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再聽她說下去,沉重地闔上了我家的房門。

  ***


  巴爾札克去世了。

  其實說是去世,也不是什麼特別悲傷的事。這隻老鼠被我養了兩年,每天吃飽飽睡好好,安逸到最後連滾輪都懶得跑,他在睡夢中壽終正寢,結束他好命得不得了的鼠生。

  是立樹發現他走的,有一天他比我早起,我起來就發現他站在籠子旁,手上拿著巴爾札克的飼料。

  「恆恆,巴巴札札不動了。」他擔憂地看著我。

  我去測了巴爾札克的體溫,確認他真的去鼠天國了,就溫言跟立樹說:「嗯,巴巴札札活到他該活的年紀,所以死了。」

  「死了?」立樹一臉不解地看著我,似乎第一次聽到這種強烈的動詞。

  「嗯,死了,就是像這樣,一動也不會動,叫他也不會回應,用手去推他也沒有動靜,冰冰冷冷的,就是死了。」雖然巴爾扎克晚年時,就算活著也沒有任何反應。

  立樹像是第一次聽聞這些事似的,睜大著雙眼看著我。我其實還滿怕他問我「馬麻也是像這樣死掉的嗎?」、「恆恆也會死嗎?」之類的問題,但立樹只是一語不發地放下飼料袋,像是了悟某些事情般,靜靜地看著老鼠的屍體。

  我們一起把巴爾札克裝到鞋盒裡,拿到附近的公園埋了。立樹還雙手合十,和我一起感謝他作為寵物鼠、這兩年來任我揉捏玩弄的恩德。

  我看著低頭默禱的立樹,我不知道在哪一齣戲裡聽過,世上所有的父母和子女,不論是親生的還是非親生的,都是注定好的。

  而只有發現的那一刻起,才會知道:「啊,這個人就是我的兒子了。」或是:「啊,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了。」從遇見到發現的時間,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促,長如楊昭商和他的養母,短如盧郁惠和立樹,每一對父母子女都不一樣。

  那一天愛文走後,我就逃避似地埋頭大睡,連立樹還在楊昭商家的事情也不顧了。後來還是楊昭商發現我太久沒來,自己把立樹帶回來還我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和楊昭商開口說這件事。他總是很冷靜,總是能在看似不合理的情境中,找到我的盲點和錯處。

  我想我是怕極了他那樣的能力,特別是那天的情況,我竟隱隱覺得愛文的話,其實不無道理。

  我有什麼資格說,立樹在我這裡,就一定是最幸福的呢?愛文說的沒錯,那裡有他的親生父親,不管怎麼說,親生的總是比撿到的好,何況秀朗對立樹並非沒有愛,那是他初戀情人生下的種,比起愛文的孩子,他搞不好還會加倍呵護。

  還有愛文,我覺得她也變了。

  過去她在我的印象裡,一直是個不知世事、天真而自私的小女孩。然後這幾次接觸下來,我反而發現天真的人其實是我,只有中二的人,才會毫不猶豫地指責別人也中二。

  現在的她,我毫不懷疑她能夠當個好母親。她在婚姻上如此失敗,我也相信她會把全副的精力,用在教育立樹身上,以彌捕她永遠無法擁有一個親生子的遺憾。

  還有經濟能力的問題,據組長的八卦,仰德實業似乎發展的不錯,秀朗這個總經理也幹得有聲有色,隨時準備要接下父親的大業。

  立樹會變成社長之子,他會擁有最好的資源、受最菁英的教育,以立樹的聰明才智一定沒問題,他會站在社會的頂層,和他父親一樣俯瞰腳下的云云眾生,而不是像我一樣,一生做一個快樂的清潔工。

  更重要的是,他會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和世界上大多數人那樣,他會很幸福。

  我越是想,越是覺得自己應該把立樹交還回去。

  就算是以立樹意願為主好了,我想就算我問他:「你想不想回到把拔身邊?」,立樹或許一開始礙於和我的感情,還會說什麼:「恆恆這邊比較好!」,但就算秀朗真來帶他回去,他也不會有多大抗拒。

  而過了五、六年,就像楊昭商說的那樣,六歲以前的孩童不會有太多記憶。立樹會忘了我,他會想不起我的名字、想不起我的住處,最後連我的臉都認不出來,說到底我們也只相處了半年而已。他會把我徹底從記憶中抹去。

