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女孩帶到自己的客帳裡。她好像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一個勁兒地瞪著前方,我把隨身攜帶的藥箱拿出來,替她擦傷的手臂擦藥,她才忽然開口:

  「剛剛那是……妖魔?」

  我愣了一愣,才醒覺她的問題,艱難地點了點頭:「嗯,不好意思,那妖魔是被我引來的,很可怕吧?讓妳受驚了。」

  我安慰著,不自覺地撫了撫脖子上的勒痕。牙這個王八蛋,妖魔是沒怎麼傷到我,但這傢伙發什麼神經?他說完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就又不知道跑那去了,我覺得他從母親死後就一直跟蹤我,在我遇到難題時冒出來冷嘲熱諷,這好像變成他的一種興趣。真是無聊,他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永遠長不大?永遠長不大的人是他吧!

  「不會可怕,很好玩。」

  女孩的話讓我一驚,她抬頭看著我,我發覺她在端詳我的刺青。然後伸出小小的指尖:「這個,比較可怕。」

  我不禁失笑,引領人的刺青比妖魔還可怕嗎?我忽然想起牙的那些渾話,『引領人和劊子手沒什麼不同。』不知怎麼地又笑不出來了。我記得在大帳前,那些長輩稱呼她為『盧西塔』,於是我扶住女孩的肩:

  「妳沒事吧,盧西塔小姐?還有沒有那裡受傷?讓那個姊姊替你擦藥好不好?」

  我邊說邊揭開女孩蓋到指尖的羊毛長袖,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一驚。女孩幼嫩的肌膚上竟然全是瘀青,一路延伸到肩膀,甚至還有幾處是燙傷,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女孩卻無動於衷,我結結巴巴地問道:

  「怎,怎麼回事?這是妖魔傷的嗎?」

  女孩一開始沒有反應,半晌才微微搖了搖頭。我又問:「那是……被什麼人打傷的?」我看著盧西塔的眼睛,想看出一些端倪,但她只是又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唇角竟逸出一絲似天真、又似神秘的笑:

  「是我自己弄的。」

  她坐在客帳的小木箱上,若無其事地踢著腳。我掩不住心中的驚駭,問道:

  「自己弄的?」

  「嗯,像這樣,有時候用牙齒,有時候用小石子,在手臂上這樣,你看。」她說著竟當場示範起來,小小的貝齒咬在孩童的手臂上,很快就滲出血來。但盧西塔彷彿一點也不覺得痛,竟然越咬越深,我忙抓著她肩膀,強迫她抬起頭來:

  「快住手!」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齒間全是鮮紅的血,還咧開嘴笑。我驚慌失措,往她的手臂一看,上頭齒痕甚深,還在汩汩地流著血。我聽見自己開口:

  「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這樣很好玩呀!」盧西塔天真地望著我,忽地撩起及地的羊皮下襬,果不其然,她的小腿上也全是那樣的痕跡,瞧來令人心悸:

  「很好玩,很舒服,尤其是用燙的東西,像烙小羊兒的烙鐵,輕輕放在手臂上,疼疼的,發出『滋』的聲音,像烤熟的肉一樣,留下印子,這樣很好玩,比拍皮球還好玩。」

  我聽著盧西塔的童言童語,如果不是這樣的內容,我還真以為她在描述一種最歡樂不過的童年遊戲。女孩仍舊朝我笑著,我忽然想起那個女覡的話:我的家族被詛咒了,你誰也救不了。我看著盧西塔身上的傷痕,忽然莫名地不寒而慄:

  「妳……不會痛嗎?」

  「會痛啊,就是會痛才好玩。」盧西塔開心地說:「痛到受不了的時候,我會大叫,然後姆姆就會誇讚盧西塔,姆姆總是說,盧西塔的身體,要破壞了才漂亮。」

  「妳的姆姆,是瑪拉達嗎?」

  「嗯!我最喜歡姆姆了!」盧西塔笑著說。

  「妳的姆姆,不是去世了嗎?」

  「怎麼會?姆姆一直都在啊,姆姆一直都在盧西塔身邊,只要盧西塔打自己、燒自己,姆姆就會高興,盧西塔也會高興!」

  女孩毫無心機地說著。我感到一陣陣地徬徨,幾乎站不穩腳步,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這女孩瘋了,看見母親的幻覺,自己編造了故事?還是成為鬼靈的瑪拉達,真的回來蠱惑自己的女兒?但這又是為了什麼?

