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蓮見為日文版出現的人物,其實就把他當作和石岡君親近並崇拜御手洗的刑警就可以了。


御石衍生 電視番外 蓮見刑事的困惑


  『您好,我是蓮見!』

  我按下馬車道的門鈴,隨即立正站好,向門內大聲報告道。

  我之所以現在會站在這裡,是因為犬坊小姐昨夜打電話給我,說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要我一定要到馬車道來找石岡老師。我瞄了一眼月曆,那天是十月九日,剛好我放假,於是就答應下來。何況可以見到犬坊小姐,也算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我是蓮見,石岡老師,您在家嗎?』

  因為在門口站了很久,都沒有回應,讓我不禁疑惑起來。難道石岡老師出門去了嗎?但是犬坊小姐既然會約在這裡,又說是對老師很重要的日子,那麼他應該在家才對。

  我又揚聲叫了幾聲,這才聽到門後傳來細微的聲響,好像是有人開房門的聲音,有個虛弱的聲音『唔……』的一聲,聽起來精神很不好。

  我不禁有些緊張,雖然過去來過這裡幾次,但都是為了公事,像這樣私下來見石岡先生,還是第一次。我翻遍了我家那個破衣櫃,才找到一件像樣的毛線襯衫,再配上我這輩子唯一一條西裝褲,又用髮油抹了頭髮,在鏡子前照了很久,才遲疑地踏出門來。剛才還一直在轉角的鏡子旁調整著領帶。

  這樣子穿,犬坊小姐應該不會覺得太可笑吧?

  我一面這樣想著,門內又傳來模糊的聲音:

  『唔……誰?』

  我馬上立正站好。

  『在下是磯子署的蓮見!石岡老師,冒昧來訪了!』

  門那頭又是窸窸蘇蘇一陣亂響,有人輕咳了兩聲,聽得出來是石岡先生,

  『喔……是蓮見啊,嗯,門沒有鎖,請直接進來。』

  我吃了一驚,趕快應了聲是,然後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門內漆黑一片,我每次到這裡來,都有這樣的感覺,這間公寓的窗戶,好像開得不多,所以只要日光不強,室內就會暗的像地下室一樣。我慢慢地踱進玄關,忍不住說道:

  『石岡老師,你沒有鎖門嗎?現在橫濱治安不好,這樣很危險呢。』

  『危險……是嗎……?啊,不好意思,我馬上開燈……』

  石岡先生扭開了茶几旁的檯燈,我才看清室內的狀況。一看之下不由得吃了一驚,石岡先生搖搖晃晃地站在房門口,好像還沒睡醒的樣子,一手揉著下眼瞼,腳上還穿著拖鞋,更重要的是,石岡先生身上還穿著睡衣——一件及膝襯衫,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穿。

  我愣了一下,隨即大驚失色,馬上倒退回門口,

  『石、石岡老師!犬坊……犬坊小姐還沒來嗎?』

  『犬坊……?啊……你是說……里美嗎?她……現在時間還沒到不是嗎……?』石岡先生用十分飄緲的聲音說。

  『時間還沒到?!』

  我大吃一驚,神經質地看了一眼錶,明明約定是十一點啊?我又抬頭看了眼掛在牆上的狗型壁鐘,指針卻清楚地指著十,我茫然了一下,然後慘叫起來:

  『啊!我忘記了!』

  『……唔?』

  『我擔心遲到犬坊小姐會生氣,所、所以前一天晚上把時鐘撥快了一小時,可是第二天睡醒起來我就忘了!啊啊——對、對不起,石岡老師,我是白癡!我對不起您!我馬上走!我現在馬上就走!』

  我連忙抓住門把就要往門外衝,畢竟約到別人家裡,早到一小時是失禮至極的事情,我不自覺的臉紅起來,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既然來了……就先坐一下吧?不用顧慮我……咳,沒關係。』

  石岡先生的聲音聽起來恍恍惚惚,我戰戰兢兢地回望了他一眼,他好像沒有把衣服穿起來的意思,只是搖搖晃晃地走到窗口,把窗簾拉開,再像鬼一樣飄到開關旁,把昏黃的大燈打開,最後又飄回房門口,好像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半瞇著眼睛盯著門板。

  石、石岡先生剛起床時都這樣嗎?我不禁擔心地試探:
  