  然後有一天,立樹會扶著秀朗,走在他們別塑前的山道上,一邊散步一邊談笑。

  秀朗會問立樹:『你小時候有住過一個叔叔家,你都叫他恆恆的,你還記得嗎?』

  而立樹會歪歪頭,然後笑笑:『真的嗎?我都忘記了。恆恆,好奇怪的名字喔!』

  那天晚上,我看著立樹熟睡的臉,用手撫著他的額頭,忍不住淚如雨下。我為了不吵醒他,拚命地用手掩住口鼻,卻擋不住從指縫滴落立樹頰上的淚水。

  我又接到了林秀明的電話,那是在一天下班後,準備要去接立樹的時候。

  號碼顯示是小K的手機,我本來還以為是他打給我,沒想到一接起來就是那個零下三十度的聲音。

  「吳正桓,是你吧?」

  打到別人手機裡,還用這種質問的語氣確認對方是誰的,大概也只有林秀明了。

  「……你們的關係,已經進展到可以代用手機的地步了嗎?」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林秀明似乎有些不自在,輕哼了一聲。

  「凱賓累得睡著了,我忘記帶手機出門,只是借他的用一下。」

  我實在好奇,照樣的情勢看來,以我不太發達的八卦天線也可以判斷,小K竟是和這個林秀明走在一起了。這對我是完全無法想像的事。

  小K和秀明竟然都是同性戀這點先不談,至少以六年前我還在公司時的印象判斷,林秀明是那種蚊子接近他三尺之內,都可能被他凍死的大悶鍋。而小K的個性則是活潑到有點天兵,倒個咖啡都會燙傷手的呆子,這兩個人怎麼想都不大對盤。

  不過仔細想起來,我和楊昭商本來人獸殊途,都可以勉強湊合起來了,似乎也沒什麼資格說別人。

  「有什麼事嗎?」

  我問林秀明,聽見他的聲音,我竟本能地想問他上回秀朗跟我說過的,新婚之夜喝醉酒的事。但想想也實在可笑,秀朗對我的感情已經夠清楚了,這種話也想必是假的,我又何必問來自取其辱。

  「立樹還好嗎?」果不其然,林秀明劈頭就問。

  我終於耐不住心中的疑惑。

  「你和……盧郁惠有什麼關係嗎?為什麼你這麼關心立樹的事?」

  我的話似乎讓林秀明頗感意外。「你知道郁惠?是林秀朗跟你說的?」

  我懶得多做解釋,只是嘆了口氣。

  「輾轉知道的,關於立樹的母親和秀朗的事,我已經全都知道了。只是我想不透立樹和你的關係,他應該只是你的姪子不是嗎?」

  林秀明似乎猶豫了一下。「郁惠和我,是在加拿大認識的。」

  我怔了一下,隨即想到愛文說過,立樹的母親曾經去加拿大留學的事情。

  「本來是林秀仰給我的命令,我當時是在美國唸學位,他卻要我到加拿大找一個女孩子。他還說找到那個女孩子以後,就給她帶個口信,要她早點回國來見林秀朗。」

  我不知道竟然還有這一層故事,看來林家這些至親間的恩恩怨怨,比我想像中還複雜,頗有連續劇的氛圍。

  「他沒有說林秀朗和那女孩子的關係,不過大概猜也猜得到。我根據伯父給我的資料,找了那個女孩子,就是郁惠,但是我跟郁惠說明原委後,她卻說她不想回去。」

  林秀明聲音平板地說:「她說她並不是不喜歡林秀朗,而是她現在到了這裡,眼界更寬了之後,才發現過去她對秀朗的感情,不過是一種憧憬。以她家的經濟狀況,她能到這裡來,更是一個全新的機會,她不希望任何事情影響到這個機會。」

  我有些感慨,沒想到林秀朗對郁惠一片癡心,還鬧到割腕自殺, 結果在人家女孩子眼裡,他不過就是個擺在相簿裡的初戀情人罷了,隨時準備隨時間從記憶裡褪去。

  「我和郁惠的學校都接近美加邊界,開車往來也很近,同樣是華人,不知不覺就彼此熟識起來,成了朋友,回國之後也還有互相聯絡,不過也就僅止於這樣而已。」

  我「嗯」了一聲,林秀明說僅止而已,那就一定是僅止而已。不像秀朗,如果他說僅止而已,那就一定不只是這樣而已。

  「後來郁惠出了意外死了,聽到這消息第一個趕去醫院的人是我,那時候我在安親班找到立樹,就暫時把他接回家裡。當時我並不知道立樹是林秀朗的孩子,只把他當作郁惠的遺孤,所以我就向郁惠的其他親人提出,我想要收養立樹的意願。」

