮拜我都在這樣的歌聲中渡過。

  我自己也是會唱歌的,我在學校有樂團,但我不是主唱,只是吉他手。雖然他們說我吉他演奏的很好,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其實一點也不想當個吉他手。

  我想唱歌。

  一年之後,我抱著那把壞掉的吉他逃離最後一個輪住的親戚家時,我終於遇見他了。

  我還記得和他初次相遇時的狀況。他就站在那裡,在寒風裡看著我,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我和我的吉他笑著。

  我問他:你是誰?他只笑著沒有回答我,伸手要我把吉他交出去,於是我把吉他交給他,他就拿著它坐在路邊,演奏出美麗的旋律來。

  我問他:為什麼,這把吉他不是壞掉了嗎?

  他回答:這沒什麼,就算是壞掉的人,也會唱歌。

  從那天開始,他就和我形影不離。

  我在一個鄉下地方找到送羊奶的工作,那裡的老闆人很好,聽說是我的遠房親戚,但因為他夠遠,所以不像那些親戚這樣疏遠,願意提供我這種來路不明的人地方住。

  我問老闆:他也可以住下來嗎?

  老闆卻訝異地問我:他?那是誰?你不是只有一個人嗎?

  我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人不是每一個都腦袋清楚,都聽得見他唱的歌。

  我開始了枯躁的打工生活,我清晨四點起床,在街巷間穿梭,把看起來很寒酸的羊奶放進每一戶人家的信箱。

  騎著腳踏車做這些事的時候,我總是把那把吉他背在我的背上。

  而他也總是會陪著我,一開始只是在旁邊沉默地跟著我走,我感到寂寞時,他就安靜地唱起歌。

  漸漸地,他開始開口和我說話,像個溫柔的長者,又像善體人意的哥哥,記得以前,我和家裡處得不好,只有哥哥稍微了解我的心情。

  他教會我很多事情。他和我說,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其實都是釘書機。

  我問他:釘書機?

  他「嗯」了一聲,他還無法真正發出聲音,只用唇型告訴我。

  他說,人就像釘書機一樣,很多很多小小的針,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這些針每天不斷不斷地往前推擠,直到有一天,你看見出口就在你的腳下,卻遲遲不趕跳下去,而後面的人不斷地催促你、擠壓你,直到啪卡一聲,有人推了你那麼一把,你從上頭掉下去,人生就結束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把釘書機,要我伸出手來。

  我聽他的話,把手伸到他眼前,他就把釘書機湊近我的手指,對準指尖用力地釘了下去。

  我的指尖被釘書機釘出了一個洞,鮮血從洞裡滲出來。奇怪的是我不覺得痛,只覺得有一種舒暢的感覺。

  我想起我那些變成一團肉塊的家人,把另一隻手指伸出來,又讓他釘了一針。

  隔天我把手上的釘書機拿給老闆看,告訴他這樣很舒服。他卻驚慌失措,大驚小怪地要我立刻拔出來,還從樓上拿了醫藥箱。

  老闆替我小心地拔下針,用一種涼涼的液體替我上藥。他還一面上藥一面掉淚,要我下次不要再這麼做了。

  於是我不再把釘了針的手拿給他們看,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懂得那種舒暢感。我請他替我釘在別的地方,例如肩膀上,例如我的肚子上。

  老闆有時候還是會發現,每次發現我身上的針,他總會不厭其煩地罵我、替我拔針,然後上藥。

  老闆很關心我,但老闆娘好像不太喜歡我。有一次我看見老闆和老闆娘在門口說話,老闆娘看起來很激動,老闆看起來很困擾,他們看我走進來,就都不講話了。

  但我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以前那些叔叔阿姨想請我離開時,也是像老闆和老闆娘這樣,無聲地對我言語。

  但我不在乎,我只要有他,接下來到什麼地方也都可以。

  我和他每天都膩在一起,除了吉他和唱歌,他有時也說故事給我聽。

  有一天他忽然有了名字,是他自己給自己取的。他和我說,他叫作零,英文是Nothing,意思是什麼都沒有。

  為了慶祝零有了名字,我替他辦了一場慶生會,成員只有我們兩個。

  零為我寫了一首歌,一首安詳而激情的歌。歌裡是描述一隻鳥,出生在瓦斯爐裡,他在那裡住了很多年,把那裡當作了巢,結果那一家的人不論怎麼轉動開關,瓦斯爐裡都冒不出火來。有一天就請了巫師來,打算抓走那隻可惡的鳥。

