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引領人 一

 


1

 

  「來,來聽我唱歌!」

  我走過斯里賓基的市集時,那個女孩扯著我的衣袖。她身上綴滿了室薩族特有的銀色流蘇,頭上是已然褪色的五彩編織冠,破爛的裙裝像蝶翼一般在風中伸展。那女孩笑著、跳著,舞動著,用赤裸而骯髒的足尖點著地面。而我竟覺得那樣的舞蹈很美,而她銀鈴般的嗓音亦同:

  「來,來,來聽我唱歌!」

  她牽住我的手,布滿泥污的臉上滿是笑容,在遇到她以前,我從未看過那樣的眼睛,彷彿要奪走我的魂魄。我任由他拉著我跑,在五顏六色的攤販中穿梭,她的速度異常地快,就連走路本身,都像舞蹈一樣曼妙。

  「嘿,原來妳在這裡!還不快給我回來!」

  然而我們的共舞,卻在半路被打斷了。少女的頸子被人勒住,兇器是一條鐵鍊子,我感到驚訝,捕捉少女的是群尋常的室薩族男子,大多已屆中年,我停下腳步:

  「你們想要幹什麼?」我用生澀的室薩語問道。

  「幹什麼?」

  為首的男子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打量我是何神聖。我穿著一身旅行用的斗蓬,看起來大概像個尋常旅行者,男子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只是扯動箍在少女頸中的黑色鐵鍊。少女毫不在乎,只是跪坐在沙地裡,仍舊燦爛地笑著,低聲細語著『聽我唱歌』。

  「為何要捕捉這女孩?」我又問。

  他們對看了一眼,為首的男子不耐煩地答了。「因為她瘋了。」

  「瘋了?為什麼說她瘋了?」

  「她不停地唱歌,在街上攔截旅人,妨礙市集的生意,所以長老們把她監禁起來,避免她再出來生事。」

  少女忽然跳了起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看著我,朝我伸出手來,但是她身後的大漢一扯鐵鍊,就把她整個人拖了進去。

  我不由自主地回應她的邀請,我確信她所在的地方,必定是比此處更美好的國度,那是無人可以理解、滿溢清泉的世界。我望著她被拉上備好的馬車,在沙塵路上漸行漸遠,她慘白髒汙的臉從車蓬裡探出來,就這樣一直望著我,直到看不見為止。

  我心知不能在這種地方停留,因為我還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我望著手上的羊皮紙碎片,尋找地圖上的正確地點。

  室薩族的人口不多,在官方正式記載上,只有不到五百人的人口,平時在懷仁以外的草原游憩,但斯里賓基的繁榮卻令我驚訝不已。四處是色彩斑斕的穹頂式帳蓬,穿著羊皮斗蓬的瞎眼老人在路旁占卜,我走過村裡唯一的一口井時,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裸著上身,正斜躺在一株白楊木下,手裡拿著竹製的煙管,一縷混雜著紫與綠的煙霧從她豔紅的唇間向我吐來:

  「這裡是薩瓦兒的家?」我用漢語問了一遍,薩瓦兒是室薩族對長老的稱呼,是這數百人的領袖。

  但少女彷彿神遊夢中,自顧自地抽著香煙,赤裸的乳房毫無防備地曝晒在陽光下,束成幾百根辮子的長髮拓印出晒痕。我又用室薩語問了一次,她吃吃地笑了一聲,向後仰著身子看我,

  「打那來的?」竟是流俐的漢語,我吃驚地看了她一眼。她忽地翻身坐起,一手托著墜落肩頭的長髮,夾起煙管來抽了一口,紫色的煙霧盡往我臉上吐:

  「管你打那來的,漢族的小哥,要不要和我睡覺?」

  「咦?我……不,我是來找薩瓦兒的……」

  「一下就好,還是你怕了?」少女懶洋洋地靠到我身上,尖長的指甲順著我斗蓬向下滑,觸碰我的背脊。我激靈地打了個寒顫,少女忽然咯咯笑了起來,拿著煙管點了點我的鼻子,半帶傲慢半帶戲謔地看了我一眼:

  「什麼嘛,還是個雛兒啊。真沒意思。」

  我看見她擺著腰枝,從白楊木上取下一件薄紗,當作頭巾披上,彷彿隨時都會跌倒似地往帳蓬裡走去,紫色的煙順著她腳步流瀉在身後,彷彿水蛇般婀娜:

  「阿赤,阿赤!有人說要找你,是個漢阿郎喲,年輕的漢阿郎啊。」

  「阿赤」是室薩族稱呼父親的詞,少女用略帶取笑的輕挑尾音,掀起布簾走進帳去。不一會兒,布簾裡便冒出一個四五十歲的大嬸,她一看見我,就微微瞪大了眼,然後像發現巨寶般迅速鑽了回去。

  布簾再掀開時,竟湧來一大群人,當先的中年人看了我一眼,隨即露出半帶詫異半帶敬畏的神情:「客人是……冥客嗎?」

  我轉過身來,有些侷促地笑了一下:「是的,有什麼疑問嗎?」

  我的話在那群長者前造成了騷動,畢竟我這個年紀的冥客,在邊境裡應該找不到了。大多數的冥客不是年老而遭逐,就是殘疾人士,像我這種二十幾歲的青壯年,肯來做這工作的,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我揭開斗篷的兜帽,那些長者紛紛發出驚嘆聲。雖然年齡無法使人信服,但舉凡我們這個行業的人,都有個足茲辨認的特徵,好像死神的標記一樣,提醒著世人提高警覺。那群長者前有個綁著辮子的小女孩,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揭下斗篷的我,抬頭發現我在看她,立刻害怕地縮到一位長者的衣裙下:

  「姆姆,姆姆,好可怕,好可怕的畫。」那位大嬸連忙摀住她的口,還擔心地看了我一眼:「噓噓,別亂說話。」

  我啞然一笑,也難怪女孩會叫它做「畫」,大概很少有人的刺青這麼誇張。那是全黑的圖騰,像藤蔓一樣纏繞在我身上,從左半邊的臉頰,一直攀爬到脖子,再漫延到胸口和手臂上。所以我們總是穿得密不透風,避免這些怪異的特徵嚇到路人。

  「不,不是懷疑您,而是大人……」

  「……太年輕了?」我問道。

  「不是個這意思……真是失禮了,請、請大人恕罪。」帶頭的中年男子不停地行著室薩族的禮,好像深怕我一生氣,就會奪走他什麼似的。我連忙搖手:

  「沒關係,我是繼承母親的志業而來,家母去年秋天才過世,所以說實在話,我也是第一次執業。」

  「是……這樣啊。」

  那女孩仍然看著我,一雙水靈的黑色眼瞳,充滿了生命力。我感到十分好奇,於是隨口問道:「這是令嬡……?」我話才出口,那個族長彷彿被我打了一掌,趕緊不動聲色地擋在她身前:

  「不,這是么女,大人的客戶不是她。」沒等我回話,他就對一旁的大嬸揮揮手,粗魯地道:「去,去!把盧西塔進房去,別讓她出來!」那個大嬸應了一聲,便半哄半騙地將小女孩帶進帳裡,中年男子才呼了口氣,轉過來面對我,

  「見笑了,大人的客人在這裡,請隨老朽來。」

  那位族長說著便掀開布簾,我才一動,四周的室薩族人便彷彿驚弓之鳥般散到兩旁,自動讓出通道來。這讓我想起從前跟著母親四處執業的情形,母親是位優秀的冥客,也是位優雅的美人,她在工作時,從不讓我在旁邊看。我在外頭等待時,那些委託的家屬,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我和族長穿過好幾個五彩帳幕,一直走到一排帳蓬的最深處。那個帳篷明顯和之前的不同,綴滿著黑色的紗帳,整個布幕也是黑的,將入口蓋得密不透風,彷彿害怕人加以窺視一般。跟在我身後的婦女全都退下,只留下長者,他謹慎地掀開布幕:

  「就在裡面了,大人請進。」

  室薩族人善焚香,因此整個群落裡都是各類香的味道。而此處的香煙也與他處不同,那是一種死寂的、肅穆的香味,而隱藏在這片濃重香煙中的,是一絲引人心悸的血腥味道。我慢慢直起身軀,為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