  這回換我怔住了。「收養……?」

  「嗯,我和郁惠好歹朋友一場,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的遺孤流落街頭。再加上……凱賓他也一直很想要一個孩子,他喜歡孩子,我又不能給他一個孩子,就想說收養一個,凱賓他也同意了……只是這樣很單純的動機而已。」

  我怔了怔,林秀明這樣說,等於就是直承他和小K的關係了。我想起小K扶養立樹的狀況,再加上林秀明,總覺得怎麼樣都無法想像,有種莫名的喜感。

  但我知道現在不是笑的時候。我隨即想到,如果林秀明這麼早就想收養立樹,那為什麼秀朗還會哭哭啼啼地把立樹塞進我家裡?秀明這麼想扶養立樹的話,把孩子塞給他,會比塞給我更皆大歡喜。

  我忽然理解了一切,頓時渾身冰涼,像一腳踏進了冰窖裡。

  「後來的事我想你也拼湊得出來。林秀朗妻子,就是林愛文,她的身體很差,已經流產三次了,所以他們其實也有心裡準備,這次會是愛文最後一次懷孕。但對觀念傳統的伯父來說,他不能接受林秀朗沒給他孫子抱的狀況,所以林秀朗必須預作準備。」

  我的腦袋還是空白的,而且緊一陣鬆一陣,就連林秀明和我說什麼,到腦子裡都成了嗡嗡聲。

  「所以我想林秀朗是這樣盤算的,要是林愛文肚子裡的孩子順利生下來,那立樹怎麼樣基本上都沒關係。」

  「如果林愛文這次仍然流產了,並且確定不能再懷孕了,那麼就由愛文收養立樹。林秀朗無論如何不能忍受自己和我一樣,一輩子沒小孩的狀況。他有個心結,他一直覺得伯父不喜歡他,而比較中意我,甚至會捨棄他而讓我繼承他的一切。」

  林秀明簡短地說。我明白他所說的,秀朗以前也常和我抱怨,說林秀仰根本不愛他母親,才會放任她早死,連帶也不喜歡她生下的孩子。

  有時我會很感慨,原來不只當父母、養父母的,揣測子女對自己的感情,子女也時時擔心父母對自己的重視,這種看似渾然天成的父子親情,其實一點也不自然。

  「我上次打電話給你時,就是想提醒你,但一來當時愛文還沒有流產,我從你的口裡,感覺立樹在你那裡,似乎過得比在任何地方都好。」

  林秀明似乎幽幽嘆了口氣,語氣和愛文當天一樣,帶著憐憫。

  「我想這搞不好是天意,讓你遇上林秀朗的孩子。說不定天可憐見的,愛文順利生下兒子,立樹不用被他們帶回去,這樣子我就放棄立樹,領養別的孩子也並無不可,也不必提早告訴你。但沒想到愛文終究還是流產了。」

  他頓了一下,又說:「林秀朗當初為了怕立樹出了什麼差錯,到時落到我這要不回來,所以連DNA鑑定都預先做好了,法律上的各種手續也是。還為了讓我找不到立樹,特別把他藏到你這裡,這個我本來想破頭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
 
  「他想你一定不會甘心扶養立樹,這也是他把立樹托給你的原因之一,到時說一聲帶回來,你還會額手稱慶。只是他似乎還不夠了解你。」

  我渾身發軟,靠在牆上一動也無法動,只能用手背壓緊鼻腔。

  林秀朗,秀朗,阿郎,你到底還可以傷我到什麼地步?騙我到什麼地步才甘心?