  『石、石岡老師,你要不要……先去洗把臉啊?』

  『洗把臉?啊……嗯,對,應該要先洗臉……』

  石岡先生似乎很同意我的話地點點頭,然後往左轉了一圈,又迷迷糊糊地向右轉了一圈,這才摸到廁所的門。我忽然想到,犬坊小姐說過,石岡先生是昭和二十五年出生的人,也就是比我和里美都大上二十多歲,雖然外表和溫和的態度,讓人完全不會聯想到他是個老人,但實際上年紀已經不輕了。
  
  他沒有娶妻子嗎?聽犬坊小姐說,他好像因為那位御手洗老師的緣故,所以年輕時幾乎沒有和女性相處的經驗,唯一的一次,也好像以悲劇收場。我不禁覺得有些感慨,男人到了這個年紀,還沒有一位伴侶為他打點家事的話,應該很辛苦吧!

  『石岡老師是很純情很善良的人,你不可以欺負他喔!』

  犬坊小姐還曾嘟著嘴,這樣耳提面命地警告過我。

  我聽見水龍頭轉開的聲音,石岡先生背對著我,在洗臉台摸索了一陣子,似乎找不到毛巾在那裡,像隻松鼠一樣東張西望著,我想告訴他毛巾在右手邊架子上,但是他自己轉過身來,卻不小心踩到襯衫的下襬,啪地一聲跌倒在磁磚上。我大吃一驚,忍不住從還沒坐穩的沙發上站起來:

  『石岡先生!你沒事吧!』

  但是石岡先生很快就從磁磚上爬了起來,不適地用手磨了磨後頸,又咚咚咚地撞回洗臉檯前,這回終於找到了毛巾,把他從架上拿下來,慎重地蓋在臉上洗著。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呼的一聲坐回沙發上。

  『蓮見,要不要先……喝杯茶?』

  石岡洗了一陣子臉,我忽然發現後面有說話聲。一驚抬起頭來,才發現石岡先生不知何時已經拿著毛巾站在我身後,他的衣服還是沒換掉,身上濕答答的全是臉上滴下來的水,頭髮也溼溼地黏在皮膚上,兩隻眼睛還是迷迷濛濛的。

  我常常聽犬坊小姐哀嚎,她說石岡先生明明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皮膚卻比他還好,真是令人不甘心之類的話。這次我總算親眼目睹:

  『哇,哇啊啊!』

  我嚇得馬上又立正站好,這一叫好像也嚇到了石岡先生,他退後一步,用困惑的眼神看著我,我幾乎不敢直視。心裡不禁想,像石岡先生這樣的人,犬坊小姐該不會想要娶他吧?那不就……

  ……等等,娶?我剛剛是說娶嗎?

  『石岡先生,你,你要不要,先,先穿衣服?』

  『穿……衣服?啊……!』

  石岡先生好像終於發現自己衣衫不整,他蒼白的臉上微紅了一下,隨即顛顛倒倒地跑回房間那頭,碰地一聲把門關上,再出來時,終於換上一件寬鬆的襯衫和長褲。他看著坐在客廳驚魂未甫的我,奮力地眨了眨眼睛,好像要讓自己精神好一點,這回說話總算比較有條理了:

  『不好意思,蓮見先生,我昨天晚上很晚睡……啊,你想喝紅茶嗎?我去泡好了。如果覺得無聊的話,客廳有電視,開關有點壞了,要用力一點……』

  他一面嘟嘟嚷嚷著,一面用虛浮的腳步往廚房移動。我不敢把視線移開,深怕他又出什麼差錯,石岡先生的雙眼仍然沒有焦聚,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但手卻以驚人的熟練速度從櫃子裡拿下茶杯,然後杓出茶葉、倒進熱水、調整牛奶、又俐落地用茶匙攪拌,簡直就像機器一樣精準。和他臉上茫然的表情完全搭不起來。

  原來泡紅茶也能訓練成反射動作嗎?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確定石岡先生一個人沒問題,才回過頭來檢視了一下他說的電視。那是台很舊的電視了,現在的電視,大多數都改用LCD(液晶)螢幕了,像這種箱型電視已經越來越少見,而且選台鈕竟然還附在電視上,也沒有遙控器,看來歷史起碼超過二十年。我用五指撫過被擦拭得很乾淨的螢幕,不禁感到好奇起來。

  『石岡先生,這台電視……』

  石岡先生端著托盤,把兩杯紅茶放在托盤上朝這裡走來。我本來想問清楚電視的事情,但石岡先生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不太適合聊天,只好暫時作罷。

