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WT25新刊精衛與鳳凰試閱

楔子

 

鏗咚,這是皇朝禁宮五采門酉時的警鐘。

鐘聲一響,意味著皇禁城內各坊市閉門,旅人得在那時辰前尋客棧打尖兒,商賈馱著交貨滿載而歸,朱雀大道上賣藝的、雜耍的,兜南北貨一掃而空。東西市早歇了業,橫向三條大街擠滿趕在闔門前出城和入城的人潮,門街上坊衛紛紛點燈戌守。

皇禁城的門禁嚴厲,不亞於西地神都的安息日。源自皇朝開國上皇的禮制傳統,千年來亦為血脈相承的子孫所代代遵從。

軒轅皇朝就是這麼一個國家,安土重遷又敬天法祖,似狂風中不動的磐石,它是西地人眼中沉睡的巨龍,悶聲不響,卻又儼然氣勢磅礡。

宮廷戍衛撤換晚班,掌燈的執事敲起上門閂點燈的梆聲,宮婢官宦們沒有不感謝這聲音的。白紗宮燈一盞盞在檐下亮起,從午門一路連至深宮內苑,連接大小內裡的承明門在沉重悶響中闔上,掖庭落鎖。宮婢在殿廊灑下薄露以防火燭,氣氛一派肅穆莊嚴。

皇朝內宮制度在武王時期尤其嚴明,李夔晚年淡於女色,在李朝諸代中算是異數。而兒子李鳳卻正好相反,盛傳媧羲自皇儲時期便性好漁色,造訪煙花柳巷的時間比坐在桌前還多,後宮佳麗三千人,還每每染指常在以下的宮婢,讓內務府不勝其擾。

奇怪的是,李鳳今年已過三十,媧羲朝及今卻尚未立后,理由是說國家未定,皇上沒心情。實際上群臣背地裡都盛傳,這不過是上皇不想家裡有個黃臉婆管束他風流罷了。

「春桃姊姊,北疆這早晚就冷下了,不是才九月天麼?」

也因為如此,媧羲朝的宮婢也就比前朝多了一倍。女吏、女官亦數目驚人,內官署無可奈何,只得將那些閒置都宮婢派去打掃宮牆、花壇之類的偏僻地方,好處就是宮裡從此乾淨過頭,連茅廁樑柱都有專人負責。

皇畿九月天寒冷,金風拂面,吹得兩名打掃西娥門四角的宮婢渾身發顫。

相傳李鳳最注重選婢,不賞心悅目的、舉止粗俗的一概不錄用,因此雖是灑掃的小婢,多半已是鄉城名花。只見兩人皮膚白淨,較小的那個手挽掃帚,瑟縮著往棉襖裡縮,一頭黑雲依宮制盤起,帶怨烏眸望穿秋水,兩道箭柳眉、一彎淺笑月,若是還在故鄉,不知要迷倒多少小伙子。

「你們南疆人沒見過這陣仗,冬梅,我告訴妳,等到隆冬十二月,那才叫冰天雪地呢!鼻子露在外頭,走個兩盞茶一碰就掉,你說可怕不可怕?」

另一名宮婢年紀較長,握著畚箕插腰而立,一般地頭臉整齊,一雙柳眉微微上剔,看來比小的那個要精悍許多。

「姊姊不要嚇我,南疆也不是沒冷過,山上下雪我也是見過的,那有妳說得這般駭人!」

話是這樣說,名喚冬梅的宮婢仍不自覺拉著高領遮了鼻子,哄得春桃一陣訕笑。小宮婢滿臉燥紅,正要硬脖子反駁,冷不防門畔花樽草木亂搖,滿天菊瓣隨風馳騁。

「哇啊──!」

這裡地近重華宮和火場,是古來打入冷宮的妃子抑鬱垂老、自縊了結的所在,素來怪談紛傳,春桃和冬梅是抽砸了籤才代掃這兒。

此時異變迭起,兩名宮婢敢忙握著掃帚往裡靠,眼睛骨溜溜瞪著花壇,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嘿,兩位小美人!」

