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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吉日
  
  陽離和幾個龔家的禁衛動作甚快,似乎早有預謀,一路鑽過商羊宮外的大片竹林,看方向竟是想往宮外闖。
  
  谿邊隨媧羲騎在快馬上,追在最前頭。這是他第二次與帝王並騎,照理說這種事情,實在不需要上皇親自出馬,不過谿邊現在漸漸發現,這位深謀遠慮的上皇某些地方真的像死小孩一樣,會做一些多餘到令人擔心的冒險行為。
  
  就像谿邊很久以後回想,媧羲幹嘛閒著沒事跟蹤他到光碌司?其實他只要在采葛門前等著,等博羿的事了後再裝作他朋友帶路,這樣做不但可以保護半獸,也可以達成今晚出其不意的目的。不管怎麼想,都比陪著他被半獸抓走安全得多。
  
  想起粱渠對他的請託,谿邊覺得自己好像漸漸能理解那些靖亂忠臣的擔憂。
  
  「分兩隊,這一隊隨我來,從東面包抄!」
  
  赭共工也疾騎跟隨媧羲身後,一邊保護媧羲的安全,一邊指揮道。谿邊遠遠看見陽離等人的背影,狐狼果然也在,竟就被他抓在手裡,輕輕鬆鬆提在馬側。
  
  谿邊一看之下不由得心頭火起,倒不是他對待狐狼粗暴,而是光是這樣單手馳騁,谿邊就看出陽離之前的武藝窩囊、膽小怕事什麼的全是裝的。而且顯然他遠比谿邊想得高明太多,才能作偽那麼久而不露餡。
  
  「放箭!」
  
  谿邊隱約聽見共工下令,一驚之下忙回頭。
  
  「等一等,赭大人,他手上有人質!」
  
  共工看了他一眼,眼神並不比區廬溫暖多少。媧羲卻對他搖了搖頭,「先別放箭,我還有話要和那個人說。」共工才作手勢讓禁衛收了箭,谿邊鬆了一口氣。
  
  那邊貪狼十幾個人已經和陽離對恃起來。陽離像是吃了秤陀鐵了心,出手異常狠辣,只見一個蒼白瘦小的身影在半獸間穿梭,不過幾下功夫,半獸群中慘叫聲四起,陽離一劍逼向朝他撲來的貪狼,把他從狐狼身邊逼開,又抱著狐狼竄回馬上。
  
  谿邊見狐狼一動也不動的,料想是昏迷了過去,心中憂急,深怕兩人纏鬥中一不小心傷到狐狼,提槍就想上去助陣,媧羲卻伸手攔住了他。
  
  「先稍安勿躁,你那半獸朋友應當可以應付。」
  
  谿邊聽了媧羲的話一怔。心愛的妹妹就在敵人手上,似乎完全激起了貪狼的戰鬥細胞,貪狼也不用刀了,把武器拋到一旁,赤手空拳就和陽離等人對戰起來。
  
  谿邊和他空手打過幾次,知道貪狼一旦不用武器,反而是他認真起來的時候。
  
  陽離等人試圖圍攻貪狼,但貪狼牙尖爪利,他撕去了身上的侍衛服,像山野裡的猛獸一般凌空而下,頓時一個禁衛慘叫一聲,被貪狼的爪子刺穿了咽喉。陽離似乎第一次見識這種戰法,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但他很快重整劍勢,和貪狼纏鬥起來。
  
  以共工為首的人類禁衛都詫異地看著這一幕。刀光劍影見只見一個銀髮四散、抖著狼耳,上身赤裸、還露著獠牙,但身手比他們見過任一個人類都矯健的男人,一人獨戰十幾名大內禁衛,卻絲毫沒有落在下風的跡象。
  
  「共工,你說你的下屬之中,有幾個猛將能超越眼前此人?」
  
  媧羲似乎早知禁衛的反應般悠悠問道。共工神色嚴肅地看著貪狼和陽離的交招,半晌對媧羲垂下首。
  
  「屬下慚愧,屬下任右虎賁數十年,還未見過有人類勇猛至此者。」
  
  「先時我想開放半獸晉補禁衛職,你和刑天都表反對,現在想法還是一樣麼?」
  
  谿邊微微一怔,沒想到媧羲竟想過這樣的事情。共工望著城牆下張牙舞爪的貪狼,瞇起眼睛看了好半晌,才垂下首。
  
  「屬下原想說是半獸恐怕管理控制不易,容易生事,刑兄也是差不多的考量。但現在看來,屬下倒是因小失大了。」
  
  陽離還了貪狼幾記狠招,但都沒能傷到火力全開的貪狼。反倒是人類那邊損傷不斷,不時出現血光,貪狼殺上了癮,神情就像是那日和他在河畔激鬥時那樣,充滿狂野的光芒,讓人幾乎不敢逼視。
  
  谿邊發現自己心跳又加快起來,全身細胞都像是在叫囂著什麼,彷彿被貪狼的戰鬥給呼喚了一般。
  
  他為身體的反應吃了一驚,按理說現在狐狼還在敵人手中,自己實在不該莫名興奮起來。但他就是覺得有什麼難以言喻的東西,在血液深處沸騰著。
  
  好像沉睡了很久、蟄伏了很久,如今有什麼終於要破繭而出那般。
  
  貪狼一爪往陽離的天靈蓋抓下,陽離一劍二花,分刺貪狼雙目,打算阻他一阻。但沒想到貪狼竟不避不閃,像狼般長嘯一聲,陽離被著聲勢震得一下子晃了神,那一劍便刺得偏了,只堪堪擦過貪狼的左耳。貪狼那一爪卻劃過他胸前,頓時胸前血光乍現。
  
  陽離看起來又驚又怒,顯然沒想到一個半獸有這等能耐。他胸口衣衫盡裂,掩著傷口蹲到一旁喘息,見貪狼掄爪又要揉上,手上長劍一橫,便架住了狐狼的脖子。
  
  「不許動!你……你不要你妹子的性命了嗎?」他喘息著道。
  
  貪狼果然有所忌憚,一雙狼目兇狠地望著陽離,卻不敢貿然靠近。陽離喘息稍定,回頭見竹林外媧羲一行人虎視耽耽,心知今晚已然無倖,陽離微一咬牙,索性把劍鋒貼得離狐狼更近。
  
  「住手!」
  
  貪狼叫道。他全身是汗,斷指又滲出血來,和陽離一般喘息不已。
  
  「你不是半獸嗎?為何要廂助人皇?」陽離忽然問道。
  
  貪狼骴牙咧嘴,目光仍不離狐狼劍尖。
  
  「你先把阿狐放開再說話!」他吼道。
  
  但陽離壓根不理他,拉著狐狼退了一步,又道:「你知道今日你若殺了我,人皇就會完全執掌這座禁宮、甚至整個皇朝。就算人皇給你們再多的好處,他終究是個人類,為著皇朝的利益,他隨時可以犧牲你們半獸。你如果夠聰明,就應該集結起來,把人皇給殺了,唯有人類自己亂起來,你們才有希望。」
  
  谿邊意外地看著陽離,沒想到他竟會勸說起貪狼,而且口氣冷靜、論理周詳,谿邊覺得自己真是瞎了眼,才會把他當個天真的紈袴子弟看待。
  
  貪狼聞言倒真的愣了一下,轉頭瞄了谿邊一眼。谿邊一步踏前,揚聲道:「陽離,算了罷!你再掙扎已然無用,這裡這麼多人,就算你殺了狐狼,今天也逃不掉。不如乖乖投降,或許還有一條活路。」
  
