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麼?』那一天禽獸又這樣問他。

  他想過,那不是他生日前夕,也不是情人節,更不是耶誕節。什麼都不是。

  『我……想要你的大肉棒……』他誤解禽獸的意思,說些討好的話。

  但禽獸卻抱住他,他從禽獸的臉上,看到一絲絲稍縱即逝的歉疚。

  『你想要什麼?』禽獸又問了一次。

  『以往我在院裡問過你一次,你好像答了什麼,但我想不起來了。』禽獸撫著他的臉頰,『你想要的東西也很可能不同了,所以我想再問你一次。』

  他沒回話,只是難得主動地摟住了禽獸的頸子,就著騎乘姿把禽獸壓進了床榻裡,開始了新一輪的唇、槍、舌戰。

  禽獸開始越來越晚歸,他試著在一個電視節目上學做晚飯,主廚是個型男,他無法否認比起主廚的食譜,他更在意主廚的舉手投足。有天晚上他第一次成功煮出蛋包飯,在餐盤旁擺了湯匙,興沖沖地等待禽獸回來。

  他在桌邊坐著,看著指針從六轉到十二,又從十二開始往右彎,快要轉滿一圈的時候,他撐不住在蛋包飯旁睡著了。隔天醒來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件西裝外套,兩份蛋包飯都從餐盤上消失了,而禽獸也已經不見了。

  他越來越少見到禽獸,禽獸在一個殺了他也爬不起來的時間出門。熬夜本是他的專精,但禽獸卻有辦法在他睡著後,才躡手躡腳地進門。

  一切彷彿回到他剛出輔育院那時,禽獸總是悄悄地接近他,悄悄地翻上床,悄悄地闖進他生命裡。宛如長腿叔叔,他的身前無時無刻沒有他的陰影,但卻摸不著他的實體。

  但只有一點不同。

  以往禽獸不管多忙,即使疲憊無力到了極點,甚至發燒感冒,都堅持一天至少要幹上他一次。

  他記得很久以前有句廣告詞是「再忙也要跟你喝杯咖啡」,套到禽獸身上,大概就是「再忙也要跟你打上一砲」。

  但是現在,禽獸每晚回家,他沒有讓禽獸知道他爬到自己身邊時他總是醒著的。禽獸坐到他身側,他聽見西裝外套脫下的聲音,聽見領帶抽掉的聲音,聽見襯衫釦子剝掉的聲音,聽見長褲皮帶解開的聲音,聽見長褲褪到腳踝上的聲音,聽見禽獸的腿鑽進被窩裡的聲音。他聽見禽獸呼吸的聲音,聽見禽獸嘆息的聲音。

  他等待著,僵直著身體等待著下一個聲音。

  但結果什麼也沒有。要說還有什麼,那就是禽獸熟睡過去的鼾聲。

  剛開始他以為禽獸純粹是太累,也有可能體力衰退,畢竟在不知不覺間,他們都已經不年輕了,青少年離他們太遠。即便他們一輩子都是少年罪犯。

  他想到了假日,禽獸肯定會加倍要他奉還,他恐懼著,又期待著,恐懼著又期待著,一直到星期五的深夜,一通電話打進了家裡,禽獸用含糊而帶著睡意的聲音嘟嚷一句:公司臨時派我出差,這周末不回家了。

  類似的情況越來越多。明明是禽獸自己搭築起來,名為「家」的事物,禽獸自己卻越來越少踏進來。

  他發覺不知不覺間,禽獸的用語越來越正經,從前開口就是幹來操去的禽獸,曾幾何時,他發現禽獸開始談論政治,談論股票。談論人做事的效率,談論電視上的影劇八卦,禽獸訂了兩份報紙,每天早上,都會見到他坐在沙發上,戴著不知何時配起的眼鏡,一版一版認真地翻閱著。

