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遇雷,請慎入。







御石衍生 嫉


  聖誕節(Christmas)的前四週的禮拜天,是瑞典的降臨節(Advent),歐州以北部包括德國、瑞典、芬蘭和丹麥都會過這樣的節日。降臨節的那天,烏普薩拉小雜貨店都會賣所謂『耶誕月曆』的東西,父母會買來掛在家裡的牆上,月曆有三十個小格子,每過一天,就讓孩子戳破一格,拿走裡面的糖果,以此慶祝即將到來的耶誕佳節。

  今年的降臨節是十一月二十七日,我走過烏普薩拉大學前的街道時,家家戶戶的窗口,都放了裝飾越橘枝的燭檯,接近傍晚時分,一枝枝蠟燭在壓低的雲層下發出幽微的光,格外有過節的氣氛。

  一般學校和商號,要耶誕節前兩週才開始放假,但大學從降臨節開始就是假期。停滿腳踏車的拱門下一個人也沒有,我往圖書館前進,一團新雪從針樅樹上緩緩滑下,落入結冰的藍色湖面。

  圖書館也十分冷清,我穿過橘色尖塔的長廊步道,走進古老大樓間的研究室。推開研究室的門時,正好看見潔交握著雙手,放在膝蓋上,靠著秘書椅閉目養神。

  『這麼認真啊,今天是降臨節,怎麼不回家去好好狂歡一下。』

  我笑著說。潔從椅子上直起身來,略略伸了個懶腰說,

  『人們雖然放假,人類的腦子可沒有放假,所以腦科學者也沒有放假的理由吧。』

  我笑了起來。

  『照你這麼說,學者不就都得做到死為止了。』

  『這樣也不錯,放假會讓人腦袋遲鈍的,海因里希。』

  雖然他這麼說,還是轉過頭來朝我笑了笑,然後站了起來。他仍然穿著研究室的白袍,裡頭是水藍色的針織毛衣,據說是那個男研究生送給他的禮物,修長的腿上只套了件羊毛睡褲,看起來十分隨興,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瀟灑感。

  潔這個人,總是給人一種年輕奔放的感覺,初次見面時,我還以為他是個三十歲出頭小伙子,知道他年屆五十的時候,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他是個永遠不會老的人。

  『日本這時候不放假嗎?』

  『啊啊。』

  『既然如此,就應該更珍惜在瑞典的假日吧。』

  『即使回去公寓,也只有一個人。不如在這種地方,還能夠認真地思考一件事情。』

  我把手上的東西放下來,看著他微顯憂鬱的臉,開玩笑地說道:

  『這麼寂寞的話,我搬過去和你一起住如何?』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還是學會忍受寂寞比較好。』

  潔說。我沒有接話,雖然說是開玩笑,我搬來烏普薩拉後,確實有幾次想要說服御手洗教授和我一道租屋住,但是不管我怎麼試探,他總是不著痕跡地推拖過去,在大學裡,潔雖然有許多朋友和同事,和彼此也相處融洽,還有為數眾多的崇拜者。但是潔的居所,我卻從未聽過有什麼人有幸涉足過。

  彷彿防禦著什麼似的,潔始終有他最後一道不為人知的堡壘。

  『有什麼事嗎?』

  潔當然不知道我的想法,悠閒地問。

  『啊,對了,差點就忘了!我是帶這個東西來給你的。』

  我從放在桌上的紙袋裡,拿出一包包小紙包,再把他打開來,炫耀似地拿到潔的面前。潔一看之下失笑地說:

  『甜薑餅?』

  紙袋裡的是各色形狀的薑餅圖案,有娃娃形狀的、木屋形狀的,還有樅樹形的和星星形的,我一面拿一面說:

  『說到瑞典的耶誕節,一定少不了這個東西。』

  『你做的?』

  『可以這麼說。是我幫教會的姊妹一塊做的。』
 
  『好懷念,我已經好多年沒看見薑餅人了。』

  潔拿起桌上一塊人形的薑餅,不勝感慨地說著。我問道:

  『日本也有這種習俗嗎?』

  『不是在日本,我以前在英國住過一段日子。』

  『這樣啊。』

  潔的過去,似乎非常複雜的樣子。即使和他相處過幾年的人,所知道的,也只是他驚人的學識和智慧,就連經常在他身邊的我,也只知道他曾因為某種原因,長期滯留在日本,然後對刑案有很長足的經驗而已。

  『既然你都特意做了,我就收下吧。』

  『等等,還不止這樣而已喔!』

  我又在紙袋裡摸索一會兒,從裡頭拿出一大塊紙包,慌慌張張地打開,裡頭是一隻已經有些涼掉的烤火雞,包得像個耶誕節禮品,看起來鮮嫩欲滴。然後又拿出兩大桶的黑麥酒,還有兩個玻璃杯。潔看了以後,搓著手大笑起來:

  『海因里希,你是打定主意,要在我這裡過降臨節了?』

  『我是看你一個人連過節都不會,所以才來教你過節的,潔。』

  『怎麼不是鹿肉,瑞典最有名的,不就是駝鹿嗎?』

  『鹿肉太貴了,肉店又都不開。』

  我把麥酒倒在玻璃杯裡,遞給還沉在椅子上的潔。潔一笑接了過去,卻沒有馬上喝,只是看著我用切肉刀分火雞。雖然才六點而已,窗外的太陽已完全沒入地平線,烏普薩拉的冬季白天很短,研究室外的街燈全都亮起來,安靜地照著潔白的雪地,潔扭開桌子上的收音機,聽慣的耶誕音樂就緩緩飄散在我們兩人間。

  我把分好的雞肉遞給潔,自己倒了杯麥酒坐下,然後看著他一絲白髮也見不著的卷髮,笑著說:

  『如果現在你成家的話,拿著刀子切火雞的就是你了。』

  潔聽了我的話,將手中的麥酒一飲而盡。

  『那麼,我寧可年年這樣過節到老死。』

  『你這麼討厭結婚嗎?』

  『你會這麼問,就是預設了人生當中,一定要有結婚這個階段吧?但我的人生計畫表中,本來就沒有這一個項目。』

  『潔,你是homosexual嗎?』

  我問道,之所以能若無其事地這樣問,是因為這個話題,其實在大學裡十分普遍,雖說還是有許多不能釋懷的人,但普遍來講,北歐人對於這樣的事情,是比其他地方要寬容的多,也自然的多。

  『我只是不想和女人在一起,但如果是男人,就不排斥而已。』

  我聞言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就是homosexual啊。』

  『你對homo的定義太果斷了,海因里希。』

  我喝了一口手中的麥酒,把玩著玻璃杯,說道:

  『是嗎?可是對我來說,單單做為一個heterosexual,我會覺得很可惜呢。因為這表示我只能體驗一種型態的性愛,也只能感受一種型態的人生,那樣是很無趣的。如果生理允許的話,我倒希望能多開發自我不同的可能性,至少當個bisexual,所以如果有人可以帶領我,我會很樂意親身嘗試。』

  潔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從秘書椅上站起來,拿著麥酒杯走到窗邊。他的背影總是修長的令人嫉妒,雙肩在街燈的光影下,顯得有些單薄,讓人生起想一把抱住的念頭。

  『不過你已經五十三歲了吧?潔,總是要為未來做點打算,難道你想回日本去嗎?』

  潔忽然笑了一笑。

  『已經五十四了。』

  『咦?什麼?』

  『從今天開始,已經五十四歲了。』潔喝了一口麥酒。

  『咦咦?真的,騙人,今天是你生日嗎,潔?』

  『今年剛好是今天而已。』

  『哇,真是太有趣了!基督降臨,然後御手洗教授也降生在這個世上。潔,莫非你真的是神的化身?』

  『當神太累了,吃力不討好。』

  潔說著,好像真的累了一樣,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觀,想要什麼禮物嗎?』

  『鯖魚味噌。』

  『什麼……?』

  潔忽然講起日文來,我一頭霧水地歪了歪頭。

  『……開玩笑的,有你來陪我喝酒,那就很夠了。』

  他說著,又重新坐了下來,開始優雅地吃起盤子裡的火雞。杯子裡的麥酒已經見底了,他自己又從桶子裡倒了滿滿一杯。今天晚上的潔,看起來格外憂鬱的樣子。

  『你在日本會過生日嗎?』

  潔好像在夢遊似的,聽見我的話,才抬起頭來嘟嚷一下:

  『嗯?會吧。』

  『在日本的時候,都怎麼慶祝生日呢?』

  『怎麼慶祝……?嗯,怎麼慶祝啊,我在日本,是怎麼慶祝生日的呢……』

  潔看起來有點恍惚。該不會是醉了吧?我不禁想著。不過他那雙純黑色的眼睛,卻又異常地沉靜。

  『你在日本,有為你慶祝生日的人嗎?』

  『嗯。』

  看到潔越來越安靜,只是低頭喝悶酒。我衝口又問:

  『是那個你提過的青年嗎?』

  潔似乎停格了一下,好半晌才點了點頭。

  『是呀。』

  『我有看過那個人的書喔。』

  『嗯?』

  潔嚇了一大跳的樣子,我很少看到他這麼吃驚的樣子。

  『在機場看見的,所以我就拿起來看了。好像賣得還不錯的樣子,機場書店的店員還特別推薦給我。因為是英文的譯本,所以我沒有細看,但主角就叫作Mitarai。』

  『那一本?』

  『Astrology Homicide。』

  『是那個案子啊……』

  潔往椅背上一靠,我驚訝地發現,他臉上竟掛著笑容。那是我從認識他以來,從未見過的笑容,有些青澀,有點傭懶,但更多的是蘊藏在笑容中的,那種發自心底的幸福與懷念。我忽然後悔自己沒把那本書買下來。

  『我看了那本書才知道,原來潔的名字,在日本話裡有特別的意義啊。』
  
  『好不容易擺脫的綽號就別再提了。』

  『所以說,他就是那個人囉?』

  『那個人?』

  『就是他啊,書的作者,Ishioka Kazumi……啊,我唸得對嗎?』

  我問道。潔像是被什麼東西電到一般,渾身竄過一陣輕微的顫抖。

  『嗯,沒錯。』

  過了許久,他忽然閉上眼睛,握著酒杯輕淡地勾起唇角:

  『很標準。』


  那之後,潔就忽然不說話了,只是一杯又一杯地續著麥酒。我怕他喝醉,但是他身上散發的某種沉靜的氣勢,卻又讓我不敢伸手攔阻,只好默默地看著他,看他的雙頰泛起暈紅,然後斜靠在椅背裡。雙目緊閉著,胸口微微起伏,好像睡著的樣子,窗外的雪,這時又開始下了。

  『潔?』

  我試探地叫了一聲,潔還是閉著眼睛,他的唇自然地抿著,白袍凌亂地垂落在椅子上,手中卻還緊緊握著玻璃杯,握到指尖都泛白了。我覺得心跳微快,忍不住開口說:

  『潔,你還好吧?』

  『唔。』

  他總算回了話,讓我鬆了口氣。在我的心裡,潔總是冷靜、敏捷又極富判斷力,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得倒他,如果他忽然在我面前表現出脆弱的模樣,我一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拿過他手裡的酒杯,按住他的手說。

  『不要喝了吧,都這個年紀了。』

  『我沒事。何況帶酒來的人可是你啊,海因里希。』

  他笑了笑,睜開眼睛來,黑色的瞳孔有點失焦,看來真的是有點醉了。

  『我只是忽然很想聽音樂。』

  『音樂?耶誕歌曲嗎?』

  收音機正在播著『Twelve Days of Christmas』,潔搖了搖頭。

  『不,是其他的。比如說是……吉他之類的。』

  他說。但是這研究室裡,當然是不會有吉他的。我知道潔對音樂之類的事很在行,過去的日子裡,我也聽他彈過幾次鋼琴,遇到出色的演奏,潔也能比常人更犀利地批判技巧的優劣。只要談到音樂,他就會像小孩子一樣,有種難以抑制的熱情。