  他雖然惱陽離騙他,但畢竟共事快一年,不論陽離對他是真情或假意,谿邊也希望能盡量救他的命。
  
  未料陽離瞥了他一眼,對著貪狼又道:「你不想背叛你的人類兄弟嗎?但你可知道,你口中的那個谿邊兄弟,做了多少對不起你的事?他為了搏取人皇的信任,以殘忍的方式拷問了蛇幫的女子。你們潛入廣文苑放火的那天,他為了怕洩露機密,殺了所有留在商羊宮的半獸。而現在在他身邊,那個像人偶一般俊秀的男人,就是他宣示效忠的人皇,」
  
  谿邊和貪狼聞言都顫了一下,雖然從剛才的情勢,貪狼也早已猜著。
  
  「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卻裝模作樣地和人皇聯手,引你們進城裡來,如果他真把你當兄弟,就應該告訴你實話,而不是任由他把你們帶入險地。你自己問他,他多半也不清楚人皇想做什麼,只是比起你們這些半獸的命,人皇的計畫對他而言重要得多了。」
  
  貪狼望了谿邊一眼,谿邊不禁暗自佩服起來。陽離這一通話說得入情入理,竟讓他一句也無法辯駁,要不是經過剛才倉庫裡那場剖白,貪狼真會和他翻臉也說不一定。
  
  可惜陽離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件事。
  
  貪狼靜靜地看著他,陽離以為他在考慮,正想再多補個幾句。驀地下顎風聲遽起,陽離微一錯愕,剛要避開已然不及,貪狼一拳揮向他臉上。因為距離極近,陽離又挾著狐狼不及防禦,這一拳正中側頰,陽離瘦小的身體竟被遠遠打飛出去。
  
  「不許這樣污蔑我的兄弟,他奶奶的,你算什麼東西?不男不女的雜碎!」
  
  他聽見貪狼這樣大吼,就連旁邊圍觀的禁衛也被這變故驚得呆了。
  
  「狐狼……!」
  
  谿邊當機立斷,見陽離摀著臉頰掙扎,他已提槍奔到狐狼身側,將她扶了起來:「狐狼?阿狐?我是谿邊,你沒事嗎?沒事的話就答應一聲!」他搖晃著問。
  
  狐狼身上還穿著方才的宮裝,肩膀上有印子,顯是被人一記手刀打暈了過去。卻見她掙扎了兩下,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呻吟。
  
  谿邊一喜,忙又叫道:「狐狼?妳醒了嗎?我是谿……」
  
  話未說完,驀地側腹一痛,肚子竟中了狐狼一記實拳。因為完全沒料到會在這種狀況下被打,谿邊簡直連早餐都快吐出來。
  
  「唔噢!」
  
  狐狼這時也慢慢清醒過來,迷迷濛濛睜開眼,看見谿邊抱著肚子在旁邊吐酸水,驚訝地張大了眼睛,「谿邊……哥?」
  
  谿邊忍著劇痛,忙又重新爬回來,扶住她頭頸道:「啊,是我,妳沒事了,妳哥和我都來救妳了。」
  
  狐狼一時手足無措般,沙啞地道:「啊……對不起……我剛是不是揍了你?我從小有個壞習慣,會揍第一個叫我起床的人,以前都是揍我哥……」
  
  「……我沒事,這點小疼不算什麼,你平安無事就好。」難怪貪狼胃總是不太好。
  
  狐狼似乎也心情激動,半晌露出一抹微笑。
  
  「真是谿邊哥呢!我就知道……谿邊哥一定會找著狐狼……」
  
  她有些神智不清地說著。谿邊托著她的背脊道:「嗯,你安心。這回都是我的錯,累得你和貪狼受難了,以後再不會發生同樣的事了,我保證。」
  
  狐狼晃了晃腦袋,好像要讓神智清晰點,半晌望著谿邊的臉,又甜甜地笑起來。
  
  「太好了……谿邊哥……總算回來了。谿邊哥,哪天,再一塊去東漕游泳吧!我替你瞞著哥哥……」
  
  狐狼說著說著,又像是累極了般,倒頭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谿邊猜想那些人把狐狼關在大內之中,除了派人看管,勢必也下了控制神智的藥物,讓俘虜整天昏昏沉沉的,就不易脫逃。看來等出了禁宮之後,還得快找個醫生給狐狼看看才行。
  
  谿邊這邊抱著狐狼,那裡共工已經率領禁衛軍,把陽離等人團團包圍了起來。跟著陽離的幾個人被貪狼或死或傷,多已不能動彈。陽離摀著胸口,一臉冰冷地望著勒馬停在他面前的媧羲,谿邊忙把狐狼交給一旁的貪狼,提槍跟了過去。
  
  陽離踉踉蹌蹌起身,似乎還想負隅頑抗,但幾十枝長戢對準他,陽離就算有三頭六臂,此時也只能棄械投降。他被貪狼傷得地方似乎甚重,本來慘白的臉因失色更加沒了神采,往後一跌,又是一跤坐倒在地。
  
  「傅明,你知罪麼?」媧羲淡淡地問他。
  
  陽離摀著創口,聞問輕笑了一聲。「屬下知不知罪,結果都是一樣,又何必問?」氣膽竟絲毫不餒。
  
  媧羲靜靜看著他,也不生氣,半晌輕聲道:「真的是可惜了,傅陽離,以你的資質和武藝,還有這等膽識,要不是選擇這條路,我們會相處得很愉快的。」
  
  陽離聞言有些茫然地抬起頭,谿邊見他一雙鏡花水月般的眼睛,在禁衛群中逡巡一圈,竟驀地定在他身上。
  
  「谿邊大哥,你知道嗎?我之前跟你說的話,其實都是真的。我雖然隱瞞了你很多事情,但每一句對你說出口的話,都是陽離的肺腑之言。」
  
  谿邊怔了一下,想起之前與他相處的種種,心中也不禁有些酸澀。
  
  「啊,我原本也是真的把你當兄弟的,傅陽離。」他道。
  
  「是嗎?不過有件事情我還是沒和你說。谿邊哥,其實在這世上,我最恨的人,就是我的母親,不是我爹,也不是傅家。」
  
  谿邊有些訝異:「那又是為什麼……?」
  
  陽離發出一串虛幻的笑聲。
  
  「為什麼嗎?因為如果不是我娘,我根本就不需要走上這條路。你知道被人用異類的眼光看有多苦嗎?谿邊哥,你一定不知道吧,因為你是那種對無關的人無動於衷的人種。我恨透了我身上另一半異族的血,每當我看到黑髮黑眸的人類時,心中就會好恨,我為什麼不是像他們一樣,」
  
  「我從小拚了命地學文習武,比起傅家的其他子弟,我覺得他們根本不及我,只是一群蠢笨的紈袴子弟。但為了不被他們排嫉,我只能隱藏我的實力,讓自己看起來比他們更笨。谿邊哥,唯有這樣我才能在那個家活下去,像蟻螻一般地活下去,然後等待某一日的到來。」
  
