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賀文—螃蟹的逆襲



  紀宜走進房間,看見了令他驚悚的景象。


  本來應該乖乖待在畫室做作品的介魚,此刻卻出現在他的書房裡。而且更驚悚的是,除了畫袍以外,平常連休閒衫都很少穿的介魚,現在竟穿著一條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圍裙,上面還有顯眼的草莓圖案。


  穿草莓圍裙還不要緊,讓紀宜移不開目光的是,情人除了圍裙外什麼也沒穿。


  「……這是新的作品?」


  紀宜在愣了足足十八秒後,冷靜地推斷出最大的可能性。


  介魚看見紀宜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身體,一時有些侷促,臉紅了一下,不安地抓住了圍裙的下襬:


  「啊……不,因為……我以為……我想說你會喜歡……」


  白皙豐潤的頸子微微下垂,同色的大腿不安地往單薄的布料後縮。雖然被圍裙遮住了重要部位,但就是這種半裸露狀態,才更激起人窺探的慾望,紀宜不得不承認老梗雖然老梗,但還是有他的魅力存在。


  他用手遮住唇,掩飾自己些微的動搖,盡量不讓視線停在不該停的地方:


  「我會喜歡……?為什麼這麼突然……?」


  「因、因為他們說的……」


  「他們?」紀宜挑了一下眉。


  「嗯,就……就是上次在酒吧見到的那些人,我,我問他們你喜歡什麼,你……你知道的,今、今天是情人節,從前你為我做了很多……有的時候……我也想……讓你高興……畢竟我們已經錯過了好多情人節……」


  「他們都跟你說了些什麼?」紀宜保持冷靜。


  「啊,他……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很熱心地跟我說了很多。他們說,你喜歡看人穿著高中生制服,膝蓋並攏半跪在地上叫著:『哥哥,要對我溫柔一點喔!』的樣子。那個染頭髮的學長還說,你喜歡什麼……女僕裝什麼的,總之他們說你進門時,要和你說:『歡迎回家!主人!』你就會很高興……」


  「……還有呢?」


  「還……還有?喔,你以前的室友還說,你最喜歡的東西就是……唔……裸體什麼的,所以就買了這條圍裙送我。他、他說,你從以前就最喜歡這種東西了,如果我穿著他出現在你面前的話,你一定會高興到喜極而泣……」


  「…………」


  「……呃……小、小蟹,你還好吧?難、難道你不喜歡……」


  看到情人做出了「推眼鏡」的專業動作,介魚不禁擔憂地看著他。但是紀宜沉默了一下,半晌卻露出了笑容,


  「小魚,你錯了,我最喜歡的東西,不是裸體圍裙。」


  「咦……咦?」


  「我最喜歡的東西,是煎魚。」


  「咦……咦咦?煎……煎魚……?可是他們都沒有說……等等,小蟹,你、你走過來是要幹什麼?……呃,那個圍裙是大家送的禮物耶,你不要……小、小蟹,等一下,這裡是書房……唔,嗯……嗯啊……啊啊……哈啊……」


  當天晚上,瓜子的公寓。


  「瓜,有你的帳單喲。」


  「什麼帳單?我又沒買東西哪來的帳單?」


  「真的是你的帳單啊,名字也簽你的耶。至於買的東西,我看看……哇,北海道新鮮產地直送鱈場蟹一二十百箱,還是特極的耶,一箱就要一萬五台幣。難道是為了慶祝我們的情人節嗎?瓜,你真好。」
  
  「…………………小蟹!!」


  ***



  為了彌補那件意外的圍裙,導致昨天的情人節幾乎一整天都在床上渡過,紀宜認為這麼重要、又是他們真正以情人身份渡過的第一個節日,還是要好好經營才行。於是決定在情人節的隔天,和介魚一起出去約個小會。


  問介魚喜歡去哪裡的時候,他罕有地認真思考了一下,


  「嗯……水、水族館。」


  「水族館?」


  對於情人花費兩小時考慮出來的答案,紀宜不便太明顯表示反對,只是把眼鏡拿下來緩緩擦了一下。


  「唔,不、不好嗎?那,那美術館也……」


  「……不,不用了。水族館就水族館。」


  對於已經陪介魚到美術館參觀展覽不下萬次的紀宜,水族館已經算是比較浪漫的選擇了。


  因為是星期天早上,又是情人節隔天,市立水族館的人不是很多。雖然外面貼著有可愛新魚入館的特別展覽,但大概是經濟不景氣,連小孩子也沒見幾個。


  介魚倒是看起來很興奮的樣子,在一個個水族箱前跑來跑去,不時把臉貼到玻璃牆面上,像個小孩一樣睜大眼睛看著。看到大鯊魚游過眼前,還會「哇」地一聲,連嘴巴都張開開的,看得紀宜不禁莞爾。