  石岡在我身邊坐下來,端了一杯紅茶給我,自己則拿了另一杯,坐在沙發上兩眼發直地啜飲著,好像要藉著紅茶慢慢恢復精神的樣子。我只好也拿了紅茶,剛湊的鼻邊,濃郁的香氣便噗鼻而來,我淺嘗了一口,發覺那不像一般警署裡一罐一百五的紅茶,就算不加糖,也一點澀味也沒有,入口溫醇,很像石岡先生的為人。

  『石岡先生,這個紅茶很好……』

  我剛想稱讚一下,沒想到肩頭一沉,石岡先生手上還拿著茶杯,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倒在沙發上,頭剛好枕在我肩膀上。我渾身一抖,不由得驚慌起來:

  『石、石岡先生!』

  石岡像是完全沒聽到我叫他似的,手上緊緊捏著紅茶杯子,輕輕呼吸著,睡得十分熟。我近距離看著他的五官,難怪犬坊小姐會這麼在意這個男人,雖然不能說是明星般的亮眼,但石岡先生的睫毛又長又柔順,臉的弧度柔順,讓人興起想摸一摸的念頭。鬢邊幾絲微不可見的銀白,些許的蒼老更給人一種想要好好疼惜的感覺。

  這麼說來,犬坊小姐說不定並不完全把他當成長輩……等一下,蓮見!你在胡思亂想什麼!他是石岡和己老師耶!

  『御手洗……唔,不要睡在沙發上……』

  我慌慌張張地喝了一口紅茶,想要掩飾自己的慌張。忽然石岡先生朝我挪得更近,叫出我並不陌生的名字,我吃了一驚,他忽然把臉轉過來,用額頭枕著我的肩膀,聲音微顯沙啞,好像在說夢話。

  我完全不知所措,他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石岡老師這個樣子,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我是里美!石岡老——師!你起床了嗎?』

  我簡直想痛哭流涕,這輩子沒有比現在更高興聽見這個聲音。

  『犬、犬坊小姐!我,我在這裡!和石岡老師在一起!妳,妳快點進來!』

  我大喊道。

  門被推了開來,我才發覺自己和石岡先生的狀態,嚇得馬上跳了起來。石岡失了依靠,整個人便往沙發倒了下來。發出苦惱的呻吟聲,但我無心注意他的狀況,對著門口想也不想便大聲說:
  
  『那,那個,犬坊小姐,妳不要誤會!』

  門口轉進一個亮麗的身影,每次看到犬坊小姐,都讓我有驚豔的感覺。她穿著暗紅色的裙裝套裝,配上適合秋天氣息的小外套,右手拿著出席宴會般的小包包,左手提著超市的大塑膠袋,腳上則穿著她常穿的那雙高根鞋,淡淡的粧襯托著她輪廓明晰的五官,給人如沐春風的清爽感。

  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頓時覺得自己的樣子十分愚蠢。

  『誤會?誤會什麼?啊,蓮見先生,你這麼早就來了呀!』

  犬坊小姐用明快的聲音問我,我連忙搖手:

  『不,不,沒什麼,我……』

  『石岡老師醒了沒有?咦,石岡老師,你怎麼睡在這裡呢?』

  犬坊小姐看見我身後的石岡,像看見生病父親般擔憂地跑了過去,把外套脫下來擱在衣架下,把還迷迷糊糊的石岡先生扶了起來。我聽見她說:

  『石岡老師,你不可以睡在這裡,會感冒的,我不是說過,剛起床的時候要披外套比較好嗎?上次在電話裡,我就聽見石岡老師的聲音有鼻音了,再這樣下去,真的感冒怎麼辦呢?蓮見先生,你去把石岡老師的外套拿過來吧!』

  『咦?喔,喔!』

  我愣了一下,馬上說了聲『是的』,跑進房間裡把門後掛的外套拿來,一面想著犬坊小姐還真是關心石岡先生。里美接過外套,熟門熟路地替石岡穿上,石岡先生好像也終於清醒過來,揉著眼睛慢慢睜開來,看見是里美,顯得有點驚慌的樣子:

  『里、里美?妳來了啊!』

  『是啊,我本來想比蓮見先生早來,可以幫你們準備午餐,沒想到蓮見先生這麼早就來了。』

  『唔啊,對、對不起!』我趕快說。

  『蓮見先生,你不需要道歉啊。石岡老師,你真是的,你昨天晚上又熬夜了嗎?』

  『啊,是稍微熬了一下。』

  『不可以熬夜啊,醫生不是和石岡老師說過嗎?晚飯有沒有好好吃呢?』

  『吃了一點。』

  『那就是沒有吃吧!石岡老師,這樣是不行的,難得這麼特別的日子,怎麼可以讓自己無精打采的呢,要愛惜自己啊!』

  犬坊小姐擺出『fight』的姿勢,表情認真地說。我疑惑地插口:

  『特別的日子……?』

  『咦?蓮見先生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今天是十月九日呀,是石岡老師的生日喔。』

  『喔!原、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地叫著。

  『真是不好意思,我都已經這個年紀了,實在不需要特地再幫我過生日。』

  石岡先生抱歉地說著。

  『老師,話不能這樣說,如果我們不來陪你的話,老師不就要一個人過生日了嗎?對吧,蓮見先生?』

  犬坊小姐回頭問我。我還在為她用『我們』而高興,聽到她問話,差點被口水嗆到,趕快點頭如搗蒜起來。但我又忽然想到,石岡先生和御手洗老師,似乎是相當好的朋友,這麼說來,御手洗老師不會為石岡先生慶祝生日嗎?不過我又想到,看他這麼忙,應該是沒辦法特地為朋友的生日回來吧!

  於是我們開始忙碌起來,犬坊小姐拿著早就準備好的食材,到廚房去準備午餐,石岡先生則打掃起家裡,我被犬坊小姐派去樓下的便利商店買啤酒,她還慎重交代了我要買的品牌,說是石岡先生喜歡的。

  我提著兩大袋啤酒回來時,看到石岡先生正蹲在電視前,用拂塵打掃著螢幕,看見我回來,對我抱歉地說:『蓮見先生,剛剛真是不好意思。』我連忙跟他說沒有關係,但眼前不由自主又閃過石岡先生穿著及膝襯衫,睡眼惺忪的樣子,趕快把目光移開。

  石岡先生好像沒注意到我的異樣,逕自打掃著電視櫃,半晌忽然說道:

  『里美真是個好女孩呢。』

  他說。我愣了愣,反射地紅了臉頰:

  『咦……咦?欸,是,是啊!』

  『里美的父親死於一椿非常悲慘的謀殺案,那時候她非常的傷心,她的母親……是個很會為自己著想的女人,因此里美的家庭,實在不能說是很愉快。但她是個堅強的女孩子,不但為了自己的未來,離鄉背井地奮鬥著,而且也很努力,一直往目標邁進著。』

  我看著在廚房忙東忙西的犬坊小姐,關於她家裡的事情,我雖略有耳聞,但也不是知道的很詳細。石岡看了我一眼,又繼續說:

  『我曾經為了蓮見你的事情,感到悶悶不樂呢。』
  
  『咦?是這樣嗎?』

  『嗯,就好像……那個人說過的,我總是出於男人無聊的自尊,還有對女人過度的期待,把女人一味想成柔順賢淑的存在,這種人說的就是我吧!直到最近,我才慢慢明白一些事情,這麼長的時間裡,待在我身邊的他,一定是看了許多的笑話,看到都覺得膩了……蓮見,你也是個很好的青年。』

  他口氣悠遠地說道。

  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這位石岡老師某些方面也和那位瑞典神探一樣,有時會忽然出現令人措手不及的言論。不過最後的稱讚我倒是聽得懂,我趕快說:

  『啊,謝,謝謝。』

  石岡看著不知所措的我,又笑了一下。然後從電視旁站起身來,我想起我剛才想問的話,於是說:

  『這台電視,歷史很久遠了吧?』

  石岡點點頭,說:

  『嗯,大概是二十幾年了吧!』

  他想了一想,又忽然笑起來,露出懷念的表情:

  『好像還是用「UFO大通」那本書的稿費買的,那時候舊的電視剛好壞了,他吵著要買新的,我只好預支稿費訂了這台電視,在那時候,這算是很高級的電視呢。那年我們都還三十多歲而已,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石岡說道。

  『他?是指御手洗老師嗎?』我問。

  石岡先生沉默了一下,然後忽然站直起來。

  『里美的午餐好像弄好了,我們去幫忙吧,蓮見先生。』

  他放下拂塵,往飯桌的方向走去。我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聽到犬坊小姐大聲叫我,我連忙應了一聲,過去幫忙她擺餐桌。石岡先生在我對面盛著漬物,把他分裝到小碟子裡,他對家事似乎相當熟練,一個大男人,做起這些事來得心應手。