  瓦斯爐裡的鳥被巫師抓起來,用釘書機處死。沒想到鳥一離開,這些年被鳥抑制住的火燄,一下子全湧了出來,超出了瓦斯爐所能承受了範圍,燒掉了整個家。

  零留在店裡唱這首歌的時候,老闆已經回家睡覺了,老闆娘也是。

  我蜷縮在狹小的店面閣樓,那是老闆給我的新家。零唱著唱著,我卻看見閣樓對面冒起了紅光,紅光很快吞噬了整幢建築,那是老闆的家。

  隔天早上我帶著零,站在只剩下焦黑廢墟的老闆家門口。警察來來去去,還有救護車,他們說,老闆娘半夜把鍋子放在爐上煮,睡覺的時候卻忘了關火,火延燒到瓦斯爐旁的報紙,終於釀成大災。

  老闆和老闆娘在睡夢中被高熱驚醒。老闆衝到門口要開門,但走廊上都是火,門把根本燙到無法碰,濃煙不斷從門縫湧進來。

  他們最後雙雙躲進房間裡的廁所,相擁著發抖。大火並沒有燒進那裡,但濃煙偷跑了進去,老闆被發現的時候全身都是黑的,張開口的時候,喉嚨黑得像山洞一樣。

  不過至少他們死前是在一起的,大概是因為太熱了,老闆和老闆娘身上,都有一部分融掉了,老闆的手黏著老闆娘的頭,就像我的家人一樣,永遠也分不開了。

  警察都說這是起意外,但只有我和零知道,這場火,肯定是那隻瓦斯爐上的鳥幹的。

  我們再一次無家可歸,老闆的羊奶店被別人接收,新的老闆不想雇我,我只好和零一起離開了那個地方。

  我一天天長大、身高抽長,零卻仍然是原來年輕的樣子。

  他的輪闊越來越清楚,以前走過窗前時,我只能模模糊糊捕捉到他的輪闊,聽見他的笑聲。但現在,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碰觸到他的身體、他的眉目。

  我被一個叫扶助中心的機構接收,那裡住了很多像我和零一樣,無家可歸的孩子。我被安排到一間有大通舖的房間,白天去工廠工作,晚上的時候,就和一堆孩子人疊人地睡在十坪不到的房間裡。

  我和扶助中心的人說:麻煩請也給零一個床位。

  但果不其然,那裡的人也看不見零。他們一臉驚奇地問我:零是誰?

  我為零抱不平,零卻笑著說沒關係。

  他抱著他的吉他,爬到有月光曬進來的窗口,像貓一樣地睡在那裡,只要我抬起頭,就能看見他的背影。

  工廠的工作很繁重,我每天都很累,但只要回來的時候看見零,我就覺得一天的疲累都消失了。

  我改掉了用釘書機釘自己身體的習慣,因為零說這樣他會心疼。

  我喜歡看零笑。從前我的姊姊曾經和我說,如果我喜歡看一個人笑,只要那個人笑起來,你心裡就覺得開心,那就表示你喜歡上了那個人。

  雖然姊姊後來被她說的那個人拋棄了,那個人後來再也不對姊姊笑,他把笑容用在另一個姊姊的朋友身上。姊姊為此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零,只知道扶助中心的人,並不喜歡我。

  他們說我是怪人,和我同年齡的孩子,說我經常對著空氣說話,腦子有問題。

  但我從來不對著空氣說話,我只和零說話。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說我腦子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他們才對,因為他們看不見零。

  零變得一天比一天帥氣,而且非常有男人味。即使是我的哥哥活過來,也不見得有現在的零帥氣。

  零知道我很寂寞,也知道我被欺負的事情,他從窗台下來,從身後抱著我。晚上我們就一起睡,洗澡的時候也一起洗。

  有一天零把手伸到我的褲子裡,我很害羞,裝睡著把他趕了出去。

  第二天零仍舊把手伸到我褲子裡,這次我掙扎了一下,讓他握住我尿尿的東西。

  零告訴我,他想和我玩一個遊戲。他盤腿坐在我身前,脫下他的長褲,長褲裡有和我一模一樣的東西,老實說我鬆了口氣,要是零褲子裡是和姊姊一樣的東西,我還會覺得有一點困擾。