  他們之中沒人唸到高中畢業,更別提大學。「學歷」這種東西,他都得翻字典才能理解他的定義。

  他知道禽獸很聰明,聰明過分。他也知道禽獸很努力,努力過分。

  『只要努力沒有辦不到的事。』這句話曾經是貼在他輔育院寢室外的標語。

  但是看見禽獸嘴裡叨著筷子,一邊吃著他煮的難吃義大利麵,一邊艱難地看著手上的英文信件時,他總是會質疑那句話。信件是上司寄到他信箱裡的,因為他留美的上司不相信,世界上有連『Dear』、『Mr.』、『How are you?』這些句子都看不懂的人類。

  但禽獸是禽獸,不是人類。

  他知道禽獸有整整半年的時間,每天都捧著字典,臨睡前他們親吻,禽獸的眼睛還盯著他的單字本。和他纏綿後熟睡時,口裡還嘟嚷著:Would you……?May I……

  不只如此,以往他的生命裡只有禽獸。他也相信,禽獸似乎只對他感興趣,如同他在輔育院裡問過他的:為什麼是我?這麼多年,他深信禽獸選擇了他,如果說為了宇宙和社會的和平,需要一個犧牲品綑綁住禽獸的話,那他願意。

  禽獸開始交朋友。人類的朋友。

  在輔育院的時候,他從未見過禽獸有過什麼朋友。那些小鬼敬畏他,把他當傳說一般的人物看待,但他們背著教官從「外面的」那裡弄菸來時,不會算上禽獸一份。

  一開始的時候,只是常常在床上聽禽獸說,明天他要和哪個部門的誰誰去聚餐、後天要和哪個團隊的某群人去看展覽。

  禽獸第一次帶同事來家裡的時候,他還在沙發上熟睡,穿著睡衣,被禽獸的開門聲驚醒。他驚恐地扯著拿來當被子的、屬於禽獸的外套,跳起來躲進牆角,看著那一大群西裝筆挺的陌生男人。

  要不是禽獸就處在他們中間,臉上帶著泰然自若的笑容,他還以為他們是來搶劫的。

  『我弟弟。』禽獸向那些人這麼介紹他,『唸大學,借住在我家裡。』

  禽獸看著衣衫不整的他,彷彿一點也不在意那些陌生男人看見他光裸的下半身,還有這些男人鬨然的笑聲。

  『還是個大學生呢!你們看學生就是輕鬆,睡到這種時候。』

  禽獸從不把他帶出去見人。他想過認識禽獸的朋友,央求禽獸帶著他去參加那些聚餐。但禽獸只是吻他,從鼻尖噴出輕蔑的笑聲。

  『那些人,認識他們做什麼?』

  『我也想交朋友。』他罕有的表達意見。

  『沒有必要。』

  『你有朋友。』

  『你也有,我是你的朋友。打砲的朋友。』

  禽獸吻住他,把他推倒,然後這個爭論就結束了。

  禽獸的朋友越來越多,留在他塑造的這個「家」的時間也越來越稀薄。他不記得最後一次和禽獸一塊坐在桌邊是什麼時候。

  他甚至想不起來,禽獸最後一次把陰莖插進他體內,是這星期還是上星期六。

  禽獸的「朋友」,開始是男人,然後是女人。

  他常常在晚歸的禽獸身上聞到香水味,或是蜜粉,或是其他什麼不會出現在男人身上的味道。

  他在禽獸交給他洗的襯衫口,看見鮮明的口紅印。

  他在禽獸交給他洗的褲袋裡,看見不知哪家酒店的名片,翻過來,背面還寫著:『夢娜 0988276543』。

  有一回他拉開面對馬路的窗簾,看見一台鮮紅色的法拉利停在他家樓下,助手席打開,禽獸走下車來。而駕駛席上很快跑下另一個人,穿著高根鞋,同色的套裝,頭髮燙成金的捲的,她喀喀喀地跑到禽獸身邊,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他的臉頰。

  之所以是臉頰,是因禽獸在關鍵時刻閃了一下。否則他相信她瞄準的絕不是臉頰。

  有一天他接起電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這世界幾乎要被他遺忘的、屬於另一個性別的嬌聲。

