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半夜兩點鐘接到那個人的電話。

  「和我交往,讓我當你的男朋友好嗎?」那個人明確地問。

  他腦子一片混亂,感覺他所有的嗓音都縈繞在耳邊,所有的氣息都吹入他耳殼,但卻沒有一句是有意義的。他甚至想不起來這句話的意義、這個人說這句話的動機、以及這些意義和動機連結起來的後果。

  「嗯,好啊。」

  他答,然後那個人就掛斷了電話。

***


  他叫作王。事實上他的名字也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他昨天失眠了一整晚。

  放下電話之後,他耳邊就像是黏了那個人的聲音似的,口香糖一樣,不管他在床上如何滾,如何翻,怎麼爬起來上廁所,去廚房喝水,那個聲音都鑲嵌著揮之不去。

  他想自己應該從頭思考起。有人告訴他如果遇上什麼無法理解的事時,就先把一切思緒清空,從頭開始,把自己當作剛認識這世界的小學生,當作白紙。

  他還真的拿了一張紙,一隻筆,在影印的廢紙背後作畫起來。

  所以說他需要先畫人,他在紙上畫了一個很大的圓,當作是那個人,用食指壓著,好讓自己有點實感。他感覺自己冷靜下來,盯著那個圓,總算有什麼東西從腦子裡浮出來,變成那個人的臉、還對著他眨眼。

  那個人的名字是實在,和他的名字不一樣,實在從人到名字都一向實在。

  他和實在從很小就認識,嚴格說起來是一種叫青梅竹馬的存在。但說是從小到大都玩在一塊,那是只有電視劇裡才會出現的浪漫。

  實在小時候是個小胖子,他剛好姓朱,也因此大多數人叫他「小豬」、「死肥仔」,印象中就連小學老師,都不曾好好叫過他的名字。

  他從來沒見過像實在這樣徹徹底底的胖子,彷彿天生就是為了肥胖而存在,圓滾滾的肚子,手臂和臉頰上都是肉,眼睛總是瞇得只剩一線,走沒幾步路便氣喘吁吁地耍賴。

  從小只有他願意和實在玩,其他小孩尤其是女生,都當他這個人不存在。沒有他的時候,實在便彷彿一尊精心雕琢的豚型雕像,矗立在黑暗的角落,靜靜守護著人類。

  事實上小時候他也看不起實在,沒人會真正看得起一個胖子,胖子在資本主義的社群裡,代表著浪費、怠惰、不清潔與進度延遲,所有邪惡的聚合體。一個胖子在車禍中喪生,人們只會認為他走得太慢錯過紅燈,而不會認為是駕駛超速。

  他和實在玩在一起只是為了要欺負他,那並不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欺負,就和所有的欺負一樣。他只是在大人發糖果時偷走他的分,在排隊升旗時偷偷推他一把。

  都是些小玩笑罷了。

  他的指尖在那個圓滾滾的圓上移動著,彷彿看見那張總是睜不開眼睛的臉流下兩道淚痕,然後是鼻涕、是鼻血……整張紙頓時變得紅紅綠綠的。

  實在有很多機會可以擺脫他的,他繼續整理著。他在實在的臉下面再畫了一個圓,那是實在的身體,圓滾滾的。

  事實上他們幼稚園之所以同校,是因為實在的媽媽沒抽到私立幼稚園的門票,不得以才把他送進這裡來。小學之所以同校,是因為他的學區剛好是名校,實在的媽媽利用遷戶籍改變學區,才讓實在擠進這所明星小學來。

  國中他們有很大機會可以分開的。但聽說實在被原來那所國中同學霸凌,當那張圓滾滾的臉出現在他們班轉學生的名簿上時,他終於相信世間有所謂命運。

  高中聯考時他拚了命地調整成績,為的是和實在考進同一間學校裡。

  大學聯考時他拚了命地幫他補習,為的是在同一張榜單上看到他倆的名字。

  他用大學裡學長的關係介紹實在進了這間公司,然後他後腳跟進。

  他用公司裡前輩的關係介紹女友給他認識,然後他後腳跟進。

  他介紹的女友不到半年就甩了實在,然後他也在半年後甩了自己的女友。他把實在帶到酒吧,安慰他女人不過是過眼雲煙,弱水三千,天涯何處無芳草。實在當初在他懷裡慟哭,他也像一位最好的朋友,一路陪他到夜深。

