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介魚想和他親熱點,伸手摸他的五官,紀宜還會像嚇到一樣,半晌發現是介魚,才尷尬似地勉強一笑。就連早上慣例的吻,也顯得僵硬非常。
  
  原先介魚以為他是顧慮小喬。可是有一次小喬在睡覺,他和紀宜去附近吃宵夜,介魚看見紀宜唇邊有殘渣,便笑著想替他抹去,沒想到紀宜卻忽然縮了一下,臉上竟露出害怕的表情,把介魚也嚇了一跳。
  
  待發現是他,紀宜才趕快笑著圓場:
  
  「啊……不好意思,我剛才在想事情。」
  
  但就算介魚直接問紀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紀宜也只是露出和平常一樣溫和的笑容,摸摸他的額髮說:
  
  「我沒事,怎麼啦?為什麼這麼問呢?」
  
  關於紀宜的怪異,介魚困惑之虞,只好把這件事講給打電話來的大鍋老師。大鍋老師聽完後,似乎思考了一下子,才笑著說:
  
  「如果是別人的話,我一定會猜是有外遇啦。不過紀宜那小子就另當別論。」
  
  「外、外遇?」介魚愣了一下。
  
  「對啊,你不是說他最近格外殷勤,還幫忙做夏季大掃除嗎?說話忽然變得很溫柔,然後在家的時候經常心不在焉、和他講話的時候像在想事情一樣沒聽到,和你有肢體接觸的時候還會特別彆扭。要是再加上經常在奇怪的時間出門、沒事看著簡訊傻笑之類的,那通常就是有外遇了啦!我前夫有一陣子也是這樣,過不了多久我們就離了。」
  
  大鍋感慨地說。介魚聽得似懂非懂,抓著話筒問:
  
  「那、那表示小蟹他……有、有外遇嗎?」
  
  大鍋聽了竟噗嗤一聲,在電話那端大笑起來:「紀宜嗎?別開玩笑了,他要是會移情別戀,世界上就沒有忠誠的情人了。」
  
  介魚「喔」了一聲,似乎覺得猶不解懷,默默的沒有出聲。大鍋又笑著說:
  
  「那小子,多半是有什麼心事吧!他那個人帥是帥,就是個性閉塞了點,骨子裡又高傲,不願意讓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嗯,某些方面來說,你這小子也是一樣啦!你們兩個,都要學著坦率點,像老娘我一樣,做人活得那麼痛苦幹嘛?」
  
  介魚沒有答腔,只是遲疑地開口:
  
  「小蟹他……有心事?」
  
  大鍋似乎想了一下,「嗯——照你這樣聽來,那小子應該是有什麼事情在煩惱吧?或者在獨自忍受什麼也說不一定。」大鍋像想起什麼似的,忽然笑了笑:
  
  「雖然我也不能說很了解他,不過你以前期末作品被燒掉,就是他背著你來向我下跪,請求我遲延交件期限的,還叫我絕對不能跟你說。我想他應該是很習慣這種守護你的方式,就是一個人在背後默默扛下所有的痛苦。」
  
  大鍋頓了一下,又繼續說:
  
  「我想你就接受吧,介魚。紀宜會這樣是因為他很笨拙,很笨拙,所以不知道如何表達他對你的喜歡,只能用這種笨方法。這一點,你和他也是一樣的。」
  
  介魚沒有說話,倒是大鍋像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叫住了他:
  
  「對了,介魚……關於借住在你家那個孩子的事……」
  
  介魚從沉思中醒來,「孩子?啊,你是說小喬嗎?」
  
  上次在介魚家看見小喬後,大鍋就曾向他詢問過一次。介魚便向她簡略地介紹過小喬的來歷,大鍋聽了竟若有所思的樣子,還問了一堆關於小喬的問題。包括他的家庭、他的興趣,還有他的臉怎麼受傷之類的問題。
  
  「嗯,就是向喬。介魚,你……我是說你和紀宜,要收養他嗎?他好像在你們家裡住很久了。」
  
  大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遲疑。介魚不明所以,但還是答道:
  