  「既然如此……」

  我深吸口氣,勒令自己冷靜:「既然如此……他為什麼又要騙我?為什麼要騙我說……要請我把立樹扶養成人?」

  「我不知道林秀朗和你說了什麼,但如果愛文真的沒有流產,那林秀朗說不定真打算把立樹寄在你那裡一輩子,不過他這個人,真話向來就只說一半。」

  我拿著電話怔然良久,半晌才閉上眼睛,長長嘆了口氣。事到如今,我反而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打從一開始,立樹就真的只是「寄放」在我這裡而已。是我自作多情,還以為命運捉弄人,真把初戀情人的孩子送到我身邊,要和我過一輩子。還以為這是上天給我這個涼薄人的考驗,只要通過這些考驗,我和立樹就可以成為真正的父子。

  太傻了,我實在是傻得太過頭了。就是連續劇女主角也沒有像我這樣傻的。

  電話那頭傳來被褥翻動的聲音,好像有個含糊的聲音問:「秀明哥,你在跟誰講電話?」林秀明回頭應了什麼,才又轉回頭來說話。

  「凱賓醒了,我得掛電話了。」

  他微顯驚慌地說,我不禁納罕,原來像林秀明這種人,也會因為盜用情人的電話而驚慌失措。我沒有回話,林秀明似乎頓了下,又開口。

  「吳正桓,我希望你……不要放棄。」

  他遲疑了一下,聲音竟透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度。

  「我並不是要為誰說話,也沒有站在誰那邊的意思。只是……我現在覺得,緣分這種東西,雖然說是隨緣,有時也是靠人自己去爭取的。」

  他說著,就掛斷了電話。留下一臉茫然發怔的我。

  星期五的晚上,我去楊昭商家裡,和他一起過了一晚。當然立樹也一起。

  雖說是過一晚,但也只是我和楊昭商並排躺在床上,他睡左邊,我睡右邊,然後躺下來蓋棉被純聊天而已。

  我想我和楊昭商都太老了,不只是身體,最主要是心境。激動起來雖然偶爾也會想做下半身體操,但比起肉體的交流,還是不會痛又不會流汗的心靈交流比較適合我們,這想法感覺有點魚干,但我真的不想再腰痛一整個星期。

  我鼓起勇氣,把愛文來找我的事情,向楊昭商和盤托出。

  楊昭商果然不愧是冷靜的心理學猩猩,他果然不會說什麼『操,哪來這麼過份的人啊,把別人家當托兒所啊!』,或是『當然是跟他對抗到底啊!孩子他這樣說寄放就寄放說帶走就帶走,把你的立場放在哪裡?』之類讓我心情舒坦的話。

  但他的回應也出乎我意料地溫和,他安靜地看著我。

  「那你是怎麼想的呢?」他問我。

  「什麼我是怎麼想的?」我仰靠在床頭板上,用手托著後腦杓。

  「我想那個叫愛文什麼芒果的女人說的沒錯,養孩子確實不是一時興起的事情。」

  楊昭商一貫嚴肅地說著,我靜靜地望著他。

  「就連我自己,也無法肯定地說,就算過了十年、二十年,我還能像今天一樣,對立樹充滿熱忱,無微不至地照顧他。」

  他伸手搓揉我的頭髮。

  「未來的變數太多了,小孩的成長路上也充滿荊棘,立樹現在才六歲,是一個孩子成長途中最可愛的時期,但他還會繼續長大,他會變成難搞的小學生、變成叛逆的青少年,會變成你我都無法預測的生物。」

  楊昭商看著旁邊兒童床上,好夢正酣的立樹,微微勾起唇角。

  「如果只有半調子的決心的話,的確不如現在就放棄。孩子現在還不會記得你,六歲的小孩,對環境改變的適應力也很強,現在讓他回到父母身邊的話,過個幾年,他就會完全變成那兩個人的孩子,以他們希望的形式成長下去。」

  我的心口又被針刺了一下。秀朗和立樹,還有愛文,我摸了摸楊昭商送給我的那個墜鍊,彷彿可以看見那家全家福的畫又變了,秀朗和愛文一人一邊,牽著中間的立樹,三個人都笑得好開懷。

  這情景讓我整顆心都痛起來,像是有什麼人抓著他擰過一樣。

  楊昭商似乎明白我的心情,他壯碩的手臂繞過我身下,把我捉到他懷裡,讓我的額頭貼著他的胸口,就這樣緊緊按壓著。

  其實他不需要這樣安慰我的,我又不是女人,而且也沒有難過到想依偎在誰懷裡哭泣的程度。但我仍舊一動也沒動,任由楊昭商在我的後腦上輕撫。

  「但是……如果你有那個決心的話,無論未來是不是真能貫徹到底,孩子和父母的緣份來自於人心,跟天性或是自然什麼的一點關係也沒有。唯有誠心把對方當作孩子來待的人,才真正有資格被稱為那孩子的父親或母親。」