  自從紀宜回國之後,因為和父母那邊鬧翻了,經濟來源也幾乎斷絕,紀宜現在在音樂廳擔任國外劇團仲介的工作,因為他外語能力好,多少還不致於失業。


  再加上有時介魚比賽的獎金,兩個人總算還能生活下去。只是以前那些奢華的設備,像是按摩浴缸也好水族箱也好,已經不復見了。


  「原來你這麼喜歡魚啊……?」


  紀宜有點意外,他以為介魚除了作品以外的事全不掛懷的。


  「嗯……因、因為,你不覺得,活跳跳的,很可愛嗎?總覺得……很有生命力,好像每一隻都活得很快樂的樣子。」介魚雙眼放光地說。


  「…………是嗎?」


  紀宜雙眼發直地看著玻璃後的小丑魚,怎麼樣都只能想到他們的學名、習性甚至價格而已。生命力什麼的,就算他把眼鏡擦得再乾淨,也看不出來。


  比起那些游得眼花繚亂的魚,紀宜誠摯地覺得,他們還是待在晚餐餐盤上會比較引起他興趣。


  「小蟹!那、那邊有螃蟹的特展耶!你看,門口有貼……」


  「螃蟹特展……?」


  紀宜的嘴角抽了一下,他差點忘記螃蟹也是算在水族館展覽物裡面。


  自從大一那場表演以後,他就不太吃螃蟹這種東西,買水族生物的時候也會避開螃蟹。也不是為了什麼特別的理由,這大概跟被叫小貓的人,會特別愛貓一樣,紀宜總會有種微妙的尷尬感。


  特展真的展出了很多種螃蟹,老實說紀宜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品種的螃蟹,光是牆上的標本就有幾百種,活著放在培養箱裡爬來爬去的也有八十幾種。


  「小蟹!你看你看,這一隻,叫作蜘蛛蟹,你看他的腳,好長啊……」


  「小蟹小蟹!你看這隻螳螂蟹,長得好奇怪喔,好像你剛睡醒的樣子……」


  「這個是松葉蟹耶,我沒看過他沒煮熟的樣子,哇生的也好像很好吃……」


  蟹展的中間還有一個開放性的展覽櫃,裡面撲著灰色的細沙,可以讓民眾體驗性地摸摸不那麼珍貴的螃蟹。


  他和介魚在旁邊的長椅上並肩坐下。介魚興高采烈地拿了一隻顏色鮮豔的寄居蟹,放在手心輕輕地撫摸著,兩隻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看那隻寄居蟹不耐煩地鑽出殼來,還嫌吵似地看了介魚一眼,介魚露出淺淺的酒渦笑了:


  「啊,螃蟹這種生物,真的很可愛呢!」


  紀宜一直在旁邊看著,看到他這麼愛護寄居蟹,不知道為什麼有種高興的感覺。看著介魚肉感的指腹在寄居蟹殼上磨蹭,紀宜不自覺地撇過了頭,


  「唔,小蟹,你怎麼了嗎……?你臉好紅……」


  吻了一下寄居蟹的殼,把他放回沙地上,介魚好奇地看了紀宜一眼。


  「……不,沒有什麼。」紀宜咳了一聲說。


  看完了螃蟹,紀宜帶著介魚走進海底隧道,經過春季新添魚種之後,水族館的館藏更是琳瑯滿目,大至小型的鯨魚,小到成群而過的沙丁魚,應有盡有。


  從隧道裡往上看,就像是魚簇擁而成的都市一樣,駢肩雜沓,車水馬龍。看得許多被父母帶著的孩子連連驚呼,指著被陽光透過的人工海水大叫:


  「馬麻,魚!好多好漂亮的魚!」


  介魚在一面巨大的水族牆前站住,那是個四面都是玻璃的大房間,從天頂上投射的燈光穿透水面,把湛藍的水色照得有些目炫。


  而穿梭其間的,是數不清的海洋魚種,海葵魚、蝦虎魚、黃金魚、神仙魚還有成群結對的墨魚,珊瑚間悠遊著色彩斑斕的熱帶魚,水草上還悠游著幾隻無所事事的海馬。偶爾巨大的魚影從上頭飄過,底下的魚就驚慌地在波浪中亂竄,掀起一陣色彩的交流。海葵在箱底張口,吐出夢幻炫麗的泡沫。


