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WT25新刊精衛與鳳凰試閱

第一折 北里花間

 

「阿黑,你確定後頭沒有人跟來?」

皇朝北疆的皇禁城地處偏北,嚴冬長達五六月,夏季的光陰便相對珍貴。

這年是慶武三十六年夏。蟬鳴為皇城的盛暑烙下歷史的記憶,南風將整片北疆昇華成烤爐,從扛轎的腳伕到挑擔的攤販,不分稚子老漢,街頭盡是赤精上身的男人。城西武羅湖楊柳提畔一如往夏地擠滿騷人墨客,只怕沒把湖的一岸翻覆。西市的涼巷於是成了富家子弟的折衷方案,店鋪在市街上鱗次櫛比,大衣行、秤行、絹行、藥材肆和金銀行,人馬吆喝聲甚至壓過了蟬鳴。

其中最熱鬧的,莫過於王公貴族的聲色場所。

皇城人稱西市紅燈區為「北裡」,從青龍二街到白虎街一帶,轉過了北橋便是皇城的不夜天。舉目盡是燈紅酒綠、鶯聲燕語,還有妓館的姑娘掩袖衢間,招攬恩客,若是有不知情的旅人途經,必定以為這是哪裡的人間仙境了。

「殿……公子,小人都查過了,從東宮一路到此,連隻老鼠也沒跟著,連傅大人也不知道公子去了那裡,公子僅管放一百二十個心罷!」

花間裡,這是北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第一級淫窟。

從慶武二十四年開業到今,規模日日擴大,藝妓色妓名滿皇城,好此道者沒有不知道此地。皇城雖有宵禁,北裡幾家有權有勢的裡院卻有特權,宮燈在簷下懸掛一排,門外送往迎來,門內語笑嫣然,曲盡風流。

「既然這樣,應該可以不用躲了罷?」

花間裡對街攤販大白菜堆裡忽地冒出兩顆人頭。其中一人頭戴竹笠,一條紅汗巾子自笠頂到下顎緊緊紮起,兩人都用蒙面巾遮去臉龐,只留四隻眼睛東張西望。

只聽一陣竊竊私語後,較高的人影起身確認無人監看,這才緩緩卸下面上遮蔽。

一張清秀俊雅的臉隨即展露在夏風中。遮面布下竟是個看似十五歲不到的弱冠少年,眉間頗為老成,舉手投足盛氣凌人,身上衣飾華麗,掩不掉紈袴子弟習氣。

慌慌張張爬出白菜堆的卻是個矮小男孩,皮膚黝黑,眼睛鼻子都小,湊在一張臉上卻嫌過擠,讓人忍不動手替他捏勻。一身男童服色,顯是大戶公子的小廝,搓著手畢恭畢敬地跟著少年,深怕惹起主人一絲不快。

少年現在確實是相當不快。他掉頭往白菜堆一瞪,半晌嘆了口氣,眉間堆滿無奈:

「純鈞!你要躲到什麼時候?真是的,好容易到這地方來,裝什麼正人君子!」

白菜堆聞言騷動一陣,仍是沒有反應。少年單手插腰,語氣瞬間威嚴低沉:

「給我出來,純鈞,這是命令。」

好在他祭出殺手,對方終於有了反應,大白菜陰影後緩緩步出一人。

若是同時看見他和華服少年,誰都必定驚訝不已,因為兩人是如此相像。從高挺的鼻到削薄的唇,上天用同一副模子精製了兩副面具,各安在這對兄弟臉上。

要不是來人穿了件樸素的淡青竹紋夏季罩袍,腰間謹慎地繫條破舊汗巾,和少年的華服大相逕庭,還真認不出來孰為兄孰為弟。

「哎呀,你又穿成這樣,純鈞,哥哥不是叫內府給你添了好些件排褂和袍衫,你也別老穿這種窮書生的裝扮,而且我們是來尋芳問柳,又不是上私塾,你還帶那條過時的破抹布幹嘛?」

被喚純鈞的少年只笑了一下,沒有答話。男孩見純鈞要走路,忙趨向前作勢要扶, 但純鈞卻搖手婉拒了,隨即一拐一拐地朝兄長靠了過來:

「這是凰皇姊給的汗巾子,舊是舊了,我捨不得扔,所以才一直帶著。」

夕照下只見他面色白淨,雙唇一無血色,像是剛大病初癒的模樣,格外令人憐惜。華服少年搶上前來,單臂一架,便代男孩攙穩弟弟。他知道弟弟的左足自幼不良於行,一般走路還好,走長了便相當吃力。