這回可真要嚇壞她們了。花壇又動了兩下,驀地一個活生生人影鑽將出來,渾身披花帶草,嚇得兩名宮婢抱著跪倒在地上。春桃拼了命唸阿彌陀佛,冬梅則求禱死去的廢妃憐恤同路人,直到有人拍了背脊,兩人才觸電似地回過頭去。「對不起兩位美人,妳們有看見一個怒氣沖沖的女人經過這兒嗎?」

兩人驚魂未甫,好容易定睛一瞧,那掛滿大花紫薇、薔草和雛菊的不明生物卻竟開口說話了。

瀟灑地撥開墜落額角的一縷酢醬草,花樽中的生物顯然是個男人,雖然被滿身植物扮得不倫不類,男人的長相極為精緻,一張臉白裡透紅,比女人還要俊美幾分。

細看男人的穿著也甚風流,上身一件石青緙絲綿排穗褂,外罩明黃龍鳳搶珠倭緞袍衫,長髮隨意散在身後,腰間貼著金帶頭線紐綴,隱約繫了塊溫潤澤美的玉琮,顧盼如春風拂面,讓少見外人的宮婢齊齊紅了臉頰:

「女……女人?怒氣沖沖?」

看起來這人不是鬼,冬梅縱然結結巴巴,心理已安上許多。

「是的,兩位美人兒,妳們有沒有見到一個雖然不如妳們,卻也勉勉強強長得還不錯,大約這麼高(他用掛著荊藤的手臂比劃),拿著一大疊卷宗,三圍是三八、二二、三四的女人……」一面比手劃腳,男人戒慎地左右張望。

「沒……沒有,這火巷只我和冬梅兩人打掃,向來不會有外人的。」

較伶俐的春桃總算擠出一句回話,語調尚自顫抖。

「這樣啊,太好了,總算被我搶先一步!」

薄唇微揚,原先略帶刻薄的臉龐一下子溫柔起來,男人興奮的一彈姆指:

「兩位美人兒,不好意思,我有急事得先走了,待會兒如果那女人問起我,千萬記得說妳們沒見過我。」

慎重一搭宮婢的肩頭,男人托孤般深深凝視她的眼眸,在少女羞赧紅雲下轉身要走,卻似忽然想到什麼,回頭握緊對方葇夷:

「萍水相逢即是有緣,大恩大德無以為報,請接受在下一點微薄的心意。」

待兩名宮婢反應過來,男人左擁右抱一邊一個,竟是在臉頰上各自落下一吻。等姑娘們從震驚中醒覺,男人早已跨上殿頂揚長而去。

「春……春桃姊姊,這、這個人是誰啊?」

嬌小的宮婢飛紅未褪,結結巴巴地詢問身邊的長輩。

「我也不知道,按裡說這兒不會有男人啊……」

一般的面紅耳斥,年長宮婢多了些夢幻的迷茫,目送男人離去的方向,直到小婢開口她才回魂。

「上次打掃鳳儀殿的珍珠說,她在大掃除陳年紙堆時發現下頭躲了個人,也是問她類似的問題,舉步走時又自言自語:『這裡應該安全些,精衛死也想不到我會自投羅網堆積奏章的地方……』,然後又說什麼『打發時間也好』、『姊姊打掃這種無聊的地方一定很寂寞』,然後就和珍珠……哎呀,羞死了,怎麼好叫人家講這些。」

臉上霞雲更熾,忙揮了揮手,兩個小女孩登時傻笑作一團。

「有沒有看見一個外表約莫十八九歲的男人經過這兒?」

兩人再次一驚,從打鬧中驀然回首,這次卻是女人的聲音。

回頭一看,卻見西娥門道上竟不知何時立著一人,渾身青衣,簡樸的不加一點墜飾,面不上脂粉,長髮也只用木釵托起。

春桃和冬梅卻被她天然而生的美震懾。女子手上捧著一大疊書簡似的重物,秀麗五官面無表情,只挑起的眉透露些許憤怒和無奈:

「如果有的話,請告訴我他往那裡去了。」

「啊,是,剛剛……」

「沒……沒有!這裡就我們這兩人打掃,妳有什麼事情?」

女子的臉自有一股威嚴,冬梅正要順著道出實情,好在春桃到底老鍊,憶起陌生男子的囑託,連忙攔住小宮婢搶道。那美婢纖唇一抿,壓著聲音道:

「當真沒有?」

「沒有,我們自打掃宮門,那來什麼男人!你到別處找去。」

攬著冬梅重握掃帚,正要背過身去,驀地背後一聲大喝,嚇得兩人不自覺又轉了回來。

「大膽!」

卻見美婢秀眉一橫,鳳眼遽張如雷霆,嚇得兩個小宮婢互擁縮成一團:「我乃夔龍殿常侍一等躬親秘書,主上親賜內宮行走,宮內定制,品級尊卑有別,我問妳們兩個話,為何支支吾吾,閃爍其詞,意圖欺誑上司,這是向那借來的膽子?」

一席文言行雲流水,義正辭嚴,兩名宮婢心知天外飛來橫禍,雖然沒聽清楚那一大串頭銜,還是忽地一聲慌忙跪下,一連疊地叩頭謝罪。小的早已魘住了聲帶,年長宮婢好容易回出話來:

「娘娘饒命!非是奴婢有意欺瞞,實是……實是……」

這才發覺自己什麼也不知,只得又伏首打顫起來。女子臉色稍霽,重新抱緊手中那一疊卷宗,神色依舊木然。

「告訴我,那男人往那去了?」

春桃不敢再行欺瞞,抖顫著指往建福宮方向一遞,女子唯一頷首,兩名宮婢依稀聽見她嘀咕:「真是……竟然躲我躲到內宮裡來,妃嬪們看見了又怎麼說?」

低首見春桃等一片茫然,女子勉強擠出舒容,那已是她顏面神經最大極限。

「你們繼續打掃罷,如果那男人再來,想法子扣住他別讓他走。」

即使不形於色,女子的腳程洩露了焦急的心情。她的身法比剛才男人身法還俐落,轉眼已抱著成年男人都難以負荷的大量書簡,翻身沒入殿頂寒風中。

一直到她沒了蹤跡,春桃和冬梅才敢抬起頭來,轉臉對看一眼,兩人心中都是同樣疑問。

「那兩個人……到底是誰啊?」

展翼的鳳凰縱使所向披靡,終究敵不過短小精悍的母鳥。

貓捉老鼠的遊戲不知在皇禁宮內上演幾次,男人對自己躲貓貓的功夫多少有點自信。但不知為何,或許是心虛或許是天罰,他總要等到雙方距離隨時間拉近後,才開始後悔自己為何不找一個斷腿秘書。

眼看著目標近在呎尺,女子那容孫悟空再翻掌逃去,捉了幾次捉不著,河東終於獅吼:

「主子,不要跑了!你今天是逃不掉的,您想就這麼追出城外嗎?」

男人停步半秒,女子以為他有投降意願,那知背影只微微一頓,隨即九十度大拐彎,掉頭往常碧苑逃亡。

女子追了他幾十年,那裡不知他意圖?不想在花草樹木亭臺樓閣間玩捉迷藏,她只得丟出殺手鐗。

「請您以上皇千萬黎民福祉為念……上皇陛下!」

果然奏效了。聽到這沉重的稱呼男人全身一僵,嘿嘿笑了幾聲,終於停下腳步,回首恰對女子鐵青一片的怒容。

「精衛,別這樣嘛,我已經在閣裡坐了整整一天,握朱筆握到快抽筋了。偏生內務府進的茶又難喝得要命,叫他們泡個咖啡,竟然把西地進貢的整堆咖啡豆拿去泡水!這些人真應該全部流放,整天關在小宮廷裡,再豁達的人也會得自閉症。」

女子面無表情,內心卻暗暗嘆了口氣。

正式登基六年來,沒一次不是在早朝後上演全武行,這才能將皇朝的主人追回崗位上。要是那一天失手,奏章又要堆到天盡頭,天知道多少官員要怨聲載道。精衛還絕望地聽見內府局令丞商議,要把鳳儀殿改做儲藏奏章的倉庫。

「主子,您是萬金之軀,一人身繫國家安危,如此任性妄為,不但文武百官頓失倚仗,皇朝萬代列祖列宗若是地下有知也將涕泣。請主上自重自愛,方是萬民之福。」

雖是老生常談,精衛聲音纖細,語調卻挑不出半分作偽,外表是弱女,神色卻比任一個御史都剛毅。李鳳招架不住,半晌嘆了口氣,一面偷眼找尋逃脫良機。

「精衛,別那麼在乎朕嘛,有道是『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君為輕喔,這句話的翻譯就是我是最不重要的人,即使消失個十天半月也沒關係嘛!」雖說從沒在書桌前坐足五分鐘,李鳳過目不忘的天賦異稟也讓他好歹唸了幾頁書。