  即使是今年已經快三十的紀宜,站在這樣壯麗的景色前,也不禁有些回到童話世界裡的錯覺。


  他轉頭看了一眼介魚,他一直站得直直地,目不轉睛地看著。此時卻忽然握了一下拳,在紀宜反應過來以前,忽然轉身跑出了海底隧道,就這樣一路往外跑,


  「小、小魚……?喂,小魚!」


  紀宜嚇了一跳,來不及拉住情人,他就從身邊竄了出去。紀宜連忙轉身去追,但介魚的腳步異常迅速,他竟追他不上:「小魚!你要去哪裡?」


  他只好放聲叫道。介魚才百忙中回過頭,聲音有些抱歉,


  「對、對不起,小蟹,我……我有東西,想……想馬上畫下來,你、你先一個人到什麼地方去……我、我非回去不可。」


  說完竟不再理紀宜如何,逕自往水族館外跑。紀宜愣了一下,馬上尾隨著追了上去,


  「等一下,如果要回家的話,至少我們一起坐車……」


  「反正很近,用跑的不要緊的。我、我不能停下來……」


  「可是小魚,我……」


  「對不起,請先不要和我說話!」


  紀宜就這樣一路追著介魚出了水族館,介魚在毛毛雨中狂奔,即使是赴他快遲到的約會,也不見他這麼趕過。


  但對紀宜而言,這已經是家常便飯,兩年之前,他幾乎天天過著這樣的日子。


  照顧著總是突發奇想的介魚、追趕著半夜忽然從床上跳起,就這樣衝到大雨裡,不知道要到哪去的介魚。還有等待著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畫室,即使為他準備了一桌的晚餐,最終還是讓他一個人默默吃光的介魚。


  紀宜在溼濡濡的街上追了一陣,但事關作品,介魚就連體力都會忽然大增,實在追不上了,紀宜只得停下來喘氣,看著介魚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那一頭。


  他又喘息了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身軀,淋著冷冷的雨。


  「情人……節……啊。」


  紀宜不自覺地苦笑了一下,從休閒褲口袋裡掏出一個長型的盒子。打開裡面是一隻沾水筆,是他用好幾個月的薪水,慢慢積存起來買的東西。這是生來就是大少爺的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了買到什麼東西而一點一滴地儲蓄。


  好像想買棒球手套而打破豬公的小男孩一樣,紀宜失笑地想著。


  雖然知道介魚不會在意這些,從以前就是這樣。從前情人節也好、介魚的生日也好,紀宜總會費盡心思地買來巧克力、花或是名牌服飾之類的東西,有年甚至還自己下廚做了草莓蛋糕,拜介魚之賜,他的廚藝現在大有進步。


  介魚總是和他說「謝謝」,但拿了就擺在一邊,就連他親手做的巧克力,也像是吃宵夜一樣,邊看著畫布邊滿不在乎地吃掉。普通人都能輕易感受到的心意,對介魚來講,似乎很難理解這些東西在社會上存在的意義。


  看著絕塵而去的介魚,紀宜捏緊掌心的禮物,不禁茫然了。


  那不是,又回到原點了嗎……?


  半年之前,在異國的雪地裡,親耳聽見介魚說「我喜歡你」的時候,紀宜承認自己高興到難以形容,一直到那時候他才真正明白,他紀宜這一生,無論如何努力,都逃不開這個人了。


  會跟著他回來、會再走回這段一度被他放棄的感情,也是相信從今以後,兩個人可以感受到彼此,可以幸福。


  但結果,他還是追不上嗎……?


  凡人和天才的距離,還是這麼遙遠嗎?過了這麼多年、經過這麼多事,結果他還是只能站在那個人的身後,什麼也做不了地看著他的背影。


  果然,還是放棄比較好嗎……


  「喂,那邊那個混帳!喂!」


  正怔愣著看著雨發呆,身後卻傳來汽車喇叭聲。紀宜忙抓緊盒子回過頭,曾被淋得潮溼的額髮間,看見一部銀色的toyota朝他緩緩駛來,還停在他身邊。


  「呃……?」


  正錯愕間,車窗被搖了下來,駕駛席上的人,竟然是他的老友瓜子。


  「瓜……?!」


  紀宜愣了一下,本能地把盒子扔回背袋裡。不管怎麼說,他不希望讓任何熟人看到他的狼狽相。但瓜子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看起來氣沖沖的,仔細一看,他的車頂堆了十幾個白色的紙箱,還用繩鎖綁著,後座也還放了一大堆:


  「你還好意思叫得這麼親暱?」


  「瓜……?怎麼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還敢說!你這忘恩負義的魔鬼!是誰用我的名字買了一百二十箱帝王蟹啊?」