  「這是…………」

  放眼望去幾乎全是藤蔓,濃得化不開的深綠色,攀爬在空間不大的黑帳中。每一根長蔓上,都生著令人望之生畏的荊棘,彷彿鳥籠般往天空縮攏。

  而在這個奇妙牢籠中的,卻是一位少女,我不禁屏息,雖然不是說沒見過世面,但我是第一次看見如此美麗的少女,她靜靜地躺在藤蔓間,宛如沉睡的公主,連呼吸都不見起伏。不綁不束的黑色長髮圍繞著她蒼白的肌膚,我覺得她和剛才那女孩有幾分相像。

  「她是我的長女,名為悉麗,」

  似乎沒有查覺我的動搖,族長在我身後進房,垂下了黑幕,帳內頓時漆黑一片:

  「也就是你的客人……冥客大人。」

  我靜靜聽著他的宣言,盡力壓抑著胸口的騷動。母親曾說,做我們這一行的,最忌從外表去判斷真實,我微微闔上眼,不去看少女微紅的面容,

  「她病了嗎?」我問。族長在帳篷的角落點然一枝蠟燭,謹慎地朝我走來,

  「不,小女沒病。」

  「那麼……她是受了什麼致命的傷?」

  「也沒有,小女始終平安無事。」

  「那為什麼……」我疑惑地開口,族長看了我一眼,我才發覺我的語氣太過不穩重。他一定覺得很怪,因為冥客給人的印象,一向是神秘、陰沉又帶點邪惡的氣息,也因此人們對我們敬而遠之。我趕快扳起臉孔:

  「很抱歉,這是我必須詢問的事。我們並不是殺手,除非是我們的客人真心想死,而她的親屬也認為她死了比較好,除非確認這一點,否則我們是不會下手的。」

  族長盯著我臉上懾人的刺青,好像在確認我的話是否真實。半晌才嘆了口氣:

  「老朽明白了,請隨我來。」

  他說著便托著蠟燭往帳外走去,我們走出帳篷,走到外頭已布滿星光的夜空。這裡不像皇城,光害很少,遠處是奶白色的燦爛銀河,我抬頭看了一會兒,像這樣的夜晚,還真不適合我這種人出沒。族長領我走到一間灰泥壁的屋子,我一靠近,就聞到裡頭傳來濃厚的屍味,這味道令我作嘔,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族長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說「冥客也會怕屍臭味嗎?」。我不禁失笑,很多人對我們有所誤解,把我們和殺手和死神等而視之,因而稱呼我們為「冥客」。

  其實在同行間有另一種稱法,叫「死亡引領人」,我們只是單純地將想死卻找不到路的人,指引他一個方向罷了。這世上多的是活得痛不欲生的人們,而他的親友既想協助他,又不願雙手染上血腥,這時就是我們死亡引領人出場的時候。

  我跟在族長身後走進石屋,不出所料,放眼望去竟是一具具屍體,數來大概有二十幾具。有幾具甚至還來不及蓋上白布。我懷著忐忑的心瞥了一眼,立刻嚇得低低叫了一聲,那是個男子,長相還挺清秀,戴著室薩族的羊毛編織帽,但令人不忍卒睹的是,他的咽喉開了一個大洞,耳朵也被割了下來,襟口流滿了鮮血。

  「唔……」

  我忍著強烈的不適,以避免族長奇異的目光。他似乎不再那麼怕我,逕自走到我身前,悠悠地說道:

  「這是小女的在室郎……也就是你們漢族說的未婚夫,他是三日前才死的。」

  我放下摀住口鼻的手,問道:「該不會是因為未婚夫死了,所以她才……」

  「是小女殺死的。」長者的話卻堵住了我的問題,我緩緩瞪大眼睛:

  「這裡所有的人,都是小女……都是悉麗殺死的。」

  我屏住氣息,往室內環顧一圈。這些死者大都是青壯年人,還有虎背熊腰的大男人,要說這麼一位靜如處子的美麗少女,就是殺死他們的兇手,實在令我難以置信。

  族長好像也知道我的心情,我們不在停屍的石屋裡多待,又回到了黑暗的帳篷中:

  「我明白大人您的心情,一開始我們也不相信,悉麗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但如果大人看過她……殺人的樣子,恐怕便再難懷疑了,悉麗殺死他的未婚夫達多時,我正好在場。那時鳶兒的能力變弱,讓悉麗闖出文字結界,她那時的樣子……和白天渾不是同一人,就好像……被什麼邪惡的事物召喚了一樣。」

  我憑著族長的燭光,又看了環在荊棘叢裡的少女一眼。才查覺地上都是橫七八豎的血字,那是文字術,在室薩族中,只有女覡有能力施為,這裡的文字龐大而齊整,宛如藝術品般龍飛鳳舞,除了我母親外,我還沒看過如此完整的文字結界:

  「貴族的女覡,年紀應該很大了吧?」我問。

  族長望著結界中的女兒,好像心不在焉,但還是開了口:「不,就是二女。」

  「二女?」

  「嗯,就是鳶兒。她的姆姆是流浪占卜師,她從小就從母親那承繼了龐大的文字術力,因此上一任女覡去世後,便由她接掌這個位子。」

  我呆了呆,聽族長的說法,這個叫悉麗的女子,似乎和他身為女覡的二女,並不是同一個母親所出。室薩族和漢族不同,用情極重專一,一位女子一生通常只和一個男子成婚,不過「鳶兒」是漢族才會取的名字,看來二女的母親,恐怕並非室薩族人。

  「悉麗白天就和常人一樣,但一到了月亮升起時,就會忽然開始殺人。我們曾經試著將她關在房間內,但是沒有用,悉麗會撞開大門,還會自己去找兇器,拿到兇器後逢人就殺,就是幾個壯丁都制止不了她。」

  我回想起石室內的情況。「令嬡殺人……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習慣?」

  「是,我們也想不透是為什麼,但小女總是一擊斃命,每次都傷在咽喉。等人死了之後,再割下耳朵……真是太可怕了,悉麗她……她已經不像是悉麗了……」

  族長把臉埋進雙掌中,聲音微微發顫。我靜靜沉思了一會兒,忽然開口:

  「她真的想死嗎?」

  「……什麼意思?」

  「你們只告訴我,這位小姐她會在晚上跑出來殺人,可是並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她本人有尋死的意願。」

  族長瞪大著眼睛看著我,好像不相信這種話出自我之口。

  「這樣還不夠嗎……?」他怒極反笑,開始在帳內徘徊:

  「妳知道她殺了多少人嗎?從小餵她奶的奶娘、族裡的織娘、在我家養了幾十年羊的長工,甚至和她青梅竹馬的乾弟弟,還有她的馬!前些日子……她……她就在我面前,殺死了她的未婚夫。她們本來……本來今年秋季就要完婚,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他到後來越說越激動,本來已經不大靈便的漢語,更加變得支離破碎,彷彿整個人也要跟著碎了。

  我一時有些無措,但少女沉靜的面容映入我的眼簾,這個文字結界看來同時有催眠的效果,少女睡得如此之沉,彷彿正在做一場冗長而美好的夢。蒼白無血色的唇緊緊抿著,讓人想湊上去一親芳澤。我撫摸側臉上的刺青,淡淡地開口:

  「所以呢?那也不代表她就想選擇一死了之。」

  「這樣還不夠嗎?冥客大人,你的意思是要等她殺了我們所有人?!」

  「就算她殺光室薩族人,她還是有活下去的權利。」

  「她給我們帶來這麼大的困擾,令她的長輩悲傷哭泣,給族裡的祖靈蒙羞,難道還不該死嗎?」

  族長提高了聲音,他似乎完全拋去了對冥者的恐懼,對我步步近逼。

  「這位大叔,我想你搞錯了一件事,」

  我吸氣以保持冷靜,在漆黑的帳蓬裡,只有族長手上的螢燭散發出幽光。我忽然有種錯覺,彷彿那位身處綠色牢籠中的少女,正在以燭光般瘦弱的嗓音,向外界求救。

  「我說過了,我們並不是殺手。我不管你們室薩族人有多麼想除掉她,又有多不願染髒自己的手,這些都麻煩你去請刺客,帕里多一帶有很多,價格又公道,包準你們滿意。但是既然找上了我,我是引領人,不是綁架犯,要踏上死亡之路,還得悉麗小姐自己願意用她的雙腳去走才行。」