少年聽見汗巾的來由愣了一下,神色閃過半分奇異,隨即不在這議題上打轉。

「你仔細點,純鈞。就叫你到車府署去備架軟轎,就偏要堅持,腳上不方便,待會兒要喝醉了,我看你怎麼回去?」

純均淡淡地笑了一下。「打娘胎出來的病根,早習慣了,且況又不是出來辦正事,怎好意思麻煩內務府?」

「你就是這點討人厭,奴才就是養來使的,你給他們三分顏色,他們就在你頭上開染坊了。看在咱們嫡子的分上,這才必恭必敬,還不是為了自己以後好過?阿黑,你說是不是?」

用下顎一指恭立一旁的矮子,少年顯得盛氣凌人,男孩連忙陪笑:

「是,殿下天縱英明,天生便是龍權貴胃,小的見了殿下心裡就不由得熨貼,服侍殿下就像服侍親娘,無時無刻不覺如沐春風,光是看到殿下……」

「要跟你說幾次,這種地方不要叫我殿下,我現在不是皇儲,是富商的長子,叫我湛廬,湛廬公子!」

單手一彈腰間劍鞘,男孩不由得隨劍鳴一顫,想起這位出手不知輕重的公子曾有多次剁下奴才手指的記錄,連忙頭臉貼地噗通一聲跪下。

「是,殿……公子恕罪,小的出口不知輕重,罪該萬死,小的……小的自掌嘴巴,還請公子息怒。」

說著長跪不起,竟當真一左一右掌起嘴來,不多時滿頰通紅,唇角還淌出血絲。少年附手胸前,竟是冷眼旁觀,半晌冷笑一聲,這才抬手制止。

「你倒伶俐,但別伶俐過了頭,今天的事若有一事洩露,我叫你有二十根手指也不夠!起來罷,混帳東西,跟我進去,這才當真有你好受的。」

末句已轉為調侃語氣,男孩連忙一改歉容,跟著主子陰笑起來。少年持扇高舉,神色瞬間振奮,對著花間裡的牌額喊道:「好了,純鈞,我們走吧!今晚若不是殺他個片甲不留,我就不姓──」

「哥哥,晚上有廷議,父……爹特囑你出席,還是節制些好。」

純鈞卻當頭澆了盆冷水,語氣雖然平淡,卻足以讓少年的興致半消。

「純鈞,你怎麼越大越像傅老頭那傢伙啊?整天捧著書,左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右一句視民如傷、視民如手足,你要做爹的好兒子,就請自便,別把我給拖下水!」

「但是哥哥……」

「湛廬公子,你可終於來了,等煞我們姊妹了!」

純鈞還未及回話,大概是兄弟倆實在太過顯眼,花間裡忽地門戶大開,軟語先人而來,五顏六色地迎出一大隊鶯鶯燕燕來,把華服少年簇擁著上階。純鈞連閃避都未及,便和兄長一道被淹沒在綾羅綢緞裡。

「說是申時要來,怎麼拖到這早晚才現身?掩袖姊姊還以為你忘她,在那摔東西哭個不住呢,你這沒良心的!」

召妓是皇朝由來以久的應酬習俗,貴族以至於詩人多好此道,少年即便才十五六歲出頭,耳濡目染下早已是花叢老手。

見那些歌妓大半濃粧豔抹、庸俗脂粉,純鈞看不過去,要不是礙著哥哥,早轉身有多遠逃多遠,只得逕自背過了身。

眾妓大半認得華服少年,見一個同齡男子呆立一旁,盡可能迴避目光,當先一名老妓笑道:「湛廬公子,您說要拉自己攣生兄弟來,莫不就是這位公子罷?」

眾妓一聽興奮起來,時攣生子死亡率高,不論東土或西地都屬少見,聞言轉眼已將純鈞包圍起來,又是摸臉又是驚嘆,沒多久不該摸的地方也摸了起來,一時把木訥的胞弟石化當場。而隨行的男孩早被另一群小歌妓簇擁,到底閣的耳房快活去了。

「當真是生得一模一樣!可見得造物主神奇,生了湛廬公子這般整齊人物猶不滿足,定要造一雙的,阿彌陀佛,這可叫我們挑那一個好?」

「……哥,哥哥,拜託……」

純鈞轉頭朝少年求救,一臉驚慌,被眾妓又拖又拉地穿過垂花門,轉過短梯,迎向二樓暖閣。

「純鈞,習慣就好了,女孩子們很可愛啊,你在怕什麼呢?大家聽好了,若誰能摸出我和純鈞有何不同,重重有賞!」

眾人一聽更來勁了,扯著純鈞衣袖上下其手起來,不少人把手探到怪異的部位,駭得純鈞連多呼吸一口都不敢。若不是梯上傳來話聲,純鈞恐怕就要奪門而出了:

「我道是誰來了,早不來晚不來,北裡都快歇市了,還來做什麼?」

一口標準的皇城腔,略帶幾分婉轉,幾分嬌柔。

純鈞不由得抬頭看去,卻見暖閣裡一人倚柱而立,長髮胡亂堆了個髻,鬆鬆靠在鬢頭,半遮耳上明月寶珠。翠綠襖子半掩半開,露著桃紅抹胸,酥乳堆雪、肩披薄紗,底下竟不穿裙,只隨興綴了件蔥綠袱褲,更添風情萬種。

似乎喝了點酒,女子醉眼迷濛,唇上叼著一葉桃花梗,傭懶地嚼動著,當真是豔勝桃李,一時連純鈞都看呆了。

「掩袖姊姊!」

眾妓忙蹲身請安,似乎還對那女子忌憚三分,傳聞花間裡幾乎要改名做掩袖樓,就是打著這姑娘的招牌。不單是美,掩袖交際手腕素來一流,多少王公貴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不惜浪擲千金換取一笑。

掩袖倒也矜持,花不起錢的、地位卑下的,她一概拒之門外,只留些風流倜儻的富家公子,競取美人青睞。

「是是,姑娘恕罪,在下為躲那些蒼蠅,浪費了不少時間,你看這不是來了?」

見女子輕嗔薄怒,少年連忙笑著打躬作揖。說也奇怪,這位掩袖鬧起脾氣來有時誰也不見,連戶部尚書都可以掃地出門,偏生對這位鬍子都沒長的少年青眼有加,再怎麼忙也都破格應承。

掩袖似不肯接受道歉,一下繞到柱影裡,少年伸手去捉,她邊啐邊退,誰知對方早繞到她背後,足下一絆,溫香暖玉便跌入他懷中:

「嘖嘖,今天怎麼這麼著急?要入洞房也不是這樣。」

笑語中攬住掩袖,少年五指順勢往髮上撫過。掩袖奮力掙扎,忽覺鬢上一涼,連忙抬手去握,觸手卻是一枚簪子,她雖久在風月,什麼珍玩首飾沒有見過,收到這樣精緻的簪子也是第一次。

簪頭綴著玉碾成的薄鱗,覆滿雕工細膩的奇獸全身,珍珠串成稚尾垂落耳際,掩袖竟挑不出半顆色澤不勻。一時怔然,少年湊進她耳畔呼氣:

「喜歡麼?」

掩袖臉上一紅,瞥過臉只是不理,少年重新替她上簪,她反身已勾住少年臂膀:

「這點東西就想收買我,叫我做苦守寒窯等你,那是休想!你過來,錯都在你,今晚若不是留到我滿意,我做鬼也要纏著你這死人!」

少年笑開了顏,伸指一點她粉頰,作勢一躬到底。

「是,恭敬不如從命。」

純鈞一臉操心:「哥哥,晚上有廷……」但話沒說完,早給一片鶯笑蓋了過去。

歌妓們簇擁著兩名少年,紛紛湧入暖閣,點燈的點燈,添酒的添酒,一時小小的花間裡,頓成男人享受人生的樂園。少年的笑聲朗若石磬,馬靴往桌上一靠,箬笠一丟,夾手便摟過一把姑娘,哥哥長妹妹短調笑起來。

純鈞卻顯得手足無措,只是靜靜侍立一旁,目不斜視,連手指也不敢動上一動。若說華服少年是金,他便是未承雕琢的玉,掩袖靜靜打量這宛若一個模子印出的二人,心中也覺稀奇。少年示意純鈞坐到他身畔,自己舉盞笑道:「今天是我弟弟第一回來這兒,不給他來點特別的說不過去。各位美人以為如何?」

少年話音未落,一旁的歌妓立時吱吱喳喳起來,一人笑道:「正是,不如就叫小公子爺上台獻個唱吧!」旁邊一個小歌妓就笑著道:「人家臉嫩得很,獻什麼唱啊!不如讓公子爺點個檯,讓他歡喜的姑娘給他獻唱才是正經。」

少年指的多半是上流名妓,不識字的、沒有兩把真才藝的,還坐不進這暖閣。少年見歌妓們興致高昂,笑著安撫道:「既然這樣,我們就來陪我弟弟玩個遊戲,怎麼樣呢?」

純鈞早已坐立難安,起身就想逃出暖閣。少年早知弟弟脾氣,摟著純鈞不讓他逃跑,掩袖在一旁看得好笑,故意問:「是什麼遊戲?想必你這種人想出來的,絕對沒個正經,也難怪你弟弟要跑了。」