  「最近……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所以還沒跟他仔細談過。但、但是小喬說過,不希望我收養他,他也不希望叫我『老爸』之類的。」介魚回憶似地說:
  
  「而、而且,小蟹好像說過,我的年齡,在法律上不夠收養小喬。」
  
  「這樣啊,說得也是,畢竟曾經看他父親這樣子,心裡對於男性家屬,多少會有些陰影吧……」大鍋自言自語般地說著。半晌又湊近話筒,介魚第一次聽到一向大嗓門的大鍋,講起話來也有這樣輕聲細語、小心翼翼的時候:
  
  「介魚,我在想啊,如果說……」聲音卻忽然沒了下文。
  
  「嗯?什麼?」
  
  介魚愣了一下,以為是自己沒聽清楚。但大鍋只是乾笑了幾聲,隨即恢復平常大剌剌的聲音:
  
  「不,沒什麼。話說回來,如果紀宜那小子真的膽敢外遇的話,記得來告訴我一聲啊!我教你對付外遇男人的方法,知道沒?」
  
  說著就掛斷了電話。介魚只得拿著話筒,望著陽台上「單戀」的遺骸發起呆來。
  
  ***
  
  
  吳瑞非常守時,六點半一到,車子便準時開到美術館門口。
  
  紀宜在雨中扳著一張臉,他只穿了簡單的休閒衫,出門前還和介魚說,只是去附近找同事喝酒,會晚一點回來,叫他不用擔心。
  
  看介魚一臉信以為真地送他到門口,還跟他說:「酒不要喝太多,如果走不回家我可以去抬你回來喔!」紀宜的心情真像打翻了的醬料,五味雜陳到連心臟都扭曲起來。
  
  看紀宜冷著臉站在雨中,也沒打傘,吳瑞搖下車窗就笑了。他朝紀宜招了招手:
  
  「站在這裡淋雨做什麼?還是你喜歡淋雨?」
  
  他打量了一眼紀宜的穿著,又笑了起來:「怎麼穿成這樣?又不是去山上踏青,還好我有想到,來,你先進來車裡,我去後車廂拿衣服給你換。」
  
  他沒等紀宜打腔,逕自從駕駛席上走了下來,打了把黑傘,把不情不願的紀宜硬是從美術館門口拉了過來。還特地繞到助手席上,替紀宜開了車門 ,見紀宜站在車旁不動,吳瑞就做了個「請」的手勢,幫紀宜調整好坐墊,一路站到他坐進車門為止。
  
  最後還幫他關上了車門,裝模作樣地鞠了個躬。紀宜注意到他穿的異常正式,黑色的筆挺西裝,襯上條紋的灰色襯衫,胸口竟還別了朵裝飾花,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領口還插著看起來很昂貴的墨鏡。
  
  紀宜一直冷冰冰地盯著他,吳瑞竟當真從後座拿了一包衣服,擱到紀宜膝上,還拍拍那包衣服說:
  
  「你先換上,在車上換就行。我去別的地方繞繞,一會兒就回來。」
  
  紀宜看了那包衣服一眼,才發現是套和吳瑞同款的西裝,只是顏色比較淺,是套灰白色橫紋的高級套裝,連襯衫和領帶夾都一應俱全,不禁抬起頭來看著吳瑞,
  
  「為什麼要換衣服?」他挑起眉。
  
  吳瑞依然露出那種輕浮地笑,故作神秘地說:「你換上就對了。別忘了,你說過的,這一整個晚上都要陪我。」見紀宜仍然猶豫地看著那包衣服,吳瑞就看著他笑了,
  
  「還是你希望我幫你換?我倒是不介意,只是在車裡難度高了點。」
  
  紀宜聞言立時縮了一下,吳瑞這才離開車窗,笑著走向美術館的方向。
  
  紀宜用五指捏緊那包西裝,一時有股衝動,想就這樣逃離這台車、這個地方、這個陌生的男人,就這樣跑回他和介魚共同的家,然後好好抱緊他,不顧一切地佔有他,和他在熟悉的床上一夜溫存。等到隔天清晨,再看著介魚的圓臉清醒,笑著對他說早安。
  
