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五歲時候的事,我那時候忙著展覽的作品,放他一個人在外面騎腳踏車玩,結果他騎到馬路上,被經過的大卡車捲到後輪下,唰地一聲就沒命了。而我竟然等到黃昏做完作品,走出工作室,看到一堆鄰居和警察圍在我家門口時,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大鍋自嘲地勾起唇角,在紀宜不知所措的視線下又乾了杯酒,


  「那之後我曾經想過要放棄創作,放棄雕刻這條路。藝術這條路太苦,聽說你以前唸戲劇的,應該也明白,那是苦到只有天才和怪胎,才能撐得過去的路。不,就算是天才或怪胎,也不見得每個都撐得過去。」


  紀宜聞言想起了一些人,跟著默然點了點頭。大鍋又說,


  「但最苦的還不是走藝術的本身,是他身邊的人啊!我老公在我兒子掛了後,就和我離婚了,是我主動提的,之後二十多年我身邊再找不到固定的人,直到當了老師也還是這樣。帥哥,我跟你說,」


  大鍋用那雙粗糙的手,撫了撫紀宜的手背。


  「魚仔那孩子現在不明白,就算是做藝術的人,也還是不得不面對很多現實,如果他還是躲在異世界裡,那被現實衝擊最大的人,就會是他身邊的人,就會是你。吶,小帥哥,你撐不撐的下去啊?」大鍋傻傻地笑著。


  紀宜沒有回答他,只是慢慢跟著飲盡手中的小米酒。


  ***



  大鍋替介魚找到了幫手。那是上次在國際雙年展中遇到的前輩,那個前輩姓黃,在現代藝術界的輩份很高,據說還短暫指導過介魚的老師,是個白髮皤皤的爽朗老人,他一向欣賞介魚的才華。


  上次介魚的作品拿到玉璽獎,那是專頒給初次參展者的最高榮譽,還被黃老師笑著搖了搖頭,摸著他的手感嘆:


  「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我已經是舊人了。」


  介魚在電話裡說了他的困難後,黃先生就幫忙介紹了市立體育館的人,體育館就在市內籃球場闢了一小角,讓介魚可以在那裡模擬實驗中的作品。


  一根根從天而降的鐵棍吸引了不少來運動市民的目光,介魚便經常在眾人圍觀下,專注地調整鐵棍的高度。紀宜就站在一旁,替他勸走試圖去摸作品的小孩子們。


  星期三的時候,介魚第一次到受邀的兒童美術教室去。


  紀宜本來想送他去。他以前的車留在老家,現在他們的財力也買不起車,兩個人都靠電車通勤。介魚很快就挽拒了,因為他知道紀宜自己還有工作,特地找個男人陪另一個男人坐電車實在沒有意義,他扛起上課的素材就一個人跑進了車站。


  陽光兒童教室的地點設在青年活動中心,那是個看起來很有喜感的大樓。窗戶擦得精亮,在夏日的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


  門口還斜拉著大大的紅布條,上面寫著:「暑假韻律舞新班開課」、「兒童游泳班,即日起受理報名,歡迎親子一起同樂!」之類的廣告字樣。


  介魚小心翼翼地走進看起來很氣派的電動門,被突兀的冷氣弄得緊張了一下,忍不住抱緊了手裡的素材。他打算第一次教小朋友做鐵罐人,所以自己拎了一袋啤酒罐,還有纏著綿毛的彩色鐵絲,甚至連鐵鉗還有強力膠等等都帶齊了。


  但他走在路上越想,就覺得越蠢,他覺得小朋友一定不會理他。


  他在應聘函裡寫的辦公室找到了負責人,那是個看起來很和善的中年男子,和紀宜一樣戴著眼鏡,但卻沒有紀宜那種薄削的菁英氣,反而看起來有些呆呆的。介魚到門口時,還發現他正在和人談話,是個二十出頭的男人。


  中年男子自我介紹叫林緣,是陽光兒童教室的總負責人。介魚連忙鞠躬致意,結果懷裡的啤酒罐滾了出來,慌得他連忙彎身去撿,鋁罐掉落的響聲讓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回過頭來,林先生和那個年輕男子也趕快替他撿了起來。


  介魚覺得好想哭。果然還是應該讓小蟹陪著來的,他自暴自棄地想。


  「啊,介老師,我介紹一下,這位是青年藝術雜誌的記者兼編輯,叫吳瑞。」


  好容易撿完鐵罐,林先生就拉過越來越緊張的介魚,和年輕男子照面。叫吳瑞的男子就朝他點了一下頭,介魚看他長得眉清目秀,咧開嘴笑時,牙齒白得讓人不敢直視,但他對於紀宜以外男人的長相,向來不太關心,只是簡單伸手握了一下。