  但是,現在令他難以抑制熱情的,似乎不止是音樂而已。

  我看著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連忙也跟著站起來。

  『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潔,我有開車來,我送你回公寓好了。』

  潔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我又說。

  『你還好嗎?要我扶你出去嗎?』

  『你可以先出去等我嗎,海因里希?』

  潔說。我愣了愣,他的視線往放在研究桌上的電話一望。

  『我想打個電話,一下子就行了。』

  我吶吶地點了點頭,潔的表情,讓我不敢隨便拒絕。我從衣架上拿下大衣穿上,又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才走出研究室。闔上門,我把冰冷的手插進大衣口袋裡,望著簷下緩緩飄落的雪花,才聽見研究室裡傳來潔模糊的嗓音。

  『……喂……石……怎麼這麼久才來接?』

  是日本語。我對亞州的語言不甚熟悉,但多少還聽得懂幾個字。但令我驚訝的,是潔的語氣,他忽然變得懶洋洋的、慢吞吞的,還有些瘋瘋癲癲,和我平常認識的他大不相同,潔他真的醉了嗎?否則怎麼會如此異常?

  我靠在窗口聽了一會兒。潔的聲調忽高忽低,流俐地說著他家鄉的語言,好像在和人爭論些什麼。我聽見他說了『倫敦』、『英國』之類的字眼,大致上好像是要請人把資料寄到那裡的樣子,一聽就知道在胡說八道。我想聽清楚一些,電話旁的收音機轉為新聞播報,潔的聲音就被蓋了過去。我只好放棄這種偷聽的行為。

  總覺得,潔的身邊有很多世界,是我所不了解,也無從去了解的。

  我在窗口等了一會兒,漸漸覺得手腳冰冷,我踱了踱台階,想讓自己暖和一點。但潔實在講了太久的電話,久到讓我有點擔心起來,我呵了口氣,擦開玻璃窗上的霜,潔還拿著話筒站在桌邊,卻一語不發,模糊的霧氣讓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只知道他一動也不動地聽著電話,像尊沉默的雕像。

  又過了一會兒,裡頭還是沒有動靜,剛才抹開的地方又結起了霜,讓我看不清裡頭的情況。我只好把東西放下,輕輕敲了研究室的門,然後重新走了進去。

  『潔……?』

  我走進昏暗的室內,一時還無法適應光線變化,便聽見潔清晰的嗓音。

  『我很清楚……Ishiokakun,我一直都很清楚。』

  是掛斷電話的聲音。我的心跳又急促起來。

  我大著膽心重新扭開燈,卻發現潔不知何時半趴在桌上,雙手枕在頰下,整個臉埋進雙臂中。我驚訝地跑過去,扶住他的雙肩,卻發現他全身都在發抖。

  『潔?』

  他半跪在桌邊,彷彿失去力氣的傀儡,無力地垂掛著。我發現他好像在哭,聽不見聲音的啜泣,連眼淚也沒有。我完全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只知道潔真的很難過,從我認識他以來,從沒見過他如此難過。我下意識地觸摸他的額角,發現他全身都好燙。

  我想把他扶起來,卻被他驀地抓住手腕。抓得又緊又痛。

  『我該怎麼辦?』

  他聲音沙啞地問我,我茫然地看著他。

  『我能做些什麼,海因里希?』

  潔說完這些話後,就沒有再開口了。抓著我的手略略一鬆,好像失去意識,又好像沒有。但是我才稍微離開他,他就又捏緊我的手腕,我沒有辦法,只好放棄我那台虛弱的Saab,在路邊用電話叫了計程車。烏普薩拉的計程車,是出了名的昂貴,因為行李和人都是按件加價,如非必要我是絕對不會坐的。

  司機用濃厚隆德口音問我去那裡時,我遲疑了一下。照潔的這種狀況,實在不宜讓他自己回家,於是我報了我公寓的地址。

  潔一路上都很安靜,半靠在我肩膀上,手仍然固執地抓著我不放。我開始整理混亂的腦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剛才那通電話,到底是打給誰呢?對方又說了些什麼,讓御手洗教授變成這副模樣?我想起他叫那個人『Ishioka』,這麼說來,應該是那個潔常提起的日本朋友了。

  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會讓他難過成這樣?