  紀宜忽然覺得自己真是蠢透了,竟然會答應這種荒謬的約定。從以前就是這樣,遇上介魚的事,他似乎總是容易亂了方寸。他簡直想在這裡一頭撞死。
  
  吳瑞已經在遠方喊著:「換好了嗎?換好了我要過去了喔!」,紀宜長長吁了口氣,他知道現在不能打退堂鼓,要是現在惹火這個反覆無常的小人的話,不知道他會對介魚做出什麼事情來。好在吳瑞到目前為止的舉止還算正常,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他打開那包衣物,把裡面衣服一件件扯出來,還小心地確認窗戶的防窺布有拉上,吳瑞也背對著他在遠處看藝術品,這才匆匆脫去了上衣,把吳瑞給他的襯衫套在身上。
  
  觸手質地很柔軟,一穿就知道是上等貨,自從離開家以後,紀宜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穿過這種質料的衣服。更令他驚訝的是尺寸相當合身,簡直就像是為他量身定作的一樣,就連最容易走板的西裝褲,也合得服服貼貼,穿起來十分舒服。
  
  他匆匆對著後照鏡綁領帶時,吳瑞已經走回車子旁來,他毫不在意地打開駕駛席的車門,滑坐在紀宜的身邊。紀宜忙背過身,把剛換下的衣服匆匆塞到帶來的背袋裡,防備地緊盯著吳瑞。
  
  但吳瑞只是輕笑了一下,忽然伸出手,往紀宜的衣領摸去。紀宜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往後縮,吳瑞卻只是拉住他的領帶,在紀宜驚懼的目光下,替他把領結往上推:
  
  「你看起來挺精明的,打領帶的技術卻和介老師差不多。」吳瑞笑著說。
  
  提到介魚,紀宜的臉色明顯變了一下。吳瑞卻一點也不在乎,他自顧自地把紀宜的領結調好,又伸手抹了抹他的頭髮,拉了一下西裝外套,最後靠在車門上審視了一下:
  
  「果然很適合你,這套西裝。」
  
  他看著西裝筆挺的紀宜。剪裁得宜的西裝褲,把紀宜原本修長的腿襯脫得更為挺拔,和膚色對比的純黑色襯衫,更突顯紀宜頸項的白晰。吳瑞從口袋裡拿出小型的胸針,別在紀宜結實的胸口,讚嘆似地嘆了口氣,
  
  「像你這樣的骨架子,不站上舞台真是太浪費了。我都替你感到可惜了。」
  
  紀宜凝著眉沒說話。吳瑞便笑了一下,忽然伸手摘下紀宜的眼鏡,也不等紀宜開口抗議,便逕自把他收進口袋裡:
  
  「這個玩意兒,我今晚暫時沒收。你這樣應該看得見吧?我記得介老師跟我說過,你近視其實只不到兩百度而已,老戴著眼鏡多沒趣。」
  
  紀宜抿著唇沒說話。像這樣被強迫著換上別人的衣服、又被拿走戴慣的眼鏡,紀宜竟瞬間有種錯覺,彷彿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另一個叫做紀宜、卻有著截然不同靈魂的男人。
  
  吳瑞一直盯著他看,見他被拿走眼鏡後,就一直咬唇縮在助手席的一角,不時還用兩手交抱著手臂,低著頭不發一語。吳瑞不禁失笑,
  
  「不要這麼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我並不是想看到你這種表情,才邀你來的。」
  
  聲音竟有些許苦意。紀宜還是沒回答他,吳瑞只好嘆了口氣,伸手握住方向盤,踩動了油門,車子便從美術館門口,一路流星也似地駛向夜晚的街道。
  
  一路上吳瑞盡可能和他攀談,還都找些紀宜感興趣的話題。從藝術、戲劇、音樂到水族生物的飼養方法,還聊到了訪談藝大學生時的趣事,紀宜聽得出他學問淵博,而且很有自己的見地,非只是單純吊書袋而已。
  