「主子,它的全文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乾水溢,則變置社稷。』,您是在權衡輕重後被犧牲的東西,您的個人因為百姓和國家早已奉獻犧牲;這個國家最命苦的是主上,幹活幹最多的也是主上,斷章取義地拿它當藉口,先聖先賢地下有知是會慟哭的。」

一本正經地扳起臉孔,精衛連頭髮也沒掀動一下。沒想到精衛這麼難騙,李鳳開始後悔為什麼不找個文盲當秘書。

「那不管這篇好了,前幾天你給我唸的『親政篇』裡不是說過,『君臣相見,止於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你看精衛,他的要求那麼少,說帝王只需每天早上看看臣子,瀏覽一下他們的廢話,有空再恐赫大家聽話就好;根本不需要一天到晚坐在書桌前,累得跟條牛一樣,不是嗎?」

「主子,這句話的後面是:『上何嘗問一事,下何嘗進一言哉?』、『雖欲言,無由言也。』。講得是朝堂的弊病、君臣的隔闔。並希望回復古代的內朝:『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也就是希望您更命苦一點,不只早上聽朝,下午也得隨時待命,以便臣下能隨時和主上溝通,並不是叫你偷懶的意思。」

「這……這樣啊,要不然妳再聽這個;『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夫人之情也。』他說當君王就是要懂得量力而為,看看做不了就要趕快跑,就算不小心做了也要趁早放手,最後那句講得真好,這才是公道話嘛!」

單拳擊掌,李鳳露出萬古逢知音的感動。

「……這句話前面是『有仁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而這個應該勤勞的人不用我說,主上應該聽得出來就是你。」

精衛終於嘆了口氣。

「主子,您有時間斷章取義,曲解古聖先賢的經典,倒不如花點時間批這些奏折,皇矣閣的折子都堆到樑間了,」

她不讓李鳳再有機會插嘴,忽地雙膝下跪,罔顧主子反對地叩了個響頭:

「太師老是跟奴婢哭說再找不到您就要上吊,三公已經考慮率百官組成尋人小組,左右衛中郎將和刑天現在已成驚弓之鳥,因為不知道您會在那裡被暗殺……」

她忘記提尚食局,為了上皇每每不好好享用御膳,跑去街坊野店吃路邊攤的行逕,不曉得哭著跳爐子多少次了。

「主子,奴婢知道你任性不是第一天了,為所欲為成習慣也改不了,衝著奴婢來倒無所謂,但也可憐這些人服侍您一場,也別逼到他們一個個送太醫署。想想傅太師,他從您還是皇儲時便是太子師,被你一路嚇了二十多年,如今雖然仙逝,想必也還照看著陛下的一言一行,您好歹也謹慎些,讓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可以安心,這樣好嗎?」

李鳳本來準備挨上一頓痛罵,沒想到精衛這回竟如此語重心長,反倒換他有些不好意思。他索性在禮樂閣殿頂上坐了,反正逃也逃不了,精衛是全皇朝最強的貓。

「聽來聽去,還是精衛的諫言順耳,人家都說忠言逆耳,倒不怎麼見得。」

見李鳳應承,精衛有種拯救世界後如釋重負的虛脫,和主子一起跌坐殿頂。

李鳳望著精衛手上的奏章嘆了口氣,又開始後悔自己為何這麼早投降,可惡,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溜出午門了。

「又是這些東西!百分之五十歌功頌德、滿篇謊言,人民在面前剝樹皮充饑,上面卻抬頭便稱『盛世無饑餒』。另外百分之五十則沒有重點,鳳儀殿漏水可以寫上二三十頁,妳說還剩下什麼?看這些折子簡直是浪費生命嘛!」

「主子,獬角和粱渠昨晚險些睡在閣裡,替你把奏章整理過、去蕪存菁還寫了綱要,兩個都快四十的人,兩眼腫得跟熊貓一樣,清晨爬回家時還在熙和門檻上絆了一跤,我作主請尚輦局派了轎子送他們回府。您好歹也看上一看,才不枉他們一夜辛苦。」