  但是男人竟然握住了他的手,沒打算放開的樣子。


  「好軟。聽說老師是做裝置藝術的?手怎麼能這麼嫩啊?」


  吳瑞有些輕浮地笑著說,介魚嚇了一跳,本能地抽開手。指尖還留存著男人撫觸的感覺,這讓介魚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老實說以前還在學校時,介魚是完全不介意陌生人的碰觸的,上床也是。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只習慣紀宜一個人的觸感,一個人的體溫,其他人就算只有碰到他也好,都會讓他覺得有哪裡不太舒服。


  「介老師,吳先生想採訪你的那個班。因為今天是第一次上課,所以還不打算拍攝,他只會在旁邊看,你放心,不會打擾到上課的。」


  林先生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逕自笑著說。介魚更是嚇了一大跳:


  「採、採訪?為……為什麼要採訪?」


  「啊,因為這是新的班級,也是新的嘗試啊。老實說聽見介老師要接這個工作時,我還真是鬆了口氣,太感激了,很難找到又有才華、同時又有愛心的老師……」


  林先生帶著吳瑞和介魚上樓,活動中心有很多各種不同的教室,似乎也外租給許多需要授課空間的機構。一走進教室,介魚就愣住了,本來想像是像幼稚園一樣,有很多小朋友圍在圓桌旁,用一堆無邪的大眼睛端詳他。


  但是教室裡不止有小孩,還有家長。幾乎每個小朋友旁邊都跟了一個家長,而且一看到他們的臉,介魚就愣住了,手上裝的鋁罐的袋子也掉了下來。


  「這就是這次陽光教室的學生,介老師,你可以坐在這邊,吳先生,你就站在這裡好了,不好意思。小朋友,老師來了喔!」


  介魚愣愣地站在門口,看著許多往他這裡望過來的學生。裡面竟沒一個學生的臉是完整的,大多數都有燒傷的痕跡,還有幾個戴著像是厚繃帶布料般的面具,還有一兩個學生甚至坐著輪椅,由媽媽或爸爸在後面推著。


  介魚還看到左邊角落坐著一個孩子,半邊眼睛燒得翻出了眼白,正用剩下的眼睛直直瞪視著他。


  「這……這到底是……」


  介魚反應不過來,稍微往門口退了一下,用求救的眼神望向正要關門的林先生。林先生也愣了一下:


  「怎麼了嗎?介老師?」


  「這、這些孩子……這些小朋友……」


  「咦?在邀聘函上不是有寫嗎?陽光兒童教室是專門為顏面傷殘的孩子,所開的一系列課程。就像老師看到的,因為有些孩子被燒傷了眼睛,有的聽力也有點問題,所以不能像一般孩子一樣,做一些水彩、蠟筆等等需要辨識顏色的美術活動,所以才請老師來,教一些比較不需要五感就能創作的作品,這老師應該明白吧?」


  介魚大為尷尬,那時候他滿心都是要替紀宜分擔經濟壓力,只知道這是個能賺錢的教職,竟沒有認真去看教學的內容是什麼。


  說實在話,以前關於這些現實面上的事務,比如展覽的報名、比賽的仲介等等的,從學生時代他們同居開始,就是紀宜在幫他打點。他從來很少去注意這些細節,介魚想著想著,竟有一種悲哀想哭的感覺,但偏偏現在又不是打退堂鼓的時候。


  「各位小朋友,歡迎你們來兒童陽光教室。這裡的環境很安全,待會爸爸媽媽就可以出去了,如果還是不放心的話,可以在走廊上看,但是請不要打擾到上課喔。小朋友,這位是介魚介老師,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就讓介老師教大家一些有趣簡單的美術勞作,大家要好好學喔。來,跟老師問好。」


  林先生經驗老道地指揮著,把介魚推到了教室前頭。這間教室沒有桌子,大概是方便輪椅移動的緣故,周遭也幾乎沒有家具。


  介魚有些踉蹌地被推到白板前,小朋友就紛紛直起身,幾個比較活潑的就齊聲叫了起來:「介老師——好!」介魚頭皮發麻,臉色也蒼白起來,根本說不出話來。他看見那個叫吳瑞的記者,竟然靠在牆上觀察他,還偷笑了一下。