  我的話似乎稍稍壓住了大叔的氣勢,他持燭的手緊了一緊,又看了我臉上的刺青一眼,才像放棄什麼似地垂下拳頭。

  「老朽明白了。」

  他背對著我轉過身去,燭光被他擋住,室內又恢復一片漆黑。

  「明天一早,我會請鳶兒解除結界,到時請大人移駕主帳一趟,我安排小女與大人會面,這樣可以嗎?」

  我被安排住在室薩族用來招待外客的迎賓館裡。接待我的人似乎都得到指示,我被安排在最偏遠的一間帳蓬,和群落的中心隔離,放下食水後,就不再有人理會我,全都像躲害蟲一樣逃得遠遠的。不過這對長年跟著母親南征北討的我,已經是習以為常了。

  我脫下斗蓬,食缽旁放著一盆水,室薩族的主要群落位於思脫喀喇法沙漠的西面,因此水源非常珍貴。據說他們禮遇客人的程度,可以從給予的水量中看出來,看來室薩族人怕歸怕,對冥客倒是挺客氣的,多半是怕我一生氣下什麼詛咒吧。

  我抹去上衣,既然有這麼多水,我想奢侈地擦個身體,畢竟在沙漠裡走了一日,就一位二十出頭的青年而言,我算是很有潔癖的人。

  我在銅鏡前裸露上半身。黑色的、張牙舞爪的刺青滿布著我結實的身軀,宛如藝術品般細緻,這是母親遺留給我最後的禮物,我用手輕輕撫摸,從頸側滑落至腰際,不自覺地脫口:

  「媽媽…………」

  這副刺青在母親身上是,象徵的是東方引領人第一把交椅,是權威與力量。我還記得母親如何在我面前脫得一絲不掛,宛如初生的嬰兒,而幾近妖豔的黑色刺青攀爬母親奶白色的肌膚,還有即使年過四十,仍然姣好的身體曲線,她近乎耳語地對我說:

  「居,你要繼承我,你要繼承我,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了你……你一定要繼承我。」

  如今這身刺青移轉到我身上,卻成了令人喘不過氣的壓力與負擔。我嘆了口氣,蹲下身來把織巾浸入水盆裡,沒想到肩膀卻驀地一痛,有什麼東西咬住了我:

  「主人,我好想你!」

  甜膩得過份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是誰了。我立時從地上跳起來,想也不想就往肩頭一記手肘直擊,我聽見一聲「姆嘎!」的慘叫,某個物體從我身後倒飛出去撞在帳柱上,還讓諾大的帳蓬搖晃了一下。

  「主人……」

  那個物體很快地爬了起來,一臉委屈地揉著自己的頭,馬上又鍥而不捨地朝我撲過來。我連忙向左邊一閃,對方又撲了個空:

  「主人……你怎麼這樣,小鱷很想你耶~~」

  「不準叫我主人!我不是妳主人!」

  我對著第三次朝我撲過來的少女大吼,但是她完全不為所動:

  「小居,為什麼去見客人不帶我去啊,我可是妳的賢內助耶~~」

  「不準叫我小居!還有賢內助不是這樣用的!」

  「姆嘿?可是人家可是有四千年道行喔,再怎麼說都比小居你大吧。姆嘿嘿,不要害羞嘛!來,讓小鱷來服侍小居,乖──」

  「不要亂來,妳不要給我亂來,媽的,先把衣服穿上!先穿上!」

  「有什麼辦法,我直接從鱷魚的樣子變過來,找不到衣服穿嘛!」

  被少女正面直擊,我猝不及防地被撲倒在地,差點呼吸困難。我連忙狼狽地推開她,跌跌撞撞地縮到帳篷角落,把自己的斗篷扔了過去:「妳不會變回來之前先去找衣服啊?穿上!妳想殺了我嗎?」我對著她大叫。

  容我介紹一下,眼前這位外表只有十五六歲,胸部大小卻超齡的詭異生物,正是我母親的擺渡人,同時也是隻擁有驚人道行的鱷魚精。

  所謂「擺渡人」,性質類似東方陰陽師的式神。成熟的引領人多半會有一位相佐的擺渡人,而擺渡人的身分,則以動物靈居多,少數會出現以死去的人類相伴的例子。小鱷是我母親的擺渡人,據同行的說法,她是實力驚人的動物祖靈,引領人死去後,照理說擺渡人會因契約解除而重獲自由,但不知為何小鱷卻一直黏著我,讓我很困擾。