話都說到這地步,李鳳知道今天是在劫難逃。真是的,已經跟西坊希無茶館老闆約好要一塊兒喝酒的說。

知道沉默是主子認命的象徵,精衛將奏章置放一旁,從成疊書簡中抽出一折:

「主子先看看這個,有人參了尚書令張中丞錯直一本,這是聯名書。」

「『又』有人參獬角啦?」

李鳳意味深長地道。他這個首席代理宰輔,從弘和元年以來就人氣低落,加上天生的孤僻,一天到晚有官員嚷著要「清君側」。

「獬角也真命苦,成天做得要死要活,還要應付這些東西,這樣下去,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娶老婆了。」

李鳳對文武百官一向不屑,只有在提及這可以說是敵營投誠、老奸巨猾的副宰輔時,才會偶然露出讚許的笑容。

「參本裡怎麼說?妳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唸給我聽。」

李鳳聲音冰冷地道。精衛從中嗅出認真的味道,與適才殿頂追殺時神情窘異,皇朝的主人單手支頤,目光看向無人知道的遠方。

精衛心中一凜,忙低頭逐字掩飾一時的失態。

「學士游明堂並集賢殿侍讀二十三人等,誠惶誠恐稽首上言:『聖上明鑒,伏當太平利見,風雲暢望,日月亨通之盛朝;恭逢啟明星天,文明丕煥,聖治日新之瞻遠。臣等鴻蒙聖恩,得入院修書,臨軒呎尺,俯竭微憂之固陋;稟筆直書,暢言敝懷之褊狹。夫君子在世,莫不以國家為己任,視萬民如己傷,臣等僥晉優仕,猶不可獨善其身,當湧范子先憂後樂之言,竊幕希文而志操……』」

「……前面那些跳過,從真的有內容的地方開始。」

見精衛聞言答應,一路跳翻了二三十頁,李鳳臉色更加鐵青,下次得叫宰輔先把這些刪掉才行。

「臣等莫不焚香祈天,慕堯天之永晝。然西丑跳粱、目無君長之輩,歷朝皆有;不服不懼、跋扈憤懥之臣,即明君側亦難防。(李鳳道:「他誇我是明君耶,好感動喔。」)賴主上洪福齊天,朝乾夕惕,戰戰兢兢以維我朝百世基業,無奈小人衍讒,不體聖上之鴻恩,勾黨結社,貪污舞弊,坐蠹皇糧聖眷,而未有一夕之惶惶(李鳳冷笑:「喔,獬角做了什麼,他們很清楚嘛。」)。」

「……臣等無不痛心疾首,日以清君側為己懷,輾轉反側,子夜不眠。(李鳳笑道:「那簡單,叫尚藥局改天給他幾捲安眠香。」)春秋省張中丞位居津要,身繫君國大任,屢招嫌怨,畏權畏貴,執法不公,事君懷私。士孰可忍孰不可忍,微臣奔走書院三十餘年,未有裨益於高深(李鳳大笑:「他自己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然思聖恩浩蕩,莫不惶汗交集,而思蟬臂之力,能纓國之民賊,即肝腦塗地,願以詔天理人心!」

「臣等惶恐,下列張中丞錯直罪狀十六條,奉表以聞……」

「下面不用了,我大概知道他們想說什麼。」

揮手阻住精衛珠圓玉潤的朗讀聲,李鳳沉目支頤,精衛知道這代表他在思考,只是噤聲靜待。半晌淡然一笑,揮手冷笑道:「這些書生,罵人的話說得洋洋灑灑,真要他們坐到重要位置來,卻又一個個束手無策,什麼都做不成,還擺出一副只有自己最好、最清廉的模樣,最受不了這樣。」

「百姓總是喜歡清廉的官兒,不是嗎?」

「精衛,清官好是好,但也要省著點用。有時清官不是『不好』,而是『不好用』,他們腦袋裡總有塊水泥,有些事情明明臨門一轉便能水到渠成,偏偏有些人寒窗前唸了幾本爛書,對政治運作卻一無所知,搞砸了差事還自以為剛正不阿,這是第一點麻煩,」