  我偷瞄他的表情,他並沒有生氣的樣子。那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一場愉快的午宴,犬坊小姐做了大阪燒,雖然她堅持自己做的是廣島燒,但包括石岡先生在內,我們都一致投票那明明是很好吃的大阪燒,還讓她嘟嘴不服氣了一陣子。石岡先生在插電的煎板上露了一手廚藝,犬坊小姐大聲拍手叫好,我也跟著拍手。

  『石岡先生很會做菜吧!』

  『那裡,粗茶淡飯而已。』

  石岡先生靦腆地笑著,不過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我們談到橫濱的外國人,石岡先生說,橫濱的外國人越來越多了,不止是橫濱,日本的大都市,幾乎都要被各種膚色的人種塞滿了。這時犬坊小姐插嘴說,所以才要學英文啊!石岡先生立刻就閉嘴不講話了。我在旁邊大笑起來,因為犬坊小姐有和我說過石岡先生學英文的事情,那實在是非常有趣,雖然我自己的外文也不怎麼樣。

  我們又談到最近日本的大案子,以及這幾年來刑案的動向,最後不知怎地談到中年發福的話題。犬坊一直勸阻著石岡先生,不是說『多吃點蔬菜啦,不要一直夾肉!』就是大叫著『石岡老師,辣油少放一點!』弄得石岡先生苦笑連連。

  犬坊理直氣壯地說:

  『石岡老師,如果你胖起來的話,會被女孩子討厭的喲!』

  『還好吧,都這個年紀了,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有女孩子喜歡的。』

  石岡先生笑著說。

  『石岡老師,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啊,你還是很迷人的!』

  犬坊小姐握起拳頭說道。有了早上的經歷,我對這句話深表贊同。

  『只是吃一點的話,應該無所謂吧。』

  『我決定了!石岡老師如果發福的話,以後我和老師見面,都要用英文說話!』

  『饒了我吧!這跟那有什麼關係啊?』

  我們都笑了起來。吃過飯後,犬坊小姐把買好的蛋糕放在客廳的茶几上,頓時很有過生日的氣氛。又把買來的酒一字排開,在沙發上分兩面坐著,犬坊小姐陪石岡老師坐在一起,我則坐在旁邊的小沙發上。不知道為什麼,經過剛才一席話,我忽然希望犬坊小姐能多陪陪石岡先生,也不太在乎自己被撇到一邊的事了。

  『對了,要不要打電話給御手洗老師呢?』

  我問道。但我一說出口,就看到犬坊對我用力眨了眨眼。

  『為什麼這麼問呢?』

  是石岡先生說話。他的語氣很平靜。

  『啊,不,我、我是想,石岡老師和御手洗老師,不是很好的朋友嗎?難得這樣過生日,通知他一聲,好像也不錯。不、不過御手洗老師很忙吧?』

  我說。犬坊小姐忽然叫道:

  『是啊,這麼忙的人我們就放一邊去吧!蓮見先生,石岡老師,我們來喝酒吧!今天一定要喝到太陽看不見了為止啊!』

  『他就算不忙,也不會過生日這種東西。』

  石岡先生忽然淡淡地說,我和犬坊都愣了一下。他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半晌又睜開來,拿起桌上的啤酒,湊到口邊灌了一口,然後說:

  『里美說的好,今天就是喝到爛醉也沒有關係喔,因為我們有警官在這裡啊。是吧,蓮見刑事?』

  『喔,對!沒、沒錯!』

  我趕忙拿起一罐啤酒咐和著,犬坊小姐也拿了一罐,又拿了杯子來,替我和石岡倒了酒,自己才坐下來打開另外一罐。石岡先生忽然說他要回房間換衣服,因為剛才吃午飯時弄髒了,和我們打個招呼,就進了房門。

  他才一消失,犬坊立刻坐過來我旁邊,瞪著我說:

  『蓮見先生!你真是可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咦?為什麼?』

  我有些受傷的說,竟然被犬坊小姐罵成笨蛋。

  『石岡老師,是被御手洗先生丟掉的,你不知道嗎?』

  『丟掉的……?』

  我困惑極了,又不是寵物和主人,怎麼會說丟掉呢?