  「討──厭,小居真害羞,讓我服侍你有什麼關係嘛。」

  「我不需要!我老媽已經去世了,妳幹嘛還跟著我啦!」

  「人家喜歡居嘛!」

  我面紅耳赤地貼著帳篷壁,防止她一切輕舉妄動。我是聽說有引領人和擺渡人共結連理的例子,但那是擺渡人是人類靈的狀態──可是我娘的擺渡人是隻鱷魚!我永遠搞不懂我那強大的老媽為何要找隻鱷魚靈當擺渡人,就算她的皮相再漂亮,她還是鱷魚。

  何況小鱷有個要命的惡習,就是夜襲。我估計再讓她黏著我,遲早有天我會被她強姦既遂。她一直覬覦我的肉體,我想了各種法子自保貞操,但那敵得過四千年道行的鱷魚精?「妳喜歡我我不喜歡妳,總之妳再靠近我要叫救命了。」

  「幹嘛這麼見外,又不是不熟。」

  「就是熟才恐怖!」這該叫做熟人強暴嗎?

  「難道小居不喜歡年輕女性的胴體嗎?我知道了,小居有戀母情結,變成熟女你覺得怎麼樣?」一陣煙霧過去,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位外表三十多歲,穿著圍裙的成熟女性。

  「什麼生女熟女,我又不是變態!」

  「大哥哥,來跟我一起玩嘛~~」

  「小女孩也一樣!」

  「喔喔,難道小居原來喜歡男生?沒關係,為了居的特殊喜好,我變成可愛的小男生也沒關係喔!」

  我終於忍無可忍,大步走向前去,把已經變成穿著蕾絲花邊裙,但長相身體結構明顯是個男性的小鱷當領一捏,像丟垃圾一樣遠遠拋了出去,還不忘拍手抖掉灰塵。但是不出我所料,這隻厚臉皮的母鱷魚很快又爬了回來,已經恢復平時少女的模樣:

  「哎喲,小居,你不能總是那麼害羞啊。」

  她這次總算有比較安分,盤腿坐在我的被單上,拿起給我的羊腿大塊朵頤,我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迅速穿上另一件衣服。

  「我害不害羞不關妳的事。」

  「怎麼會不關我的事,居這麼嫩,到時候要使用『祭品』時要怎麼辦哪?」

  我不禁僵了一下。其實這個問題,自我承繼母親的力量,成為新一任的擺渡人以來,就一直困擾著我。所謂『祭品』,其實就是委託人給引領人的『酬勞』,引領人索取的,是只要是人類靈魂,就會擁有的『生核』。

  這個東西對一般人而言並沒有作用,只有在修行得道的高僧上,才會發揮力量。但對經常奪取人性命的引領人而言,生核是彌補業障最佳的養分,被奪走生核的祭品,所受的害處僅僅是不能成佛,得繼續輪迴而已,但事實上本來就不是每個人都能成佛。

  但生核的拿取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在從靈魂中取走生核的方法。就是各位所能想像最通俗、也最下流的那一種,這就是為什麼冥客除殘酷外,還被世人冠上污穢印象的主因之一。

  「『祭品』啊…………」

  我嘆了口氣。我的母親是優秀的引領人,但同時也是優秀的情聖,不知有多少男人心甘情願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甚至自願做她的祭品。

  老實說我到現在都還搞不清楚我老爸到底是誰,我猜我老娘也搞不清楚,說不定是某個祭品,也說不定是那個我媽的情夫。總之從我懂事以來,我的親人就只有母親一位。

  「對啊,小居你還是處男吧?到時候可不要在祭品前面出醜喔!」

  「什麼處……不用妳管!」我漲紅了臉。

  「所以說啦,讓小鱷來幫你練習練習吧,不收費的喲,要來幾次都行喲!」這隻母鱷魚在床墊上背對著我,翹起她過分結實的臀。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何況我……何況我……我才不是……」