  「妳為什麼會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我又問,試圖轉移令盧西塔興奮的話題。女孩奇怪地看著我,歪了歪頭道:

  「為什麼?因為盧西塔來看姊姊啊!」

  她嘻嘻笑著。我心中一動,問道:

  「姊姊?是那一位姊姊?鳶兒姊姊嗎?還是悉麗姊姊?」

  「悉麗姊姊?我沒有這個姊姊。」盧西塔的話顛三倒四,我聽得一頭霧水,女孩卻忽然輕輕哼起歌來,是我不熟悉的調子,好一會兒才說:

  「也不是鳶兒姊姊,我是來找會唱歌的姊姊。」

  「會唱歌的姊姊?」

  「嗯,姊姊很厲害喔!不用開口,就可以唱很多很多的歌,她的歌聲非常非常優美,只要聽過一次,就會一直留在心裡,有可怕刺青的大哥哥,你要不要聽?只要你聽過了,一定也會喜歡姊姊的歌的!」

  盧西塔說著,竟跳下木箱來牽著我的手。我覺得腦袋亂成一團,但女孩的話,卻令我想起另一件事:

  「你說的姊姊,她在那裡?」

  「就在剛剛那裡啊,在地底下!雖然姆姆不准盧西塔亂跑,但是我每天都會偷偷去喔,都會去聽歌,不過昨天姊姊不見了,好像是偷跑出來了,我本來很高興,因為如果姊姊偷跑出來,我就可以更容易找到她了。但她後來好像被人抓回去了。」

  女孩有些頹喪地垂下頭,我心跳得更快,不自覺地握住她的手:

  「妳說的姊姊,為什麼會被關起來?」

  「不知道耶,可是看守姊姊的大人們都說,姊姊是因為瘋了,才會被關起來。但是盧西塔覺得姊姊沒有瘋啊,姊姊只是想找人聽她唱歌而已,好奇怪喔。」盧西塔用手指點了點下巴,仰看著帳蓬頂:

  「可是聽大伯們說,最近那些人好像要把她當成祭……祭什麼的,所以要讓把姊姊帶出來,把她洗得乾乾淨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哥哥,這是不是表示,以後我都可以大大方方和姊姊玩了啊?」

  我感到心臟一緊。祭品!我早該想到的,一般人並不明白生核的奪取是怎麼回事,而是將他當成單純的性交易行為,所以般都找妓女擔此大任。但是也有缺德的部族,會找當地的瘋子或弱智,或一些無父無母的孤兒。因為就算是妓女,也會因為懼怕冥客而不敢接客。

  要不是人與人間核的傳遞,就只有交合一途,我也非常不喜歡這種事情。

  「妳……可以告訴我,怎麼找到那位姊姊嗎?」

  我盯著盧西塔無邪的眸,暗自下了決定。

  ▲

  按照盧西塔的說法,那個歌女就被關在部落最西面的石室下。這一帶的漠質比較堅硬,以礫漠和岩漠為主,因此可以有限度地挖掘地窖。室薩族人多拿來當作儲酒的空間,讓一桶桶葡萄美酒在陰涼處等待美好的熟成。

  因此我才一爬下木梯,就聞到撲鼻的酒味,幾乎令人沉醉。小鱷聽見我要來見那個少女,很不以為然地皺了皺鼻頭:『小居熱心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嘀咕著。

  我不知道,從小我就覺得奇怪,母親和小鱷,還有那個混帳,總是能自然而然地對外界的一切無動於衷,相形之下,我好像總會做些多餘的事情,但我無法控制自己。

  地窖裡沒有想像中破舊,但還是很暗,我知道小鱷以靈體的方式潛伏在我身邊,不由得安心許多,說來慚愧,我還滿怕黑的。

  我順著地道的方向走,直到看見前頭有燈光,我放緩了腳步,屏住氣息,準備應付任何突發狀況。但忽然有人出聲時,我還是嚇了一大跳:

  「盧西塔,妳這小妮子又來了嗎?」

  「唔……唔哇啊!」我連忙回過身來,把手上的油燈舉高在頰旁。映入眼簾的是個不怎麼大的石室,上頭有張簡陋的吊床,吊床旁有張木椅,叫我的人依稀就坐在木椅上。我把照明往前一晃,就看到一張老婦的臉朝我貼近。

  「盧西塔,不是叫妳別再到這兒來了,妳為什麼總是說不聽?」

  她似乎完全將我當成了小女孩,一面罵一面慢慢挪動過來。我驚訝地看著她的下半身,竟然並非人的模樣,而是類似羌的雙足,這使她上身駝的厲害。我明白過來,那是思脫喀拉法南邊常見的半獸,一般是具有人類的面貌,獸的四肢或兩肢。老婦的蹄在沙土上踢出灰塵,在燈光下見著我們,驚訝地張了嘴。

  「你們什麼人……?」

  她好像很少見到人,看起來有些畏懼,說話也不大靈便。我趕忙上前一步:

  「聽說有個女孩被關在這裡,能讓我見見她嗎?」

  那半獸老婦聽了我的話,側過了首靠近我,把油燈提得更近一些,好像要看清我是何方神聖。直到閃爍的光照到我臉上的刺青,老婦驀地低呼一聲,踉蹌地退了兩步,險些撞到身後的石牆:「冥……冥客!你是冥客!」

  這情景我習以為常,我若無其事地說:「是的,我是引領人。可以讓我見那個少女嗎?」老婦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聲音顫抖地開口:

  「你……你們,是來帶她走的,是吧?」

  「帶她走?」我呆了呆,隨即想起盧西塔在貨帳裡和我說的話,這少女將被室薩族人當作「祭品」。想到這點,我的臉不禁一紅,小鱷看了我一眼,伸出手指在臉上劃了一下,我不理會她的取笑,正別過頭,老婦卻激動地開口了:

  「冥客大人,求你……求你行行好,這孩子不該被當成祭品的!不該的!這是……這是造孽啊,室薩神在上,是造孽啊!室薩神的後代怎能受如此對待?」

  「室薩神的後代?」我吃了一驚,在三十六部會中,「守護神的後代」就代表著族長家系的血統。三十六部會的人幾乎都相信,他們的守護神在最後一刻化為人類,流進統領部會族長的血脈中,也因此薩瓦兒一家被稱作『室薩神的後代』。我呆了呆:

  「你是說…………」

  老婦似乎自悔說得太快,正遲疑間,地下室那頭卻傳來銀鈴般的嗓音:

  「嘿,來聽我唱歌,聽我唱歌啊!半獸奶奶,怎地聽到一半就跑了?」

  我的心頭微微一震,不論何時聽見這聲音,都有種自污濁的人間,忽然置身於天堂的清爽感。女孩的聲音清泠如泉水,又透澈如冰湖,讓人從脊骨到心脾都清涼起來。老婦聽見這聲音,神色一緊,回頭道:

  「別過來!妳別過來!」

  但已經來不及了,女孩仍舊像我在市集上見到的一樣,踏著舞蹈般的步伐,滑進油燈得籠罩範圍。她身上的衣物還是破破爛爛,骯髒的肌膚上,粗黑的鐵鍊顯得更為醒目,鐵鍊禁錮著她的頸子、她的雙手和瘦弱的足踝,另一端則連在石牆上,防止她逃脫。我忽然感到火苗般的怒氣,不管怎麼說,怎能對一個孩子如此殘忍?