  但他實在不想理會這個人,總覺得一開了頭,以後肯定沒完沒了,便從頭到尾緊閉著嘴巴。到最後吳瑞也放棄了,扭開跑車的音響,聽起輕交響樂來。還用指節敲著方向盤,一路上跟著旋律哼著。
  
  紀宜發現男人的聲音,竟比想像中來得低沉、有磁性,來得悅耳動聽。
  
  車子駛過好幾個Block,又過了幾條大街,漸漸接近城市的市中心。
  
  四處都是燦爛的霓虹,還有夜晚穿梭的人群,紀宜即使在緊張中,也不禁好奇起來,他本來吳瑞多半訂間旅館,或是高級飯店的房間,或甚至把他帶回家去,越想他就越發惡寒,幾乎想下去找個地方吐,心裡更加思念起介魚來。
  
  但照這樣的路線看來,竟不是去任何一間飯店。車子漸漸接近幾幢高大雄偉的建築物,這個紀宜年輕時再熟悉不過,那是經常出借給表演團體公演的市民音樂暨戲劇廳。
  
  經過幾年的重建和擴增,市民會館的模樣,已經和紀宜學生時代時大不相同。外牆原本是粗糙的磁磚,現在全被打掉,換上頗具質感的大片礫石牆。
  
  整個屋頂也重新翻修,換成可以開闔的扇型廳頂,在室內演奏大型樂器時,還可以架以來,讓聲音從天頂的擋音板反射回來,紀宜聽來聽過的同事描述過,據說格外具有震憾力。
  
  吳瑞把車停在會館的停車場。紀宜還在茫然中,吳瑞便已從容地打開車門,走到助手席旁,畢恭畢敬地替紀宜開了車門,還彎下腰來,對著車裡的紀宜伸出了手:
  
  「來吧,我今晚的貴賓,歡迎蒞臨今晚的目的地。」
  
  說罷還露齒一下。紀宜難得腦子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吳瑞就拉著他的手,把他抓出車來,廳口熾熱的夜燈打在臉上,紀宜才驀然驚覺,飛快抽回了五指,吳瑞也絲毫不在意,只是領著紀宜走上市民會館的長階梯。
  
  「對你來說,應該很懷念吧?」吳瑞在前面一邊領路,一邊回頭笑著:
  
  「我聽藝大裡的學弟說,當年你的指導老師,最轟動劇壇的一齣戲,就是在這裡演出的,當時造成了熱烈的迴響,還間接促成市民會館重新翻修,好方便外國的劇團來這裡重新搬演這齣戲。學弟們還說,那齣戲的劇場,就是你設計的。」
  
  吳瑞和紀宜走過鋪著地毯的長廊,等在廳口的幾個女孩子,看見兩個挺拔的青年相偕走來,還交頭接耳地注視了一會兒。紀宜緩緩走上階梯,一路望著似曾相識、卻又不大相同的一景一物,頓時百感交集,怔怔地站了很久很久。
  
  吳瑞好像知道他心思似的,默默地在旁邊沒有打擾。過了很久,才重新對他伸出手:
  
  「加快腳步吧,戲好像快開演了。要懷念的話,晚點再來看不遲。」
  
  紀宜把目光從景物上移開,「吳瑞,你……」語氣有些遲疑。
  
  「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快,我們坐二樓的貴賓席,要是遲到的話很丟臉的。」
  
  吳瑞笑著說,也不等紀宜再問,逕自拉過了他的手,就往廳口的查票人員走去。紀宜只得任由他帶著,在廳口剪了票,又在櫃台買了手冊,才跟著吳瑞進了表演廳。
  
  表演廳也擴建得比以前大,為了方便收音,四周都貼上了吸音的紅絨棉墊,看起來格外華貴。紀宜看了一眼身上的穿著,這才明白吳瑞為什麼要叫他換衣服。正茫然間,吳瑞已經興沖沖地坐到位置上,還拍了拍身邊的座位,紀宜也只好跟著他落坐。
  