  零拉著我的手,要我去摸他的那個東西。

  我其實知道這種遊戲,以前哥哥也曾經和我玩過。他跑進我的房間,脫下他的褲子,說想和我玩洗澡遊戲,但是洗澡不能用肥皂,也不能用水,只能用我的嘴和口水。

  這個遊戲一開始很難,我怎麼都學不會,因為哥哥的東西有點大,還沒洗之前也有腥味(洗過之後說實在也有一點),我沒辦法整個吞進去洗,每次都得洗很久。

  只有我幫哥哥洗當然不公平,每次我幫哥哥洗出泡泡後,哥哥也會幫我洗。他洗我倒是很快,我那時候一下子就被搓出泡泡來,還累得直喘息。

  有一次哥哥說想幫我洗後面,但因為會痛,所以我拒絕了。

  哥哥說洗澡遊戲不可以讓爸爸媽媽知道,要我發誓。還說以後他有了女朋友,就會讓女朋友幫他洗,我洗只是暫時而已。

  我很義氣地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我一直以為,這是只有我和哥哥知道的遊戲。

  但沒想到零也會玩,不知道為什麼,比起幫哥哥洗,幫零洗的時候,我竟然有一點害羞。

  但我還是幫零洗了,他的那個很漂亮,沒有哥哥那麼臭,雖然也還是很大。我全部吞進去的時候,零高興地撫摸著我的頭,用指尖搓著我的頭髮,說我是個好孩子,我覺得心裡暖暖的,像在聽零彈吉他唱歌時一樣。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替零洗出泡泡來,零的泡泡味道腥腥的,不太好聞,但我沒讓他知道,我不想讓他知道我不喜歡他的泡泡。

  零禮尚往來,也幫我洗。但他洗的方式跟哥哥不同,很特別,他用他的大手抓住我的那裡,先是輕輕地撫摸,等那裡站起來,才開始大力地搓揉。

  他用指尖抹去我的污垢,那裡已經很乾淨了,但零還不停下手來。他的手或重或輕、指尖或點或捻,就像在撥吉他的弦一樣,簡直把我的那個當作了吉他。

  我開始發抖,肚子裡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是當初哥哥幫我洗澡的時候,也沒有那麼奇怪的感覺。

  我哀求零停下來,但零笑著搖搖頭,他溫言對我說:不要緊的,很快就會好的。

  他不停地彈奏我那個地方,好像還唱起了歌。我難受得直喘氣,在零的懷裡扭動身軀,我最難受的時候,零從後面抓過我的下巴,把他的舌頭伸到我嘴裡,洗我的喉嚨。

  我忽然不再那麼難過,肚子裡的騷動變成尿意,我尿出了很多白色的泡泡,弄髒了零的手,零的肚皮。

  我和零說對不起,但零說沒有關係,還把那些泡泡吃了下去。

  後來我和零就經常玩這樣的遊戲,那比哥哥的好玩多了,零的花樣很多,有時候把我按在他的跨間洗,有時候把我抱在他的膝上。有的時候,我的頭對著零的腳、零的腳對著我的頭,我們同時互相幫對方洗,再一起尿出白色泡泡來。

  零說有一天會教我怎麼洗後面,現在我還小,還不行。我想我會等著。

  我十四歲的生日到了,扶助中心會替本月所有生日的孩子辦生日會。每個小壽星,都可以領到一份小小的禮物,還可以分食交誼廳裡,由善心人士捐贈的蛋糕。

  但是我沒有被請到交誼廳,也沒有收到小禮物。

  有人把我的禮物藏了起來,在大家唱生日快樂歌的時候,我被關在廁所旁邊的倉庫裡,是我們那間房的孩子聯合起來做的。

  我才不在乎這種事情,因為零在我身邊,陪我一起關在倉庫裡。

  那天零又拿出了吉他,他說他寫了一首新歌,要專門唱給我聽。我們就在那間陰暗的倉庫裡,欣賞著零低沉又充滿磁性的歌聲。

  這次是關於一隻老鼠的故事,那是一隻很貪吃的老鼠,但是他和別的老鼠不一樣,吃的不是麥子或米,而是磚塊和瓦塊。

  他的身體很小,一次只能吃一點,一天只能吃三次。他住在一家人的房頂,每天吃個那些散落的磚瓦,他的身體越長越大,但那裡殘留的磚瓦卻越來越小。而且他沒日沒夜地吃,發出很大的噪音,騷擾到那戶人家的睡眠。