  「那孩子呢?」我面對著楊昭商的胸膛,含糊地問。

  「孩子也一樣啊,唯有當孩子心甘情願把某個人視為他的父母時,親子關係才會成立。否則就算懷胎十月、血緣關係再深,也作不得準。」楊昭商笑著說。

  「我怎麼知道……孩子是不是心甘情願的?」

  「這我就無法回答了,孩子的事情,要問小孩本人才知道。」

  楊昭商停下觸摸我後腦杓的手,仰望著天花板說:「很多人覺得小孩子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也很多事情無法為自己做決定。但就我這麼多年和他們相處的經驗,我認為並不全是這樣的。有時候很多事情,小孩子看得反而比我們這些大人都清楚。」

  我仰起頭來,楊昭商便溫和地看著我。

  「如果怎麼都無法做決定的話,就問問立樹吧!立樹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會知道你做什麼樣的決定對他來說最好。」

  他忽然俯下了身,在我的唇上淺淺地一吻。我驚得滿臉通紅。

  「而無論你做什麼樣的決定,這次我都會支持你,正桓。」楊昭商說。

  我把大猩猩的話放在心底,有個假日的早上,我不知為何起了個大早,立樹也被我吵醒,我就一時興起,問他要不要一塊去附近散散步。

  我們屋子後面有座小丘陵,平時有不少上了年紀的退休人士來這裡散步。只是我工作實在太忙,所以只帶立樹來過一、兩次。那裡空氣不錯,也少見沒有太多人工的斧鑿痕跡,大清晨的,四下除了來慢跑的阿公,就是蟲鳴鳥語。

  我牽著立樹的小手,漫步在其中一條山道上,立樹似乎也頗喜愛這裡的景致,睜圓著眼到處東看西看著。

  我捏著他短短的五指,忽然想起第一天送他去見雜貨店老闆的時候,他也是像這樣,緊緊地牽著我的手。即使我只是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他也像是害怕中途被拋下般,一根手指也不敢稍縱。

  然而現在,他雖然仍然是牽著我,但五指明顯放鬆許多,只鬆鬆地和我勾著。

  我想有一天,他一定會完全地放開我這雙手。他會向前走、然後向前跑,他會回頭看我,對著我笑,然後終有一天,他會頭也不回地背對著我,向自己的未來奔去。

  這樣看起來,這雙手早放開我,或是晚放開我,似乎也沒有這麼大的差別了。

  「吶,立樹。」

  我叫他,他仰起頭來好奇地看著我。

  「恆恆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嗎?」

  立樹聞言似乎皺了一下眉頭,然後看著我說。

  「我每天早上把窗戶打開,是因為起前馬麻說這樣比較健康,呼吸新鮮空氣。」

  立樹似乎有點委屈,低下頭看著手指。

  「但是恆恆如果不喜歡,那我也可以改掉。」

  我怔了一下,隨即不禁莞爾,這孩子,還以為我要跟他談他每天早上硬是要拉窗簾開窗戶的事情。

  我隨即一陣心澀,就連這些平常令我厭煩的生活鎖事,在這種時候,我竟覺得無比的懷念與珍惜。

  「嗯,你能改掉是最好,不過恆恆要跟你談的是別的事情。」

  我在山道上蹲下來,握住立樹的肩膀。

  「立樹,你老實告訴恆恆,你會想念把拔嗎?」

  立樹似乎愣了一下。「把拔,是園長先生嗎?」

  我忍不住笑了下。

  「把拔是你原本的那個把拔,就是送你玩具飛機的那個。」

  「啊,原來是那個把拔。」

  立樹像終於想起來似地,我見他歪頭想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想把拔,但是沒有看見把拔也沒關係。」立樹說。

  我怔了怔,隨即想到立樹的用意。楊昭商說小孩子有些事情看得比大人清楚,上回我和秀朗在他面前「打架」,立樹一定以為,我和秀朗之間有什麼不愉快了。

  所以他才說沒見面也沒關係,他的意思應該是,如果恆恆不喜歡那個把拔,那立樹不和那個把拔見面也沒關係。

  「立樹,你聽恆恆說。」

  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很沒有用。說什麼喜歡立樹、為立樹著想,事實上卻要立樹這孩子為了我的事操心。

  「恆恆讓你原來的把拔帶你回去好不好?你原來的把拔很想念你,他的老婆也想當立樹的媽媽,回到你把拔身邊的話,立樹就會有把拔和新馬麻,和其他小朋友一樣,立樹覺得這樣好不好?」