  『總而言之,在這種時候不要提起御手洗先生比較好,你只要記住一點就對了,石岡老師和御手洗先生,雖然不是夫妻,過去卻像夫妻一樣地生活著,所以並不是你所認為的,朋友各奔前塵而已。不要再讓石岡先生傷心了。』

  我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雖然心中還有許多疑問。但這時石岡已經換好衣服出來了,他換了一件比較好的白襯衫,上頭有流水般的藍色花紋,緊貼著他的肌膚,看起來有種慵懶的美感。我趕忙讓出座位來,讓石岡先生在我們中間坐下。

  里美把切蛋糕的刀子塞到他手裡,用振奮的語氣說:

  『石岡先生,你先許三個願望!』

  『三個願望……?』

  『對啊,現在年輕女孩子都是這樣過生日的,切蛋糕前,要先許三個願望,前兩個可以說出來,第三個就是你最希望他實現的願望,所以要藏在心底不能說,這樣在未來的一歲裡,這個願望就能心想事成喔!』

  『這樣啊……』

  『快說吧!石岡先生你的第一個願望是什麼?』

  石岡好像認真想了一會兒,握著蛋糕刀,然後笑著說:

  『那麼,就希望里美能考上司法考試,而蓮見先生能早點升官好了。』

  『啊,謝謝!一直以來托您的福,不過看來還要很久呢。』

  我苦笑著說。

  『哇,謝謝石岡老師!』

  犬坊也叫道。石岡先生忽然看了我一眼,故作輕鬆地說道:

  『第二個願望呢……就希望里美和蓮見先生,都能找到好的歸宿。』

  我和犬坊小姐都嗆了一下,我差點把口裡的啤酒噴出來,不自覺地看了眼犬坊小姐,發現她也剛好轉頭看我。我和她目光相觸,嚇得趕快轉了開來,抬頭看石岡先生,他笑的雲淡風清,靜靜地在旁邊喝著酒。

  『討——厭啦!石岡老師!』

  犬坊小姐臉紅了起來。我則默不作聲地趕快喝了口啤酒。

  『還有第三個願望啊老師,老師也許點關於自己的事情嘛!』

  『這個嘛…………』

  石岡先生忽然握起了兩隻手,放在膝前。我不禁呆了一下,石岡的表情十分專注,交錯的指節捏得發白,口唇微微動著,似乎真的在許什麼重要的願望。只是看見他的眼神,我不知為何地被感動了,那是全心全意、沒有任何雜質的祈願,就算在熄滅之後,也能感受到熱騰騰的餘燄。我一生之中,好像還不曾如此熱切地期盼過一件事。

  石岡先生究竟許了什麼樣的願望呢?連我也不禁好奇起來。

  『好啦,現在就請石岡老師切蛋糕吧!然後就可以喝酒了!』

  犬坊小姐活力四射地說道。石岡把蛋糕切成四份,一份收起來,然後分給我和犬坊小姐。我們都端起面前的酒杯,犬坊高舉著她的杯子:

  『為石岡先生的生日,乾——杯!』

  三個酒杯在空中相碰著,發出清亮的聲響,犬坊小姐一馬當先地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還很滿足地吐著氣。

  『石岡老師到底幾歲了啊?』

  『這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蓮見先生,男人過了五十歲之後,年齡就是秘密了!』

  『那女人呢?』

  『永遠都是秘密!』

  『哈哈哈哈……』

  我們開始一杯一杯地喝起酒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犬坊小姐看似勇猛,但是後繼無力,喝掉兩罐之後,就紅著臉喝起醒酒茶來。我在磯子署待久了,不瞞各位說,那裡多的是千杯不倒的長官,所以多少也被訓練了點酒量,過不了多久便七八罐下肚。

  但令我驚訝的是石岡先生。他看起來白白淨淨的,像個文弱書生的模樣,今天喝起酒來卻異常豪邁,他和我對飲了一陣子,又拿出袋子裡沒開封的,玻璃瓶裝的大瓶啤酒,就著口就直接灌了起來。我發愣地看著他,犬坊小姐靠過去握住他的酒瓶,說道:

  『石岡老師,你不要喝太多了!』

  『沒關係的,里美……』

  石岡笑著拒絕了犬坊的勸阻,把剛才沒喝完的啤酒又拿起來,放在口邊一飲而盡。他的臉泛起紅暈,露出早上沒睡飽的眼神,但這回卻多了點我不會描述的感覺。他又開了另外一罐酒,照樣是一飲而盡,摸了摸前面已經沒有酒了,竟然跨過沙發,試圖搶過我手上那罐酒。我嚇了一跳,說:

  『石岡先生,你喝太……』

  『安靜!』

  石岡先生叫道,我被他異於平常的語調嚇了一跳,石岡雙頰漲的發紅,懶洋洋地顛倒了兩步,忽然朝我笑了一笑,在沙發的把手上坐了下來。我被他帶笑的眼神看得一呆,突然手上一空,啤酒罐竟然已經被他搶了過去。