  那戶人家終於決定要趕走他,他們請了最好的捕鼠專家,來抓那隻老鼠。

  老鼠被捕鼠專家用網子網了出來,但是老鼠實在長得太大,幾乎有一整個屋頂那麼大,而屋頂早就被老鼠吃得支離破碎。

  老鼠一被拉出來,再也沒有東西可以支撐破碎的屋頂,這戶人家就這麼垮了。

  第二天倉庫的門被打開,站在門口的卻不是扶助中心的人,而是消防隊。

  我和零才知道,原來昨天晚上交誼廳垮了。

  幾百斤重的鋼筋水泥倒下來,壓死了正在裡頭慶生的師生,幾乎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我和零過去看時,只看到幾隻破破爛爛的手臂和腳掌,穿插在破爛的磚瓦裡,它們都已經和他原來的主人分家了。

  聽旁邊的人說,好像是因為扶助中心的院長收了什麼回扣,結果交誼廳在初建時就偷工減料。昨晚太多人在裡頭活動,一根樑柱支撐不住,終於現出了原形。

  但是我知道,交誼廳倒塌的真正原因,是那隻老鼠。那隻總是過於貪吃的老鼠。

  很多人被從瓦礫堆下挖出來,但那些人實在不太能說是人。他們的鼻子歪了、眼睛掉出來,下巴的骨頭碎了,和頸椎混在一起,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有個老師的腦袋還破了個洞,被抬出來時,腦漿從太陽穴的地方流了出來。不過我想沒有關係,因為他的腦漿不太多,很快就會流完。