  「那不是帝王蟹,正式名稱是鱈場蟹。」紀宜推了一下眼鏡。


  「還不都一樣!」


  瓜子看著這位相交多年的損友,兀自氣忿未平靠著窗口:


  「對方說要退訂只能退一半,再退的話就要付違約金,所以還有六十箱。我和小花本來是想自己吃光,帝王蟹好吃是好吃,但是吃了十箱之後我和小花都快吐了……」


  「你還吃到十箱啊……」


  「害我今天本來想和小花好好過情人節,結果卻被迫得趁著螃蟹還沒臭掉前,到處分送給別人,老師還有以前的學長那邊也都送了,正想要到你家送個五箱給你,沒想到就看到你在路上淋雨。怎麼搞的?你不是和小情人一起約會去了嗎?」


  「……我比較好奇你的情報來源?」


  「剛才送螃蟹回學校給我以前指導老師,遇到你以前的指導老師,是他說的啊!喔,他說是他的一個學生告訴他的,至於他的學生是怎麼知道的……」


  「…………」


  紀宜覺得,回家之後有必要仔細檢查是不是哪裡被裝了竊聽器。


  「怎麼了?為什麼一個人站在這裡淋雨?啊,我剛才從那裡開過來,有看到介魚的影子,他一個人好像跑得很急的樣子。」瓜子探出頭來問。


  「……啊,是啊。」


  默默背好側袋,紀宜看了一眼介魚消失的方向:「他說他有作品的靈感,不趕快回家不行,就這樣從水族館裡忽然跑了出去。」


  他說著,聲音混雜在雨水中,顯得格外模糊。瓜子愣了一下:


  「咦?那你不追上去行嗎?」


  「嗯,不用也沒關係。」


  紀宜低下了頭,忍不住又摸了一下背袋裡的情人節禮物:


  「……反正就算追上去,我也幫不了他什麼。」


  瓜子坐在車裡,看著逐漸加大的雨勢,還有紀宜被雨打溼的側影,忽然撇了一下唇:


  「我說,小蟹你啊,」


  他忽然從車窗伸出手,撐起了身子,就這樣在紀宜頭上敲了一記。紀宜有些意外地轉過頭,撫著被打痛的地方看著老友:


  「我從以前就很想跟你說了,你這個人,到底在自卑個什麼勁啊?不……也不能說是自卑,你這人有時還挺囂張的……應該說,你在怕什麼呀?你很優秀啊,人長得帥、頭腦又不錯、身材又很好……嘛,雖然這樣稱讚你讓我很不爽啦,但這是事實,你一直都很耀眼啊,比我這顆瓜子要耀眼多了。」


  「瓜……」


  「看到你這麼優秀的人,老是在那裡畏首畏尾的,真的讓人很不爽耶。啊啊,大概就和你指導老師說的一樣,就是因為你這麼優秀,所以才會畏首畏尾吧!」他嘆了口氣:


  「你看看老子,被女友甩了一百零二次、男友甩了六十九次,被同居人捲款逃走、還常常被前男友的新男友當沙包扁,交往的對象還一天到晚把我當備胎。以前還被你欺負得這麼慘,啊啊反正我就是個M啦!被你這樣欺負,竟然還這樣為你想……」


  瓜子說著說著,還真有點委屈似地抿了抿唇,又抬起頭來看著紀宜:


  「像我這樣的人,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還不是過得挺幸福的?啊——總之,我要說的是,不要這麼快否定自己啦!小蟹,要想著自己是最棒的!對方絕對逃不掉!就抱著這樣的氣勢勇往直前!這樣下去的話,總有一天一定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


  紀宜怔怔地站在雨裡,他把手伸進背袋裡,看著車裡的瓜子,忽然一個箭步跑到助手席那一頭,伸手打開了車門,


  「喂喂,小蟹,你幹什麼啊?」瓜子大為驚訝。


  「載我一程!拜託,瓜,就沿著這條路,他一定還跑不遠!」


  「等……等等!我得清一下,我車子裡都是螃蟹……」


  「沒關係,反正我也是!」


  大概是被紀宜豁出去的表情打動,瓜子也很少見到老友這樣語無倫次的狀況。任由他和一堆箱子塞在一塊,就這樣加緊了油門。


  果然如紀宜所料,介魚一直沒有轉彎,車子往前開了一段之後,就看到那個同樣淋著雨的身影。白皙的身影在一條小巷裡停了下來,仰頭不知道看些什麼,手裡還拿著石頭一類的東西。