  好、好想回家,小蟹……


  眼看將近十個人二十隻眼睛全注視著他,介魚就有一種被烈火焚燒的感覺,連脖子根都紅了起來,手也跟著發抖。林先生領家長們出去休息後,教室裡就只剩下他和小朋友們,還有一直靠在牆邊的吳瑞。


  「那、那個。你們好。」


  總而言之先問好,介魚咬了一下牙,既然下定決心來了,就不可以半途而廢。介魚忍住快被逼出眼框的眼淚,學小朋友一樣,在地板上席地坐下。


  孩子們全都好奇地看著他。介魚緊張到腦子一片空白,一時竟忘記自己要講什麼,就這樣和小朋友大眼瞪小眼了一分鐘,有個鋁罐滾到他腳邊,介魚才驀地驚醒,慌慌張張地把那個罐子拿起來:「那……那個……就是,每個人一個……這個鋁罐……」


  他喉嚨乾澀,眼睛這邊一直熱熱的,有生以來還沒這麼緊張過。他把那些鋁罐從袋子裡倒出來,罐子就橫七八豎散了一地,沒想到這時候小朋友叫了起來,


  「啊,我知道那種酒!我把拔常喝!」


  「是麒麟啤酒耶!好多便利商店看過的罐子——」


  「老師,我可以拿這個罐子嗎?這個可以給我嗎?啊,那個是我要的!」介魚被問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這樣小小幾個鋁罐,就可以引起孩子們這麼大的興趣。還來不及回答,就被撲過來玩罐子的小朋友擠到一邊。


  介魚有點訝異,雖然平常不太注意,但他總覺得有這種臉的小朋友,個性應該會特別陰沉,或是特別安靜之類的。


  他不是沒有愛心的人,大抵就跟一般社會大眾差不多,但是實際看到那些燒得面目全非,紅白交錯的臉,說不害怕還是騙人的。


  看到孩子這麼活潑,介魚驚訝之餘,一直高懸在胸口的緊張,竟也被撫平了些許。


  他看到那個坐輪椅的女孩子,彎下腰像要撿鋁罐似的,卻因為手不夠常搆不著。


  介魚就趕緊從地上站起來,拾了一個鋁罐,打算拿去給她。但沒想到他才伸出手,就有隻手搶在他之前,把一罐台啤按進了女孩子手裡:


  「來,給妳。妳一直在看這個罐子吧?」


  介魚抬起頭,才發現是那個長相清秀的記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牆邊走到他身邊。小女孩格外高興,笑著接下了那個鋁罐:
 
  「啊,謝謝叔叔!我爸爸都買這種罐子耶,我家冰箱有一大堆喔。」


  介魚愣了一下,有些愧疚地丟掉了手裡的海尼根罐子。


  「那邊那個小朋友,你要哪一種罐子?」


  吳瑞又抬頭問。介魚才發現是那個臉被燒了一半,半邊眼睛翻白的男孩子。


  一般燒成這個樣子,家長都會替孩子訂購特製的護具,避免感染也避免行人異樣的目光,但是這孩子完全沒有。


  他一直靠在牆角,也沒有過來搶鋁罐,甚至也沒有出聲,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用開場時的目光瞪著介魚和其他人。


  吳瑞就撿起介魚丟掉的那罐海尼根,走到男孩面前,介魚也發現他的年紀,比其他孩子都大,大約十歲左右,其他小朋友大多是學齡前。


  「你不想跟他們一起玩嗎?」


  吳瑞又問那個男孩子。男孩接下鋁罐,就不感興趣似地擺到一邊去,


  「對、對啊,一起……一起來吧?」


  介魚幫腔地問著,但男孩完全不理會他,好像介魚是空氣一樣。介魚沒有辦法,只好自己拿了個Asahi的水果酒罐,坐回地毯上,然後拿起了旁邊的剪刀鉗。


  他微一抬頭,才發現所有的小朋友都盯著他瞧,好像在企盼什麼似地好奇地看著他的手,面罩下的小眼顯得格外熱切。


  介魚一陣忸怩,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是老師,他們會盯著自己看也是理所當然的,只好低下了頭,把心神專注在作品上。


  他一語不發,拿著剪刀鉗,從鋁罐的罐口開始,小心翼翼地剪裁起來。


  也沒見他怎麼轉彎,只是這邊剪一刀,那邊轉一下,鋁罐從罐口開始變形展開,漸漸在介魚手上變成一隻孔雀,圓滾滾的罐身變成孔雀的身體,水果酒獨有的鮮豔罐壁則成了孔雀的開屏,介魚還用鉗的部份,把羽毛的部份一根根折出造型。