  瓦礫堆周圍從四面八方來的記者,卻沒有一個哭泣的人。我想在扶助中心裡的,都是即使死去,也沒有任何人會為他們悲傷的人吧。

  我忽然覺得很幸運,至少我還有零。

  那天晚上我問零:我死去的時候,他會不會覺得悲傷。

  我發覺零學會了說話,我們不再需要用唇語溝通。

  「我會悲傷啊。」零說。

  我們被消防隊收容了一晚,身上蓋著毛毯,比扶住中心的毛毯要暖多了。

  「你會為我哭嗎?」我問他。

  「我不會為你哭,我會為你唱一首歌。」零說。

  我安心了,為我唱歌,這比為我哭好。爸爸媽媽死掉的時候,親戚也為爸爸媽媽哭、為我哭,但他們哭完以後,沒有一個願意待在我身邊,唱歌給我聽。

  隔了一天,我才想起來,零沒有問我,他死的時候,我會不會哭。

  不過我想他是不會死的,人死之前總是會先老,零看起來從來都沒有老。

  警察想送我到別的扶助中心,他和其他大人一起討論這件事情,沒有問我的意見。

  那天晚上,我和零一起逃出了消防隊,逃到了街上。因為我不想再屬於任何地方,我只屬於零。

  我和零一起流浪,餓的時候,我們一起找有食物的地方,零在門口把風,我就進去拿吃的東西,不管多少,我和零都會平分著吃。

  累的時候,我們就找一個紙箱,有時沒有紙箱,只有單純的紙板,我睡左邊,零就睡在右邊。零用他的雙臂抱著我,分享我每一個小小的夢境。

  街上慢慢變得很冷,冬天到了,這裡雖然不會下雪,但晚上的時候,氣溫低得連零的懷抱都抵擋不住。

  我和零偷偷躲到一家店門後,縮著身體躲在那裡,每天晚上都有人從那裡出來,把吃的東西放在垃圾筒裡,我和零就大快朵頤那些晚餐。

  我和零有時也玩洗澡遊戲,除了乾淨,那也是讓身體暖起來的方法之一。

  過了一個冬天,我十六歲了,身子變得和零差不多長,零說差不多可以教我怎麼洗後面。

  零把我放倒在牆上,抬起我的大腿,用他的手指沾了地上的雨水,放進我後面的那個洞裡。

  我一開始驚慌失措,從來沒人洗過我的那裡,哥哥沒有,我自己也沒有。

  我想告訴零,那是很髒的地方,不可以直接用手指洗。但零不在乎,他一邊洗,一邊溫柔地告訴我。

  「不要怕,身體放鬆。」

  零的聲音多少安慰了我,我稍微放鬆了一點。但零的手指越洗越深,而且越洗越多,先是只有食指,然後連中指也放了進來。

  我感覺後面的洞裡全是零的東西,零洗得很認真、很仔細,連洞口的皺折都洗到了,還一路洗進了裡面的洞壁。他有時洗得快,有時洗得很慢,我覺得痛時,他就放慢洗得程度。他把我洗得乾乾淨淨,裡裡外外都只剩零給我的觸感。

  零要把第三根手指也放進來洗時,我終於哭著說夠了。

  但零看起來不想放棄,他從身後抱住我,像小時候哄我睡覺那樣。

  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流著眼淚搖頭,零不停地哄我,他說:「你一開始會覺得痛,但等真的洗乾淨以後就不會了,你會很舒服的。」但我堅決地搖頭。

  到最後零也只好放棄了,他繼續用兩根手指幫我洗,洗到我肚子犯疼,前面尿尿地方也冒出了泡泡。

  我覺得很神奇,零不愧是零,比哥哥厲害多了,洗後面竟連前面都能冒出泡泡。

  有一天,有個和零差不都高的大人,發現了店門後的我和零,他看了我一眼,給了我一個便當。

  我收下那個便當,和零分著吃掉。

  第二天,那個男人又來了,又給了我一個便當。

  我正想把便當和昨天一樣,和零分著吃掉,男人卻忽然蹲在我面前,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他說,如果跟他走的話,每天都有一個像這樣的便當。

  我不在乎有沒有便當,但那個人說我可以帶著零走,只要能和零在一起,我去什麼地方都可以。於是我就跟著他去了。

  男人帶我去見另一個男人,他說那是他們的老大,要我聽他的話,每天就有便當吃。

  我不知道什麼是老大,我只問他:「請問我可以帶著零嗎?」

  老大卻沒有理我,倒是旁邊的大人喝斥我:沒禮貌!對大哥講什麼瘋話?

  於是我明白了,即使是看起來這麼了不起的一群人,也聽不見零的歌。

  我在這群人的辦公室裡住了下來,他們在房間角落給我一個睡袋,我想幫零也要一個睡袋,但是沒有人理我。但零說沒關係,他可以和我窩一個睡袋。

  「為什麼這些人總是冷落你?」我終於對著零哭出來。

  「冷落我沒有關係,我並不在乎他們,我只在乎你。」零對我笑著。

  「可是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他們也對你好。」

  「不要緊的,他們對你好,就等於是對我好。」

  零溫柔地說,但我仍舊無法釋懷。那天晚上,我讓零又替我洗了一次後面,我和他裹在同一個睡袋裡,一直洗洗刷刷到早上,我們倆都筋疲力盡。

  但是那些人也沒有對我好,他們只教我一些沒用的東西,比如跟著某個路人,然後借走那個路人的錢包。

  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對我和零來講。零在路人面前又跳又叫,或者忽然唱起歌來,吸引路人的注意,我就從背後拿走他們的東西,輕鬆容易。

  但有時也有失敗的時候。每次失敗,我都會大叫著要零先逃,路人就會揪著我的領子,有的時候把我打一頓,有的時候則把我送進警察局,我再趁警察不注意時溜出來。

  有一次我在借一個大叔的錢包時,因為零不小心瞄了我一眼,被大叔抓個正著。

  大叔沒有打我,也沒有把我送進警察局,他先稱讚我長得漂亮,又講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後把我帶到一個沒人的倉庫,忽然就脫掉了我的衣服。

  我以為他也要替我洗澡,但他卻也脫了自己的衣服,我想他應該是要我替他洗澡。但他的那裡又粗又醜,滿滿的全是毛,我實在不想幫他洗,就搖了搖頭。

  但他竟也沒有堅持要我幫他洗,他用手替自己洗,真是個好人。

  但是他自己洗完,竟然一手捏住我的脖子,把我壓在地上。我感覺他的手指碰到我的後面的洞,我以為他要替我洗那裡,想跟他說不用了,零昨天晚上已經替我好好洗過了,我向他道謝,想要穿上褲子。