  『喂,我找Ray~』

  她叫了他完全認不出是誰的名字。他愣了很久,沒有能力回應。

  『喂,喂,我找Ray,你是Ray的朋友嗎?』女人鍥而不捨地對著話筒:『他跟我約好了今天一起吃晚餐的,不知道為什麼一下班就不見蹤影。』

  他猜測Ray多半是禽獸在公司的名字,有一次禽獸把文件帶回家,他不小心看見右下角龍飛舞的簽名。

  但不知為什麼,他不想回答這女人的任何問題。

  『我猜他大概是趕著回家了。』

  但女人自言自語的功力卻遠超乎他想像:『他說他養了一隻小寵物,狗還是貓什麼的,那隻寵物很怕寂寞,不天天回家顧著不行。真討厭,不過就是隻寵物而已嘛——』

  女人抱怨著,又囉唆了好一陣子才肯掛斷電話。但後半段抱怨些什麼,他全都沒在聽,他陷入了女人的句子裡。

  養了一隻寵物。

  不過就是隻寵物而已。

  那天禽獸特別早回來,對他久違地熱情。禽獸買了兩份便當,和他對坐著,還沒吃完就站起來攬住他的腰。

  他一如往常沒有反抗,任由禽獸就地把他壓在地板上。禽獸扯掉領帶,解開褲子,取出陰莖,剝開他的運動褲,挖開他的肛門,長驅直入。

  他任由禽獸在他體內橫衝直撞,一次、兩次,禽獸喜歡射精在他體內,還不准他立刻清理出來。好像那些東西留得久一些,他就有可能受胎懷孕那樣。

  他在禽獸最後一次射精、摟著他享受高潮餘韻的瞬間,從背後拿出水果刀,雙手舉高,停在禽獸的胸口。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暗藏了這把水果刀,或許是剛才切芭樂的時候,也不清楚拿著刀要做什麼,只覺得這樣的動作,像親吻禽獸的胸口一般自然。

  彷彿這是他一直以來都想、早就應該對禽獸做的事情那樣。

  禽獸躺在他身下,盯著他的水果刀尖。他們還維持著騎乘姿,然後禽獸笑了。

  「動手啊,小虞。」禽獸伸手,撫摸他的臉頰側線,「你動手。」

  他沒有動手,禽獸用空的一手代替他,握住刀柄,把刀尖往自己胸口拉。他受到驚嚇,放開手,但禽獸握緊他的五指,緊到指節發白、發青。

  「動手。」禽獸的聲音十分溫柔,「從這裡刺下去,刺進我的心臟。血會湧出來,沾溼你的手,也沾溼我的手,就像那個男人當年一樣,我們兩個都解脫了。小虞,動手。」

  他記起來了,那個時候在輔育院裡,孩子們都在傳,禽獸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方法,是用家裡的水果刀刺進父親的心臟。一刀斃命,刺的位置一公分都沒偏,還沒送到醫院就沒救了。而當時禽獸的父親正打算拿家裡的吸塵器毆打禽獸的頭。

  禽獸是正當防衛,毋庸置疑。只是運氣好了點而已。

  他掙扎著抽開手,像被補獸夾補獲的小獸。禽獸終於放開手,水果刀落到地上,在磁磚地上啪噠啪噠地震動。

  他握緊拳頭,伏到禽獸身上,彷彿死裡逃生般地顫抖。

  禽獸的大手攬上他的背脊,像惋惜斷去的羽翼般來回撫摸著。

  他大哭、啜泣。又放聲大哭。

  禽獸從地板上翻身起來,一手捏住他的下顎,狠狠吻住他的唇。像要把他的哭聲完全封緘似的,禽獸的吻包住他、黏住他、緊貼住他的口鼻,令他無聲無息地窒息。彷彿跌入一片很深很深的海域,睜眼看不見任何光,觸目所及,只有禽獸。

