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末附錄二 李麒的秘密日記

  還記得那是好多年前冬季的事,天上下起綿綿的白雪,整個皇城似乎被裹進了厚重的麵團中。客棧的屋頂、人家的庭院和市場無不布滿皚皚的積雪,雪花掉落人肩頭,掉落光禿的枝枒,泥土凍得僵硬,靜靜等待來年春天。

  「純鈞,你看,好漂亮的雪。」

  我聽見哥哥在背後喚我,還來不及轉過身去,視線已給一團雪球遮蔽。然後是皇兄一貫爽朗的笑聲,我抹去滿頭滿臉的雪花,左腳重心不穩,差點往雪堆裡栽,皇兄的動作真的很快,或許是經驗老道,總能在我接觸地面前一刻將我牢牢接穩。

  在皇兄身邊,我似乎從來沒真正跌倒過。

  「你看吧你看吧,我就說嘛,光窩在宮裡那能看到這般景致,純鈞,走,我們去找家客棧喝酒賞雪去。」

  「啊,可是皇兄……」

  「『哥哥』。」

  輕輕點了點我的鼻子,皇兄一直試圖改變我對他的稱呼。他說皇兄這稱呼太冷,沒有血緣羈絆的溫馨,該留給那群異母兄弟就好。但習慣就是習慣,我總害怕皇兄的熱情,但同時又眷戀他的呵護,怎麼說……他是離我太遙遠的存在,而我只要能遠遠欣賞就好,月亮是不該和太陽捱在一塊兒的。

  「哥……哥哥,可他們會理我們這樣的小孩嗎?聽說客棧是民間大人去的地……」

  「安啦安啦,跟著我就對了,純鈞,你腳在雪地裡不方面,哥哥背你。」

  從來不徵詢他人意見是哥哥一貫作風,雖然我覺得兩個十二歲的男孩,而且還是雙胞胎,這樣大剌剌地穿著黑貂胲裘蓬走近皇城最大的客棧,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但是皇兄一旦決定的事就不容人反抗,何況我正被他一把扛上肩頭:

  「聽說這裡的女兒紅很有名,菜色茶點更是一流,坐在二樓的上座,可以遠觀武羅湖長堤一痕的雪景,那可比什麼都美。那天聽刑天說了,我便說什麼也要來看上一看。」

  女兒紅?雪景?皇兄的世界對我來說總是過於早熟,平時若是沒有必要,我總窩在書房裡看我自己的書,至多彈彈琴,畫點畫,也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幾次哥哥邀我去東宮,總會看見他和一群陌生的侍衛舉杯宴飲,要不就是路過房門時,聽見皇兄帳內傳來女人的喘息聲;皇兄和女人……每次想到這裡我總不自覺打住,那是另一個我所不認識的哥哥。

  「喂,你們是什麼人?這不是小孩該來的地方,滾出去!」

  果然,我看見小二──民間是這麼稱呼客棧裡打雜的人罷?高出我們倆整整兩個頭,揮舞著頭巾子,惡形惡狀地吆喝著。我本能地縮眼躲避,但所有的暴力在皇兄伸出手時便全結束了,原因是皇兄掌心的那一碇黃金──大內府庫鑄造,十足十的質心。

  小二兩隻眼都直了,拿著金子試咬了兩下,又拿了銀秤來量,卻發現重量已非小小秤子能負荷。皇兄的聲音總是冷冷的,卻叫人不得不聽話,他太習慣跟大人打交道,從小生活在我們身邊的都是這樣的大人,貪婪、現實,爾虞我詐,足讓一個十二歲男孩被迫長大:

  「我要二樓上座,窗景,獨立的插屏,給我拿兩張高點的椅子。」

  我沉默地爬下哥哥的背,尾隨一瞬間變得像隻哈巴狗的小二走上扶梯。不少客棧裡的酒客回過頭來,似乎都對我們這兩個出手豪闊的孩子感興趣,皇兄對萬眾矚目的情況早已習以為常,從六歲冊封太子開始,他的舉動沒有一秒不在滿朝注意下,他也從來不試圖矜持。