  小朋友都「哇」地一聲,睜圓眼睛靠了過來。


  介魚讓孔雀站在地板上,又拿了一罐台啤,這次剪成泛著淡藍色澤的鯨魚,肚子亮晶晶地鼓著。孩子們都爭相伸手拿來看,介魚看到牆角那個男孩也抬起了一絲視線。


  「老師,教我們做!」


  「老師,兔子呢?也可以做得出兔子嗎?」


  介魚被興奮的孩子們包圍著,一時更加手足無措。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到底是怎麼做出那些作品來的,應該說,在他心裡沒有所謂的作法,也分不出階段和步驟。只是看著那些罐子、看著那些石頭、看著那些素材,某些形象就躍然而生。


  有個雕刻家說過:我只是把它們從石頭裡救出來。介魚完全可以理解這種感覺。


  有個男孩拿了剪刀鉗,開始剪自己手裡的鋁罐,介魚只好說:


  「啊,要、要剪的話,最好不要從中間……」


  他握著男孩的鋁罐,打算幫著他做。這時候那個記者卻又靠了過來,一把拿起了男孩手上的剪刀鉗,介魚正錯愕,就看到他遞了一雙小手套給男孩,


  「來,大家看大哥哥的,先把手套戴起來,否則這個東西很利的,一不小心就會被割傷,割傷的話是會流血生病的喲。」


  記者笑瞇瞇地說著。他好像很擅長應付這種場面,一邊說一邊自己戴上手套,還展示似地拍了拍,孩子們紛紛放下鐵罐跟著照做,吳瑞就說:


  「好乖,大家好聰明,比某個沒有常識的老師好多了。以後要玩這種罐子,都要記得跟爸爸媽媽要手套戴喔。」


  介魚愣了一下,還不太能察覺對方是在諷刺誰。吳瑞坐回他旁邊的牆上,淡淡說:


  「這些學生有好幾個視力不好,燒傷很容易影響到視神經,也有手不太靈便的,你沒發現嗎?第一次就讓他們做這種東西,又不先教他們注意安全,在教室裡還可以監管,小孩子最喜歡模仿,要是回家自己拿剪刀玩起來,割傷了自己,你是要他們再受一次傷嗎?」


  介魚被陌生人這樣搶白,一時連脖子根都漲紅了,只好愣愣地看著吳瑞像幼稚園老師一樣,幫動作不靈活的小朋友一個個戴上手套,再把剪刀鉗遞到他們手裡。


  但是介魚完全無法思考,說起話來也結結巴巴,明明是不需要太多技術的勞作,介魚卻覺得自己一輩子沒做過這麼困難的作品。


  而且記者一直在身後盯著他看,讓他宛如芒刺在背,連坐都有點坐不住,更別說是好好和小朋友溝通。


  最後是吳瑞看不過去,拿過一個鋁罐,教小朋友在上面鑽洞做燈籠。好在那些孩子意外地好脾氣,過不久就高興地和吳瑞玩在一塊,把剛剛的動物給忘了。


  介魚被晾在一邊,拿著鋁罐不知如何是好。抬頭看到那個單眼傷殘的男孩還蹲坐在一邊,就拿著剛做好的孔雀走過去,試探地問:


  「那個……不、不介意的話,這個送給你……」


  男孩卻只看了一眼,看到介魚把孔雀放到他手邊,他竟然拿起旁邊的空罐,對著介魚的頭就是一扔:


  「我才不要這種東西呢!無聊死了!」


  介魚被鋁罐砸了一下,疼是有點疼,但畢竟是孩子的力道,倒是沒有大礙。幾個小朋友全往這裡看了一眼,又回去和吳瑞玩起來。


  介魚摸了摸被扔疼的額頭,感覺有些腫,但真正疼的倒不是額頭,而是某個搆不著邊的地方,好像忽然一腳踩空了,卻掉不到實地上。


  他忽然覺得這個教室非常陌生,孩子也好、那個記者也好,全都離他好遠好遠。


  好容易等到下課,家長們紛紛接回了小朋友。那個男孩,也被一個看起來還算慈眉善目的老婦人給接走了。


  介魚飛快收拾了地上的器具,連罐子也來不及撿完,便像逃難一般奔出了教室,在走廊上撞到了林先生,他還詫異地看著介魚:


  「啊,介老師,課結束了嗎?還順利吧?我想和你談一下之後的課程……」


  但介魚完全無心談話,抓住了背袋就往樓梯跑。下唇咬得緊緊的,他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到處都是人的空間。