  他忽然整個坐倒在地上,神經質地一長串笑聲。
  
  「谿邊大哥,我現在心底有多不甘心,你一定無法體會到吧!我真的很不甘心啊,等了那麼久,忍耐了那麼久,結果卻是這樣。大哥,我真的很不甘心,不甘心極了……」
  
  陽離說著說著,眼眶竟也禁不住地漲紅了。谿邊緊握著手上短槍,聽見媧羲在他背後開口:「谿邊,既然你們倆兄弟一場,就由你送他一程罷!」
  
  谿邊頓了一下,重新握住槍柄,這才抿了抿唇。
  
  「屬下……遵旨。」
  
  他提槍走到跪坐著的陽離身後,槍尖對準了他的後頸。陽離也沒有再抵抗的意思,只是跪直了身軀,半晌又是輕輕一笑。
  
  「大哥,謝謝你,也對不起你。我知道你自始至終討厭我。但就只有你,我知道你從來不曾打算害過我。」他輕輕柔柔地道。
  
  谿邊微一咬牙,槍尖驀地向前一遞,沒入陽離的後頸。血花濺上谿邊的面容,陽離嬌小的身軀只抖動幾下,便順著槍身往前倒去,伏地不動了。
  
  谿邊用力抽回短槍,怔然看著順著石子地擴散的血泊,肩傷又像火燒一般痛起來,他看了好半晌,才忍住雙臂的顫抖,默默退回禁衛的行列。
  
  「逆黨傅明已然伏誅,今日在場的禁衛皆將功折罪,既往不咎,望各位深自反省,繼續為皇朝和陛下效力。」共工朗聲道,頓時四下一片應和之聲。
  
  谿邊忽然覺得有些反胃,地上陽離的屍體也好、遠處抱著妹妹的貪狼也好,甚至騎在馬上的媧羲,忽然都變得虛幻而不實。
  
  他忽然覺得好累好累,只想找個地方歇他個一陣子。
  
  然而事情卻不如他所願,谿邊還沒來得及把槍收回背上,驀地不遠處傳來一陣爆炸似的聲響,把在場禁衛都驚得茫然四顧。他們今晚已經受了過多的驚嚇,個個都顯得四肢無力、臉色蒼白,就連共工都有點氣血不足的樣子。
  
  谿邊忙往爆炸聲的方向看去,只見城牆的一頭不知為何火光照天,顯是剛才爆炸的成果。還沒來的及弄清楚,忽然大道那頭傳來腳步聲,竟是有不少人自竹林、從牆頭快速掩來,谿邊剛要叫嚷,冷不防一團火球似的東西重重落在身畔,嚇得谿邊忙跳了開來。
  
  火球還不止一個,谿邊定睛一看,那是稻草裹著麻布再沾上火油做成的媒材。但禁宮之中又怎會有這種東西?谿邊心頭湧起不祥的預感。
  
  「人類!你們的死期到了!」
  
  尖銳的聲音在夜空中響起。猛地一陣車輪轤轤聲,也虧得谿邊反應極快,見聲音的來向正是媧羲那頭的人馬,他眼明手快,往媧羲就是一撲。
  
  「陛下,小心!」
  
  話聲才剛落,一台著著大火的蓬車唰地壓過整片竹林,從禁衛隊背後呼嘯滑過,所過之處大火燃起,頓時幾個不及閃避的禁衛給燒得哭爹喊娘起來。
  
  媧羲被他撲倒在地,他反應也很快,撐起手臂來就往四下探勘情況。谿邊也重新握穩短槍,守在媧羲背後警戒著,遠遠瞥了一眼貪狼和狐狼。
  
  卻聽貪狼喊道:「操,是蛇幫那些娘們!」
  
  谿邊這才恍然大悟,想起剛才把她們全留在廩倉。自己這麼久沒出去,說不定那些人以為貪狼出了什麼事,竟大舉攻進來了。
  
  「貪狼,你先帶著狐狼走!順便去和蛇幫幫主說明狀況!」谿邊大吼道。
  
  四下都是禁衛的驚呼聲,大如成年男子的火球四處亂竄。谿邊點起懷裡的火折揮了一下,才看清蛇幫那些人竟不知何時爬到宮牆之上,有的還上了宮頂,他們在稻草綑成的大球上灑上一層黃油後點火,再紛紛往竹林中扔去。
  
  谿邊想起貪狼曾說過,這次半獸做了萬全的準備,包括危急時放火的工具也一應俱全,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成為阻礙。
  
  「小谿,你一道過來啊!」
  
  貪狼對著谿邊喊道,抱著狐狼滾過一顆大火球。他似乎也生起氣來,對著殿頂上喊:
  
  「靠,你他娘的,蛇幫的臭娘們,你連老子也燒?!」
  
  但屋頂上的回應卻是又一顆火球,十幾枝夾帶著火燄的箭羽朝兩人之間射來,那些半獸竟把箭頭也上了火油,對著林間的禁衛猛射一通。因為燈光昏暗,禁衛們又甫經大變,慌了手腳,一時整個場面大亂。
  
  「我不走!貪狼,我在這還有事要做!」
  
  感覺到媧羲和他背貼著背。共工在遠處揮劍斬掉一批火箭,似乎也想到媧羲身邊來,但高熱的火球實在太多,火燒上竹林,更是泛濫成災,頓時把一大隊禁衛各自隔了開來。
  
  「你說什麼胡話?咱一道進來的,就該一道出去!」貪狼猶不死心,一邊避火一邊喊道。
  
  谿邊見宮牆最遠處一個青衣的身影悄然而立,隱約便是青竹。只見她神色冰冷地望著這裡,顯然是瞧見了貪狼和他,也沒有叫其他半獸停止攻擊。
  
  他知道青竹對他殺害蛇幫幫眾的事一直耿耿於懷,這下是真的要藉題報復了,不禁微一咬牙。
  
  「混帳東西,你這沒腦袋的笨狼!我叫你走你聽見沒有?」他又吼道。
  
  貪狼在火光那頭怔了一下:「小谿……」
  
  「媽的,你看不出來嗎?剛才那個人類跟你講了那麼多,難道你一點動搖也沒有?貪狼,少白癡了,我現在已經是人皇的侍衛了!人皇倚重我、信任我,用人類的話來講,就叫作『飛黃騰達』吧?你以為我還會再回去那個破爛的東漕,和你們這些半獸混一道嗎?別傻了!」他一邊揮箭斬去火箭,一邊叫道。
  
  貪狼沒有答話,只是在閃動的火影中呆然望著他。谿邊覺得煩躁起來,他這一輩子還沒這麼覺得煩躁過。
  
  「好了,貪狼,夠了!你是我的好玩伴、好兄弟,我會一輩子懷念你,但也僅止於此而已。狐狼我是沒福娶了,你快點替他找個跟你一樣帥的半獸,讓她過幸福快樂的日子!你也是,有一堆雌半獸排隊等著嫁給你,搞不好人類女性裡也有。」
  
  他驀地轉過身,對著那雙在風中搖擺的狼耳大吼。
  
  「所以現在快點給我滾!我已經不需要你了,要是被人知道我認識這些半獸,我會被你牽連的!你會成為我在人類世界晉升的絆腳石!聽清楚了嗎?聽清楚的話,就帶著狐狼滾他奶奶的蛋!」
  
  他平常極少爆粗口,這都要歸功杜教頭從小讓他唸四書五經的結果,因此雖然每天和貪狼他們混在一起,谿邊的談吐還算是文雅。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覺得,文雅的語言也有無法傳遞的訊息,以及無法宣洩的情緒。
  
  貪狼仍舊遙遙地看著他,只是這次他握緊了拳,半晌微微挪動腳步,又回首看了背脊相貼的媧羲和谿邊一眼,這才重新抱緊狐狼,閃過地上綿延的火苗,幾下蹤躍,便消失在宮城的那一頭。
  