  『啊,石岡先生……』

  他像得逞的搶匪一樣趕快直起身來,背對著我把啤酒一口喝乾,輕輕打了個酒嗝,犬坊小姐說:『石岡老師,你不可以再喝了!』石岡卻置若罔聞,只是用輕浮的腳步在客廳裡亂轉,好像在跳什麼舞步之類的,看來是完全醉了:

  『石岡先生,你先喝杯茶吧,你好像醉了……』

  忽然他回頭看著我,似笑非笑地朝我靠近。我剛要說『石岡先生,你還好吧?』,他竟然伸出手抱住我的脖子,跨坐在我的大腿上,微微歪著頭,唇角噙著笑,以充滿感情的視線看著我。我目瞪口呆,覺得從頭頂到腳底都僵硬起來,我趕快舉起雙手,卻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理由:

  『石、石岡先生,你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准我喝酒,你說啊!』他忽然用很兇的語氣質問我。

  『因為你醉了……』

  『我醉了就不能喝嗎?你還不是常常喝醉!啊?你這什麼眼神?不想面對我嗎?覺得我是笨蛋嗎?我告訴你,你才是笨蛋一個!』

  『石岡先生,你認錯人了……』

  『我沒有認錯!我才不會認錯!我現在有女人陪我喝酒過生日了,你又不高興了嗎?你幹嘛不敢看我,告訴你,我也是很有魅力的呀!我也是可以吸引別人的呀!不要以為我只能待在那裡,被你呼之及來揮之及去!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I am talking to you!You!Listen!』

  石岡先生看我尷尬地轉過頭,竟然單手扯過我的領帶,把我脖子拉高,強迫我轉過來看他,我看著那張臉離我越來越近,卻沒有辦法避開。但石岡先生忽然抬起頭來,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我正不知道他想幹嘛,他卻突地『汪汪』叫了兩聲。我完全反應不能。

  『石岡老師,這樣蓮見先生會被你嚇到的!』

  犬坊小姐走了過來,把石岡從我大腿上拉開。我緊貼著沙發一動也不敢動,石岡忽然在地上坐下來,把手中的酒瓶一扔,竟然開始大哭起來。

  『里美——』

  『怎麼了嗎?石岡老師?』

  犬坊小姐好像也嚇了一跳,但她很有經驗地蹲下來,握住石岡先生的肩,石岡就順勢鑽到她懷裡,像孩子一樣把額頭靠在她肩膀上,哭得驚天動地:

  『里美——御手洗他不要我了——』

  『我知道,石岡老師,那是御手洗先生不好,你不要哭了。』

  『為什麼他不要我——為什麼他要丟下我不管?為什麼——』

  犬坊抱住石岡先生的背,安慰地拍拍。石岡先生哭得更大聲了,眼淚像斷線珍珠一樣啪啦啪啦地滾下來:

  『我到底那一點不好——我照顧他二十幾年,幫他煮飯、洗衣服外加打理家務——案件發生的時候,嗚……還要被他使喚來使喚去,就、就連他走了之後,我還要隨時注意他有沒有特殊需要,緊張兮兮地在日本待命,偶爾打個電話回來,又跩個二五八萬的,好像自己是——是——真是什麼神探一樣,也不看看自己以前賴在沙發上耍憂鬱時什麼死樣子——嗚——死樣子——』

  『乖乖,我們都知道石岡老師最辛苦了。』

  『他有什麼權利丟下我!他有什麼權利使喚我!嗚——這——這麼好的僕人,世上到那裡去找!像他那種怪人——全都是他的錯!』

  『沒錯!全都是他的錯,石岡老師,我們唾棄他!』

  『唾棄御手洗!』

  『揍扁他!』

  『揍扁他!』

  『對啊,石岡老師,總有一天你一定可以到他面前,好好把他打一頓的,你也去學英文了不是嗎?你已經很努力,做得很好了。所以現在乖,喝杯茶,不要哭了嘛,再哭下去我都想哭了……』

  犬坊小姐扁著嘴勸慰道,她把石岡扶上沙發,把紅茶端到他口邊,看著他喝下去。喝了茶的石岡先生終於不再掉淚,只是露出極度疲憊的表情,在沙發上平躺下來,半晌呼吸慢慢平順下來,好像是睡著了。