少年便笑道:「怎麼會,絕對正經,還挺文雅的。」

見眾歌妓都難著他,少年志得意滿地道:「我的遊戲不必作詩什麼,不像王公貴族老愛搞那一套。我們就拿個鼓,以鼓聲為信,擊鼓之人隱於簾後,酒籌從我開始依次傳遞,鼓聲停時,酒籌在誰手上,誰就得表演一樣才藝,琴也好歌也好,旁門左道也行,若不能讓眾人服氣陪飲,就得加罰一杯。表演完還得唱一首小曲,飲了門杯才算完。」

歌妓聽了都覺有趣。一個歌妓在旁邊笑道:

「這遊戲分明就是要把大家灌醉,不表演也喝,表演的也喝,豈不喝垮咱們了?」

掩袖便笑道:「你瞧,說你的遊戲肯定不正經,還不認了?」

「哪裡的話!我是看純鈞怕羞,才想這法子給他露露臉,你們不要誣賴好人!」

少年抗議道。一旁純鈞早羞得低下了頭,臉抬頭看一眼掩袖都不敢。眾人笑笑鬧鬧,已有歌妓端著筑鼓躲到簾後去了。

一時鼓聲響起,眾人忙拾了酒籌,嘻嘻哈哈傳了起來。傳了幾次傳回掩袖手裡,鼓聲正巧停了,大家都拍手叫好,豈料掩袖兀自不依,硬是塞進少年手裡。少年嘻嘻一笑,捉著掩袖的手又放了回去。

「該!自己造的業自己受,老天爺有眼睛!」

掩袖啐了他一口,眾妓都起鬨起來,有要她當堂一舞,也有要她吻少年了事的。掩袖大袖一揮,止住眾人絮語,當案頭一坐笑道:「你們小看了奶奶我,以為女子就只會做這些事麼?告訴你們,今天我就來說段書!」

「幾日不見,倒發達起來,做起女先生了。」

少年搶先調侃,見掩袖說得新鮮,遂也附手靜觀。眾女連忙鼓燥,掩袖清了清嗓子,纖指夾起案上梨花板,輕響二聲,一本正經地開了場白。

「聽!女神創世,開天闢地,人類遺脈一晃九百多年,初祖開我皇朝業基,斬妖除魔,蓽路藍縷,先有興王救我萬民水火,後有英王闢我皇朝疆域;逐鹿群英,轉眼更易,鏖戰千里,徒留嘆息!可憐李皇朝百代傳承,子孫命運多舛,今日良辰好景,莫沾血光污了客官清聽,不如來段『皇朝秘史』,諸位父老且聽……」

聽她東拉西扯,歌妓們無不掩面大笑起來。少年取笑歸取笑,倒也佩服掩袖才氣,開場白的韻文似模似樣,皇朝歷史也背得還算詳細,一個嬌滴滴的姑娘作此老態,竟別有一番風情。

純鈞望了兄長一眼,似為掩袖話本擔心,少年只是支頤欣賞,掩袖夾板又唱道:

「話說當今龍翼上皇,文治丕煥,屢戰屢捷,九百年來無一能及。兒子卻不肖父,皇后炎氏生了三個嫡子便香消玉隕,老大單名一個『羆』字,乃是皇室長子,本該富貴一生,奈何七歲上出了意外,跌落池子淹死在水裡。」

「嫡二子於是佼倖扶為太子,卻也不能稱心合意,前陣子單身逃家,震動朝野,卻原來是獨個兒到西地玩耍去了,你說這樣的皇儲,古往今來有是沒有?」

耳聽室內一片笑聲,純鈞作勢站起,少年忙一扯他衣袖,悄悄使了個眼色,見兄長唇角帶笑,似是興味大於在意,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皇朝父子相傳,皇位傳嫡不傳庶,這是千年定制。可嫡子雖不成話,庶子反倒個個機伶,別人不說,單是承妃武羅長子,諱名『鹿蜀』,今年還二十一二歲年紀,禮賢下士,師事儒學名家,文章已是皇城有名。」

「朝野上下無不交相稱讚,你道他們稱他什麼?『仙九王』便是!據說生得倒俊,多少女子為他傾倒,他卻守身如玉,至今尚未娶妻,當真可惜得緊。」

最後一句卻露了煙花女子本性,引來滿座竊笑。掩袖說得更加起勁,梨花三響,又說道:

「另一位值得大書的便是當今滇親王,諱名『雍和』,卻是魁妃畢方氏所出,年紀輕輕便戰功標柄,掃蕩南疆叛亂,兩三年間海內靖平,朝野都稱他『小慶武』,說他頗有乃父之風。」