  谿邊見青竹瞄了貪狼一眼,但沒指使人放箭攔阻。
  
  「沒有關係嗎?」
  
  媧羲靠在谿邊背後,因此可以感覺到他身體細微的一舉一動。谿邊仰起頭來,望著積雲漸散的夜空。
  
  「嗯,沒有關係。」半晌他道。
  
  從宮牆拋下的火球越來越多,半獸點完了火球,便換上箭火,一支支射往竹林裡,頓時四下都是灼熱的流光火煉。
  
  只聽近處一聲巨響,谿邊想起貪狼說過,那些蓬車裡藏了火藥,是半獸最後的鎩手鐧,不禁暗叫一聲不好。
  
  「各位,快找地方掩護!」
  
  他大叫才半聲,猛見宮牆上火光乍起,伴隨又一聲巨響,宮牆竟被硬生生炸出個洞。無數的碎石紛落而下,阻斷了正要來救援的共工。
  
  「陛下!」
  
  谿邊聽共工驚呼一聲,回頭一看,媧羲單膝跪在石子地上,竟撫胸喘息著,臉色比倉庫見到時還要蒼白,閉著雙眼低低地調整呼吸,忙提槍奔了過去。
  
  「陛下,您還好……」
  
  媧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對他一擺手勢。
  
  「我沒事。」媧羲邊說邊往前走了幾步,忽地身體一僵,竟整個人往前傾倒。谿邊大驚失色,忙伸出單臂接住媧羲,把他翻過來檢視情況。
  
  「陛下……陛下!」見媧羲雙目緊闔,竟是暈了過去,蒼白的額上冷汗縱橫。
  
  谿邊心中憂急,照媧羲的說法,如果他的「病」不是作偽的話,媧羲現在肯定尚未病癒。按理說就算被宮變逼得不得不行動,也應該盡量採取不耗費體力的方法,然而他卻像個侍衛一樣,陪著他又是打又是奔波的。
  
  現在他總算明白為什麼那些近臣會一天到晚罵他了,這個男人真的很不懂得珍惜自己的性命。
  
  他把媧羲單手攬在肩上,好在媧羲比他想像中輕得多。半獸放完了箭火,幾個驍勇善戰的便從殿頂上一躍而下,掄起大刀就揉身而上。禁衛早就被倒塌的宮牆和大火弄得亂成一團,這一下猝不及防,本來半獸的武藝多半不及禁衛軍,此時竟成纏鬥之勢。
  
  谿邊托著媧羲,甩槍擋去一名敵人,他觀察了一下周圍情勢,其他禁衛軍還守在商羊宮那一頭,要救援需要一段時間,要是出了什麼閃失,媧羲的命肯定難保。
  
  他的肩傷又疼起來,正想找路退出火場,冷不防背後武器破空之聲,谿邊現在已經被訓練到反應快極,抓著媧羲往後虛晃一招,逼開敵人,跟著往竹林裡跳開。
  
  回頭一看,發現偷襲的不是別人,竟正是蛇幫幫主青竹。
  
  「幫主……」谿邊意外地喊道。
  
  青竹更不打話,手上柳葉刀直上直下,不攻擊谿邊,反而攻擊他懷裡的媧羲。谿邊身上有傷,這一招來得突然,差點就避不開去,忙用槍尖格開。
  
  「幫主,有話好說!你聽我說,我們……人皇並不打算傷害妳們……」
  
  「別叫我幫主,人類。」
  
  谿邊微微一愕,他本來以為青竹惱他對蛇幫姊妹逼供,所以要來尋他穢氣。但青竹那雙綠幽幽的眼注視的人,竟是昏迷不醒的媧羲。
  
  「我可不像貪狼那個沒腦子的混蛋,會被你幾句甜言蜜語騙過去。」
  
  青竹又補充道,目光仍不離媧羲左右。谿邊知道她對他成見甚深,而老實說青竹對他的不滿也有幾分道理,在半獸的情誼和媧羲之間,他確實選擇了他的君王。
  
  正徬徨間,青竹又是一刀迎面刺來,這次奪他拿槍的手。谿邊橫槍格開,短槍是雙手兵器,現在他一手扛著媧羲,威力勢必大減,青竹也看出他這一點,因此頻頻攻入谿邊出招的死角。谿邊只能且戰且退,一邊尋找脫逃之機。
  
  「你放下人皇,看在貪狼剁指頭為你頂罪的份上,我饒你一命。」
  
  谿邊橫槍下掃,凝眉道:「就像你不能放棄你的蛇幫姊妹,要我做這種事沒可能。」
  
  青竹那張嬌豔的臉忽現怒容,「你放下他!這事明明跟你無關!」
  
  谿邊一怔,這次倒真的疑惑起來。「青竹幫主,妳為什麼……這麼執著於人皇?妳應當不認識陛下不是嗎……?」
  
  青竹卻抿緊了下唇,一句話也沒說,柳葉刀卻比之前來得更加凜烈。谿邊雖然滿腹疑惑,但情勢也不容他多想,他背後就是倒塌的宮牆。驀地一把夾帶烈燄的箭凌空迎來,谿邊只得踉蹌避開,背脊抵著竹林,已然無路可退。
  
  「放箭!」
  
  青竹尖聲下令。谿邊吃了一驚,沒想到宮牆外還有埋伏,頓時四下箭羽如密雨般撲天蓋地而來,谿邊著地滾開,大腿卻中了一箭。箭頭帶著火油,痛得谿邊差點慘叫出聲,只能蹭著竹林滅火。
  
  他剛要轉身,右邊又是一陣箭雨,這回谿邊再避不開,足踝一陣劇痛,一時連站也站不穩,只能坐倒在地上。
  
  青竹一刀又劈向媧羲,谿邊已經快沒力氣了,出於反射還了一槍,肩傷阻礙他的動作,這一刀擦過媧羲耳際,慌得谿邊忙拉著他退進竹林。
  
  這種時候,他竟沒來由地想起杜教頭來。自己能夠在二十歲以前練成這種武藝,全都要歸功於教頭的魔鬼策略。
  
  現在回想起來,杜教頭搞不好有點虐待狂傾向也說不定,比如世界上應該不會有人叫三歲小孩在雪地裡蹲一整天的馬步,姿勢不標準還得重算。也不會有人把七歲小孩丟到西陵山的叢林裡,叫他自己捕一隻老虎回來否則就沒飯吃。
  
  至於把他全身用鐵鍊鎖起來,關到倉庫裡一整天,要他弄脫全身關節自己逃脫否則就只有渴死在裡面這點。谿邊一直覺得杜教頭是位慈祥有愛心的長者,既然逝者已往,谿邊選擇把這一段從他的記憶裡刪除。
  
  ……是說小時候為什麼從來沒想過要反抗呢?而且他以前還非常崇拜杜教頭。谿邊覺得自己搞不好也不太正常也說不一定。
  
  就是因為被杜教頭這樣長期調教,谿邊從小就學會如何壓抑自己的情緒。
  
  如果讓悲傷、憤怒、不甘與沮喪之類的負面情緒籠罩他的話,學習勢必會受到影響,他又是極其好勝、自尊心極強的孩子,這點杜教頭親自領教過。
  
  所以這些情緒他忘得很快,甚至有時根本感覺不到,這與其說是遲鈍,不如說是某種生存本能。
  
  他不是天生面無表情,而是他感受不到足以讓他出現表情變化的各種情緒。人類的喜、怒、哀、樂,從小對他而言就像鏡花水月一樣,只輕輕揭過,而從不留痕。
  
  這是谿邊第一次,打從胸口深處感覺到如此強烈的情緒。
  
  他的神智略微清醒,看見青竹又拿刀朝他撲過來,他不假思索地又格了一招,勉強扶著竹林站起來,腳踝和大腿的箭傷折磨著他,消耗著他僅存的體力。但谿邊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前所未有的憤怒。
  