李鳳像是很不耐煩似地,勾著手指長長呼了口氣。

「再者因為清官做久了,難免跟著些聲名,百姓越捧就越讓他如履薄冰。所以他們多半有點被害妄想症,整天陶醉在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幻想裡,那些貪官污吏、佞臣小人必定連手害我。懷才不遇就一定是小人進讒,受貶流放絕對禍起蕭牆。精衛妳信不信,若果我駁回那些上奏,他們也會以為浮雲蔽日,從不考慮是自己的意見不夠成熟。」

李鳳側躺在屋頂上,翻身見精衛垂首默然,這才微微一笑,撫著她秀髮道:

「這樣罷,精衛,妳待會兒下去,叫梁渠替我擬兩分草詔,一分發送集賢殿,讓那些呆書生安心,一分密寄給獬角。」

「各要寫什麼呢?」

「嗯,著我旨意,游明堂晉禮部主事,從八品,叫梁渠多擬些好話,叫他史上最強大叔、熱血愛國書生之類都無所謂。要給足面子,宣詔時要公開,整個書院都要共見共聞。餘下的二十三名侍讀晉直學士,也嘉慰一番。」

思忖半刻,李鳳揚起高深莫測的惡劣笑容:「要記得跟吏部說,游明堂接旨之日即走馬上任,趕快把他挪出集賢殿,一刻也別多待。」

精衛低頭筆記。李鳳在殿頂上滾了一圈,又道:「張獬角接旨之日即在家反省三日,不用上朝,另罰俸一年……唔,他上次好像罰過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得罰?要不然罰他上茅廁一年不准用廁籌好了?」

獬角大概又要心臟病發了吧?精衛為這誤蹈賊窟的年輕宰輔同聲一哭。草草擬好筆記,精衛趁主子發呆時又執起一折。

 

「主子,還有這個,這是外官奏本,粱渠特別交代希望主上聽一聽。奴婢剛才看了一遍,大意是羽化江南三省提調屠若木上奏,揚子下遊大水,沖毀堤防。叩請皇恩體念蒼生疾苦,拯救紅綃於水深火熱之中。」

「叫他去死!」

李鳳不耐煩地揮揮手,作了個橫刀抹脖子的手勢:

「又來了!那個屠什麼的,是今年臘月才調派的命官吧?之前在諸市署任署令不是?那國庫情況他應該最清楚不過,從慶武二十八年便一路赤字,就算我勒緊褲帶過日子,一年最多也省下二三萬。全皇朝九道幾百個縣,西域那還有魔獸屠村呢!」

李鳳捏了一下掌:「這傢伙三番兩次上奏,說得像我死不給錢一樣。屠家跟當年風雲凌家一樣,在羽化揚子一帶是士紳大族,怎麼不去向他家人伸手?」

「主子,罪不在百姓。」

精衛輕描淡寫地道。她很少對奏章或政事發表評論,即便李鳳總是拉著他天南地北的抱怨,一下說中尚署的官員太沒品位、一下又不爽三省史令太囉唆,精衛卻總是保持緘默,依旨意稟筆直書,有時連李鳳的氣話和髒話也尊重原著。

如今她竟破格諫言,李鳳一愣,隨即爽然一笑,呼了口長氣道:「罷了,他怎麼說,你一句句唸給我聽好了。」

「奴婢知道了。『臣屠若木等叩請聖安,臣蒙聖明,得效犬馬之力於朝廷……』」

「等等,用人類聽得懂的語言說,奏章上的都是外星話,我頭好痛,聽不懂。」

精衛一時有些怔住,人類聽得懂的語言?不過李鳳無理取鬧不是第一次了,中文很爛這件事也是滿朝共睹,她也很習慣了。她思索了一下,跟著便以清朗的聲音緩緩道:

「嗯……邊叩頭邊請陛下健康地活下去(臣丹林叩請聖安):謝謝皇上這麼照顧我,我幹得很愉快(臣蒙聖明,得效犬馬之力於朝廷,)。我擔心最近這裡雨下得太多,沿岸都淹水,大家都快淹死光光了(臣憂江南岸連日大雨,纏綿數月,沿堤一帶幾成大澤,人獸皆漁。),」