  禽獸用自己的水果刀刺入他的下體。很深很深,深到他有被殺死的錯覺。

  那之後沒人再提這晚的事,禽獸依然早出晚歸、依然帶朋友回家,依然應酬連翩,依然努力背他的英文單字。

  只是他不再接到女人打到家裡抱怨的電話。因為那個女人無需再打到家裡。

  禽獸和女人交往了。

  確切而言,他不知道禽獸的交友狀況,只知道從某一天開始,有個被禽獸稱呼為Rosa的女人,開始頻繁地進去他和禽獸兩個人的家。一開始禽獸陪在她身側,替她拿愛瑪士的包包,在她帶著醉意脫高根鞋時從後面扶住他。

  然後禽獸會托住她的腰,走過發呆的他眼前,好像他早已不存在那樣。他們會在廚房喝杯水,放下公事包,走進臥室,關門。接下來發生的事他不知道。

  慢慢的女人在禽獸不在時也會來訪,顯然禽獸給了她家裡的鑰匙。

  女人在他午睡時破門而入,像個闖空門的小偷般怡然自得,帶著挑剔的眼光看他挑選的每一樣家具。家裡多了許多他所不認識的東西,廚房的馬克杯,客廳的椅墊,臥室裡的香氛小夜燈,盥洗台上的小熊圖案漱口杯。

  他想著自己是不是該走了。或許禽獸是讓他有自覺,男子漢大丈夫,抽刀斷水,留給他最後的尊嚴。

  他該收拾包袱,把鑰匙放在信封袋裡,留下的字條上寫著:『冰箱裡有我做給你最後的晚餐,和Rosa兩個人吃了吧 !放心我沒有下毒,我雖然恨你,還捨不得你死。這幾年的房租就不付給你了,就當拿我的真心抵銷,謝謝你多年來的照顧。』

  多帥氣。他想起來都會癡笑。

  但是每次深夜,禽獸從有女人的臥房出來,不論多晚,總會不由分說地抱住他,把他壓在沙發上。

  開始他劇烈抵抗,死活不再讓禽獸碰他,髒話罵人的話隱藏在唇齒間。

  但是禽獸摀住他的唇,一個字也不讓他講,整個性交過程中都不曾放開。一切就像是當年在淋浴間裡發生的一樣。禽獸咬住他、用爪子扒住他,撕開他的皮毛、剖開他的血肉,把他的內臟一個個翻攪出來,拋棄在荒野裡。禽獸強暴他,每次每晚。

  然而他,早已沒有羽翼可供折斷。

  他漸漸地放棄抵抗,像具斷線木偶一般,失神地躺在禽獸身下。這個時候禽獸反而變得格外溫柔,進入他時緩慢又小心翼翼,像對待心愛的玩具,末了禽獸還為吻他的胸膛,像毛毛雨一般輕柔而細密。

  「小虞。」禽獸叫呼喚他,親密的彷彿他們是世上最相愛的人般。

  他從頭到尾沒有反應。他知道那畫面一定很滑稽,禽獸用盡所有柔情蜜意,對待的卻是一具早已被開膛剖腹、不會動的屍體。

  女人更加頻繁地出現在他眼前,而禽獸也更加頻繁地強暴他。有一天晚上,可能是情人節吧,總之他不記得,他已經太久沒看電視,他識的字本來十指可數,報紙對他來講是包魚和包肉的媒材。他與外界斷絕聯絡已久,連自己活著與否都不記得。

  他在離去的女人手上看見一枚閃亮亮的戒指。來這裡以前沒有,顯然是在臥房裡取得。戴在無名指上。

  那天晚上,禽獸照例強暴他。那是他經歷過最溫柔的一次強暴。

  「你知道嗎?小虞。」獵食過後,禽獸從身後抱著他,咬他的耳殼,「我其實,並不是用水果刀殺死那個男人的。」

  他沒有反應,他知道禽獸不在乎。

  「我需要製造一個反抗的假象,就像當年那些人說的……正當防衛什麼的。」

  禽獸說著,吻著他的頰。

  「他們以為水果刀那次是我第一次反抗,其實不是,早在那之前我就試著殺死過那個人,我用廚房裡的大鐵鍋,揍他的後腦杓。我那時以為自己已經很用力了,結果只讓他暈眩了一下,送醫包紮一下,馬上就回家裡來了。」