  對,憤怒,他覺得生氣,而且是氣到快要失去理智的那種。
  
  青竹又遞過來一刀,這次險些刺中媧羲的側頰。抬頭卻見到谿邊的臉色,不由得一怔:「你……」
  
  谿邊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但從青竹的反應看來,谿邊覺得自己心口像從裡頭被刺了一刀似的,四肢百骸也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頭衝出來。將原來的他撕裂、撕碎,撕成片片段段,然後從裡面硬抽出什麼等待已久的物事來。
  
  「你的眼睛……」他隱約聽見青竹這麼呢喃。
  
  谿邊忽然覺得無比躁熱,不是因為外頭的大火烈燄,而是體內,無名的火燄燒過他的血管、他的筋脈,最後燒上他的腦海,電石光火般地點燃了他的視線。他看見自己彷彿化作另一個谿邊,挺身把媧羲護在身下,弓起了長長的背脊。
  
  無數的流星般的火箭再一次朝他背脊襲來,然而這一次,他卻再不閃避。
  
  他聽見青竹的驚呼聲,所有的痛楚、高熱在那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一種微妙的感覺,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被箭雨射成蜂窩,但箭是射中了他,卻沒有多少痛感,他發現青竹忽然變小了,變得緲小而瘦弱,在寒風中目瞪口呆地凝視著他。
  
  四下都是驚呼聲,在宮牆外放箭的半獸也停止了動作,就連禁衛也停下攻擊,愣愣地朝他的方向看來。
  
  谿邊一時卻有些茫然,看見媧羲平安無事地倒在他臂彎下,先是鬆了口氣,才看見自己的雙臂上插滿了箭羽。
  
  然而此時的箭羽看起來,竟也像青竹一樣緲小,對他根本構不成威脅。
  
  他在火光瀲灩中看見了自己反映在宮牆上的影子,粗野而龐大。
  
  那是頭狼。
  
  「天呀,這是什麼東西?!」
  
  他聽見地上傳來驚呼,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然後隱約看見媧羲清醒過來,從他製造的陰影裡仰望著他。他臉上倒是沒有多大驚訝之色,只是定定地望著他的模樣,就連這個君臨天下男人,看起來也好遙遠好緲小。
  
  谿邊忽然覺得懷念起來,他想起來了。
  
  很小的時候,有一回他和杜教頭放對廝殺。那天也是下著雪,是北疆的十二月,他和杜教頭都喝了酒,雙方都比平常來得粗暴,和往常一樣,谿邊怎麼樣都打不過杜教頭,反而被杜教頭揍得遍體鱗傷。
  
  那時候他忽然覺得生起氣來,氣自己的弱小無力,也氣對方的盛氣凌人。那種情緒包圍住雪地裡的他,就像現在一樣。
  
  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他,彷彿有另一個他住在體內一樣。他開始毫不顧忌地攻擊教頭,對他嘶叫、吼叫,張牙舞爪,然後連他也不記得是怎麼回事。
  
  總之在他記憶裡,後來有一頭很小很小的狼,忽然化身成他的模樣,和滿臉驚慌的教頭纏鬥起來。
  
  那次他醒過來時,已經在杜教頭膝上,全身一絲不掛,身體的力量像被抽乾似地,只能茫然地看著天花板。而那頭狼不見了,他卻還是他。
  
  他還記得,那時教頭異常的沉默,把浸溼的毛巾安到他額上,表情有些哀傷。
  
  『谿邊,你要答應教頭一件事。』
  
  他向谿邊開口,聲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你和別人不一樣,這點我從小就明白,畢竟是我撿到你的。我不知道你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你未來會怎麼樣,但你和其他人……其他人類有些不同,我一直是知道的。』
  
  『你要答應我,谿邊。如果你要在這個人類的國度生存下去,從今以後就得隱藏你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掩飾自己,這樣你才能夠平順地活下去。身為……雖然沒有資格做你的爹,但谿邊,身為你的教頭,我希望你能以人類的身分找到幸福。』
  
  從那一夜開始,谿邊覺得自己就被封印了。即使比起人類,他怎麼都覺得貪狼他們更貼近自己,即使比起做個武生,谿邊更嚮往搏命而刺激的人生。
  
  谿邊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流淚了,又或者是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仰頭望著夜空,莫名地長嘯了一聲,低沉而高亢的狼嚎取代他原來的嗓音,迴蕩在夜空裡,谿邊這才真切地體認到,他找回了自己。
  
  教頭,對不起,辜負了你的期望。
  
  但是我相信,即使是現在的我,也會有許多能接納我、給予我幸福的人。即使並非以人類的身分。
  
  「狼型、腹鱗、還有黑色的翅翼……」
  
  青竹朝大火那頭退了一步,手上的柳葉刀跟著垂了下來,只是怔然看著由谿邊化型而成的龐然大物,半晌似乎雙膝一軟,在石階地上跪倒了下來。
  
  「這是……貪狼神?」
  
  青竹拋下了刀,其他半獸似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了,仰望著這彷彿神話一般的景象。
  
  十數尺高的巨狼,宛如塑像一般凝立在火光熾熱的廣場上,天空撥雲見月,靜靜地灑在那一身柔順的狼毛上,背上黑色的羽翼向夜空緩緩張開。
  
  在那雙羽翼護佑下的,是屬於人類、但也不僅僅是人類的君王。
  
  不知道是誰起了頭,有個半獸忽然拋下了武器,朝巨狼誠惶誠恐躬身下拜。
  
  在半獸群間流傳已久的神話,沒有人想過還存在這片土地上。長久以來的流離失所,墮落的信仰、遺失的尊嚴,在此時此刻,似乎全流回了這些半人半獸的後裔身上。頓時四下都是怔然下跪的半獸,還有同樣茫然的禁衛軍們。
  
  「沒想到……上天……還沒有遺棄我們半獸嗎?」谿邊聽見青竹的聲音。
  
  他隱約看見青竹最後也拋下刀,在石階上盤坐而下,然而他的視線卻逐漸模糊,百忙中只能一瞥羽翼下,仍舊朝他笑著的那個男人。
  
  「我說過了……某些方面來講,我們是同類啊。」
  
  他聽見男人極其溫柔的嗓音,就像當年那個教導他、期望他幸福的男人一樣。
  
  「恭喜你重新找回自己、認識自己……獸人谿邊。」
  
  ***
  
  
  後來的事情,谿邊其實已經不太記得了。
  
  他只記得自己幾乎要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彷彿又恢復成人形,一絲不掛地倒在媧羲的膝上。他隱約聽見禁衛回神過來,吆喝著要逮捕半獸的聲音,也隱約聽見青竹指揮眾人,要大家撤退的聲音。也彷彿聽見媧羲交代共工,要放這些半獸一條生路的旨意。
  
  但最終這些記憶都模模糊糊,回復成人形後,傷口的疼痛又全數回到身體裡來,這回就連善於忍痛的谿邊也吃不消。
  
  雖然他用狼型的姿態,替媧羲擋了最後那一批箭,多虧狼毛的粗厚,傷口都不太深,但還是讓他在第一次醒來時痛到差點再次罵髒話。
  
  他被安置在周垣內最好的宿舖裡,媧羲親自來看了他兩次,都沒有說什麼重要的話,只要他好好養傷。他知道媧羲還有很多後續的工作要處理,現在正忙得天翻地覆。
  
  刑天也來看過他一次,他看起來精神大好,容光煥發,和之前和媧羲鬧翻時比起來判若兩人。他告訴谿邊傅白義已經被收押,傅白澤礙於封號,在查明罪證前不能將他下獄,只被軟禁在家,周圍有層層禁衛守著。當然他安插的禁衛已經全部被免職了。
  