  隨興地憑欄而處,皇兄坐在好幾個墊子架高的座椅上,揮手令送酒的跑堂退下,凝視遠方漸落的夕陽,好久沒有說話。由於雙腳懸空,我不自在地踢了兩下,忍不住捱近哥哥尋求安全感:「哥哥──」皇兄卻擺了個「噓」的手勢,漂亮的指尖往窗外一遞:

  「純鈞,你看……」

  我屏住了息,依言和皇兄的目光重疊。武羅湖全結了冰,冰藍色一片,在夕陽下閃耀刺目的光芒,大雪緩緩地落下,恰巧中和了冰湖的粼光,就在最遠的一角,兩種顏色交織成一抹奇異的光芒,在城市的那頭舞動綻放。我看呆了,直到皇兄笑著攬住我肩頭:

  「很棒吧,我就說……只有這裡才看得到嘛。」

  「……嗯。」

  皇兄的體溫總是很暖,和我一入冬就發冷,一入夏就中暑的體質全不一樣。這副軀體健康的令天下人嫉妒,但對於我而言,我只想看見皇兄充滿活力的每一刻。

  「花了一錠金元寶買下上座的,就是這兩個小兔崽子?」

  皇兄沒回頭,倒是我嚇得差點跳了起來。插屏外不知何時多了一票人,幾公尺外便能聞到濃濃的酒氣,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手裡還拿了生鏽的棍棒,當先一人甚至赤膊上身,皮膚上橫七八豎布滿刀疤──這是所謂的「流氓」嗎?我無法反應,宮裡從來看不見這樣的人。

  「嘖嘖,只是小鬼頭嘛,怎麼了,逃家嗎?」

  「出手闊得很嘛,老爺我這年紀還窮得全家穿一條開檔褲呢!」

  「小朋友,既然閒錢這麼多,借打個秋風如何?」

  見一群人虎視耽耽地踏入上座,我緊張地靠緊哥哥,他們想做什麼?「哥哥,哥哥,這些人……」皇兄仍然不動聲色地凝望長堤,只是支頤的拳頭透露些許緊張,不止緊張──我覺得哥哥有某部分細胞沸騰了。

  「喲,長得很不錯嗎,年紀雖小,倒是個尤物。」

  「該不會是女孩吧?最近小娘皮越來越愛扮男人出門。」粗糙的指尖碰觸臉頰,這感覺讓我渾身戰慄起來,本能地側身滑開;那大叔似乎吃了一驚,不知是否我的錯覺,我覺得他笑得更高興了:「看不出來,這兩個小尤物還有功夫。」

  「我說老大,是不是女孩,剝光了不就知道了?」

  這提議引起廣大的支持,圍觀的流氓無不鼓掌通過,笑聲更響了。我貼著哥哥扶牆而立,眼看那群魁梧的身軀就要壓上身來,正想閉起眼睛逃避,一雙掌卻阻斷了男人粗厚的喘息:

  「各位大哥哥,」

  我驀地打開雙眼,皇兄的聲音變得好奇怪,更奇怪的是笑容,甜得叫人陌生。但用那張臉笑起來,威力卻足以打敗天下大人,雖然除了凰姊以外,從沒人敢當著我們面捏臉頰,說我們「很可愛」,但我和皇兄都讀得出來大人內心的慾望。

  「大哥哥,我和我弟弟叫了這麼多酒菜,反正一時半刻也吃不完,大哥哥們既然來了,讓我和弟弟服侍你們喝酒如何?」

  雙手舉高,皇兄在我完全呆掉的目光下攬住了那位大叔的脖頸,另一手從桌上執起酒杯,楚楚可憐地朝大叔唇邊遞去。我很確定,皇兄在背過去拿酒時對我眨了眨眼:

  「我和我弟弟都不會喝酒,喝兩口就醉了,叫了這麼多酒,大哥哥一定要幫我們喝啊。」那打赤膊的大漢愣了兩秒,隨即訕然大笑起來,我看見他臉上微微發紅,低頭飲盡皇兄捧上來的酒:「既然小少爺這麼乖巧識相,喂,兄弟們,不可拂了小少爺美意,都進來坐罷!」