  我把他帶進我的屋子時,他好像終於平靜了一點。我倒了水給他,他就握著水杯,靜靜坐在床角,看著窗外一聲不吭。

  我看見他白袍還沒換下,上面沾了雪花,就想叫他換下來。但是不管我怎麼叫,他都不理會我,我只好先自己去洗澡。因為帶著潔的關係,我也淋了滿頭雪。

  我出來的時候,潔已經不在椅子上了。他站在長型的雙層窗前。這一帶的公寓都是古蹟,雖然不如西歐那樣歷史悠久,烏普薩拉的古老建築,大多保持得很好,這座城本身,也是北歐歷史最悠久的城市。新建的房屋很少,人們都在歲月堆積的磚瓦間繼續歷史的腳步。潔的背影和古蹟氛圍十分相襯,些微的月光,就灑在窗前的雪地上。

  『我這一輩子,其實沒有過過幾次生日,海因里希。』

  他背對著我說著,我擦著浴巾,停在他身後。

  『小的時候我記得,因為撫養我的人說,為孩子過生日,是一種豪奢且驕縱的行為,容易養成孩子自我澎漲的壞習性,所以從來不幫小孩過生日,連生日禮物也不會送。我的親身父母,大概是因為出生時給了我怪名字而感到厭惡的緣故,也從來不記得我的生日。久而久之,我好像連自己都忘了,世上有生日這回事。』

  『啊。』

  我不知該回些什麼,只能茫然漫應著。

  『後來我離開日本,在各個地方旅行,我的朋友和同學,也從來沒替我過過生日。倒不是因為他們不願意,而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告訴別人我的生日是什麼時候,根本連自己有出生這件事,都忘記了。因為我出生到這世上,不是我決定的事,如果當初可以選擇的話,我一定會堅定地回答「No」吧。』

  潔靜靜地說。

  『出生了,又怎麼樣呢?一個人順利地活下來,就代表他存在了嗎?海因里希,你們很多人,把我當神一樣地崇拜著,但我相信,就算是真正的神,也一定常質疑著自己的存在的。』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潔看了我一眼。我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嘆氣。

  『可是很久以前,有個剛和我認識不久的男人,有一天忽然做了一桌的菜,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菜色,因為剛開始學著做的關係,味道也不怎麼好。我問他為什麼,他就推推拉拉地說:沒有啊,只是記得今天好像是你的生日。我從那天開始,才記得自己,原來也是有生日的。』

  潔把玩的手裡的東西,我往他的掌心看去,才發現那是個薑餅人。原來他一直把他抓在手心,剛才捏得我這麼緊,薑餅人的身體,都被揉碎了。我朝他走近一步。

  『海因里希,人類要是能像薑餅人一樣,該有多好。揉碎了一個,再捏一個同樣的就行了。不像人類,錯過了一個,就再也沒有了。』

  我走到他身後,他抓著薑餅人的那隻手,握得緊緊的,緊到微微發抖。我伸出手來,他的後頸既冰冷又僵硬,也不知道一瞬間那來的衝動,我扳過潔的側肩,把他壓在長玻璃窗上,然後吻了他。

  潔一點反抗也沒有,任由我變本加厲地攬住他的後頸,從嘴唇深入到舌尖。潔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任何反應,這樣一來,反倒換我不好意思起來,想要放開他。但又直覺地察覺,如果我現在放開了他,他就會走到某個遙遠的地方,或許再也不能回來,我記不得時間過了多久,但我感覺得到,那個冰冷高大的身軀逐漸回暖過來。

  『對不起。』

  我驚慌地退開,滿臉緋紅。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那個……你……潔,我其實只是想……』