  陽離的屍身被送回傅家,據說是媧羲下旨開的恩。本來像陽離罪以謀逆,死了也不能安歸祖籍,但媧羲卻彷彿要圓他傅家人的夢般,親自遣人把他的屍身送到傅白澤面前。據說傅白澤看到陽離的屍身時一語不發,只依稀說了句:
  
  『你回來啦,孩子。』
  
  谿邊聽了之後不勝欷歔。他捫心自問過,雖然宮變的事是陽離咎由自取,欺騙他的事也是,但在這麼長一段相處時間裡,谿邊承認自己並不是沒有發現陽離的種種怪異之處。他在任由陽離把他當大哥一般崇拜的同時,卻又放任他自生自滅。
  
  谿邊想,他並不像自己所講的那樣堅決,應當也很迷惘,所以才會老是中夜不眠,在庭院裡徘徊,也才會每晚都拉著谿邊說話,而不肯獨自入眠。
  
  陽離曾向他求救了很多次,但都被他輕巧地避開,他無法否認自己的情淡和自私。
  
  『如果我死了,大哥會為我傷心嗎?』他想起陽離問過他的話。陽離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情這樣問他,谿邊現在已經無法想像了。
  
  和陽離要好的那個琴妓,叫作芹兒的,原來正是和陽離在宮中交通的內應。谿邊這才明白除了區廬那次以外,為什麼後來宿鋪失竊時,陽離總是有不在場證明,由陽離絆住他們,琴兒就可以在宿鋪裡大肆搜索主子交代的機密,包括偷走炎鴸的東西。
  
  想起炎鴸,谿邊仍然覺得困惑。照這樣看來,把自己的動向回報給傅家、龔家那些人的內賊,應該就是陽離才對。
  
  那麼炎鴸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呢?如果是,又為什麼要寫那封信?如果不是,他又是為誰在工作?
  
  抱著這許許多多疑問,谿邊養好傷、能重新動武時,已經是二月初春左右時的事了,從窗外望出去,枝頭都抽了新芽。
  
  原本被半獸蹂躪了一陣的商羊宮,也在工部大刀闊斧下迅速的重建起來,據說被媧羲到處要求省錢的結果,規模沒原來的華麗就是了。
  
  景物依舊,但許多逝去的人,卻盡都回不來了。
  
  媧羲在花朝節那天招了他過去,二月十五是皇朝傳統迎花神的日子,又叫作「花神節」、「百花生日」,在花神節這天,宮中女眷會舉辦賞花的宮宴,由宮裡的御媛、世婦裝扮成花神,或捕蝶挑菜、或剪綵為花,為宮裡帶來春天的氣息。
  
  官員也多好結伴出遊,這時春天初至,百花盛開,正是賞花游玩的好時節。就連平素最忙的上皇,也會抽空和百官吟詩作對,飲酒交流感情之類。
  
  谿邊見媧羲時,他人就在常碧苑裡賞花,身邊只跟了精衛一人,還有幾個內侍。
  
  後來谿邊也弄明白媧羲是如何逃出路寢的事。傅白義行事小心,在媧羲的內侍裡甚至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把寢宮盯得死死的,媧羲的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中。
  
  偏偏那日媧羲卻趁著入浴時,在屏後和精衛換穿了衣服。谿邊後來才聽說,媧羲年輕時常扮女裝,加上骨架細長,扮起女子來唯妙唯肖。兩人調換身分,由精衛在內侍服侍下回到床上躺下,媧羲便趁此溜出殿外,直奔光碌司。
  
  據說這還不是兩人第一次互換,谿邊這才明白媧羲為何要讓精衛常隨左右的原因。除了個人喜好外,必要的時候,精衛也是維護帝王安危的替身。
  
  谿邊在涼亭前跪伏請安時,卻意外發現媧羲身後還站了另一個人,竟是共工。
  
  「好久不見了,谿邊,看來你傷好得差不多了,這次辛苦你了。」
  
  媧羲的聲音依舊暖洋洋的,像三月的微風一樣拂人。他身上穿著新製的春服,和往常一樣式樣簡單,基色也是紅色,流蘇垂綴在禦春寒用的薄衫前,顯得格外閑雅飄逸。
  
  他臉上已經一點病容也沒有,顯然那場病已經過去了。
  
  「哪裡,看到陛下精神健朗,屬下不勝欣喜。」
  
  這倒不是場面話,他還記得大火中的剎那,看見那些火光射向媧羲的同時,他真有一種世界毀滅的絕望感。以往他不明白刑天等人為何總能為上皇捨身,沒想到那晚他竟也做了同樣的事。
  
  媧羲始終沒向他說明那晚他忽然變身的事,只簡單地說他的原形是獸人,正確來講,應該是化獸人。化獸人和半獸系出同源,但不同的是,化獸人擁有百分之百人類的外表,只有在固定的週期,或是情緒激動、身體狀況差時,才會化回獸形。
  
  谿邊對大陸上人類以外的種族嚴重缺乏概念,只依稀知道獸人是西地大國奧塞里斯的統治階級,他是棄嬰,自己不是這國家的人,這點他倒算有心裡準備。
  
  但是他竟然是化獸人,這種幾乎可以說是高貴的種族,而且原形還是那樣氣派的巨狼,就有點令他難以致信。而且從那之後,谿邊照過鏡子,他的眼睛竟變成琥珀色,不再是原來屬於人類的黑色,這讓他要欺騙自己那晚的事只是一場夢也沒辦法。
  
  「你應該像往常一樣,有很多事情要問吧。」媧羲只看了他一眼,就愉快地笑了。
  
  谿邊這時對於媧羲的拉攏已經再無抗拒,便點了點頭,
  
  「是,屬下想問陛下的問題,多到像山一樣高。」他老實地答。
  
  媧羲似乎心情很好,忽然回頭看了角落的共工一眼。
  
  「共工,那我們就先說到這裡吧。兵部的事我晚點再和你交代細節,另外你是三月十七動身吧?那得在那之前完成更換人事部屬的工作才行。」
  
  谿邊吃了一驚,忍不住插口道:「呃……赭大人要去哪裡?」
  
  「去哪裡?你不是早就知道了,當然是調任西北,我以為這已經不是機密了。」媧羲打趣地道。
  
  谿邊一時有些懵,脫口道:「呃,我以為……屬下以為陛下只是做做樣子,好讓……好讓亂黨他們上當而已。」
  
  「就算我是上皇,也不能下了聖旨調動一位將軍之後,又不明不白地撤回,何況這個人事調令牽扯甚廣,不單是共工一人而已。與其說是我為了讓他們上當,才將共工調任西北,不如說我是為了將共工調任西北,才順便利用他欺騙博羿他們。」
  
  谿邊聽他對自己再無保留,顯然是打算打開天窗說亮話,便也放大了膽子。見共工向媧羲行禮退下後,便再次伏了首。
  
  「陛下……讓屬下晉補霸下衛,還從事這麼多機密任務,是因為知道陽離鎖定我為刺探對象,所以才故意利用屬下引誘他們的嗎?」
  
  「可以這麼說。」
  
  「那麼……陛下當初會看重屬下,是因為一開始聽見屬下和半獸交好,又知道傅家他們有意利用半獸,認為屬下可能有足堪利用之處,因此才刻意接近屬下、對屬下示好的麼?」谿邊一口氣不停,目光不離亭中的媧羲。
  