  紀宜連忙叫瓜子也停車,自己在車停妥前就打開車門跳了下來,


  「小魚……!」


  他三兩步跳上了人行道,跑進小巷裡。介魚仍然一動也不動地,手上抓著像黑炭一樣的黑色石塊,看著眼前建築的牆。


  紀宜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才發現上頭畫了密密麻麻的線條,顯然是介魚的傑作。初看時看不出來是什麼,仔細觀察一會兒,才發現那竟像是海洋一般的布景,裡頭來來往往的卻不是魚,而是人,雖然是人,卻有著魚的麟片、魚的尾巴,底下滿布著亮著城市霓紅的珊瑚,全是剛才在水族館裡景色的變體。


  介魚的畫也好雕塑也好,似乎總能在一瞬間讓人進入他的世界裡,然後為之著迷。


  紀宜慢慢地走近了他,他似乎漸漸能夠理解,介魚所說的,那個稍縱即逝的美麗事物,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當美好的事物在呼喚他們的傾刻,藝術家是不由自主的,那是他們的天命,也是他們的任務。


  他也逐漸明白,如果要走近眼前這個人的世界,要牽住他的手走一輩子,那他就不能逃避那樣的任務。


  「小魚……」他喚了他一聲,很輕很輕地,彷彿害怕把對方從夢中驚醒般。


  巷口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看來是老友識趣地趨車離去,地上還留了六箱的螃蟹。


  介魚仍然沒有反應,他雙眼發光,和剛剛在水族館裡一樣,直勾勾地看著牆上的畫一會兒。他的頭髮、休閒衫全被雨水給打溼,自己卻渾然無所覺,不管看幾次,即使知道介魚不在乎,紀宜都有一種想伸出手,緊緊擁抱他單薄身軀的衝動。


  紀宜走上前兩步,對著情人伸出指尖,像要觸碰什麼易碎的事物般,剛要搭上他的肩,介魚卻忽然移開了視線,轉過了身:


  「啊,小、小蟹!」


  注意到紀宜的存在,他退了一步,剛好撞進了紀宜的懷裡,紀宜就順勢抱住了他。他忽然扭過頭來,臉上是完成一件事後,喜悅滿足的笑容:


  「小蟹……那個,唔,這、這是我送你的,情人節禮物!」


  紀宜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本來以為介魚已經完全忘了這回事,但他卻跳出了他的懷抱,指了一下牆上的畫,又轉過來握住紀宜的手:


  「因……因為,昨天送的禮物,你……你好像不是很喜歡,我、我畢竟從來沒有送過人禮物,真……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我想,沒辦法,還是……用我最拿手的東西,當作禮物送給你吧!就這樣一直想著、想著,剛、剛才逛水族館的時候,忽然就想到了,我……我本來想至少回家裡,用好一點的媒材畫,沒、沒想到還是……」


  看著努力表達自己意思的介魚,紀宜怔愣住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剝開介魚握緊的掌心,掌心上全是黑色的炭末,被雨水凍得微微泛紅,可以想見他是如何急切地,把腦中那個美好的景像,拚命地用自己的手,呈現在他這個凡人也可以看見的畫布上。


  原來,不安的人,不是只有自己啊……


  不是只有自己煩惱對方「看得見」,自己的「看不見」,也同樣讓對方煩惱著。


  不要害怕。瓜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害怕,小蟹,要想著自己是最棒的!


  介魚看著他的臉,雨中的雙眸,像深海的珍珠一般閃爍著:


  「小蟹,情、情人節快樂!」他握緊手中的炭石說著。


  紀宜看著他的酒渦,終於俯下了身,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肩。半晌扳過了他的下顎,在介魚略為訝異的神色中,含住了他的唇瓣,很快吻住了他所有呼吸。


  「情人節快樂……」感受介魚些微的顫動,紀宜終於忍不住笑了。


  那之後的一個星期,紀宜和介魚三餐都吃帝王蟹,從水煮螃蟹到螃蟹味噌湯。吃到最後,光是聽見介魚叫他「小蟹」,兩人就有一種反胃的感覺。


  看著用他送的沾水筆,喜孜孜地對著畫布打底的介魚,紀宜把新買的小水族箱放上客廳的櫃子。


  雖然是十二吋電視大小的小水族箱,和以前老家的巨型水族箱根本不能比。但是介魚卻比什麼都還興奮,晚餐的時候圍著水族箱,把鼻子貼在玻璃上瞧個不停。到最後紀宜乾脆把水族箱搬到畫室的窗口上,讓介魚一抬頭就能看見他。


  兩人在水族箱裡放了一隻小丑魚和一隻螳螂蟹,他們奇蹟似地相安無事,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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