「倒是弟弟不成話,諱名『肥遺』,宮裡都道是生錯的,渾號『小胖子』,李皇朝歷代王公盡是英俊小生的命,風月債不知積欠多少,獨獨他與眾不同,生得連上皇見了都搖頭嘆息。」

說著唱作俱佳地嘆了口氣,眾女皆笑成一團,掩袖夾了梨花又要唱:

「皇子這樣倒也罷了,倒是龍翼陛下有位公主,也是庶出,雖是女子,卻比兒子還有名……」

純鈞下定決心,枉顧兄長死命搖頭,站起身來握住她夾梨的手。眾妓皆盡一驚,掩袖詫異地抬起首來,已給純鈞搶先。

「姑娘,這話本寫的好,只是今日我哥哥是來尋樂的,講些粺官小說的未免掃興。還是別唱下去了罷。」

少年聲音一沉,在背後叫了聲「純鈞」,卻被胞弟刻意忽略,與少年同色的黑眸凝視掩袖,好像若她要再唱,他就要強行制止似的。

掩袖「哎喲」一聲,被純鈞認真的態度嚇著,撫胸笑道:「這兒來來去去都你們這些公子哥兒,初見我的面,總說得天花亂墜,個個都是大將軍、大宰輔,還怕我不信,挖空了心思拿故事來騙我,一個說今兒上茅廁遇見太子,那個又說自己曾替上皇穿鞋,聽多了,我不會唱也能吟了。沒想到掃了公子的興啦,真是對不起了。」

純鈞長長呼了口氣,在兄長身畔坐下,眼神盈滿語重心長。

「非我僭越,只是這話本,還是少在王公貴族面前唱的好。」

見掩袖不解地堆起俏唇,少年一拍純鈞背脊,笑著起身緩場。

「看不出你這媚煞人的女先生,書說得這般好!趕明兒也不用當歌妓了,我在揚子江畔替妳開個場子,包妳們掩袖姊天天坐無虛席,妳們等著數打賞便行。」

眾女更是花枝亂顫,一時把適才插曲拋到九霄雲外去。掩袖佯作拱手,向少年一揖到底,笑聲裡盡是挖苦。

「算啦算啦,要等你這負心郎替奴家攢錢,不如從良快些。奴家不做什麼穢氣的先生了,這令還沒完呢,你們別看姊姊這樣,年輕時還是教坊的『前頭人』,要不是被男人騙了,現今還不知多風光呢!」

皇朝的娼家體系由來已久,一般分作藝妓和色妓,當然絕大部份是兩者兼營。其中又因品級與所屬不同,分為宮妓、官妓、家妓、營妓和私妓,優秀的宮妓多配入禁宮所屬教坊,學習款曲,取樂王公。第一等的更被選為『內人』或『前頭人』,得以親見上皇,是藝妓中姣姣者,和北裡這些市妓有雲泥之別。

聽掩袖一介私妓竟有此經歷,純鈞也自訝異,只是靜靜聽她撫箏而歌。

卻見她轉軸調了幾個音,忽地朝少年拋了個媚眼,唇間盈滿戲謔的挑逗,人也跟著投懷送抱。

「你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曲子出來眾人先是一愣,誰想不到這樣嬌滴滴的姑娘會唱這種牌調,待聽到她把辭中的「我」都換成了「你」,與原曲旨趣大相逕庭,便知她在嘲諷少年,又都大笑起來:

「你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你也會圍棋、會蹴趜、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我便是落了你牙、歪了你嘴、瘸了你腿、折了你手,天賜與你這幾般兒歹徒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魂喪冥幽……」

唱到此處掩袖媚眼一酣,隨手抓起繡帕一拋,就甩在少年鼻樑上頭,他也不忙扯下,就著湘帕嗅那麝香蘭桂,笑嘻嘻地瞅著眼前佳人。

「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未等樂曲收撥,少年仰天一笑,摟緊了女子就是一陣亂吻。掩袖嬌笑連連,忙佯推了推他,他卻變本加厲,修長指尖順著女子腰身往下攀爬。

「以前有人說過:『掩袖工讒,狐魅偏能惑主。』,先時我還道他罵的過份,怎能這樣說女人。今天這才領教,女人不但能誘惑帝王,能傾國傾城,就連神仙也能醉倒!那還有妳們不能的呢?」

「好不害躁,你當自己是神仙麼?」

兩人自顧調笑,一時玩得不可開交,純鈞侍立遠觀,不自覺喟然一聲。兄長在他眼裡一向如此:大膽、活潑、旁若無人又充滿活力,雖然野火燎原時總讓他頭痛不已,但不知為何,純鈞對少年有種難以言喻的親近感,分不清是羨慕還是愛慕。