  那些大人早瞧得心癢難耐,聽見召喚便一股腦全湧進來,都想坐近皇兄身邊,有幾個還朝我坐了過來,我擔心地求救:「哥哥,你……」皇兄朝我這看了一眼,隨即重新斟了杯酒,又往大叔唇邊捧去:「大哥哥,我弟弟很怕羞的,這種場合他不習慣,等晚一點……再讓他服侍哥哥們,這樣好‧嗎?」

  大叔愣了兩下,隨即嘿嘿笑了起來:「我懂了,乖孩子,喂,你們乖乖喝酒,不準對小少爺動手動腳的。」我雖聽不懂他們笑些什麼,但至少知道危機是解除了,皇兄的表現讓我幼小的心靈呈現呆滯狀態,腦中浮現他和侍衛幾次夜飲的景象……

  ──皇兄,果然是深不可測的生物。

  才不過一兩柱香時間,滿桌的大叔都已被皇兄敬過酒,有的還被敬了一,兩輪,最享福的莫過於為首的赤膊大叔,布滿鬍渣的臉尚倚在皇兄肩頭,說話卻已昏昏沉沉:「你……真是……好可愛,嗝,可你……到底是……什麼人?怪了,頭開始暈了,俺酒量不該這麼差啊……」

  雖然質疑自己的酒量,但很不幸他是這群流氓中唯一還能說話的人了。我看見他兀自撐著一邊眼皮,卻在皇兄瞬間狡狹的笑容下,緩緩滑下了椅子:

  「我是什麼人?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相信閻王會讓你們死得明白點。」

  咚地一聲,猶有殘餘的酒杯掉落地上,灑了一地鮮血般女兒紅──女兒紅有這麼鮮豔嗎?

  「皇兄……」

  「叫我哥哥。大人真是好擺布的生物啊,一旦下半身的功能長成,有些事情就再也控制不了,你說是嗎,純鈞?」揮手撢去身上酒氣,皇兄索性把沾了大漢氣味的貂皮脫去,像垃圾一樣扔在流氓頭上,還加意多踩了兩腳。這些人卻像是睡死了一樣,連動也沒動一下:

  「哥哥,你究竟……餵他們喝了什麼?」

  「嗯?其實我也不確定耶,我身上放的各種藥量有限,改良式蒙汗藥最多,瀉藥也有一點,另外也有幾瓶是砒霜和鶴頂紅,我摸到什麼加什麼,也沒管劑量,可能還有混點鼻屎和腳垢罷?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就多帶兩包斷腸紅了。」

  「那……這些人……」

  「不知道,有的死了有的沒死吧,反正不關我的事。啊──陪酒陪了一天累死了,不過滿好玩的,來,純鈞,給你動手。」

  「動……動什麼手?」皇兄在我手中塞了兩隻毛筆,也不知從那來的,還推了推我肩膀催促:

  「還愣著做什麼,我來扒衣服和吊人,你來畫畫,快,你不是最擅長這些嗎?」

  「畫畫……畫什麼畫?」

  「人體彩繪啊,隨便你高興,畫烏龜也好,菊花也罷,只要有肉的地方都可以畫,我會讓他們徹底體會肉體的『用處』在那裡的……」

  翌日清晨,聽說客棧的門口聚滿人潮,原因是欄杆上吊了一排鬚眉大漢,全身光溜溜的,被綁的像肉粽似的不住掙扎,全身寫滿了諸如「我是淫魔!」、「我很下踐,請踩我。」等等字樣。外加意義不明的各式動物彩繪加註,只不過筆跡和字樣不同罷了。

  三天後,該家客棧宣告關門大吉,原因是老闆並小二一齊離奇的暴斃死亡。

  五天後,客棧被皇室徵收,重新開張,生意比以前好三倍。但據說二樓上座被封了起來,不許一般民眾隨意靠近。

  我想,今年的大雪,應該會下得特別久吧。

  ─李麒的秘密日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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