  畢竟他是這世界上,唯一可以保護實在的人。除了他以外根本沒人要理他。

  關於這個人的回憶已經夠多了吧。他看著已然五顏六色的畫紙,兩個圓,在他的印象裡,實在似乎一直是這種形象:兩個圓,兩團肉,看不見的眼睛、總是哭著的眼睛、看不見的人、看不見的存在。

  所以他不記得實在是什麼時候開始瘦下來,人瘦下來就和小孩長大一樣,總是靜悄悄的,帶點陰險和鬼祟。

  就在他開始覺得圓滾滾的東西也挺順眼,也挺可愛的時候,記憶裡的圓竟一點點削瘦下來,他不喜歡這種發展,就像麻雀變鳳凰的戲碼,為什麼麻臉辮子頭瓶底眼鏡只要放下頭髮拔下眼鏡就會驚豔全場,這一點道理也沒有,搞不好拔下來只會更醜。

  為什麼胖子減肥之後就會變成美男,這也一點道理也沒有。

  他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在他身邊出現時,不再是一臉汗一臉油膩的樣子。

  他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剪了頭髮,穿上了比他還昂貴的西裝,他噴香水,連他聞不出來品牌的那種,他甚至去申請了健身中心的會員證,還問他要不要一起。

  他也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那個人不再孤孤單單地縮在角落。不管在什麼地方看見實在,他身邊總是有另外一個人。

  通常是女人。

  什麼時候開始,這世界上忽然冒出好多人,跟他搶著理實在、安慰實在。那個角落的小胖子。

  他看著紙上的兩個大圓,用辦公桌上的橡皮擦抹去,畫了一支細細長長的棍子。他盯著那根棍子看了很久,忽然覺得有些害臊。他又把那根棍子抹去,重新畫了兩個大圓,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圓滾滾的。

  這樣才對,這樣才順眼。這才是他心目中的實在。

  他看著那兩個圓吃吃地笑了一會兒,來裝水的秘書對他側目,他才驚醒過來。他發覺自己思考了太多關於實在的過往,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實在為什麼會想和他交往?他是什麼時候喜歡上自己的?

  想到這裡他的腦子又再一次空白起來,好不容易理出的一點頭緒又縮了回去。他瞪著白紙上的兩個圓,用紙尖輕輕撫摸著,他記得他的前女友跟他說過,喜歡上一個人是很細微的,是很多瑣碎事物的聚合體,但聚合起來又像個完美的圓。

  他始終聽不懂這句話,一直到他甩了那位前女友。但至少是個線索。

  從細微的事情開始思考起,只是他和實在認識得太久,瑣碎的事情太多,不瑣碎的事情也多。他記得他在幼稚園裡午睡時,總是擱在他肚皮上的大腿,也記得小學運動會時,總是和他綁在一塊的兩人三腳。

  他記得實在趴在桌上午睡時,總是會流口水,流到從桌緣淌下來,被他搖醒時滿臉都是濕的。也記得實在尿尿時,總是會小心地側著身子,彷彿害怕被什麼人看到似的,連頭也低低的。

  他記得實在走樓梯的時候,總是不肯踏個實,總是只踩階梯的前三分之一,也因此常常一腳踩空。也記得實在拿筷子的時候,總是不照他教他的,把筷尖夾在食指和中指間,而是整個用握的,也因此老是吃得滿桌都是。

