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越洋電話
  
  
  平成十四年,也就是西元二O O二年秋天,時代對我這平凡的日本人而言,似乎永遠是變數大過於期望。昭和時代被作家們譽為救世主的文字處理機,忽然在幾年之內被電腦取代;幾年前彷彿還是電子工程學者專利的網路系統,也在不知不覺間悄悄佔領整個日本。
  
  磁浮列車、海底隧道、光纖電攬……有時我會覺得,是不是歲月向我開了一個大玩笑,讓我在瞬息萬變的世界中,逐步驚覺自己的衰老。
  
  去年十二月,御手洗從烏普薩拉(Uppsala)捎了封信來,我不知已有多久沒有接到他的信。
  
  他似乎總算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處,在瑞典的大學裡執起教鞭,研究有關生化腦部科學。說真的,如果十年前和我說,御手洗會成大學副教授,我一定會嗤之以鼻,這個有演講癖的憂鬱症患者,站在講桌前只會給學生造成困擾而已。
  
  然而從他這幾年的信件、電話,以及陸陸續續朋友捎來的傳言,我不得不肯認御手洗已經有所改變。變得是好是壞,我不敢斷言,但這個男人確實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成為我所不認識的御手洗教授。就連首次使用電腦列印的信紙,字跡也因此變得陌生了。
  
  信末御手洗附上他的行動電話號碼。『石岡君,你的手機號碼呢?盼回信。』他在信末這樣寫著。老實說,雖然五、六年前就被里美等年輕朋友催促著辦手機,但一如我對外語的抗拒,我對於新科技總有種恐懼感,好像只要我有所妥協,光陰就會加速從我身旁流過,一去不返。
  
  因此直到現在,握著手中里美送我的手機,我仍有些惴惴不安。
  
  『石岡先生,我有幫你辦漫遊功能,可以直接打到國外去,只要這樣子……』
  
  摸索著冰冷的數字鍵,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御手洗曾經在某次樂團集會上,長篇大論地反駁嘲笑他沒戴手錶的推銷員,諷刺未來世人將帶著電話在街上走。沒想到一時的戲言,如今竟成真了。應該覺得啼笑皆非吧,御手洗!還是他根本已經忘記了?
  
  遵循著里美教我的方法,我先撥日本的國碼、然後瑞典國碼、區碼,最後登入國際電話的系統。我不否認當我聽到『國外』二字時,腦中浮現的第一個便是那個人,但真正要撥出號碼時,我卻又感到害怕。一直拖到今天。
  
  電話那頭傳來冰冷的電腦音,是我一無所知的語言。
  
  好在里美連這種情況都替我想好了。科技減少了人與人接觸的契機,但有時也有意想不到的益處,至少我不用開口講任何一句英語,按著紙條上的選項和程序,手機傳出轉接成功的音響,我不禁鬆了口氣。
  
  我謹慎地輸入御手洗在當地的號碼,感覺到自己的胃因緊張而縮成一團。手機飄起輕快的音樂,是我熟悉Yard Bird的《For your Love》中的曲子,也是御手洗從前常哼的曲子。
  
  歌唱了很久,我一度以為自己可能打錯了,或者御手洗正在忙,好幾次都壓抑著自己切斷電話的念頭。以致當樂聲乍斷,遙遠的彼岸傳來人聲時,我還在恍惚之中,
  
  『This is Kiyoshi Mitarai speaking.』
  
  心臟靜止了幾秒。比想像中沉穩太多的聲音,挾著異國的調子,陌生的語言在我耳裡化為音符,在嗓間跳蕩,我一時哽住了。
  
  『Hello?Is there anything wrong, hello?』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仍能從對方嚴謹的語調裡,窺見一兩分年少時尚未熄滅的俏皮,我知道我不能花一輩子確認他的聲音。我潤了潤沙啞的喉嚨,
  
  『能彈吉他給我聽嗎?』我用日語說。
  
  對方一定被我嚇住了,因為電話那頭安靜了好一會兒。我聽見輕微的吐息聲,好像終於認出我的聲音,又或許是沒有,我像個等待宣判的異教徒,直到話筒那頭再次傳來御手洗的聲音:
  
  『Hold the line, please.』
  
  聲音頓了一下,御手洗像想到什麼似的,又貼近話筒:
  