  「妳誤會了,」我打斷老婦的憂心,嚴肅地道:「我並不是來帶走她。」

  老婦呆了呆,用她蒼老沙啞的聲音反應:「不是?」

  「是的。但我想知道關於這女孩的一切,妳能幫助我嗎?」我問。

  老婦沉默了一下,用十分不信任的眼光瞧著我。「你能保證,你不是來奪取她的肉體,就像過去冥客所做的一樣?」

  我心中一動:「過去?過去曾有冥客來過室薩族嗎?」老婦用手指了一下女孩,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她的母親,就是被冥客所殺。」

  「她今年多大?」我覺得混亂至極,開口又問。而女孩彷彿對我們的來訪視若無睹,只是跪坐在老婦膝旁,一遍遍地嘻笑著,說著『來聽我唱歌』。但奇妙的是,雖然邀請他人,但女孩自始至終沒有吐出一個音符。

  「才十二歲。」

  老婦說,我看了她一眼,雖然她一副發育不良的樣子,但眉目水靈,巧笑倩兮,只要好好調養,其實生得不比鳶兒她們差。我不禁喟然。

  「這位長者,妳方才說……這孩子有室薩神的血統?這是怎麼回事?」

  老婦僵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我。「她……她的身世很特別。」
  
  「很特別是什麼意思?她的母親是誰?」我沒有放鬆追問。
  
  「如果我說了,大人……就會放過她嗎?」

  「我說過了,我並不想把她當作……」我有些不耐煩,但我才開口,肩頭卻被人一搭。我一回頭,才發現是小鱷,地下室的燈光太昏暗,我看不見她表情,只依稀覺得比平常嚴肅。但她站到燈光下時,又恢復平常的活潑:

  「老婆婆,妳告訴小居嘛!妳說清楚,為什麼這女孩不能當祭品,他才有藉口可以和那些大人物談判,要他們換一個慣例的祭品來,不是嗎?」

  老婦看了小鱷一眼,似乎少女的外貌讓她放鬆了點,她呼出口氣,緩緩闔上眼睛。

  「這女孩的姆姆……就是已逝的瑪拉達。」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停了一下。「妳說什麼?」

  「這孩子的姆姆是室薩的瑪拉達,但是父親……卻不是薩瓦兒。」

  我大為吃驚,但隨即也明白了一切。族長的妻子與漢人私通,生下了孩子卻不能承認,只好養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令她永遠認不得父母,這種事在漢族間十分常見。我不禁有些生氣,大人的任性,為何要讓孩子來承受?我看了一眼渾身銬鍊的少女,正想開口,小鱷卻說話了:

  「不對啊,私通這種事,在三十六部會裡沒什麼大不了的吧!把她嫁出去給別族,也就罷了,大部分的私生子女不都是這樣處理嗎?沒必要做到關起來的地步吧!」

  我看了小鱷一眼,心中也動搖起來。的確,三十六部中,特別是大漠偏西的部族,對於貞潔的觀念,遠不如漢人強烈。對於女子的束縛也相對寬鬆,據說無論男女,就算有了私生子,只要伴侶原諒,多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女的就早早送出去嫁人,男孩子的話,甚至還會留下來收為親子。

  老婦凝視著我們兩個,在油燈下黯淡的眸,顯得更為漆黑。

  「要只是私通的話……那便好辦得多了。」

  我呆了呆。只是私通的話?還有比私通更嚴重的事情嗎?

  我還想追問,但老婦像是忽然崩潰了似地,將還在叫著「聽我唱歌」的少女擁入懷中,忽然啜泣起來。手中的油盞滾落在地,我忙伸手撈了起來,女孩完全感受不到半獸婦人的悲傷,撫著老婦不明顯的羌耳,笑得無比開懷,我不禁心中一蕩。這樣的笑容,怎能出現在如此悲慘的女孩身上?