  我囁嚅地低下頭,腦海裡忽然閃過那幕令我難忘的畫面。那身妖豔的黑色刺青、雪白的肌膚、塗著丹蔻的十指,還有那近似惡魔召喚的耳語:『你要繼承我,居,你要……』我的雙手顫抖起來,清汗從額角滴落。直到聽見那聲熟悉的呼喚:

  「……居,小居!」

  「啊……啊?」

  「姆嘎,你在發什麼呆啊,我叫你好幾聲你都不理我。」小鱷嬌嗔地說。

  我沒回答她的話,只是用一手抱住另一隻臂,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從床單上站起來,再從小鱷身上取過我的斗篷,然後掀開帳幕。小鱷連忙跳了起來:

  「居!你要去那裡?」

  「去外面走走,我還有點事想查一下。」

  「查一下?」

  「嗯,我覺得這個族長……這個家庭的情況有些古怪,身為引領人,我不能貿然殺人,所以我想去弄清楚情況。」

  小鱷愣了一下,大概是我的語氣太過冷靜,不像平常的我,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我走出帳篷,她才像被電到一樣地跳起來:

  「等一下!我也要去!也帶小鱷去!」

  我知道自己再怎麼努力也甩不掉四千年道行的鱷魚精,所以我也不嘗試做這種蠢事,乾脆與她並肩而行。何況對引領人而言,荒野的夜是很危險的,我們身上充滿著珍貴的生核,這是妖魔的最愛,我和母親就有多次被強大妖魔圍攻的經驗。因此引領人多半身兼巫者的資格,能夠使用文字術來對抗那些陰類惡物。

  「小居,你要去那裡啊?」

  看我大步向前走,小鱷一面輕鬆地轉圈圈,一面問道。我沒停下腳步,只是快速掠過一個個室薩族人的營帳,往更荒僻處走去:「你說呢,對引領人而言,有什麼地方最能獲最真實、又最八卦的情報網?」

  小鱷縮圓了嘴。「你是說……」

  「到了,沒想到比想像中大啊,」我在一座山丘下佇足,仰望看不見盡頭的夜幕,夜晚的風陰森森襲來,讓我和小鱷都打了個寒顫:

  「室薩族人的歸祥之所……也就是他們的墓地。」

  室薩族的墓地十分特別。過往以來,我隨母親到過許多不同的墓地,對死亡引領人而言,墓地就像是遊憩的旅館一樣,不但可以抵禦妖魔,還有許多好兄弟能陪你串門子。

  我仰頭望著一根根矗立朝天的木杆,聽帶我到這來的車隊領班說,室薩族人的墓不像漢人立石碑,而是用木杆子。清清白白一根桿子,沒有任何文字和雕飾,他們用杆子的長度表達對死者的尊敬,杆子越長,就代表安眠於下的人越受族人敬重。我走過一根根長短不一的木杆間,宛如足履靈魂構築的森林,一時間肅然起敬。

  「族長的家墓……好像在這裡。」

  我在一叢木杆前停下來,這裡的杆子特別的長,有的幾乎看不見頂端。而這叢杆子旁,例外地立了個有文字的小小木牌,上頭寫著「薩瓦兒家族歸祥地」。

  「這是歷代族長的墓嗎?」小鱷從我身後探出頭來。

  我走到那群長杆子的中心,跪在顏色微紅的沙土上,從地上拾起一枚石子,開始寫起文字來。其實文字術聽起來像什麼很炫的法術,施法的過程是很愚蠢的,你要像寫試卷一樣在施法的地方寫滿了字,一面寫還要一面測量,不管是古文字的形狀或是方位都一點錯不得,否則就只有被炸飛的分。