  『各位親愛的來賓您好,歡迎蒞臨新市民會館演藝廳,今晚的節目很快就要開始,為了讓各位有個美好愉快的夜晚,演出之前,有幾件事要請各位配合,您的手機……』
  
  紀宜匆匆翻閱的節目手冊,才發現果然是舞台劇。其實光是看眼前的舞台布置就看得出來,高聳至舞台兩側的斜坡,製造出一高一低的微妙視覺感,高的那頭則搭建了顏色詭譎的高塔,淡色的燈光打在上頭,從表演開始前,就一直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紀宜看了一眼劇碼,是莎劇中至為著名的「Romeo&Julia」,只不過註明是復刻版的,也就是改編劇。吳瑞像個孩子一樣,專注地盯著開演前的劇場,
  
  「莎劇的劇場,對劇場設計者而言,可以說是最難不過吧?」
  
  吳瑞看了紀宜一眼:
  
  「因為那個時代,幾乎沒有什麼劇場概念,道具也好布景也好,幾乎全部從簡,所以莎劇的台詞,才會如此華麗而富於詞藻,就是要觀眾在簡陋的舞台條件下,單憑台詞,便能在心裡構築出舞台的一景一物。也因此現代搬演莎劇時,最困難的就是舞台的設計,因為不管怎麼設計,和台詞比較起來,都會有種畫蛇添足之感。」
  
  「……你什麼不行,背書倒是特別伶俐。」
  
  紀宜依然是冷言冷語。吳瑞也不在意,只是笑了一笑,又把目光移回舞台上:
  
  「我因為一些緣故,在上演前就看過這個劇場。覺得你應該會中意,就一直想帶你來看一看,他們只上演三場,是國內和國外演員組合的劇團,演員也很不賴,總之應該會是齣好戲。」
  
  吳瑞話音剛落,演藝廳的燈光就暗了下來,他們也不再交談,把注意力放回舞台上。
  
  開場的舞會就十分別緻,出來跳舞的不是真人,還是一具具垂絲人偶,在機械的調整下,做出看似華麗、實則僵硬的舞蹈動作。
  
  紀宜看過不少羅密歐與茱莉葉的現代翻演,但像這樣抓住他目光的劇場表現,倒是頭一次,當下也忘記身旁的人是吳瑞,全神貫注地看起戲來。
  
  戲終於演到男女主角出場,雙方戴著面具,演出古今中外著名的一幕,也就是高塔上的相會。茱莉葉摟著羅密歐的肩,在露台上吻了又吻、親了又親,一邊說著天要亮了,一邊要拉回來溫存個不停。
  
  紀宜注意到演茱莉葉的人,長得格外清秀,而且竟讓紀宜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相信那不是她演技太好的緣故。
  
  做到茱莉葉向情郎告別後,就切入了中場休息,兩人都沒有離開座位,紀宜還沉浸在劇場久違的衝擊中,他聽見吳瑞在旁邊笑著:
  
  「小時候看這齣戲,總覺得羅密歐和茱莉葉是白癡,有活路不走,年紀輕輕的,硬要往死路裡鑽,還鑽得自以為浪漫。長大之後看這齣戲,還是覺得羅密歐與茱莉葉是白癡,明知未來不管怎麼看都死路一條,還傻傻地一起跳下去。」
  
  紀宜沒有答腔,過了許久,才支著頤悠悠開口:
  
  「雖然傻,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很純粹。」
  
  「純粹?」吳瑞問。
  
  「嗯,我以前也和你一樣,不明白莎翁既然可以編排出像『Much ado about Nothing』那樣曲折複雜的感情,卻在這齣戲裡,創造出這種一見鍾情、再見上床、三見殉情的單純戀愛故事,就像世人質疑他的『The Winters Tale』是譍作一樣。」
  
  紀宜用平穩、卻隱藏著某種憾動的聲音續道:
  
  「但是……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我才慢慢體會到,或許感情這東西最不容易的,就是單純。像火燄一樣,燃燒然後漫滅的單純戀愛,這世上是不存在的。」
  