  事實上那晚宮變落定後,媧羲過不久就下了諭旨,公開表揚入宮的半獸,說是半獸驍勇善戰,在大亂中制伏了逆黨,在場許多禁衛都是見證。不但要之前搜捕半獸的市衙全部收回成命,作坊中有開除半獸的,則由半獸自行決定,要重新回去工作,還是放回。
  
  因為東漕河畔幾乎燒成了白地,義府什麼的也不復存在,媧羲在下令重建祈父橋的同時,也和工部和戶部商議,將那一帶規劃成半獸的住居地,並給予正式的坊市編籍,讓有工作能力的半獸入住,成為新的作坊及市集。
  
  當然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事後谿邊慢慢聽媧羲說明,最大的問題還是錢。聽說工部打算讓半獸自己出勞力建屋,以彌補詰屈不足請工人的經費。
  
  從那晚之後,谿邊就沒再見到貪狼和狐狼,但媧羲似乎特地透過工部替他打聽消息,聽說貪狼重整了獸幫,和同樣毫髮無傷的青竹一起,爭論是否要接受人類的好意。
  
  谿邊知道那晚的衝突,雖然因為自己的變異而終止,媧羲也遵守和他的承諾饒半獸一命。但半獸和人類從來沒真的接受對方過。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青竹看媧羲的眼神,那不單只是種族間的仇恨,聽她的口氣,竟像是本來就識得媧羲一般。
  
  ……難道說青竹是媧羲以前的相好,被花心的皇子始亂終棄,所以挾怨報復嗎?以年紀而言倒還滿符合的,谿邊不禁有點八卦地這麼想。
  
  這麼一想,讓谿邊沒來由地又想起了貪狼。
  
  在床上養傷時,谿邊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那個人的一切。彷彿只要不去想,就能夠當作自己已經遺忘。
  
  他心裡也很清楚,那天晚上,他在商羊宮外向貪狼說出那種話來,貪狼多半已經對他失望透頂,以後要再見面恐怕難了。
  
  但是,他真的好想,甚至是渴望的,再摸一摸那身刺刺的狼毛,還有那對狼耳。
  
  聽了谿邊的問題,媧羲忽然從亭上站起來,走到常碧苑那一片花海中。
  
  「你說的沒錯,我一開始會對你感興趣,確實是因為你提及半獸的事情。」
  
  谿邊又要開口,但卻被媧羲伸手阻斷了。
  
  「你知道,刑天向我舉薦你晉補禁衛時,說了什麼嗎?」
  
  「說什麼?」谿邊一怔。
  
  「就是選你進禁衛軍的原因,其實刑天知我心意,是要找到足堪擔當五殘的人選,所以他選了你。」
  
  「不是……因為看到屬下和貪狼那場架……」
  
  「武藝當然是一個原因,你能和那個半獸幫主打成平手,以你的年紀委實難得。但我要的人,從來不是單只有武藝而已。」
  
  谿邊瞇起了眼,其實媧羲問的,也是他一直吶悶不解的問題,照理說刑天目擊他和貪狼打架,縱使他和貪狼確實是身手矯健了點,說到底也只是尋常街頭爭吵而已。以刑天之能,不應該會看上這種打架的小孩子才對。
  
  「他說,你和那個半獸打到正激烈時,他一步步地退到東漕畔。你那時候面對著河岸,就算打得再忘我,理應看到你的玩伴再往下退,一定會退進河裡,但是你既沒有出言提醒他,竟也沒有停手,甚至沒有換方向攻擊。換言之,你是在明知雙方都有可能掉進河裡的狀況下,還維持著原來的方式繼續打下去。」
  
  谿邊怔了怔,畢竟是一年多前的事,但有些細節他卻還記得異常清晰。他記得貪狼一直要他娶狐狼,講到他實在煩不勝煩,貪狼既出手想教訓他,他也不會客氣地挨打。
  
  本來只是想應付應付貪狼,反正那傢伙向來衝動,過一會兒氣消了就好。但那天貪狼竟招招狠辣,好幾招幾乎將他毆成重傷,到最後他也氣了,拔出短槍來,下手也開始毫不容情。兩個人一路打,一路嚇跑了幾群路人,不知不覺地就接近河邊。
  
  他看見貪狼往後退,事實上他也如媧羲所說,很清楚接下來貪狼會掉到河裡。而且如果他繼續打下去,他也會跟著被扯進河底。
  
  「如果你是個冷血之徒,這時候應該會改變出招方式,把對手引入河中。如果你是關心朋友之輩,那你至少會改變眼神,提醒他後頭已無路可退。」
  
  媧羲覆述著刑天的描述,站在花叢間平靜地道:「因為你根本不關心,谿邊。應該說,即使你發現到這些事實,也不會改變你的初衷。你是個自負的人。」
  
  他忽然伸出蒼白的指尖,指向谿邊的胸口。谿邊微微一顫,那天晚上的澎湃感,似乎又再一次短暫地湧入體內。
  
  「谿邊,在這個地方……在這宮門之內,你隨時會遇到很多問題,很多誘惑、很多脅迫,很多人會向你示好,向你展現他的權威,要他信服於你。也有很多人會向你裝可憐,試圖讓你同情他,然後應承他什麼事情。在這五采門內,沒有什麼比把持自我更重要的事,一但你迷失了自我,就是你身敗名裂之時。」
  
  媧羲忽然也直視著他。
  
  「谿邊,這一遭下來,你也經歷了很多、面臨不少選擇。然而現在的你仍然完好如初站在我面前,這就證明了我並沒有看錯人。」
  
  谿邊驀地想起了很多人。他想到丹粟,想到陽離、陽離的伯父,一時說不出話來。
  
  「如何?現在你不會再懷疑了吧?我請求你為我效力的事,是真心誠意、如假包換的,不是要拐你去做什麼殘害青少年身心健康的事。」媧羲咯咯笑道。
  
  谿邊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現在回想起來,媧羲倉庫裡的那番話還真像在告白。什麼相信他、和他分享心中的小秘密之類的。
  
  其實他也明白,到這地步,再拒絕媧羲就太不上道了。
  
  但說到底他仍然覺得不安,不是媧羲的問題,而是他真的可以勝任這個工作麼?
  
  「啊,對了,我一直要向你介紹個人的,聊著聊著竟就忘了。」
  
  看著谿邊的表情,媧羲忽然淡淡一笑,朝涼亭後花棚招了招手,一人便緩緩步出花蓋的陰影,走到媧羲身前。
  
  「炎、炎鴸?」谿邊叫了出來。
  
  那人正是炎鴸。谿邊是第一次看到他沒穿禁衛服的樣子,他穿著一身簡單的春服,顯得格外孺雅。襯上那張炎家血統的俊美臉蛋,谿邊一時甚至有看見第二個媧羲的錯覺。
  
  炎鴸先在媧羲面前叩首行禮,媧羲對他點了點頭,才轉向谿邊道:「雖然之前你們應該見過很多次了,但這是他第一次以此身份和你見面。谿邊,正如你所知,他是炎鴸,逸國公炎孟極的長孫,炎家未來的當家。同時也是我的五殘之一。」
  