正怔然間,不多時鼓聲又起,眾人飲了門杯完令,早把掩袖的話拋諸腦後,傳著酒籌又嘻笑怒罵起來。

驀地鼓聲戛然而停,卻是停在少年手裡,掩袖第一個拍手大笑,指著他鼻子道:

「真是老天爺有眼睛,這便叫現世報!」

少年假意苦著臉,酒籌一丟,環視暖閣一圈道:「什麼現世報,定是你們這群小蹄子弄鬼!」

眾妓忙搖手叫冤枉,掩袖起身把酒籌狠狠按入他手中,興災樂禍地頤指氣使道:

「想賴,可沒這般簡單,你這野猴子,快耍個猴戲來瞧瞧!」

「也罷,」少年在一片笑聲中拱手而立,故意長嘆:「在下平生不學無術,也沒什麼傲人才藝,就只歌聲還有幾分信心,不如就獻醜唱上一曲罷?」

「卻又來!這不是潑賴麼?每個人輪到了本來就得唱小曲,你又要表演唱曲,這是兩罪一罰,我不許!」

掩袖舉手抗議,少年卻佯作聽不見,逕自咳了兩聲,嗓音猶脫不去童稚,倒也頗為清澈:「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才開口唱兩句,底下歌妓早一連疊叫嚷起來,掩袖嘟起了小嘴。

「瞧不出你儀表堂堂,果然也不過是個俗人!這首紅豆詞是咱風月場中人唱膩了的曲兒,奴家好情好意出個雅令,怎地拿這種俗物來敷衍咱們?」

少年笑著一摟掩袖纖腰,在臀上重重捏了一把,掩袖驚呼一聲,作勢推開,臉上佯裝嗔怒,半身卻已貼了個實,軟洋洋窩在少年臂彎裡:「別急,把曲子聽完再來議論,你們只知古人有首的『紅豆詞』,卻不知我湛廬也有一曲『紅豆詞』,怎麼,聽是不聽?」

眾妓鬧烘烘地說要聽,只有掩袖佯自掩耳,不依道:「那有什麼你的他的紅豆詞,定是你這潑猴撒賴。」

少年卻不理她,右手仍擁著掩袖,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闔眼唱道:「滴不盡,春宵美人跨間澤,開不完,雙足迤邐幽穴柔……」

聽前句眾女還自愣了一下,思忖半晌,才明白少年所指為何。年輕的掩著嘴一面忍臊一面偷笑,老一點隨即甩帕啐將起來。純鈞早躲到角落去,連頭也不敢抬起來見人。掩袖重重推了少年一把,滿臉飛霞,襯得蒼白勝雪的肌膚更為豔麗。

「死人,唱這種歌來取樂人!」

少年卻沒半途而廢的意思,唇角牽笑,逕自取了梨花助興,擊節又唱。

「睡不穩,猛郎破窗離閨後,忘不了,新歡與舊愁;嚥不下,昨夜情郎愛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裡淫態露;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啊……」

一面拉長曲吟,刻意唱得纏綿緋側,少年手更不規矩起來,趁著掩袖心猿意馬,清秀的頰湊進姑娘堆裡,黑眸盈滿調笑之意。

「恰便似遮不住的兩峰隱隱,流不斷的嬌吟悠悠!」

掩袖早羞得背過身去,純鈞忍將不住,從角落輕喊了聲「哥哥」,語氣已略帶責備。好在少年歪歌已了,舉杯朝眾女團團一敬,一個年紀較長的歌妓道:「還不快唱了小曲完了你這回,這沒骨頭的,莫怪掩袖這般迷你。」

純鈞深怕兄長又唱出什麼有辱門楣的豔曲,好在少年梨花一夾,這回曲子倒挺正常。

「閑對著綠樹青山,消遣我煩心倦目,潛入那水國漁鄉,早跳出龍潭虎窟。披著領箬笠蓑衣,堤防他斜風細雨。長則是琴一張酒一壺,自飲自斟,自歌自舞。」

他語調俏皮,神態自怨自哀,一曲唱得眾妓又都轉羞為笑,少年在笑聲中飲盡門杯。

酒盅隨著鼓聲再次輪轉,他忙向擊鼓歌妓連使眼色,唇角向胞弟一努。歌妓會意,純鈞剛接過杯子,鼓聲便戛然而止。

「好極了!」

純鈞拿著杯子僵擬當場,但要強遞下去已然太遲。沒等胞弟反應過來,少年便搶先起身笑道:「不是我奉承,我這弟弟從小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作哥哥的雖不服氣,這節上也得甘拜下風。其中尤以箏藝是一絕,不信妳們教他表演一段。」