  『真的下定決心的話,就不要後悔。』

  潔說。我驚訝地看著他。

  『而不是以後才來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下定決心。』

  我從肩膀後面摟住他,潔的雙肩比我寬大,由我做這樣的動作好像有點奇怪。但是他的神情所散發的氛圍讓我不得不這麼做,總覺得他快要哭了,卻又哭不出來。他的眼淚禁錮在他的自尊與高傲間,如果沒有人緊緊地抱住他,他會這樣一直走下去,往沒有人看得見的道路那頭持續走下去,直到消失在誰也碰觸不著的虛無裡。

  到那時候,就真的來不及了。

  『海因里希,你是個堅強而善良的男人。』

  潔遲疑地開口。他用他的唇碰觸我的手背,像騎士親吻他的君王。然後垂下頭。

  『你能感受到他人的哀傷,把別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卻又不致於自我迷失。這樣很好,我希望你能一直這樣下去。所以到這裡就好了,不要再靠近了,海因里希,到這裡就可以了,你做得夠好了。』

  『那你怎麼辦?』

  我收緊手臂,發覺自己的聲音,竟有點哽咽了。

  『那你該怎麼辦?』

  『我嗎?把我放在這裡就可以了。』

  潔苦笑著說。

  『我不要。』

  『那你要怎麼樣?』

  『我不知道。』

  我像個固執的小孩子,把頭靠在潔的背上。他沒有哭,反倒換我哭起來,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的心裡,會這麼地不甘心?是因為看到潔如此難過嗎?還是因為埋怨自己,竟不知道他如此難過的原因?又或者兩者都是?我已經分不清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放走你。』

  我彷彿聽見他嘆了口氣。

  『海因里希,我不想重蹈覆徹。』

  『那就相信我。』

  我說。我伸出手繞我他的頸側,解開他的白袍,研究室用的袍子落到地上,露出裡頭的藍色毛衣。

  『相信我,不會讓你重蹈覆轍。』


  我低下頭,唇觸碰到潔後頸的剎那,感覺到他因為這句話而起的輕微戰慄。然後好像放棄了一切似地,我轉過他的臉,再一次親吻他,我把自己的浴巾扯開,和他一起倒在冰冷的床墊上,我的五指掠過他的頭髮,輕呼了一聲:

  『潔……』

  但是潔閉上了眼睛,抓緊我的手腕,然後開口。

  『叫我Mitarai。』

  我的窗檯上也點著由越橘枝和苔蘚裝飾的燭臺。那是瑞典特有的風俗,從降臨節開始,每一個星期天,都要點燃一根蠟燭,一直點到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四根蠟燭會呈現階梯狀明滅,以此象徵著人們歡迎基督的降生,也就是耶誕節的到來。

  但是今晚,點在我窗檯的那根蠟燭,卻悄悄地滅了。

  我不禁感謝麥酒的作用,或許是我們兩個都喝了酒,有點醉意,所以過程我也不太記得了。只知道潔的身體很暖和,感覺不像是那種行為,而像是某種儀式,在基督降臨節這天,同時也是這男人的生日,我必須以某種形式將他重新引領過來。如此而已。

  不過這都是在我還沒清醒之前的事。

  『哇啊啊啊啊--!』

  我睜開眼睛,剎那間神智恢復過來。昨晚的事在腦中流轉過一圈,我馬上翻身起床,第一個反應是想叫警察,不過又馬上反應過來叫警察要幹嘛?

  『早安,海因里希。』

  然後我抬起頭,愕然發現潔背對著我,穿著紫羅蘭色的睡衣,吃著我送給他的薑餅,竟然正在喝咖啡。

  『……潔,你在幹嘛?』

  『如你所見,在喝咖啡。』

  潔平靜地說。

  『你那來的咖啡……等等這不是重點,你為什麼可以坐在那裡喝咖啡啊?!』

  早晨的陽光從窗口曬進來,屋外霽雪天晴。一隻松雀從窗外的枝頭振翅而飛,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只除了在我眼前的那個人。