  「什麼……?」
  
  谿邊對媧羲的話還反應不過來。只見炎鴸緩緩轉過身來,朝谿邊鞠了個躬,跟著揚起文雅的笑容,和之前的跋扈幾乎判若二人。
  
  「好久不見了,谿邊。很抱歉沒在你受傷時去看你,實在太多事情要處理了。」
  
  「炎鴸是……炎大人是陛下的……」谿邊舌頭幾乎打結。
  
  媧羲看了炎鴸一眼,炎鴸就笑了笑。
  
  「叫我炎鴸就行了,以後我們還是同事,犯不著分尊卑。陛下說得沒錯,我奉陛下之命,在你進區廬後監視你,把你的一舉一動回報給陛下知道。」
  
  谿邊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地看著印象中總是意氣風發的同事。許多事情忽然清晰起來,像是炎鴸為什麼會和陽離一起晉補他的隊副、為什麼會每夜莫名其妙跑進他房裡,還有數次以言語試探的事情。
  
  他也一直覺得奇怪,怎麼可能那麼巧,他被共工刺傷後炎鴸剛好出現在那裡,現在回想起來,谿邊越發感慨自己真是太遲鈍了。
  
  「在奉命監視你之前,我都是陛下安在炎家的探子,專門監視炎家動靜。包括執掌羽林軍的炎櫟,當然還有逸國公炎孟極。」炎鴸看著他的表情又道。
  
  谿邊又是一陣驚訝,「可是……你不是炎家的人……炎家的長子……」
  
  「是啊,不過這和那沒有關係。」
  
  炎鴸聳了聳肩,不置可否地道:「我會為陛下工作,是出於我自己的意願,谿邊,既然你也同意成為陛下的五殘,那你應該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效忠的理由。你雖和半獸交好,但也替陛下處理半獸的問題不是麼?」
  
  炎鴸又笑了一聲,聲音總算回復幾分谿邊習慣的盛氣凌人。
  
  「其實也沒你想的那樣無情。對炎家。炎家要是安分守己,我的存在對炎家並非沒有好處,陛下信任我的同時,也就等於信任了炎家,這也是炎家為什麼在這麼多年朝廷動蕩中,始終安然無恙的原因之一。」
  
  谿邊茫然點了點頭,但心裡仍有些不能接受,只是他也知道現在不便說出口。在這宮門之內,父子、夫妻、兄弟竟都彷彿兒戲,轉眼飛灰煙滅。
  
  「本來我是不會進宮的,為了方便監視炎家。但是你進來以後,陛下就說希望我改為跟著你,因此我才這麼快晉升霸下的隊副。我說我是託你的福,才進得了這座五采宮門,這句話並沒有騙你。」炎鴸又揚唇補充道。
  
  谿邊一時仍有種不真實感,看著眼前的炎鴸,驀地又想起陽離,想起他臨死前那張蒼白的臉孔。這個冬天,他、陽離和炎鴸共處一室,不知道多少個夜裡,或談論國事,或談天打鬧,讓谿邊總有種錯覺,彷彿他們真是吃一鍋飯的兄弟那樣。
  
  他忽然想起共工在雪地裡向他說的那番話:你將沒有任何交心的朋友,因為他們全可能因為各種理由接近你。
  
  「對了,有件事……我想請問炎大人。」
  
  知道炎鴸是媧羲的人之後,谿邊立時想到了那封信。
  
  如果炎鴸是為了媧羲工作,那封引狐狼被抓的信又是炎鴸所寫,那豈不是表示,狐狼被抓的事是出於媧羲授意?
  
  媧羲和炎鴸都意外地看向他。谿邊考慮了一下,就算狐狼真是媧羲的緣故才被抓,現在狐狼平安無事,媧羲也算兌現他的諾言,他也沒什麼好計較的。只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想知道原因就是了。
  
  他把貪狼告訴他的事照實說了。沒想到炎鴸露出驚訝的表情,歪首想了一下。
  
  「信?我沒有寫過什麼信啊!」
  
  谿邊吃了一驚,在此情此景下,炎鴸實在沒必要再騙他,那這又是怎麼回事?
  
  谿邊見媧羲沉吟半晌,忽然插口,「炎鴸,你之前不是說過,你的書信被人偷了嗎?」
  
  他此言一出,炎鴸和谿邊都叫了出來。
  
  「啊,原來如此……」兩個少年人面面相覷。
  
  炎鴸思索似地道:「原來是這樣,如果以傅家人自己的筆跡寫那封信,未來若是不小心被查出來,傅家搞不好會被安個和半獸串通的罪名,畢竟在他們原先的計畫裡,半獸是拿來當替罪羔羊的。模仿我的筆跡寫信給半獸,不但可以避免留下證據,順利的話還能栽贓嫁禍,沒有比這更好的一石二鳥之計。」
  
  「除此之外,傅家多半猜到我在禁衛裡也安有心腹的事,再加上炎鴸為了完成任務,費了不少心思。以那個傅家孩子的才智,多半也猜到了,炎鴸是我這邊的人。」
  
  媧羲接口。
  
  「所以他才會做那些戲,他故意竊取炎家人的東西,逼炎鴸不得不出面,然後再矢口否認,讓你以為炎鴸處處找他麻煩、看他不爽。這樣以後炎鴸無論給你什麼建言,你都會對他有所保留,甚至懷疑炎鴸心懷不軌。」
  
  「哈啊……」
  
  谿邊不禁茫然,過往的種種在腦中閃過,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笨起來。
  
  「放心吧,谿邊,你還年輕。」
  
  媧羲彷彿看穿他的想法般,把下顎支在掌上一笑。
  
  「未來的時間還長得很,你還有很多機會可以學習,比那些食古不化還自以為事的老臣好多了。你是我選中的人,而我向來相信自己的眼光。」
  
  他又望向炎鴸,「而且你也有了很好的老師,不是麼?」
  
  谿邊一愣,這才醒覺過來,「炎大人……他會向我講解那許多皇朝內政,也是出於陛下的授意嗎?」
  
  炎鴸和媧羲互看了一眼,前者不自在地聳了聳肩。
  
  「這個當然。我從小就討厭唸書,全是給炎家人逼的,更討厭把唸過的東西教給別人。要不是陛下說非得給你上幾課不可,我才不會這麼大費周章,而且我這輩子還沒見過像你這麼沒常識的傢伙。」
  
  炎鴸說著又別過頭,指尖不動聲色地抹了抹鼻子。
  
  「嘛,不過被你稱讚,我是覺得還滿高興的啦,心裡至少平衡了點。託你的福,我也惡補了不少書。」
  
  看著炎鴸的反應,谿邊忽然覺得,或許這禁宮之內,還是有幾分真實的。
  
  「陛下,屬下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他深吸了口氣。媧羲似乎也有所了然似地,含笑看著他。
  
  「陛下,屬下……究竟是什麼東西?」
  
  他不用「種族」、「生物」,是因為這樣問比較能得到更完整的答案。其實這問題他一開始就該問才對,只是因為太在意答案,反而有所遲疑。
  
  在養傷的時候,谿邊不止一次試著再變回那晚的模樣,只是發現沒有想像中簡單。一來必須耗費大量精神力和體力,每當回復成人類時,力氣就像被抽乾似的,軟棉棉的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二來他發現自己仍舊對狼型的模樣,應該說是自己的原型,感到恐懼。或許是維持太久人類的外型,谿邊覺得那晚的樣子雖然令他感到自在,但另一方面也令他不安,彷彿自己是什麼怪物轉生的一般。
  
  望著鏡裡的琥珀色眼睛,谿邊總有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明明像是找回了自己,卻又拉遠了距離,谿邊最近經常撫著鏡子興嘆。
  
  「我是很想回答你,事實上我也略知一二,只是有比我更適合回答這問題的人。」
  
  媧羲對他眨了眨眼,欣賞谿邊錯愕的表情。
  
  「那個人號稱讀過東西地群書,像個活動廣文苑一樣。我想他不日就會回來這裡,就由他來好好向你解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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