  然而天不從人願,他在跑回一樓時,遇到了早搭電梯下來的吳瑞。


  「介先生……你叫介魚,對吧?我們應該差不多年紀,直呼你名字應該無所謂吧?」


  他一改剛見面時的輕浮,嚴肅地抱臂靠在牆上。


  介魚老實說有些怕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總覺得再待下去會被指責什麼,他活到這麼大很少和什麼人交談,自然也很少和人吵架,像這樣被面對面的挑剔,和紀宜相識以來幾乎一次也沒有。


  吳瑞像是沒察覺他的心思,靠近一步說,


  「你不應該拿這些罐子給孩子玩。」


  介魚鯁了一下,本能地咬住了唇:「為、為什麼?」他還是問。


  「那些是酒的罐子,對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沒有兒童教育的經驗,還是單純不想用心,小孩子是有樣學樣的生物,你讓他們對那些酒罐產生興趣,哪一天他們就會對裡面裝什麼產生興趣,這樣下去,哪天背著父母喝酒都不奇怪。」


  介魚抱著袋子,低下頭微微顫抖著。吳瑞多少也察覺到他的窘迫,看了一眼介魚微微腫起的額頭,不禁失笑。


  「你看起來很緊張,我只是希望你注意一下,不要給他們做壞榜樣。我還是會來這個教室採訪,我對這次的企畫很感興趣,我認為後現代藝術的精髓,就是讓藝術這玩意脫離從文藝復興時代以來甩脫不掉的貴族習氣,重新讓藝術和美的事物回歸一般庶民,甚至是這些連字都還不太會寫的弱勢族群,介先生,你不覺得嗎?」


  「我……我不知道什麼藝術理論……」


  介魚越退越往後,他根本沒仔細聽吳瑞說些什麼,滿心只想逃離這裡,躲回他的畫室裡去。正想不顧一切告辭,身後便傳來熟悉的叫喚:


  「小魚?」


  一聽到這個聲音,介魚馬上就有種想哭的衝動。但他努力忍了下來,抱著背袋回過了頭:「小、小蟹!」他奮力讓自己聽起來聲音如常。


  紀宜剛從計程車上下來,邁開長腿往這裡跑了過來,看見介魚和記者站著談話,還是愣了一下,


  「你朋友?」紀宜問。吳瑞卻目不轉睛地看著紀宜,見紀宜替介魚拿過背袋,才吶吶地出聲,連眼睛都發直了,


  「是你……」


  紀宜聽到男人的聲音,才轉頭看了他一眼,吳瑞就整個人站到他身前。


  「你是誰?」紀宜皺起眉頭問,低頭又搭著介魚的肩:


  「你餓了嗎?魚,呃,雖然你說叫我不需要接送你,但是我下班剛好順路,就順道過來了。待會一起去吃飯?」


  吳瑞愣愣地看著他們兩個的動作,半晌才像是明白什麼似地,聳肩笑了一下,


  「啊,原來是這樣子,原來如此。」


  介魚和紀宜都沒理會他。介魚一心只想回家,拉過紀宜的衣袖,腳步顛簸地扯了他一下,紀宜忙伸手扶住他前臂:「小魚?」介魚真希望紀宜不要再用這麼溫柔的語調叫他,因為那只會讓他想撒嬌,想撲到他懷裡訴苦。但他死也不想讓紀宜知道這些事。


  紀宜從後面扶著介魚的腰,轉身正要離開,記者卻開口了:


  「你叫什麼名字,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紀宜皺了一下眉頭,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


  「你不記得我是誰了嗎?」男人苦笑了一下,想了想,竟從懷裡掏出一張名片,也不管紀宜願不願意,逕自塞到他手裡:


  「我是雜誌記者,這次負責你男人的課程採訪計畫。」


  紀宜一聽,才稍微有了點興趣。看著低頭默默不語的介魚,又看了一眼那張稍嫌花俏的名片,上面用大大的楷書體寫著:『OO青年藝術雜誌 吳瑞』。


  他只瞄了一眼,就隨手把他收在西裝外套內側。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可以請你不要擋路嗎?」紀宜一貫冷漠地說。主要是介魚一直很安靜,他實在擔心得很,不想跟陌生人夾纏。


  吳瑞也不再擋他,閃身到一邊,任由紀宜帶著介魚走出青年活動中心,像蛇一樣的目光卻仍緊緊盯著兩人,特別是紀宜:


  「你家裡的事,讓介老師知道了嗎?」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