  像母親或小鱷那樣厲害的文字術者,可以準確又迅速地隔空在任何媒介上刻下文字,但這樣做錯誤率高,又很耗精神,我這樣的初學者當然不敢照做。

  「要我幫忙嗎?」看我滿頭大汗地蹲在地上刻字,小鱷背著手側頭問我。我沒好氣地答了一聲「才不用」,她就嘟起嘴來:「討厭,對人家這麼兇~~」

  其實我心裡清楚,這種程度文字術,小鱷沒兩分鐘就可以輕鬆完成。這也是我為什麼不願讓她成為我的擺渡人的緣故──她應該輔佐的,是我強大的母親而不是我。

  好不容易在長杆周圍畫下正確的方陣文字,我雙手放在胸前,從刺青中呼喚屬於引領人的力量,文字術不需要任何咒語或詠唱,因為文字本身就是他的內容。複雜如圖騰般的文字在我周身泛光,我使用的是「魂歸」術,可以喚醒墓地裡的故人,比起現在還活著的人,死人比較能與引領人侃侃而談,這也是我夜半冒險來此的原因。

  我放下雙手等待著,照理說,現在應該有一個或兩個薩瓦兒家族的靈魂具現在我面前才對。但是我等了半天,身後卻傳來輕輕的「喵」聲,我回過頭去,發現有隻小貓站在文字陣裡看著我,滿臉的無辜。

  「噗!小居,你忙了半天,就是要召喚這隻小貓回人間嗎?」

  小鱷無心機地笑著,還蹲下來摸了摸小貓的耳朵,她本身是鱷魚靈幻化成的生物,因此能夠輕易觸碰靈體:

  「還是你要讓這隻貓靈成為你的擺渡人?這樣不行喔,貓是不會對引領人忠心的,貓不屬於任何人,何況還是小鱷比較可愛嘛。」

  我尷尬地說不出話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是我們身後卻傳來人聲,嚇得我差點跳起來:

  「哎呀,這不是嚕嚕嗎?怎麼會跑出來了?」

  我看見一位穿著室薩華服的婦女,從墓地那頭緩緩步了過來。她手上提著一個藍子,頭上墜著珠串,逕自走到小貓身邊,把貓捧起來放進籃子裡。我呆了呆:「那個,妳是……」那個室薩婦女似乎吃了一驚,掩著好看的唇說:

  「咦?您看的見我嗎?」

  「嗯,我是引領人。」我恭敬地答。

  「啊!你是冥客!」雖然是已死之人,但生前對我們這種人的恐懼也會持續到死後,華服婦女不禁退了兩步,才強自鎮定下來。

  「冥客為何會來我們薩瓦兒的歸祥地呢?」

  「請問,妳是薩瓦兒家族的什麼人呢?」

  我仔細端詳著那位女子,她看起來年紀不大,至多只有三十出頭。從她身上的穿著看來,應該是地位不低的人,果然她答道:

  「我是現任薩瓦兒的妻子,也就是室薩族已故的瑪拉達。」

  瑪拉達,族長的正妻,也是一族的族母。我回想起剛才那些人迎接我的情景,瑪拉達的地位僅次於薩瓦兒,幾乎和丈夫平起平坐,因此接客時也需同進同出,才不算辱沒了遠客。但剛才隨同我去見悉麗的人中,卻沒有這樣的女子。

  「您是悉麗的母親嗎?」我又問。

  「是的。」

  「您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呢?」我斟酌著用詞。

  「這個嘛,是五年前吧,生了盧西塔時難產,當時的女覡又不濟事,就這樣拋下了我的盧西塔走了。」女子爽朗地笑了笑,我有些訝異,一般的鬼靈談到自己的死亡,都會有所躊躇,沒想到這位瑪拉達大姊如此豁達,令我頓時心生好感。

  「不過好在有悉麗,她是個很會照顧人的孩子,我快不行的時候,曾經把悉麗叫到我床邊,要她代替姆姆照顧盧西塔,而悉麗這孩子從來不曾讓我失望。」

  瑪拉達的臉上露出母親獨有的光采,我和她在沙地上坐下,就在滿叢的木杆之間。我試探地開口:

  「您……知道悉麗小姐發生了什麼事嗎?」

  「什麼事?我不曉得,鬼靈無法輕易地接近人類的群落,只能在每月新月上升時,那時活人的氣場最弱,才有可能潛近墓地以外的所在。我已經好一陣子沒回去看她們,怎麼了,悉麗病了嗎?」

  我嘆了口氣,於是用盡量緩和的語調,和這位瑪拉達敘述了事情的經過。她越聽越驚訝,後來姣好的頰上更隱現一抹憤怒。

  「您覺得……令嬡可能做出那些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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