  他看著吳瑞,
  
  「所以……羅密歐與茱莉葉的愚蠢,才因此而動人。」
  
  燈光又暗了下來,吳瑞的臉隱沒在黑暗裡,廣播傳來下半場開演的通知。紀宜也不再理他,把視線轉回舞台。
  
  下半場演到兩人在仗義相助的牧師見證下,在教堂秘密結為夫妻。這段的設計十分特殊,從頭到尾全用人物的剪影,一幢幢影子投射在教堂外型的巨大布幕上,牧師用黑色的外袍蓋住狼狽小倆口,慎重地為兩人證婚,
  
  『天主啊,阿門。再大的災禍,都抵不過我注視她傾刻的歡愉,不論死亡和陰影,如何對愛情伸展他的利爪,藉由神聖的言語,而今而後,我們的靈魂將結為一體,將屬於彼此,將了無憾恨……』
  
  布幕上的剪影逐漸縮攏、在外袍的覆蓋下緊靠在一起,單就影子看過去,竟像顆心臟一般,緊密地結合、聚集,像是另一個新生命般澎湃脈動著,即使只有影子,觀眾彷彿可以看見他們牽著手,以為從此再不會放開彼此。
  
  紀宜忽然覺得鼻酸起來,他強咬著下唇,不願意讓旁邊的吳瑞看出他的動搖。
  
  戲接近尾聲,演到茱莉葉在墓穴中清醒的橋段。
  
  這段劇場上幾乎完全是暗的,彷彿模仿著茱莉葉清醒瞬間的視覺,先是漆黑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而後燈光一點一點地添加,直到看得見羅密歐蒼白的指節、淌血的胸口,最後才是那雙已然永遠不會睜開,看不見茱莉葉、也看不見未來的眼睛。
  
  演員的詮釋至為生動,彷彿真的從至福的頂點,被推下的地獄的深淵。茱莉葉臉上的表情既徬徨又無助,就連視線也跟著顫抖起來。
  
  到這裡燈光才全部打亮,雪白的光線,加上略微模糊的光暈,紀宜覺得自己好像進到了劇場裡、進到舞台上演員的軀殼裡。自己不斷努力、不斷向上帝祈願,徬徨、懷疑、躊躇、恐懼,像個傻子一般等待了這許久。
  
  有一天睜眼醒來,才發現一切全成了泡影,迎接自己的,只有無邊無盡的絕望。
  
  茱莉葉自刺的時候,紀宜終於忍耐不住了。他把背靠回躺椅上,死命地咬住自己的上臂,就這樣無聲地啜泣起來。他有感覺吳瑞好像動了一下,但演藝廳太暗了、什麼都太暗了,紀宜發現自己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舞台上演員沉痛的、純粹的呼聲。
  
  戲結束的時候,演藝廳一下子大放光明。
  
  這個劇團連謝幕的方式都很特別,全員只以背影現身,即使觀眾們拍手,他們也不轉過身,只是沉默著靜立著背影,任聚光燈一個個從他們身後掠過。但觀眾的反應卻依然熱烈,歡呼聲響徹了新建的扇形穹頂。
  
  這又讓紀宜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最後一齣戲結束時的光景,淚水更加停不下來了。
  
  觀眾開始散場的時候,紀宜還沒有離開座位,或是說無法離開座位。他實在不想讓吳瑞看到這副模樣,但實在身不由己,他就這樣握著椅把,一下一下地啜泣著,用手拭著頰邊落下的眼淚,兀自拚命地咬住下唇。吳瑞體貼地遞來面紙,紀宜也沒有拒絕。
  
  「還是很棒吧,舞台劇?」吳瑞看著哭著不停的紀宜,忍不住微笑了。
  
  紀宜用面紙掩著頰,吸氣了好半晌,才有辦法說話:
  
  「說什麼……一直……都是……最棒的啊……」
  
  他哽咽地話都說不清楚,吳瑞笑著拍了拍他的肩,紀宜也顧不了三七二十一了,把頭抵在他肩上,盡情地哭了出來。
  
  等到紀宜好不容易平復情緒,觀眾也差不多都散光了。吳瑞從座位上跳起來,張望了一會兒,對紀宜伸出了手,
  
  「來,陪我去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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