  犬坊呼了口氣,替石岡先生蓋上了外套,這才朝驚魂未甫的我看過來。我發現她眼眶有點泛紅,我們相視了一眼,犬坊先笑了出來,雖然是帶點苦澀的,然後我也跟著笑了,今天一整天,實在驚嚇太多次了,就是對付挾持國小學童的恐怖份子都沒這麼嚇人,我在心裡想著。

  『石岡老師,很傷心呢。』

  『嗯。』

  我呆呆地回應著。

  『雖然我不是完全懂,但是很在意很在意另外一個人的話,好像總是會落得這種下場啊。蓮見先生,你說對嗎?』

  她看著熟睡過去的石岡先生,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氣。我看著她落寞的樣子,不知那來的一股衝動,脫口而出道:

  『但要是不曾在意過的話,也不會有美好的回憶不是嗎?』

  『咦?』

  犬坊小姐抬起頭來,看著我一會兒,然後笑了一笑:

  『謝謝你,蓮見先生。啊,也謝謝你今天陪我來!』

  『不,這是應該的。』我點點頭說。

  我們一起把桌上散落的酒罐,又收拾了蛋糕,把自己的一份紙包好,犬坊小姐把它那份送給了我,說是自己吃了會胖,她要減肥,還叫我保密不可以跟石岡說。我呆呆地看著她吐舌頭的表情,結果腳下踩到酒瓶,在電視前跌了個狗吃屎。

  我趕快爬起來,好在犬坊小姐正在扶石岡先生起來,沒有注意到我的窘態。我看著那台老舊的電視,想起石岡沒喝醉前那些意味深長的話,又看了一眼石岡,忍不住問道:

  『犬坊小姐,石岡老師和御手洗老師,是不是——』

  但犬坊扶著石岡先生的肩頭,朝我嘟起了嘴:

  『蓮見先生,有些事情,是沒有回答比回答好的喲。』

  我把石岡先生背到背上,和犬坊一起把他送回房間,他好像迷迷糊糊地醒來了一下,又頹然閉眼睡去。犬坊餵他喝了解酒液,又幫他換了上衣,替他蓋上被子,又和我一起把窗簾拉攏。犬坊小姐還特地去廚房煮了粥,這樣石岡一醒來,就有東西可以吃。

  我們在床前道別時,石岡先生忽然拉住了犬坊的衣襬:

  『御手洗……我希望……』

  下面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接下來石岡簇了簇眉,抱著被子側過了身去。過了一會兒,床上傳來鼾聲,看來是真的睡著了。

  我和犬坊並肩走出馬車道的門,這次有幫石岡先生鎖好門。因為時間已經過九點了,我說要送犬坊小姐回家,她卻笑著說自己坐電車就行了,但是可以一起走到車站沒關係,我便提著兩塊蛋糕,和她一路走到磯子區的車站。

  想起孤獨一人留在公寓裡的石岡先生,我忽然覺得難過起來。犬坊小姐特地到馬車道來,為石岡過生日的用意,我終於明白了。我在心裡想著,以後自己有空也要常來。

  我又想到,自己年老之後,會是什麼樣子呢?會像現在一樣,仍舊打著光棍,在腰酸背痛中了此餘生嗎?還是……我不自覺地偷偷看著身邊低頭走路的犬坊小姐。

  『蓮見先生許願的話,會許什麼願望嗎?』

  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犬坊小姐這樣問我。把我嚇了一跳,好半晌才答道:

  『願、願望嗎?』

  『是啊,只要是人,都會有很多的願望吧!』

  『嘛,其實我對現在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不滿,真要說的話,至少可以升到警部,這樣退休後生活也比較有保障,再來就是身體健康吧!』

  『第三個願望呢?』

  『嗯?』

  『第三個願望啊,蓮見先生最希望實現的第三個願望。』

  『啊……這個嘛……世界和平……吧!』

  我看著犬坊小姐的後頸,搔著臉頰說道。犬坊聽了我的話,愣了一下,忽然咯咯笑了起來,還笑得不能自己,臉頰微微發紅。

  『世界和平的話,警察不就沒有工作做了嗎?』

  『啊,這個……說的也是……』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看著仍舊笑個不停的犬坊,我忽然問道:

  『犬坊小姐呢?』

  『欸?』

  『犬坊小姐的第三個願望,是什麼?』我誠懇地問道。

  然而犬坊她斜瞄了我一眼,帶著奇妙的笑容低下了頭。

  『嘿嘿——不告訴你。』

  我想起了她說過的話。有些事情,是沒有回答比回答要來的好的。


—電視番外 蓮見刑事的困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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