眾妓更加熱絡,又是遞酒又是軟求地鼓噪起來。純鈞面有難色,躊躇地看了眼兄長,少年只管裝傻不理。

半晌純鈞長長一嘆,理理衣襟站了起來。

「也罷,既是哥哥抬舉,純鈞今日就獻醜了。」

胞弟如此爽快應承,顯然大出少年意料之外,猜不透純鈞虛實。

歌妓們無不歡聲載道,早有人抬了腿案和十六絃琴來。純鈞理了理衣袍,在琴案前正襟端坐。看來是彈琴彈慣的人,純鈞的指甲既修長又整致,幾乎用不著骨爪,睫毛修長,和兄長一般帶三分女子秀氣,低首琴前竟饒有古風。

「在下不善記憶,聊以老曲子『巴山夜雨』貽笑方家,還請諸位姑娘見諒。」

曲介簡畢,只聽箏調溫和,純鈞輕輕轉軸撥絃,按滑時重而不躁,輕而不浮,吟揉時急而不促,徐而不馳。一箏十六絃在他手下時如行雲流水,時如怒濤奔騰,半晌連聲踢指,蒼涼鏗鏘的音色略帶大漠風骨。

驀地左手化為搖指,顫音繞樑繡房,如鰥夫泣血殘陽,寡婦登樓遠望,長河落日,荒野炊煙,一片斷井殘垣。

一曲未完,幾個善感的歌妓把持不住,嗚咽一聲,掩著湘帕奔入耳房哭將起來,掩袖垂下襟襬,怔怔地立在樓頭,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欲泣未泣。

少年搶入空檔沉聲:「純鈞……」

卻見他手揮五弦,右手順勢拔起,旋律便在淒楚空茫間散入大空,餘音嬝嬝,兀自繞樑悲鳴。

「在下技粗藝短,有擾清聽之處,還請諸君萬勿見怪。」

純鈞起身拱手,眾歌妓好容易才從箏曲魔力裡甦醒,那裡來得及反應,掩袖更自發愣,純鈞見忙自失笑道:「瞧我糊塗,令裡還得唱曲子,怎地奏起箏來又忘了,是該輪我了。」說著彈指撥了個起音,嗓音清泠地唱了起來。

「南畝臥,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

唱畢逕自舉盅飲盡門杯,幾個老成持重的歌妓也都陪著飲了。少年見他一筆帶過,顯是不願再談,黑眸一瞥弟弟,沉默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掩袖抹了抹臉,到底是老手,她很快平復情緒,竟首次主動湊進純鈞,夾手攬過桌上酒盅,笑著搭上他肩頭。

「哎,想不到公子看來老實,竟如此深藏不露,可把奴家聽得都癡了。還是你好,那像你那哥哥,滿嘴舌燦蓮花,也沒見半點真實本領!」

少年聞言笑個不住,指著純鈞扶桌而起,知道掩袖圓場的意思,遂也跟著湊趣。

「妳這野蛇精,要配我弟弟,回山上修練八百年去罷!」

掩袖只是不理,枉顧純鈞的侷促,她忽地攀住他的頭頸,笑吟吟地呈酒唇畔:「好哥哥,姑娘我今天是服了你啦!這杯酒就當心意,公子可別忘了我,下回還得獨來,別讓你那哥哥知道,我決不會虧待了你。」

掩袖是市妓中的名人,時歌妓雖不入流,卻也是王公貴族爭相獻殷勤的對象,有時為博美人一見,多少紈袴子弟軟求硬逼而不可得。

她這樣說,竟似默許純鈞私會,這是難得的青睞,一時廳內沸騰起來,一個較小的歌妓笑道:「掩袖姊姊看中了郎君,要從良嫁了!」眾妓更是鬨笑一團。

純鈞卻無心笑鬧,見酒盞緊抵下頦,純鈞沉默半晌,竟動手推開掩袖,望了兄長一眼,發現少年也同樣望著他。

「純鈞不善飲酒,恐醉後失態,唐突了姑娘,這杯酒還是免了罷!」

這話說得暖閣嘈雜四起,掩袖也自驚訝,從沒客人膽敢這樣拒絕他,粉臉一沉,酒盅往案上重重一放。

「我好心請酒,又沒得罪你,何必這樣蹧蹋人?我明白了,定是公子嫌掩袖老、掩袖醜,配不得公子名門貴胃,我原知自己命苦,活該遭人輕賤!」

說罷繡帕一扯,竟當真抽抽答答哭將起來,哭得純鈞一陣心慌,他本是老實人,殘缺的足一個不穩,險些跌落在地,只得向兄長討救兵。

少年躊躇半晌,隨即滿面堆笑站起,從身後搶過掩袖手上的敬酒,順勢連人也一並奪過:「掩袖好姊姊,妳別生氣,純鈞就是這點死腦筋,這樣罷,我代他飲了這杯,我兄弟倆打同一個穴擠出來的,在肚子裡拉屎吃飯都一道,我喝等於他喝,可不是?」