  『少々お待ちください。(請您稍等一下)』
  
  有些生澀的發音,大概是太久沒說日語了,御手洗竟對我用了完整的敬語,該不會是把我當成了那位故鄉的紅粉知己吧?我自嘲地笑著自己的念頭。
  
  電話那頭傳來輕微的碰撞聲,我猜御手洗應該在自己的住所。我想像著他的動作,想著他如何擱下電話、搬來他在信裡提過那把Leo Fender的新吉他;御手洗把他的大小Les Paul吉他都留在日本,所以我在打掃之餘,也偶然會摸個兩下。雖然對這個時代而言,吉他的型號已然太舊,音質也逐漸變了,但對我這外行人而言,只要別看到他們染上灰塵,便於願已足。
  
  電話那頭開始響起輕微的嗡嗡聲,顯然御手洗正在調音。我閉上眼睛,彷彿見到他專注地抱著琴身,在燈光下調整螺旋鎖、檢查拾音器、背上背帶、在膝蓋上架好吉他,最後接上擴大器,將共鳴箱對準電話這頭。一如以往。
  
  『要聽什麼?先來首Stanley Clarke的《School Days》好嗎?』
  
  這回是完整的日語,我沒有回話,御手洗卻似乎明白我心意般,逕自開始了演奏。青春洋溢的曲子,滿載年輕獨有的叛逆感,一如我在河堤上所目睹騎士的英姿。
  
  御手洗把大半唱片都留在馬車道的公寓,一個人的時候,我常坐在御手洗昔日的房間,讓黑色膠片一首轉過一首。也不是刻意要回憶什麼,或許我仍執著地抓住當初在那間占星教室中,剎那間的感動。那是我與音樂的邂逅,也是我和御手洗的初逢。
  
    Stanley的曲子接近尾聲,御手洗很快彈起了下一首。我認出是Chick Corea的《Where Have I Known You Before?》御手洗從前最喜歡的專輯之一,那是首極為炫技的曲子,高技巧中帶著混亂的喧鬧,乍聽之下像瘋子在鬼吼鬼叫,和那首在狂暴雨中演奏的第七銀河詩篇有異曲同工之妙。
  
  還記得當年剛同居的日子,御手洗有次練習起來,我還曾緊張地破門而入,並在明白真相後嚴正地警告他拔掉擴大器再彈奏。
  
  音樂在一團尖銳的音符中步入尾聲,好像自有默契,御手洗毫不突兀地接著彈著下一首曲子。一開頭我就聽出那是首情歌,Marcus Miller改編的《Killing Me Softly》,是首很溫柔的歌曲,八零年代喜好藍調的人幾乎都能硠硠上口,平穩的音符如同寂靜的流水,卻堆積著化不開的抑鬱。
  
  我想起御手洗離開後,獨居橫濱的那段日子,幾乎要到很久以後,我才驀然醒覺,自己當時是多麼思念他,思念到竟不敢去承認,我對這個男人的依賴是如此之深。
  
  御手洗放慢了撥弦的速度,讓這首歌的尾句在空氣中嬝嬝漫滅。我怔愣地捧著手機,好半晌都沒有動靜,御手洗似乎一時也沉浸在音樂裡。頃刻之間,世界兩端皆寂靜無聲。
  
  我抬頭看著時鐘,指針悄悄地移向十二點,日本的時間,是平成十四年的十月九日。
  
  『今天是我五十二歲的生日,御手洗。』我在吉他的餘音中輕輕說。
  
  電話那頭又安靜了一下,吉他的嗡嗡聲沒了,我彷彿看見御手洗抓緊琴頸的樣子。
  
  『我知道。』然後他說。
  
  我才不相信。我是說真的,因為在日本時,這個男人從來不記得我的生日。
  
  但是為什麼,聽到這樣的謊言,我竟還覺得高興?
  
  我不禁感謝上蒼,讓人類發明了手機這種東西,也感謝里美,送了我這麼恰如其分的生日禮物。讓我可以重溫御手洗在地球那端的音樂,而不用讓他看見我在地球這端,究竟哭成什麼樣子。
  
  『生日快樂,石岡君!』
  
  老天爺,我真感謝你。
  


  
  ─全文完─
  


  (按:在石岡先生的桌上發現這分手記,因為石岡先生不懂英文,裡面的英文全用片假名硬拼出來,我(里美)將他換成正確的字母,以便各位閱讀,請讀者們多多包涵。)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