「陛下也知道羽化一向很窮,戰爭之後更窮,根本拿不出錢救人(羽化自十年亂後,民生疲蔽,百廢待舉,無以救急);我看皇上你還有不少錢,百姓很重要,你就借點錢來花花(臣核諸國儲,經費斐然,汗顏斗膽,替羽化萬民請命),」

卻見李鳳臉色一變,似是奏章裡提及什麼令他不悅的句子,尾句便在他冷哼中結束:

「……如果你答應就好,我幫江南百姓謝謝你,如果你不答應,我就作到死為止。(臣為蒼生叩謝聖體天恩!殘破之軀不敢言報,唯鞠躬盡瘁而已),全部就這樣了。」

「喔,懷仁之亂是罷,那就是衝著指朕鼻子來了。」

李鳳淡然道,精衛為那語氣一呆。

皇朝帝王有稱孤道寡的習慣,但素為李鳳所不喜,認為太過俗氣,不僅和精衛獨處時絕對不用,就是私人場合面對臣下,李鳳也我呀我的用得隨性。因此每當他這樣自稱,通常代表對方已觸犯底線,精衛幾乎可以預測有人要倒大霉了:

「懷仁之亂還真好用啊,物價翻騰說是亂事導致平準困難,河堤失修就怪罪戰火牽連,兵員不足就說是當初死傷慘重。說不定連南疆大旱,都要說什麼久戰觸怒天神之類,一並記到我帳上來,我從來不知道那些老頭子這麼愛好和平呢!」

懷仁之亂,在皇朝近代史上無人不知的內亂,歷時十年、橫掃五道,從羽化到西域無不恭逢其盛。

當年龍翼上皇李夔猝死,懷親王李鹿蜀不服皇儲,自封地西北狴犴道並懷仁駐軍興兵逆反,媧羲義服諸侯,以德報怨,懷王靖亂十年舉旗投降,被捕入京,媧羲念其昆仲之誼,未加一指於兄長。爵俸不褫,仍舊讓他在京城作個富家翁。

這是皇城婦孺皆知的歷史,也是盡人稱頌的事蹟。

見精衛敬畏地望著自己,李鳳自己也覺反應過度,夾手接過奏章,凝視一紙的蠅頭小字,微笑著舔舐唇角,似要將寫字的人剝皮兼油炸,半晌方開了口:

「妳就跟那個姓屠的說,『卿如此憂心於民,朕實嘉悅,應令所在有司,善為勸諭各地主業戶,減免彼之田租,使耕作貧民能渡此難關。其不願聽之者,卿應善體朕意,虛心開導。為助卿之一臂,朕譴杜中書衡為巡撫,詳加督察,以防刁頑業主敢抗卿令。朕視天下地主、佃戶皆若吾赤子,恩欲其均霑者故也。』」

精衛大是感慨,這位吊兒啷噹的主子認真起來,考個狀元都不是問題,偏就不肯正經,害得獬角每每為潤飾李鳳俚俗的朱批焦頭爛額。

不過這下子那人可慘了,精衛知道羽化江南最大的地主兼業戶其實就是屠家,李鳳這樣一搞,損失最大莫過於他們。

「另外再加個但書:『朕聞羽化豐土,士紳愛鄉、官民一心,百姓有難,彼等自不願袖手旁觀,除酌減田租外,卿應善募各家地主,朕聞先祖聖王,曾有義募之舉,卿等憂國憂民,當不吝緇珠,替朕分憂解勞,此應由杜舍人一並督導,以利推行。』順便告訴他,南疆有個不錯的缺,他如果覺得羽化外官太難幹,我可以馬上把他調到那去。」

精衛常常懷疑李鳳上輩子是流氓,想像提調接旨時的表情,精衛就覺得有點同情。杜舍人就是杜衡,是李鳳最親近的臣子之一,精衛猜想他大概很高興罷,被派及這種差使,這人從皇儲時期就和李鳳一塊興風作浪,李鳳登基後捉弄對象更是遍及天下。

「對了,主上,西北方鎮將軍卓文莖有密折上奏。」

兩人靜吹秋風半晌,精衛忽道。

「當真?快些唸給我聽聽。」

竟然少有的不廢話,李鳳神色一下子嚴肅起來。方鎮將軍是媧羲朝特有的外官,以往親王國制度還在時,兵馬使分布諸道,手倌兵權,一方面監視諸王,一方面將兵馬歸於朝廷中央。靖亂戰事後,李鳳便將兵馬使統歸收編成方鎮,才有現在的方鎮將軍。