  禽獸回憶似地笑笑,「那次實在是很慘,那個禽獸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毆打我媽,然後懲罰我。那次我肋骨斷了三根,右手骨折,左小腿粉碎性骨折,還算幸運。」

  「後來我就明白,要讓那個禽獸從世界上徹底消失,不能用小孩子的手段,得從長計議才行。我想那個男人什麼長處沒有,就是身強體壯,所以我得先想個方法削減他的長處,讓當時還是孩子的我能夠對付他才行。」

  禽獸摟著他,用唇瓣在他的頸後磨娑著。禽獸把指尖擱在他心口的位置,比畫著、逡巡著。

  「我為了一刀準確刺中那個人的要害,我做了一個大紙板,照著那男人的身高,畫了一個叉叉,就在這個位置,然後每天每天,只要放學回家,其他的孩子回家寫功課,我就拿廚房的水果刀,拚命地練習著。」

  「光是練習當然是不夠的。當時跟我很好的一個國中大哥,他就介紹給我一種藥,他說這種藥人吃了會整個放鬆下來,輕飄飄的使不上力,一次吃很多的話,漸漸會沒有呼吸,像是睡著一樣。他說這種藥很多藥局都有,不難弄到。」

  禽獸忽然伸手到褲袋,一如往常,他看著禽獸茫然地想,禽獸無論強暴他或是和姦他,總是不會把衣服全部脫光,在輔育院時,禽獸總是穿著完整的制服,按著全身赤裸的他,只打開胯下的拉鍊盡情凌辱。

  即使到現在,兩人同居多年,禽獸最多只因為燥熱而脫去上衣,底下仍是穿得好好的。有時下班回家,甚至就這樣穿著整齊的西裝,像是對著小便斗一樣幹他。

  衣冠禽獸——他讀書不多,還是知道這個成語。真是太貼切了,他癡癡地笑著,禽獸進化了。

  禽獸從褲袋裡摸出一組藥碇,是橘色的,一片六顆。

  「就是這種藥。」

  禽獸似乎參不透他傻笑的原因,「我把這些東西,攙在那男人最喜歡的米酒裡。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放了多少,那個男人每次喝完酒就會來找我,但這次卻很安靜,昏沉沉地躺在那裡,好像快睡著一樣,我就知道我成功了。」

  禽獸的指尖,在那些橘色藥碇上磨娑。「後來我才知道,這種藥叫肌肉鬆弛劑,是處方藥,說來沒什麼稀奇。只是那時候對我而言像救命仙丹一樣就是了。」

  「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我去廚房拿了準備已久的水果刀,出現在他面前時,那個禽獸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可以對他做任何事,情勢逆轉了。」

  「唯一的麻煩是他當時已經站不起來了,高度和我練習的不一樣,我只好整個人騎到他身上,雙手握住水果刀柄,對準他心臟的位置。」

  禽獸驀地摟緊了他。

  「然後就像你上次一樣,嚓。一切都結束了。」禽獸的聲音很低很低。

  他動了一下。禽獸注意到他的安靜,儘管他一直很安靜。「你覺得怎麼樣?」

  他發呆好一陣子,才發現禽獸是在問他問題。

  「怎麼樣……?」

  「聽完這件事後。每個大人都好同情我,包括當初抓我走的條子,包括來照顧我的什麼社工人員,還有律師、記者、輔育院裡的老師,他們說我爸是禽獸,那種人死了活該。還有人誇我做得好,抱著我哭,好像我會殺了那男人都是她的錯。」

  禽獸的嗓音裡帶著濃濃的諷刺、一絲的無奈。「沒有人譴責我。當時我以為自己會被判死刑,被吊死,那時候真的是這麼想的。沒有人罵我,沒有人為此懲罰我。」

  禽獸又笑笑,「啊,有一個人例外,有一個人到死都沒有原諒我。我媽他知道所有的事,我拿著水果刀騎在那個禽獸身上時,她剛好出來,她尖叫著說我瘋了,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情。她把插在那男人體內的刀子拔出來,不知道那樣反而讓他死得更快,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要他醒過來。」

