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裡的事,讓介老師知道了嗎?」


  就在紀宜離開前,他竟忽然這麼說,讓紀宜僵了一下,目光銳利地回過頭來。


  「小蟹?」


  介魚虛弱叫了他一聲。紀宜才連忙回過頭,又忍不住瞥了凝立不動的男人一眼,這才帶著介魚匆匆上了計程車。


  計程車上兩人各想各的心事,連過了兩個紅綠燈,都沒有人開口。


  介魚只覺得渾身發冷,臉頰從剛剛的高熱,到現在整個像冰塊一樣冷,從前關在畫室裡,待在只有創作的世界裡,介魚只隱約知道自己少根筋,也向來不太在意這種事。


  今天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深刻感覺到自己的愚蠢。一個人什麼也辦不到。


  不可以哭,絕對不可以在小蟹面前……


  「小魚?你沒事嗎?今天的課還順利嗎?」


  從開動就一直注意介魚的動靜,紀宜也無法判斷是問好還是不問好。但介魚始終緊緊抓著手上的袋子,抓到指節都泛白了,紀宜實在無法置之不理。


  介魚沒有回話,只是咬住了已經發白的下唇。紀宜又看見他微腫的額頭:


  「小魚,你額頭怎麼了?」他吃了一驚,伸手撫向他額髮:


  「受傷了嗎?怎麼回事?是被什麼東西撞到了嗎?」


  這聲問候就像某個按鈕,把介魚最後一絲防線擊潰了,今天所有的不安、委屈,像是錄影帶一樣全都倒退湧上腦海。


  介魚再也忍耐不住,眼淚一下子泉湧,就這樣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魚?」


  紀宜大驚失色,也不顧是在計程車上,忙抓住情人的肩膀,低下頭來慰問。


  介魚忍住不哭出聲音,但眼淚還是怎麼都停不下來,他一邊哭,一邊仍舊咬緊了唇瓣,原本就豐潤的唇被他咬得微微紅腫。


  紀宜惶然地看著哭得臉頰冰溼的介魚,叫了幾聲,介魚都沒有回應,竟彎下頸子來,用唇沾著介魚被淚水淋溼的唇,輕點一下,然後是包覆般地淺吻。


  計程車司機很明顯大大驚了一下,從後照鏡可以看見他驚疑不定的眼神。


  平常被輕輕一碰,就會害燥地溫熱起來的唇,此刻不管紀宜怎麼吻,介魚還是動也不動,全身冷得像冰山。紀宜只好把唇移離一寸,近距離凝視著他,頂著他的鼻尖:


  「小魚,到底怎麼了,今天很不順利嗎?」一句話撫到介魚的痛處,他雙手伸直,推開了紀宜。


  「不要管我。」他望向窗外說。


  紀宜不敢拂逆他的意思,但又擔心情人,只好滿臉憂心地望著他。介魚啜泣了一會兒,又覺得紀宜這種視線很煩人,從相識以來,他第一次覺得紀宜這麼惹人厭煩。


  「停車,我自己走回家。」


  介魚於是對司機說,趁著紅燈的空檔,竟就這麼開門跑了出去。


  紀宜大驚,連忙伸手往口袋掏,匆匆付帳給司機,司機的視線仍舊充滿驚疑,紀宜拿鈔票給他時,他還下意識地縮了一下。但紀宜已經管不到那麼多了。


  ***



  介魚覺得心裡很煩。


  他不知道這種煩悶從何而來,就連在體育館,面對他鍾愛的作品時,他也覺得靜不下心來。特別是看到紀宜守在一邊,臉上掛著一副想替他擋去所有災噩般,聖母一樣的表情,他就覺得更煩,最後幾乎用吼的把他趕出了體育館。


  一般就算是情人也好,被他這樣對待,大概早就到一旁生悶氣去了。


  但多半是紀宜以前被自己冷落時,太過訓練有素,即使被他這樣情緒化的惡整,也像是早以習以為常般,等介魚心情比較好時,紀宜就像是沒事人一樣,又溫柔地跑過來噓寒問暖,別說生氣了,根本像沒發生過這些事一樣。