也因為如此,皇朝每有內亂,多半是因兵馬使倒戈叛亂。西北一出不周關就是半個獨立國,除了懷仁勉強還受經濟控管,部族在希拉精靈政權和皇朝間搖擺不定,近來希拉各國由烏札部一統江山,亦是這三四年來多事的原因。

「折子的內容只有幾行字。『狴犴道方鎮中將卓文莖叩請聖安:西北已有動靜,老鼠磨利牙齒,忖度著從廩倉偷米,只是苦無良機。小貓在洞口守著,就等主子的令。』」

唸畢精衛抬首,顯對奏章的內容抱持疑惑。卻見李鳳難得聽奏聽出笑容,唇角拉緊弓弦,利箭藉由眼神遠射,他以指叩膝一笑。

「懷仁的小老鼠,茍延殘喘活著倒好,妄想東山再起,那是給自己黃泉鋪路。」

十指交扣,李鳳的神情驀地讓精衛想起十六年前那夜。冰冷、殘酷,彷彿世間除了他自己外再無其他值得珍視的事物。她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

「密旨給卓中將,先不動聲色,靜觀其變,看小耗子們耍什麼花樣。一旦察明虛實,不用上報給我,他可以先斬後奏,怎麼做視情況而定,只需稟持一個原則:斬草除根。」

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李鳳重新燃起微笑。

「西北部族若有膽敢響應者,格殺勿論,一但幹了,連一個嬰兒都不要剩下。我很清楚希拉風俗,一但種下禍根又不根除,以後絕對後患無窮。」

李鳳拍了拍身上的佩劍。他總是隨身帶劍,雖然精衛堅決不準他用,但從年輕時愛武習性仍舊改不了。

「另外,叫人加派看守懷親王圈禁的府邸。然後記得跟中將說,星火可以燎原,而防祝融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還是火苗時便將他捻熄。」

做了個捻蕊的手勢,李鳳的笑容近似猙獰,精衛彷彿看見掙扎哭叫的稚兒,在那雙掌下化為薺粉,不禁打了個寒嗦,十六年前的回憶更加澎湃心頭。

好久沒想起那時的事了,那些血腥、那些淚水,那場驚心動魄的奪嫡戰爭,而眼前的男人是徹底的勝利者,所有膽敢纓其鋒者已埋骨他足下。王座下是成排的血跡,歷朝歷代皆如此。

「精衛……不知怎麼,我又想起那時的事情了。」

像是知道精衛心思似地,李鳳用雙手托住腦後,將剩下奏章置於一旁,隨興仰躺殿頂,假寐似地闔上雙目。

他忽然翻手伸入懷中,抽出一把短劍。短劍是納著鞘的,和一般皇朝式的短劍形製相同,令人囑目的卻是他的外觀。只見鞘上遍體金黃、雕紋細緻,劍柄也似由黃金所鑄,迷人的光澤在秋日夕陽下反照,灑遍兩人全身。

而上頭雕的,竟是一對交翼鳳凰,雕工栩栩如生。

「這把短劍……」

兩隻鳳凰靠得極近,像在劍鞘上竊竊私語,雖然只是雕刻,卻靈活的像隨時要劃破劍鞘而出那般。果然是大內才有的精品,精衛每次看見都讚嘆不已。

「嗯,就是母后賜給我和純鈞的對劍,我的是鳳凰,他的是磐龍。」

纖細五指撫弄劍鞘上雕紋,李鳳聲調忽轉感性,適才密旨時的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位溫柔的兄長、單純的男人,為緬懷某段記憶而感傷。

「說來也真稀奇,歷代皇室孿生子本來就少,出現在太子身上更是微乎其微。偏生就我和純鈞有這緣分,卻又沒這福分。」

「李麒殿下是個……很好的人。」彷彿害怕這話的重量,精衛話聲極輕。

李鳳理解似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也遙遠起來,

「是啊,他是個非常……令人懷念的人。」

秋風捲過滿城的落葉,繚繞李鳳手中短劍,回憶也隨之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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