  他茫然地看著禽獸的臉,發覺禽獸也正盯著他瞧。

  「她說我是惡魔,是禽獸。小虞,我媽現在人在療養院,看到我時還會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吼叫著罵我禽獸。禽獸、禽獸,你這個不要臉的禽獸。」

  你不是人。他惶惶然想起他們第一次在浴間的對話。

  對,我不是人,我是禽獸。禽獸依稀這麼回答他。

  「你是怎麼想的?」禽獸再一次從後摟緊了他。很緊很緊,緊到他肋骨生疼,「知道真相以後,嗯,小虞?」

  禽獸對著他耳殼輕喃,聲音沙啞。

  「覺得我是禽獸嗎,小虞……?」

  他沒有回答禽獸的問題。儘管禽獸在那晚之後,仍舊和那個女人持續地交往,他們一樣相偕走進同一個臥房,有一天他渾渾噩噩地出來,看見禽獸和女人親密地靠在一起,桌上的婚紗攝影範例攤開著,女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

  「你弟弟什麼時候會搬出去啊?」他依稀聽見女人嬌嗔的問句,「大學生的話,學校裡有宿舍不是嗎?幹嘛一定要跟你住啊,新婚家裡還有個陌生男人,多彆扭。」

  那時候他站在玄關茫然地想,這就是極限了。

  禽獸的極限。也是他的極限。

  然而當他終於收拾好所有包袱,準備趁著禽獸帶女人進臥房的空檔,逃出這個被禽獸稱為「家」的地方時。禽獸從臥房出來,兩手拖著女人的衣領,而女人的頭歪向一旁,看起來毫無生氣。

  他感到震驚且不解,禽獸回頭看見他,對他低喊,「過來幫我,抬腳!」

  他怔然聽命,抬起女人已然掉了一支高根鞋的腳,在他們抬著她下樓的過程中,女人的身軀依舊軟棉棉的。他沒有笨到以為女人只是因為工作太累而睡著。

  他們把女人運上了頂樓,二十三樓,寒風虎虎。

  禽獸命令他把另一支高根鞋撿過來,和女人腳上的那支並排放好。禽獸從褲袋裡拿出那包橘色的藥,雙手鎮定地打開,把那些藥碇全都取出來,嘩地一聲散落在高根鞋四周,又藏了幾顆回自己褲袋裡,用雙手架著女人的手臂,讓她坐上水泥牆。

  他看見禽獸從後面扶住她的背,用指尖托住她的下顎,遠遠看過去,兩人彷彿鐵達尼號的場景般浪漫。他看見禽獸把一張像是信封般的東西擱在女人身邊,然後放手。

  女人的身軀緩緩墜落。彷如即將起飛的青鳥。

  「她知道了。」禽獸只簡短解釋了四個字。

  他不知道女人究竟知道了什麼,只知道這件事後來以自殺結案,他在看新聞時偶然轉到。

  記者用略帶八卦的語氣報導著,已婚的女上司瘋狂愛上了男下屬,甚至不惜用以升遷機會逼迫,還因此和原本的先生離婚,千方百計要把男人弄到手。

  但男下屬虛以委蛇、不為所動,女上司最後傷心欲絕之下,在服藥後了結生命。

  他轉遍了所有新聞台,沒有人說明禽獸的未婚妻究竟知道了什麼。

  但他隱隱約約明白,他們這一生,特別是禽獸這樣的男人一生,絕不能被人知道的事其就只有一個。一個,就是一切。

  他以為禽獸會很消沉,禽獸會像過去一樣,瘋狂地在他身上發洩出所有情緒。憤怒的、不甘的、悲傷的、執拗的。至少他確信床上的禽獸,是真實的。

  但是沒有,禽獸那晚同樣回家、坐在桌前和他吃便當、看電視、洗澡、刷牙,倒頭睡覺,連他一根指頭也沒有多碰。

  開始他以為禽獸只是失去信心,因為一連串的挫折與打擊。自卑讓男人陽萎,而禽獸肯定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