  陽光教室的美術課定在每個星期三,介魚就像是自虐一樣,越是不順利、越是不想去,他就覺得自己非去不可。


  然後越靠近星期三,介魚的心情就越差,幾乎到了無法專心做作品的地步,整天把自己關在畫室裡,連紀宜喚他出來吃飯他也裝沒聽見。


  雙年展的負責人來確認作品的進度,並且報告展場的位置,以及確認一些作品搬運等等事宜,這些當然全部由紀宜來接洽。眼看展覽在即,比賽的評審名單也公布在網路上,介魚雖然煩心,也不得不提振起精神來,強迫自己專注在作品上。


  星期三的課一樣不順利,介魚想教小朋友用汽球做小狗,準備了一些五顏六色的長條汽球,還在家裡事先打好氣,心想這次應該不會再有危險性,汽球應該也不至於兒童不宜。但是才開始上課沒多久,就有小朋友被爆破的汽球嚇哭了。


  介魚只好趕快安撫,但是憑他拙劣的言辭和本來就很鬱悶的心情,根本安慰不了小孩。最後只好從休息室請來他的奶奶,才知道這孩子以前就是被瓦斯氣爆炸傷,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父母也死在同一場意外裡,到現在心裡一直都有陰影。


  吳瑞仍然準時出席,介魚實在巴不得他不要在場,但又不敢和林主任說。他好像很擅長應付小孩子,只是摸摸小朋友的頭,隨便講幾句話,孩子竟就破涕為笑了。


  那個男孩依舊拒絕參與課程,介魚回到教室繼續上課時,他還是用那隻恐怖的單眼,像看仇人一樣瞪著教室裡每一個人。


  介魚後來聽林先生都叫他「Joe」,那個來接他的老婦人則叫他小喬。


  小朋友下課回家後,介魚一個人坐在休息室的長椅上,用剩下的長汽球做大象。今天紀宜加班,所以他得一個人回家。


  以前他一個人無聊時,總會利用手邊的素材,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創作,他做了一隻紅色大象,又做了一隻紫色的,然後是彩色的,他就這樣一語不發地拼命做著大象,等吳瑞從門口進來看見他時,介魚的身邊已經堆滿了汽球大象。


  「……你排解時間的方式還真特別。」


  吳瑞撥開幾隻大象,坐到介魚的身邊,汽球就在休息室裡亂飛。看著介魚低頭咬唇的表情,還有手上呈反比俐落的動作,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叫什麼名字?」他忽然問。介魚沒有反應,吳瑞只好又問了一次。


  「誰?」介魚這次總算答腔了。


  「那個男的,就是上次來接你回家的男人。」


  「紀宜。」介魚頭也不抬地說。


  「他是你的同學?還是男朋友?」


  「男朋友。」介魚老老實實地說。


  「……你們住在一起?」


  「嗯,同居中。」


  吳瑞認真地想,如果全世界的受訪者都像介魚這樣,記者這行業就容易多了。


  「你們認識很久了?我是說……你們交往很久了嗎?」


  「認識快九年,交往第二年。」


  「這樣啊……是從學生時代開始認識的?」吳瑞忍不住撫了撫唇。


  「嗯,小蟹是戲劇系的學長。」


  介魚忽然停下手來,手上做到一半的大象掉到地上。因為他竟然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和紀宜相識的。


  他只記得,好像有個人,忽然出現在他身邊,邀他一起住,然後他就理所當然地住了下來。可是在那之前,還有之後,到底發生了哪些事,老實說介魚都不太有印象。


  隱約記得紀宜好像還邀過他去遊樂園,還替他做過生日蛋糕,那已經算是印象深刻的了。


  他對紀宜這個人,真的一點也不了解。


  「原來如此,所以你也見過他父母了?」吳瑞又問。


  「父母?」


  介魚愣了一下,他知道問「小蟹有父母?」這句話很蠢,但他的確瞬間想這麼問。


  紀宜當然有父母,這他明白。但他發現自己竟從來沒有思考過情人的家庭狀況。


  畢業以後,介魚也很少回家,但和家裡還算是保持聯絡。小弟介希有時候也還會帶著弟媳,一起來拜訪他和紀宜,反正他家的人也習慣他的怪異和孤癖,即使他三個月五個月不和家裡聯絡,或甚至新年不回家,家人也頂多打電話來罵罵就算了。


  「……看來是沒有。」


  觀察介魚的表情半晌,吳瑞笑了笑。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順手拎起了介魚的背袋,對大象堆裡的他伸出手:


「今天你男友沒有要來接你?要不要一起去吃個晚飯?我知道活動中心附近有一家不錯的燒臘店。」


  介魚反射地就想說「不用了」,他不喜歡和陌生人交際(雖然陌生人的範圍,廣泛到約等於「紀宜以外的人」)。


  但看了一眼吳瑞邀請的手,介魚忽然想到紀宜平常在工作時,也常常會為了應酬之類的,和同事出去吃飯喝酒,有時鬧到很晚才會回來。


  幾個轉念,介魚就伸出了手,對著吳瑞點了點頭:


  「好,一起吃飯。」


  結果吳瑞根本不是帶他到什麼燒臘店,他先是帶介魚去西餐廳,一起吃了燭光下的法式料理,因為燈光昏暗,介魚連端到自己面前的到底是魚還是貝都搞不清楚。然後又把他帶去Lounge Bar,叫了一桌光看就很昂貴的小點,和介魚邊喝邊聊起來。


  說是聊天,其實都是吳瑞單方面地在問話,問的還全是和紀宜相關的事情。他幾歲?唸哪裡的大學?有過什麼經歷?興趣是什麼?星座和血型?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吳瑞越問,介魚就越覺得自己對紀宜一無所知。問到生日時,吳瑞終於忍不住笑了:


  「你不知道自己男朋友的生日嗎?你們真的是情侶?」


  「我、我沒有幫他慶祝過生日。」介魚說,默默垂下了頭。


  一直聊到半夜十二點左右,吳瑞才開車送介魚回家,到家門口時介魚要開車門,吳瑞還笑著攔住了他,就在樓下按起喇叭,節奏還用命運交響曲。


  幾家住戶馬上開窗罵人,其中也包括紀宜。


  「小魚?」


  紀宜一開窗就看到樓下的跑車,還有剛走出助手席,明顯有些喝醉、腳步不穩的介魚,不禁愣了一下。


  他飛快從樓梯上跑下來,又看到坐在駕駛席上吳瑞,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是你?」


  男人沒有下駕駛席,只是好整以暇地靠著方向盤,從車窗往外看著紀宜,


  「嗨,又見面了,紀先生。」大概是紀宜的表情很難看,吳瑞識趣地笑了一下,把身子縮回跑車裡,伸手打回駕駛檔:


  「你的男朋友很有趣呢,也很老實,希望下次還有機會一起玩。」


  說著就踩動油門,朝巷子那頭揚長而去。


  紀宜帶著介魚回到樓上,介魚先去洗澡,紀宜就在外頭熱飯。


  他本來以為介魚下課七、八點就會回家,所以就從外面買了晚餐,想和他一起吃。沒想到等到十二點還音訊全無。


  雖然介魚失聯的狀況不是沒有,雖然有手機,但是從來都不接,通訊錄上也只有紀宜一個人的號碼。他除了癡癡等介魚打來,沒有其他辦法。


  但像今天這樣的狀況倒是第一次。介魚和他以外的人出門,然後失聯。


  紀宜靜靜坐在沙發上,聽著浴室裡介魚的沖水聲,輕輕呼了口氣。


  他不否認剛才一瞬間燃燒起來的嫉妒心,特別是看到介魚喝醉的時候,那種想抓著他問個清楚的衝動,幾乎要把他的理智整個吞沒。


  他交握著雙手坐在沙發上,又忍不住苦笑起來。然而一但凝視著介魚的臉,那種負面的情緒又全消失了。算了罷!他告訴自己,已經熬了太久,也經歷太多了,能像現在這樣好好地守在介魚身邊,他就已經滿足到不想動了。


  已經累到不想動了。


  閉起眼睛,什麼也不要看、什麼也不要想……就能暫時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如果有一天介魚不要他的話……如果有那麼一天,再來想這些事情就好了。


  浴室那頭傳來開門的聲音,介魚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走了出來,下半身只包了一條浴巾。紀宜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對著情人露出笑容:


  「小魚?你洗好啦,餓了嗎?桌上有包子……」


  「我吃過了。」介魚簡短地說。他把擦乾頭髮的大毛巾擱進洗衣籃裡,紀宜聞言似乎顫了一下,但也沒有進一步表示,只是點了點頭,轉過去背對著介魚:


  「這樣啊,那……我先隨便吃一吃了,這菜包真的不錯,你確定不吃一個嗎?那我全部吃掉囉?啊,床單已經換好了,如果你累的話,就先去睡……」


  紀宜的聲音戛然而止,原因是介魚忽然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


  「小、小魚?」紀宜的聲音一下子變調,變得有些乾澀。介魚光裸的上身還沾著水珠,身體的弧線透過紀宜的襯衫布料,還能清楚感覺到每一絲起伏,滑膩的肌膚貼在臀部上,紀宜幾乎立刻就起了反應。


  但是介魚很快把他整個人轉了過來,強迫紀宜低下頭來,他就用兩隻手捧住他的臉頰。月光從窗口靜靜地透進來,紀宜看見介魚潮溼的頭髮還淌著水,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就這樣在昏暗的燈光下凝視著他。


  紀宜的心跳整個變速,幾乎到了震耳欲聾的地步。介魚一直沒有說話,也一直像這樣緊盯著他,紀宜只好沙啞地開口:


  「怎麼了,小魚?」


  介魚仍舊抓著他的臉不放,好半晌,才稍稍偏開視線。


  「想好好看看你。」


  介魚說。紀宜愣了愣,


  「看看我?」


  介魚別過了頭,兩手仍架著紀宜的頭:「我……想多了解你一點。」


  紀宜伸手握住了介魚的前臂,用指腹磨蹭著他的肌膚,淡淡地揚了一下唇,「想多了解我?你覺得你不夠了解我嗎?」他柔聲問。


  「……你生日到底是幾月幾號啦?」


  「生日?六月七號,上上禮拜剛過不久。」


  紀宜愣了一下,反射地答道。但看到介魚像隻陰暗的蛞蝓一樣沉下臉來,紀宜又慌張起來:


  「怎麼了?小魚,我生日發生什麼事了嗎?為什麼忽然問這些?」


  介魚搖了搖頭,終於放開紀宜的臉,溼滑的觸感還停留在肌膚上,讓紀宜一下子把持不定,伸手拉住了介魚的肩,把他拖倒在懷裡。見介魚還是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紀宜忍不住低下頭來,在他的後頸上吻了一下,把唇貼在還有香皂味的頸子上不動。


  剛沖過熱水澡的身子熱熱的,帶點蒸氣,在夏夜的月光下格外誘人。


  介魚卻沒有進一步的回應,只是窩在紀宜懷裡,然後開口:


  「小蟹,你的家人……」
 
  幾個字才一出口,便明顯感到身後的人顫了一下。介魚扭過了頭,看著紀宜有些起霧的鏡片,還有後頭深邃的雙眸:


  「小蟹,我想見你的家人,可以嗎?」


  紀宜微微鬆開了介魚,他就整個回過身來,神色認真地看著紀宜:「可以嗎?紀宜,我想見你的爸爸媽媽……還是兄弟姊妹都好,我想看你以前住過的地方、上過的學校,還有……什麼都好,我想多知道一點關於你的事情。」


  紀宜稍微退了一步,看著介魚的眼睛,沉默了好半晌。


  「那個男人跟你說了什麼嗎?」語氣依舊溫柔。


  「不是……小蟹,我只是……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點!你總是……總是明白我的一切、我的過去,我想要什麼、想做些什麼。所以我也想……我們、我們是情侶不是嗎?那我也想……」


  「你不用做這些事,小魚,我很高興你有這份心,但是不用,你只要專注在你自己喜歡的事情上就好。」紀宜握住他的指尖,放在唇邊碰了一下:


  「而且小魚,你不知道……」


  紀宜遲疑地說著,介魚一瞬間像是生氣起來,他甩脫紀宜一直在他手背上摩娑的手指,握緊拳頭退到畫室門口:


  「對,你什麼都知道,而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說著,隨即碰地一聲閤上了畫室的門。


  ***



  藝大開始放暑假,這個星期二,大鍋老師來觀摩介魚的參展作品。


  「哇喔,做得不錯嘛!」


  無數的黑色鐵針從天而降,覆蓋了參觀者的半面視線。大鍋老師順著介魚指示的方向,從比較高的那一端鐵針進入作品下方。


  一踏進去,大鍋老師就晃了一下,腳下是偏移不定的觸感。介魚在倒懸的鐵針下方,鋪滿了厚厚一層的海綿。為了讓參觀著可以勉強前進,還在某些地方加裝了扶手。


  鐵針像波浪一般,在參觀者的頭頂起起伏伏,從下往上看過去,竟像是地獄的針山一般,流型的線條多少柔和了作品給人的觀感,但一旦置身其中,就能感受到那種迎面而來的壓迫感,幾乎要讓人窒息。