  如果立樹馬上答「好」的話,我承認我的確會有點受傷。畢竟我也是有點私心的,我想要立樹記得我半年的辛勞,至少和我依依不捨一下也好。

  但立樹的反應卻出乎我意料,他瞪大眼睛,然後垂下了頭。

  「恆恆也不要我了嗎?」

  我吃了一驚,忙按緊他小小的肩膀。

  「沒有,恆恆不是不要你,可以的話,恆恆也很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恆恆要跟馬麻一樣,永遠不回來了嗎?」

  立樹忽然抬頭看著我。我從他眼神裡,看到一絲倔強之外,竟還有一絲幽怨。彷彿對成人、對這個莫名其妙世界的質疑。我無法想像一個六歲的孩子眼裡為何會有這樣的眼神,我不自覺地放開了搭著他肩的手。

  「恆恆跟大家都一樣。」立樹抿著嘴巴說,他又說了一次。

  「恆恆跟大家……都一樣。」

  我不懂立樹這句話的意思,我想他還是以為我要拋棄他,只好再耐心地說明。

  「立樹,恆恆跟你說……恆恆其實很沒用,既沒有錢,也沒有好的工作,不會繡名牌、不會煮菜、連綁個鞋帶也會把兩腳綁在一起,和你的園長先生完全不一樣。」

  我努力想著自己還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拉著立樹的手。

  「還有……恆恆笨手笨腳的不是嗎?連個道具劍都做不好,講話也說話不算話,說要帶你去幫樹澆水,結果工作一忙就忘了,說要多帶你出去玩,結果除了遊樂園那次,其他的都食言了。還有,恆恆的小雞雞很小,呃,雖然這不算是缺點啦……」

  我覺得我有些語無倫次了,因為立樹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我也跟著驚慌起來。

  「立樹看恆恆很強,那只是恆恆假裝自己很強而已,因為恆恆很愛面子。其實恆恆還有很多糟糕毛病,這些糟糕的毛病,現在立樹可能沒有發現,但以後總有一天會發現,那是比不讓你開窗戶、還要更糟更不好的毛病……」

  我不知道六歲小孩能夠懂得多少,只能竭盡所能地說明著。我想我義務要提供給立樹足夠的資訊,如此他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對他才公平。

  但立樹像是在生氣似的,他嘟著嘴,眼眶也漲紅著,一句話也不回應我。我擔憂地看著他,他卻把頭別開,一個人往前走得老遠。

  我叫他的名字,追上他的腳步。但立樹卻不要我牽他的手,跺腳把我甩開,我茫然地看著這個小我近三十歲的男孩子。

  「恆恆是笨蛋!」

  立樹像那天在噴水池一樣,一雙眼睛發紅地盯著地板,但就是不看我一眼。

  「恆恆是大笨蛋!笨死了……恆恆笨死了!」

  立樹像是真的很生氣般,不停地踢著地上的草,連手也握成了拳狀,氣到全身都在發抖。我不知道是什麼讓這個小孩子氣成這樣。

  我並沒有馬上要把他送回去給秀朗,我只是講述實情,讓立樹自己提出想法而已。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竟然連一個六歲小孩在想什麼,也無法搞懂,這樣的人還想要撫養一個孩子長大,果然是太勉強了。

  但立樹既不願談,我也不好再問。而且他從那天之後,就賭氣不和我說任何話,就連晚上去接他回家,他也一副連我的臉都不想看到的樣子。

  但是我注意到,他牽著我的小手,又像剛遇到我時那樣,像要抓住什麼似地縮緊了。

  我想著這樣也好。立樹不願離開我,我也不想放開他的手。那我好像就有藉口,可以姑且就這樣陪著他走下去。

  其實愛文那天來求過我之後,就再也沒動靜了,連電話也沒打上一通。

  我不禁難得樂觀地想,說不定他們也決定放棄了,又或者是林秀明跟他們說了什麼,影響了秀朗的決定。以他那天一副同情我的口氣,的確有此可能。

  我打算星期一就搬去和楊昭商同住,到了那邊之後,就可以不用擔心愛文他們再來騷擾我們。而且我想就算秀朗派007來搶立樹,楊昭商也有辦法爆氣把他徒手扔出去。

  我們和楊昭商三個人,可以像一家人那樣,安心地生活下去。

  果然我和立樹,還是有那麼點緣分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算待在我這邊,對立樹而言未必是最好的選擇,也得勉為其難地和我相依為命下去。