  他記得,實在大多數時候對著他哭,人中那裡會一抽一抽的,彷彿蠕動的蟲子。

  他記得,實在有時候對著他笑,圓圓的頰會鼓起,原本就很小的眼睛往往變得更小。

  他依稀記得,七歲時,實在從外頭撿了一隻流浪貓,實在的媽媽不準他養,實在便哭著把貓抱到他家裡,請求他收容這隻貓。代價是替他跑腿買一學期的午餐。

  他依稀記得,小學時,實在忘了寫數學作業,他把自己的作業借他抄,代價是替他提一年的書包。雖然這份作業到最後拿了不及格,還因為錯的地方都一樣被老師抓包。

  他到現在還忘不了,國中畢業時,實在被班上同學圍毆,剛好被他目擊,實在不想讓媽媽擔心,央求他不要說出去,他答應了,代價是實在兩年的零用錢任他取用。雖然最後媽媽還是發現了,還因此鬧上了新聞。

  他也忘不了,高中畢業前,實在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卻不敢告白,他自告奮勇替他遞情書,代價是實在當他三年的小弟。

  這場告白因女孩子的男友在場以失敗告終。他還因此被男友找人扁了一頓。

  他也還記得,他被揍得鼻青臉腫那天晚上,實在到他家裡,哭著替他擦藥,替他端水送茶。但只有他知道,其實他並不是很在乎被女孩子的男友揍,比較起來,實在為他哭得臉紅脖子粗的圓臉,還比較讓他覺得愜意。

  聯考第一年,實在落榜,他兩肋插刀,陪他重考,直到考進同一所學校。

  大學第一年,實在被二一,他兩勒插刀,陪他向教授求情,直到兩人都順利升級。

  大學第二年,實在宿舍遭竊,他兩勒插刀,陪他報警查案,直到找回他最心愛的父親遺照。

  大學第三年,實在失戀,他兩勒插刀,陪他喝了一夜酒,直到實在哭著抱著他,在他懷裡睡著。

  大學第四年,實在喪母。是車禍。

  這次他沒有兩勒插刀,因為實在沒有給他機會。實在休學了。

  仔細想起來,他看著紙上始終圓滾滾的圈圈。圈圈彷彿在旋轉、變色,時而綻放詭異的色澤。他把下面的圓用鉛筆塗成黑色,從圈圈裡拉出一條線,當作思路的分水嶺。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實在就變了。

  他聽說實在從大學裡休學,賣掉了母親的房子,親手埋葬了唯一的親人。

  他聽說實在找到了工作,在外頭租了房子。

  他聽說實在把剩下的錢都拿去法院,告那些撞死他母親的人殺人。他聽說那是一群十幾歲的小伙子,無照駕駛、酒後駕車、蛇行超速,肇事逃逸,總之做盡了一切人能夠用車這樣凶器做出最壞的事情。

  他聽說實在後來輸了,徹徹底底輸慘了,在三年的纏訟之後。原因沒人知道。

  有一天他終於受不了再繼續聽說。他用盡了人脈找到了實在的地址,在某一個下雨的夜晚去找實在,他敲了他家的房門,裝模作樣的說只是來送同學會的通訊錄。

  但實在卻忽然把他拉進門裡,還關上了房門。

  他記得,他從沒看過實在那個樣子,不像以往被欺負的時候,也不像擔心他傷勢的時候。他很少看到實在不哭的時候,但他直到那天才知道,實在不哭的時候,反而是他最難過的時候。

  『我只是剛好路過想起來你剛好住在這附近……』他辯解著。

  實在沒有回話,他只是把他拉進了屋裡,在他能做出任何反應前,他吻他,他剝光他的衣服,他把他壓倒在地板上,他剝光他的褲子,他分開他的大腿。

  實在上了他。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醒過來,實在躺在他身邊,睡得比初生嬰兒還要熟。這時候他才看清,房間裡東倒西歪地散了一地的紅標米酒,他這輩子還沒一次看過這麼多紅標米酒,這些酒瓶全都是空的,全進了實在的胃裡。

  而他彷彿也感覺得到,那些紅標米酒透過實在的胃,竄下實在的小腹,竄進實在的那裡,然後通通流進了他的身體裡。

  他茫地醉了,醉得茫了。

  那天直到日上三竿實在都沒有醒來,這讓坐在實在身邊,看著他彷彿削瘦一圈的睡臉,心裡還模擬了一百種醒來後要如何跟他打圓場的他,在領悟到身邊的人寧可這樣睡下去後,乖乖地站了起來,拾起內褲,拾起長褲,穿好內褲,拉妥長褲。