  『為什麼我不可以坐在這裡喝咖啡?』

  『為什麼……因為……因為你……啊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啦!』

  『海因里希,你不穿好衣服可以嗎?』

  潔又說道,悠閒地啜了一口咖啡。我才發現自己下半身一絲不掛,我大叫一聲,趕快用棉被把自己裹了起來,然後遲疑地望著在矮桌上翹起長腿的潔。

  等一等,難道我是在作夢嗎?不對啊,雖然他是腦科教授,但我很確定自己的腦子很正常,記憶也很正常,昨天晚上,那個人明明就在我的床上……

  『那個,潔,你……你不是被我……』

  我心臟砰砰亂跳,抱著萬一的希望開口。

  『難道說我們其實沒有……』

  『海因里希,你絕對能成為出色的bisexual,不用懷疑。』

  潔的一句話打碎了我的妄想,我臉色瞬間蒼白。

  『為、為什麼,為什麼你不阻止我啊潔?喔,上帝啊……』

  『你可以揍我沒關係。』

  『揍……你在說什麼啊?要打也是你打我……』

  『你希望我扁你嗎?』

  『不、當然不是,可是……』

  『那就好了。趕快起來換好衣服吧!咖啡涼了,早上的心情也會變差的。』

  我呆呆地看著潔,他對著我笑了起來。那是我所習慣的,自信、爽朗又帶點高傲的笑容,我不禁有些撼動。啊,這才是我認識的御手洗教授,那個永遠站在眾人之前,什麼疑難都擊不倒的男人。我在心底悄悄地欣慰起來。

  我背對著他穿起長袖長褲,還不住戰戰兢兢地往後看。潔把裝在瓷杯裡的咖啡遞給我時,忽然嗤地笑了一聲。

  『怎、怎麼了?』

  敏感時期,我馬上為他的笑發起窘來。潔搖搖頭說。

  『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來,很久以前,我曾經為了某種原因拒絕喝咖啡。』

  『咦?真的?為什麼?』

  『原因就不提了吧!只不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又開始喝起咖啡了。』

  潔旋轉著手中的咖啡杯,富有東方人色彩的睫毛低垂,凝視著晃蕩的水平面。我忽然覺得心跳加速,臉上微微一紅,趕快瞥開了視線。

  『唔。』

  『也沒有特別的覺悟、也不是不再哀悼,只是單純因為時間的流逝。年輕時令我痛不欲生的東西,現在能慢慢看得開,從前令我興奮的事情,如今也能漸漸淡然處之。一切都好像設定好的那樣,彷彿時間到了,很多事情都變得理所當然了。』

  潔看著我說。

  『海因里希,你要感謝時間。時間會讓一個人成長,也會讓一個人遺忘,也能讓人學習、變化、毀滅又再生。十年之後,我將不會是原來的我,也因此我能繼續活著,不管是你,是我,還是那個人……都是一樣的。』

  我看著潔把腳從茶几上收回來,然後慢慢站起身,走到衣架旁拿起大衣。

  『潔,你要去那裡?』

  『去烏普薩拉遊覽一周如何?是你說的,過節就應該有過節的樣子。』

  潔把我的大衣扔給我,自己套上了毛衣,又穿上外衣,我才反應過來。滿滿的感慨與喜悅籠罩著我。

  『嗯。』

  『順便也去烏普薩拉大教堂(Domkyrka)轉一圈吧,你做的薑餅很好吃。』

  『啊,天氣滿不錯的,去薩拉森附近騎馬也不賴。』

  『我想還是靜態一點的活動比較好。』

  『咦?為什麼?』

  『……再問就讓人真的想扁你了,海因里希。』

  我漲紅著臉,追著潔的腳步走出公寓。『海因里希』,潔總是用他低沉柔和的嗓音這樣叫我,無論是回答我的問題,對我提出問題,還是捉弄我、調侃我,總是不改那樣的語氣。或許我就是為了聽到那樣的呼喚,才會始終不由自主地追在他身邊。

  雖然潔說,他會隨著時間而改變,而或許我也確實不能跨躍時間,長久像這樣留在他身邊。他還有許多無法割捨的東西,而我也也有,我們都在等著某一天的到來,等著某一個適當的時機,往前再跨出一步。

  『海因里希,你到底走不走?』

  但是在那個時機到來以前,還是讓我保持原狀,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嫉 全文完-




*本文海因里希為新御手洗系列人物,台版尚未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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