  但事實證明我這個人不適合正向思考,每次我只要把劇情預想得稍微順利一點,結局就會超展開到讓觀眾想把搖控器摔出去,而且一定是Bad Ending。

  就在我準備搬去楊昭商家的那天晚上,立樹的親生父親,也就是林秀朗,終於出現在我和立樹家門口。

  ***

  
  「嗨,恆恆。」
  
  自從那次他忽然來訪後,我雖然不只一次地想起秀朗,但實際再見到他的面時,我還是整個人懵了一下。

  他穿著深黑色的西裝外套,潔白的襯衫,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臉上還掛著太陽眼鏡,完全一總經理的派頭。

  他把太陽眼鏡拿下來,俐落地收在胸口,抬起頭來溫柔地啟唇。

  「不請我進去坐嗎?恆恆。」

  為免愛文的事重蹈覆徹,我決定要在門口就弄清楚。

  「你來做什麼?」

  我冷冷地望著他。這次不比愛文那次,立樹就在屋裡,我不能放任他為所欲為。

  沒想到秀朗竟然對著門內叫起來,「立樹,把拔來了喔!快點過來這裡!」

  我吃了一驚,立樹聽到叫聲,很快就跑來門口。我心頭忽然湧起一股恐懼感,深怕秀朗就這樣抓著立樹就走,忙反射地回頭護住立樹。

  但秀朗看也不看立樹,趁著我顧立樹無力顧門,再一次堂而皇之地入侵了我家裡。

  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他環顧了屋子一圈,隨即咧嘴笑了。

  「你要搬家啊,恆恆?」他問我。
 
  我說不出話來,雖然林秀朗的語氣依舊平和,和他平常一樣,輕浮中帶著過去令我醉心的溫柔。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恐懼,總覺得今天的林秀朗,光是站在那裡,便給人一種不寒而慄的力量。

  就像當年的林秀仰。對,我忍不住回想起來,那個睥睨群雄、不可一世,即使是站在我這間破房子裡,也威嚴得令人無法逼視的獅王。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坐在榻榻米上,立樹似乎也感覺到林秀朗的意圖,一直抓著我的衣襬,縮著身子躲在我身後。秀朗很快注意到他,回頭對他笑著。

  「立樹,怎麼啦?」秀朗微微一笑,「這次不叫我『把拔』了?」

  立樹的五指緊緊揣著我的衣襬,從我的肩隙望著林秀朗。好半晌才小聲開口。

  「把拔。」

  「真乖。」

  秀朗誇獎他。我終於按捺不住,一手壓著立樹的手臂,一邊站了起來。

  「林秀朗,你到底想怎樣?」我瞪著他。

  「『你到底想怎樣?』、『你來是想幹嘛?』,唉,恆恆,感覺最近我們見面,你總是劈頭就問我這些話。就真的這麼不想見到我嗎?」

  我見他走近我,逕自坐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上次他突然撲倒我,紅著眼眶要我不能有他以外男人的那幕,忽地浮現在我眼前。我警戒地盯著他的行動,但他只是坐著,拿起我剛才泡好的茶,自己倒了一杯,握在手裡旋轉著暖手。

  「我們認識幾年了,恆恆?」秀朗忽然開口。

  我怔了一下,未料他會提這個。「從認識開始算的話……已經十四年了吧?」

  十四年,然後有一半的時間是情人關係。在我相識的所有人裡,的確沒有一個人能像秀朗那樣,與我的生命牽扯至深。

  「是嗎,十四年啊。」

  秀朗長長吐了口氣,似乎相當感慨的樣子。他轉回頭來望著我。

  「我聽愛文說,她上星期來找過你。」他說。

  我心口跳了一下。「愛文她……說了我什麼嗎?」

  秀朗笑了一下,「文文沒說你什麼,她只說你變了,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她還說覺得,說不定立樹給你養著也不錯,如果你堅持不放人的話,那她就再找別的孩子,反正世界上等著被領養的孩子到處都是,不一定要執著於立樹。」

  我鬆了口氣,心裡也有幾分感慨,沒想到林愛文那丫頭,也變成這樣明理的女人了。

  「這也是我今天的來意,正桓。」

  我吃了一驚,因為秀朗竟然叫對我的名字,這過去十四年來幾乎一次也沒有過:

  「吳正桓吳先生,請你把我的兒子,林立樹還給我,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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