  明明鐵針的高度比一個成年男子還高上幾公分,但大鍋老師也好,跑進來玩的小朋友也好,仍舊會下意識地微偏著頭,好像深怕被那些富有重量質感的鐵棒掉下來砸中腦袋一樣。加上腳底的不踏實感,很多小朋友跑進去沒多就伸著舌頭跌了出來。
 
  而透過密密麻麻的鐵針往上仰觀,可以看見蒼白的穹頂,到時候會直接拓貼在展場的天花板上。那是天空所能展現最美的雲彩,宛如天國的入口,由介魚親自用油畫的方式手繪,現在還只完成了一半。


  「你油畫進步了嘛!」


  大鍋抬頭一秒後發表感想。「我記得你以前成績最差的就是水彩和油畫,還差點被季教授當掉重修,他說你上靜物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還把拿來畫畫的蘋果吃掉。」


  「老師!」


  介魚有些臉紅,大鍋老師樂呵呵地笑了一陣,低頭鑽出那些鐵針,站到介魚的身邊,又回頭看著那個體積龐大的作品:「不過這就是你的作品?要送到雙年展的那個?啊,就是那個裝模作樣、明明在華人世界舉辦還特地用英文當標題的比賽?」


  「是啊,就是那個『裝置愛情』。」


  「可是我看不出來啊?這是愛情?待在下面怕都快怕死了,怕你哪一根繩子沒綁好,掉下來砸死我這個老骨頭,還談什麼愛情啊?」


  「嗯,我想叫他『單戀』。」


  介魚凝視著那些高低起伏的針海,露出慈父般的神情。他繞著自己的作品轉了一圈,又調整了幾根鐵棒的高度。


  大鍋便雙手交抱在胸前,神色挑剔地歪了歪頭,


  「哼嗯——不過算了,我從學生時代就搞不懂你,你雖然是我的學生,但我一點都不了解你。但你實在是很厲害耶,現在不當你老師了,可以說實話了,你這一天到晚關在房間的傢伙,到底是怎麼感受這些社會冷暖、親情友情愛情的啊?」


  介魚聞言竟似愣了一下,從作品裡直起身來,看著滿天的針雨發呆。大鍋又說:


  「哎呀,也不一定啦,藝術這種東西,本來就不需要親身經歷才能夠表現,要是這樣的話,玩戲劇的那些傢伙恐怕得活三輩子才夠。有的時候,不要親身經歷還比較好,經歷過的話,反而就做不出來了。」


  他看著沉默的介魚,走進去作品裡,瞇起眼睛仰觀著:


  「其實我最近在想啊,真的有創作這回事嗎?那些學校學生的作品,哎,看來看去就是那麼個模子,模仿、重組,還有紀錄,所謂創作來來去去就這麼些東西而已,只是做得好的叫創作,做不好的,就叫做抄襲,如此而已。」


  「抄襲……」似乎對這字眼有些迷惘,介魚抬起頭來。


  「對啊,抄襲,創作不過是高明一點的抄襲罷了。嘖,做為老師,真不該有這麼消極的想法,一定是那些學生的期末作業害的。」大鍋彈了一下手指。


  「啊對了,紀宜那帥小子呢?今天怎麼沒有來?」大鍋要回去時,忽然又問。


  介魚僵了一下,把綿繩往下拉了拉,「是我……叫他不要來的。」他說。


  「這樣啊,你們吵架了啊。」大鍋老師馬上說。


  介魚沒有回話,他也不清楚這是不是叫吵架。印象中,紀宜從來不曾跟他吵過架,一直以來只有他對紀宜鬧脾氣、鬧彆扭,或是陷在作品的情緒裡,對紀宜長時間不聞不問,有時候紀宜稍微表現一點負面的情緒,也只是有點悶悶不樂。


  只要他對紀宜稍微和顏悅色一點,他馬上又會像什麼事都沒發生般,和他親熱起來。這次多半也會是這樣。


  有時候,他真希望紀宜不要對他那麼好,也不要為他犧牲這麼多。


  那只會讓他越來越愧疚,同時也越來越煩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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