這話說得大家又笑起來,純鈞抬起頭來,似乎欲言又止,只是以擔心的神情望著兄長。少年刻意不和他對眼,一仰頭將酒水盡數飲乾,掩袖這才破涕為笑,臉上紅暈又現,塗著丹蔻的紅指甲一刮少年臉頰,嗔道:「你這死人!要有你兄弟一半正經,奴家沒準就許了你。」

話未說完,少年一把將她拖進懷裡,驚得她又喊又笑。少年一雙深水也似黑眸閃爍不定,單手拖住她收勢不住輕軟身軀,語氣充滿挑逗:「妳不許我,還許誰去?」

「去,你當奴家是沒人揀的破鞋,由得你這冤家挑麼?告訴你,揚子江沿畔等著替奴家贖身的公子爺,還排到海口去呢!奴家是看得起你,真是狗咬……」

驀地驚呼一聲,原來是少年不等她說完,逕自一甩把人拋向空中,再俐落地當肩接妥,趁勢還偷沾了唇角胭脂一口,不顧掩袖粉拳亂擂的掙扎,在暖閣一片笑聲中道:

「妳要不依,我就直接送妳進洞房!看妳這野蹄子還服不服?」

掩袖聞言忙回頭勒住少年脖子,卻抵不過搔癢,一面笑一面踢腿大叫:

「強搶民女啊,這裡有爺強搶民女了,妳們還不快綁了他送官?」

「送官」二字還未說完,歌妓還在東倒西歪地喝酒取笑,驀地紙窗外風聲遽起,風逐燈滅,暖閣瞬間變得幽深昏暗。

眾妓驚呼才半聲,純鈞扶桌遽立,連警告也未及,驀地室內銀光乍現,夾帶致命的風聲撲天蓋地而來,目標正是還與掩袖糾纏不清的少年。

「哥哥!」

疾聲驚呼,黑暗中只聽掩袖高聲尖叫,然後是人足點地的聲響。桌椅一陣傾倒,少年悶哼了一聲,純鈞畢竟機伶,立時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點上,一時閣中才重現光明。

眼前情景卻讓他吃驚不已。室內不知何時多了七、八個勁裝黑衣人,頭臉盡用布面蒙上,手上倒提大刀,已將少年團團圍起。

花間裡和黑道關係不錯,這些人自不會是強人打劫,純鈞擔心地抿緊了下唇。

「嫖妓不從正門還爬窗戶,各位敢情是第一次,怕羞嗎?」

這當口還有心情調笑,卻見少年已放下掩袖,長身立於桌畔,單手拾起案上的象牙筷,旁若無人地夾菜入口,竟沒半點驚慌神色。

眾妓卻早已嚇得四下逃竄,深怕被客人恩怨波及,這才發覺暖閣的門不知何時已給人封死,誰也逃不出生天。好在刺客無意傷及歌妓,當先一人身法敏捷,舉刀已潛近少年。純鈞看得分明,見兄長早已卸劍門邊,忙解下自己腰間佩劍隔空遞去:

「哥哥,接劍!」

卻見少年連頭也不回,雙手兀自拿著象牙箸,唇角微微一勾。黑衣人搶上前來,當頭便是一刀。少年卻連側身閃避也無,食指分箸快若閃電,探往刺客雙目。

只聽半聲哀鳴,長刀鏗然落地,刺客摀著眼睛跪倒在地,少年更不打話,握筷高舉,背向刺客對準後頸狠狠紮了下去。連慘叫也沒有,鮮血灑了暖閣一頂,比對手高上一個頭的蒙面人就此無聲無息。

「凌藤黃說這地方有個軟肋,戳穿了人連吭都吭不出來,倒還真有幾分真實。

少年舉筷近唇,以舌尖舐淨箸上餘紅,轉頭托腰笑道:「怎麼樣,還來麼?」

此舉顯然大出刺客意料之外,原先蓄勢待發的同伴持刀相看,委決不下是進攻還是妥協。少年冷笑兩聲,舉筷輕道:「你們不來,我可餓得很了,要先開動了。」

未及明白少年語意,黑衣群中忽現白影,少年長筷或點或抹,或截或刺,一群手握大刀的成年人竟毫無反抗餘地,一雙吃飯傢伙成了天下第一殺人兇器,殺人於傾刻。

「大家幹嘛這麼客氣,難道是怕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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