  『嘿,昨晚你上了我,你知道嗎?』他一開始原本打算這樣開宗明義地說。

  『剛剛……我們之間發生的事,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

  過了五分鐘,他在心裡改口。

  『你還好吧……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過了一小時,他忽然覺得這樣說比較好。

  『好久不見,實在,看你睡得熟,就在一旁等,沒想到我好像也睡著了,哈哈。』

  過了兩個小時,他看著實在依舊呼呼大睡的臉旁,對著他的臉龐喃喃自語。

  過了一個上午,他什麼也沒有說,在實在的打呼聲中走出了實在的公寓。

  後來他在一個溫暖的晌午再度去拜訪他,生疏得就像第一次重逢的老朋友。

  實在看起來也不疑有他,他驚訝,他微笑,他用「難道你是……」的句型做開場白,他請他進門,給他倒茶,坐在他把他壓倒的椅子上。他們寒喧、談笑、細數別來種種,並約好下一次放假時一起到河邊騎單車。

  但他記得。只有他還記得,那一夜。

  實在他,說不定就是在那時候,喜歡上自己的。

  他在紙上悄悄寫下了「一」的字樣,在後面註明「那一晚」,以提醒自己這個可能性。但他轉念一想,實在不是這種會裝蒜的料,他可以想像如果實在記得那晚的事,會是怎樣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

  他會道歉、會難受,會像多年以前那個小胖子一樣,跪倒在他面前哭泣。他會驚慌失措地解釋:對不起,王大哥,一切都是喝酒誤事。

  他於是掄起鉛筆,悄悄刪掉了那個選項。他再次望著兩個相疊的圓,回想那張不再圓滾滾的臉龐。

  或許是另一次吧,他想。那時候實在已經進了公司,在品管部門工作,他是通路部門的經理,兩個人因此常有機會合作。實在被派去美國出差,他以前輩的身分帶著他,那時候十二月天的,他們去的州不會下雪,但地上卻像結了冰似的。

  他一向不覺得自己體弱的,而且在他印象裡,實在這個小胖子明明比體弱得多,以前動不動就掛條鼻涕的,還三天兩頭向學校請病假。

  但事實上是,在下榻的當天,他感冒了。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感冒,他不知道美國哪來這麼強的感冒病毒,事後檢查出來是染了肺炎,但當時他還渾渾噩噩。只覺得頭暈、發燙、四肢發軟、精神不濟,整個世界都在他周身旋轉。

  實在憂心忡忡,他隱約聽見實在打回去臺灣的公司請示,替他取消了第二天的行程。他隱約聽見實在打電話給櫃台,用流俐的英語請他們立即請來合格的醫生。他也隱約聽見實在出門的聲音,說要到附近的藥店去買退燒的成藥。

  而他也隱約聽見,當醫生因為大雪來不了、藥店也因為太晚關門時,實在跪倒在他的床邊,緊握著他的手,低聲地在他耳邊輕喚:「前輩、前輩,你還好嗎?」和當年一樣怯懦又不知所措的嗓音。

  和當年那個小胖子一樣。

  他不確定實在最後有沒有吻他。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吻了吧,因為他記得第二天起床時,唇上還沾著暖暖的觸感。他本來以為是溫水,是實在用布蘸著水擦在他唇上,但既然實在早就對自己有意思的話,那些觸感就該是吻了。

  慢著,這麼說來,他記憶中那條蘸著溫水的毛巾,不只擦了他的唇,還擦了他的額、他的頰。他彷彿腦葉受傷的病人一樣,坐在辦公室的椅上極力復健著記憶裡每一絲細節,他記得實在解開過他的睡衣,蘸了水的毛巾停留在他的鎖骨上,滑落他的胸膛。滑上他的小腹。滑進他的大腿。滑進他的血液。滑進他的骨。

  滑進他的……

  他記得,隔天實在得了重感冒。而他的感冒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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