  但是他竟不是幫我洗,而是用他剛自己洗過的東西,猛地放進了我那裡。

  我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想這世上還有這種洗法,劇痛就佔領了我的腦袋。我很痛、好痛、非常痛,零用三隻手指替我洗澡時,我已經覺得有點難熬,但終究不會至於完全無法忍受,而且零的動作很溫柔,一邊洗我的下面,還會一邊用舌頭洗我的上面。

  但大叔顯然完全不會幫人洗澡,他用錯了地方,動作也完全錯誤。

  他一直用那個洗過地方頂我,像是要把我的身體戳個洞似地,一直頂到我的後面流出了血,弄髒了零替我洗好的通道,還在持續不斷地頂著。

  我記得我不斷地哭叫,到最後連哭的聲音都沒有了,大叔才終於洗完了。他的那裡也冒出好多白色泡泡,填滿了我的洞穴,混雜著血液。

  我昏過去之前還恍惚地想,弄得那麼髒,今天晚上,零有得幫我洗了。

  把我帶回去的人卻不是零,而是另外一個男人。我隱約認得他,他就是當初在店門後,給了我一個便當,問我要不要跟他走的男人。

  他發現我時非常驚慌,聽說我被洗得很慘,因為那個大叔完全用錯方法的關係,我的衣服也被他弄得破破爛爛,下面黏糊糊的,全是大叔弄上去的泡泡。

  我的腳踝甚至脫臼了,因為大叔一直試圖把我的腳掰得更開的關係。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零跪在床邊看著我哭。我想告訴零沒有關係,我沒事的,弄髒的地方,之後再由他洗乾淨就好了。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小心瞄了你一眼。」零痛苦地說著。

  「沒關係的,還好被洗的不是你。」我說,因為對方的技術實在不怎麼好。

  那個帶我回來的男人背對著我,在瓦斯爐一類的東西上擺弄著什麼。他好像把我帶回了他家,半晌他端著一鍋像是粥的東西走向我,要我吃下去。

  「我叫阿磊。」

  他指著自己,還摸了摸我的頭。

  「對不起……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就不該叫老大讓你這麼早上街。是我不好,我會幫你的跟老大講的,傷好之前,你就住我這裡好了。」

  我在自稱阿磊的人家裡住下來,說是家,也只是頂樓的一間很小的房間。我和零橫躺著,就佔掉了其中的一半。

  零反對我在阿磊的家裡住。這很反常,以往不管我做什麼決定,零都是支持我的。

  「為什麼?他不好嗎?」我好奇地問零。

  「我不喜歡他。」零一臉戒備地看著阿磊的背影。

  既然零說不喜歡,我一向尊重零的意見,就和阿磊說,我想要離開。

  阿磊顯得非常驚訝,他問我:「你想要脫離幫派嗎?」表情非常緊張。

  我不知道什麼是幫派,但阿磊這個人畢竟幫助過我很多次,我不忍心讓他這麼緊張,於是我耐心地和他解釋,我的同伴零,他不喜歡住在這個地方。

  我以為阿磊也會說,零是什麼人,或是說他看不見零之類的。

  但是阿磊卻慎重的點點頭,他說:「零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我很驚訝,這是第一次有人要我把零介紹給他。我很高興,因為終於有人可以和我分享零,零雖然是我一個人的,但只有零可以當我的朋友,老實說有時候還是有點寂寞。

  零拉住我的手臂,拚命地使眼色,似乎要我不要和阿磊也做朋友。但我太興奮了,沒有注意到零的眼神,我淘淘不絕地和阿磊討論起來。

  「我和零從小就認識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耐心地和磊解說,「啊,正確來說,應該是從我家人去世之後。」