  但很快失去信心的人變成了他。禽獸一天晚上回來,在晚餐桌前淡淡說他升官了,公司一位董事很欣賞他,認為公司的傳言完全不是禽獸的問題,甚至同情禽獸的遭遇。原本的上司既然走了,禽獸的能力有權來遞補。

  事實上那些傳言一開始甚囂塵土,過了兩個月就成了過時的話題,再過一個月,連記得這話題的人都沒了。即使這些話題曾經如何傷害一個人。

  禽獸又恢復早出晚歸的日子,在他醒來前離開,熟睡後回來。

  禽獸偶爾吻他,偶爾愛撫他,偶爾會在工作順利時,摟著他在床上說個不停,即使禽獸的話題越來越難懂,而他越來越沉默。

  以前他們之間還有對話,禽獸的肉棒和他的肛門間深度的對話。但現在唯一溝通的管道消失了。

  有一天在床上,禽獸甚至忽然摟住他。他以為禽獸終於想起自己冷落了寵物多久,但禽獸卻只是摟著他,把額頭抵在他背上。

  「小虞。」禽獸叫他的名字,禽獸掠奪他時從不叫他的名字。

  「嗯?」他應了一聲。

  禽獸沉默了很久,他感覺抵在身後的軀體,變得僵硬而冰冷,他的心也跟著冰冷下來。禽獸並不打算上他,他從禽獸的身體語言讀出了一切。

  「沒什麼。」禽獸又開了口,「只是想跟你說說話。」

  他發怔,摸索著想轉過身,但禽獸很快制止了他。

  「不,不要。」禽獸的聲音竟有些許驚慌,「保持這樣就好,小虞。不要動。」

  他靜止不動。禽獸不想看到他的臉,他明白。

  「說點什麼。」禽獸催促他。

  他安靜著,「為什麼你都不侵犯我?」,這個荒謬的句子首先浮上腦海。但他也可以想到禽獸的答案,「因為你已經不值得我侵犯了。」。

  他淺淺抿唇,真可笑,這樣的回答,竟讓他這個被侵犯的人有點受傷。只是有點。

  「工作怎樣?」他勉強擠出一句話。

  他感覺身後的禽獸略微鬆了口氣,「工作很順利,應該說雖然忙,遇到的困難也不少,畢竟我接下的是一個全新的部門,以往我也沒有主管的經驗,許多東西帶起來困難。但是即使微小,能夠看見他一點點推動,特別是員工的motivation和硬體的promotion部份,都能看到顯著的成長,這讓我感到很欣慰……」

  他感到茫然,什麼時候開始,禽獸的語言竟像當年來輔育院上課的老師們一樣,如此陌生難懂。

  啊,或許他從來沒仔細聽過,禽獸的「語言」,除了肢體語言。

  禽獸感受到他的沉默,停止叨絮。

  「別談工作了。」禽獸摟著他的臂膀,他竟有一種溫暖的錯覺,「談點別的?」

  他搜枯索腸,茫茫然地開口,「別的什麼?」

  「什麼都好。」禽獸的大掌環在他脖子旁,掌紋好清晰,「談談你自己?你的興趣,或是你的家庭?總之什麼都好,只要是關於你的事,我想多了解你一點,小虞。」

  他怔住,禽獸的問題讓他腦子一片空白,儘管他的腦子本來與空白相差無幾。

  「我……我叫小虞。」他遵從著禽獸的命令。

  「我知道。」禽獸笑出聲。

  「我媽媽站壁的,十五歲生我,二十五歲得愛滋病死掉。爸爸不知道是誰。」

  禽獸似乎有點驚訝,抱著他的手臂勒了一下。他也有點驚訝,沒想到他的身世用二十八個字就說完了。

  「我不知道這些事。」禽獸說著,聲音竟像是有點自責似的。

  「再說點什麼,嗯?」禽獸又說:「談談你現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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