  「你的家人都不在了嗎?」阿磊問我。

  「嗯,有輛卡車闖進了我家,把爸爸和媽媽、哥哥和姊姊,全都撞死了。」

  我若無其事地說,阿磊卻像被嚇到一樣,他張大眼睛瞪著我,眼眶竟像是泛紅了。

  「對不起。」他對我說。

  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道歉,或許他不想再聽我介紹零的事,我得抓緊機會。

  我和他講了很多很多關於零的事,包括零的吉他、零低沉而帥氣的歌聲。我向他介紹每一首零為我寫的歌。

  阿磊對著些歌特別有興趣,靜靜地聽我描述著,他要我把這些歌寫下來,但我說我不會寫,阿磊就要我唱。

  我看了一眼零,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躲到角落去,背對著我們。我想他應該不會反對我把這些歌介紹給別人,就對著阿磊,一首一首地唱出零過去教給我的歌。

  我唱著火鳥的故事,也唱著老鼠的故事,阿磊聽得很入迷,也說他很喜歡。於是第二天晚上我也唱,第三天晚上我也唱。

  我也和阿磊說,零幫我洗澡的事情。

  阿磊聽了臉色卻有點古怪,他的臉漲得紅紅的,待我講到零幫我洗後面的事情時,阿磊竟然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壓在窗邊,伸著舌頭洗了我的嘴唇。

  我不知道他幹什麼忽然想洗我的嘴唇,而且比起零,阿磊洗澡的技術差多了,只洗了外面,裡面完全沒洗到。

  但阿磊洗完卻很高興,他收起舌頭,往後挪了兩步,定定地看著我的臉,然後問我:

  「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敢跟他說實話,說到底阿磊可以算是我另一個朋友了,怕傷到他自尊心,於是我斟酌了一下,點了點頭:「很好。」

  這個謊話實在很拙劣,我擔心一下子就會被戳穿。但阿磊的臉卻一下子紅透了,他低下了頭。

  「你也覺得很好,那很好。」

  我和阿磊變成好朋友,但零卻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我一開始以為他只是怕生,但是零最近都不跟我說話,一起擠睡袋的時候,也不再替我洗澡。我實在擔心他,有天晚上,和阿磊聊完天後,就忍不住鑽到他身邊。

  「零,你怎麼了?」我從身後抱住他。

  零卻甩開了我。「沒什麼。」

  我聽他聲音悶悶的,從前零總是微笑著,在我最難受的時候,用最溫柔的笑容鼓勵我。在我面前,他一直都像個大哥一樣,包容我所有的任性。像這樣像孩子一樣地鬧彆扭,還是第一次,我不禁覺得有點詫異。

  「你到底怎麼了嘛,零?是因為我最近比較少幫你洗澡嗎?」

  我問,的確發生那件事後,我比較少主動替零洗澡,因為那會讓我想起那個技術很差的大叔。

  但零卻又別過頭。「你自己知道。」

  我一頭霧水,零把棉被全搶了過去,把我冷落在床的一角。

  我沒有辦法,只好繞過去蹲在他身前。

  「零,你不要這樣嘛。我們從小在一起,你知道我很笨的,我就只有你這個朋友,如果連你都不理我,我該怎麼辦呢?」

  我難得低聲下氣地說。但沒想到我這樣說也不行,零看起來更生氣了。

  「對,我就只是你的朋友。」

  零的聲音越來越冷,他用棉被把自己裹起來,整個人面壁思過。我根本摸不著頭緒,我爬上零的身體,握住他的五指,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喚回他的注意。

  我想我一定有什地方做錯了,零才會這麼生氣,我總是這樣,不知不覺惹人生氣,在親戚家也是,在老闆家也是,在扶助中心的時候也是。

  零似乎注意到我哭了,他嘆了口氣,終於裹著棉被轉回身來。

  「你幹嘛哭?」他問我,口氣仍然很僵硬。

  「你生我的氣了……」我哽咽起來,零的俊臉透過水霧,看起來變模糊了。

  「我不是生你的氣。」

  零說的話我一句不懂,如果不是生我的氣,又為什麼要不理我?

  果然零過一會兒又改口。「要我不生氣也可以,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我馬上回答。

  零的眼珠子轉了轉。「我想要替你洗那個地方。」

  我立即把褲子給脫了下來,跪在他面前,那個地方對準著他的嘴巴。但零搖了搖頭。

  「不是洗前面,是洗後面。」

  我就把身體轉過來,屁股撅高了對著他。但零又搖了搖頭。

  「不是用手指洗,是用別的地方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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