  「總……總之,她身上流著高貴瑪拉達的血,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求您……求求您,求大人放過她這一次吧!」老婦沒有忘記繼續求懇我。

  我正思索著老婦的話,小鱷又忽然說:「老婆婆,可以讓小鱷摸摸她嗎?」

  「咦?是……這……當然沒問題。」

  不止是山羌老婦,我也對小鱷的行為大惑不解。她在女孩前蹲下,對她展現溫柔的笑容,女孩好奇地仰望著她,也露出親切的笑容,兩人就這麼互相凝視。但小鱷下一步的舉止卻令我們訝異不已:她俯下身來,竟然親吻了女孩。

  「喂!小鱷……」

  眼前的情景實在過於詭異,擁有四千年道行,卻有著少女外貌的小鱷,用雙手捧住女孩的後頸,專心而肆無忌憚地吻著,我覺得自己臉頰微燙。

  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我偶爾會看見母親玩笑似地親小鱷,把小鱷逗得哇哇大叫,但如今小鱷的表情卻不像在開玩笑,她凝視女孩無神的眼眸,眼神異常專注。

  「果然和小鱷想得一樣哪。」半晌,小鱷慢慢放開了,對著軟倒的女孩嘟了嘟嘴。

  我大惑不解,女孩的身上卻忽然出現變化,原先骯髒的肌膚竟微泛光澤,下一瞬間,密密麻麻的錫萊文字像潮水般湧遍她全身。頸上、肩上、手上甚至兩腿之間,瞧來驚心動魄,我張大了口:「這是怎麼回事……?」

  「文字術。」小鱷簡短地答,蹦蹦跳跳地站回我身邊:

  「這個女孩身上,被下了文字術,好像是言靈憑依一類的東西喔。」

 女孩被喚出錫萊文字後,似乎相當痛苦,天真的笑容不再,她用雙手捧著咽喉,好像要吐出什麼來,卻又吸不到空氣,在地上掙扎著蹬著雙腿。老婦驚慌失措,不住地問:

  「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

  「言靈憑依?為什麼要下在她身上?」我緊張地問。

  「這小鱷也不知道呢,可能是想透過這個女孩子,傳達什麼訊息吧!你看,她要把『言』的內容釋出來了。」

  所謂「言靈憑依」,是文字術中一種相當普遍的作法。其實就和一般人寫信留言,再傳遞給他人沒什麼不同,只是言靈憑依是讓文字留在人的身上,就好像拿筆在人身上寫字一樣。如此一來容易保密,除非知道特定解封的方法,否則就算對憑依人嚴刑拷打,她也無法吐出支字片語,而且就算人死了,只要屍體還在,照樣可以拿取憑依的言靈。

  女孩不再雙手捧喉,她的眼神逐漸空冥,看著無焦聚的遠方,在地上跪坐下來。我呆了呆,因為她竟然唱起歌來,正確來說,是用歌的方式傳達出言靈。

  『爾等奸徒,枉用恩義!辱我貞潔,奪我夫婿,令我命殞,又凌吾女。違逆天倫,倒行逆施,既有機巧,天網何恢恢?月圓之夜,我必歸來,取汝性命,與眾共伐!』

  女孩唱了一遍,又從頭唱了起來。我聽得目瞪口呆,銀鈴般的聲音,唱出的卻是泣血般的內容,是誰?究竟是誰在這女孩身上留下這些言靈?這樣聲聲淒厲的控訴,絕不是單純開開玩笑而已。女孩又唱了兩遍,這才呻吟一聲,緩緩軟倒回麥草上。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此幕,老婦人也嚇得呆了,喃喃地道:「這是造孽……這是造孽啊……莫非是……莫非是鳶兒小姐的母親……」

  「鳶兒的母親?鳶兒的母親還活著嗎?」我聽出端倪,忙截斷老婦的話。老婦搖了搖頭,顫抖地道:

  「不……她……她失蹤了,很早以前就失蹤了。」

  「失蹤了?」我皺緊眉頭,但羌人老婦不再回答我,只是默唸著「室薩神在上」。我還想要多問點情報,小鱷已扯過我衣袖:

  「走吧,小居。」

  我回頭看著沉沉睡去的女孩,言靈憑依對憑依人而言是相當大的負擔,女孩汗溼薄衫,斜靠在牆上不住喘息。我又抬頭看著小鱷,她卻背對著我:

  「這女孩能告訴我們的,就只有這樣了。」







  走回我營帳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著。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是什麼人留下這個言靈憑依──這應該是重點。我試著整理到目前為止的情報:能在瑪拉達的私生女身上留下言靈的,首先應該不脫族長家族的相關人,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那個人必須要會使用文字術。

  文字術雖然說不上普及,但是事實上也不是太難學的技術。只要修習足夠的錫萊文字,加上練習,任何人都能施展簡單的招術,在三十六部會裡,一族的女覡是必須要學會文字術的,而族長及其家族為了維護族人安全,有時多多少少也會學習。而像我們這些居無定所,必須在妖魔出沒的沙漠荒野間移動的流浪職業者,更是非學不可。

  我又想起言靈的內容:辱我貞潔,奪我夫婿。

  既然是夫婿的話,那麼範圍應該可以縮小到女子吧!但辱我貞節又是怎麼回事?貞節一辭,在三十六部會裡很少聽到,說不定有特別的意義,還是先擱到一旁好了。

  如果是族長家裡的女子,目前所知的倒還真不少。

  除了瑪拉達所生的兩個女兒,一個是我的客戶,因為發了瘋地在夜裡殘殺族人,所以成了我準客人的悉麗小姐。一個是年紀尚幼,但卻滿腦子自虐思想的女孩盧西塔。除此之外,還有那個擅於勾引男人、同時也是室薩女覡的鳶兒,她的母親不是瑪拉達,而是不知名的流浪占卜師。

  還不只於此,在市集裡邂逅、在地下室關著的神秘少女,竟然是瑪拉達的私生女,因為甫出生就被母親拋棄,因此沒有取名字,似乎腦子有點問題,因此終年被鍊著鐐銬,向每一個見面的人天真地說著:來,聽我唱歌。

  ……真是複雜的家庭。我忽然想起鳶兒在墓地裡說的話,『我們全被詛咒了。』,看來這話倒有幾分真實。

  「那個小女孩啊,小居。」小鱷忽然在我身邊開口,把沉思的我嚇了一跳,

  「因為身上附有這樣的言靈,使用言靈憑依的人,既不希望言靈太快被找到,因此以封印加以隱藏。但也不願言靈永遠不見天日,所以在女孩身上加了暗示,她會不斷地說『聽說唱歌』,其實就是以謎題的方式,暗喻自己身上有言靈的存在哩。」

  原來是這麼回事。不知道為什麼,知道真相後,我反而有種不舒服的感覺,初來室薩族的那天,市集裡驚鴻一瞥的震憾,無論是女孩銀鈴般的聲音,還是彷彿置身物外的笑語,我實在不願相信,那是單純言靈暗示造就的結果。

  「留言的人……會不會就是瑪拉達呢?」

  我說道,掉頭看了一眼小鱷,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在徵詢她的意見。一直以來,我都十分厭惡這個隨便跟著我的擺渡人,也因為自尊心的緣故,不肯尋求她絲毫協助,雖然我明明知道,小鱷總在暗處保護著我。但越是如此,我便越不願和她親近。

  我於是忙又撇過頭,裝作在自言自語。

  「瑪拉達在五年前因難產而死……但是那個羌人老婦卻說『是被冥客所殺』,也就是說,有人請來引領人,把瑪拉達給殺死了。」

  「這兩者並不衝突,有可能是瑪拉達難產,導致身體虛弱卻死不了,請來引領人將她了結,這種事情很常見。」小鱷點點頭說。

  「可是如果瑪拉達並不想死,卻有人利用這點,硬是請來引領人殺害她呢?這樣就符合『令我命殞』的歌詞。至於『又凌吾女』嘛……嗯,她有一位五歲的幼女,卻有那樣奇怪的習性,如果說是被人下蠱,那就說得通了,這麼說來,瑪拉達的夫婿也確實被人奪走,被鳶兒的母親……啊,莫非她要復仇的對象,竟是指鳶兒的母親?」

  我在營帳內走來走去,恍然大悟地一擊掌。回頭見小鱷竟瞅著我笑,一副覺得很有趣的樣子,我不禁臉紅起來:

  「笑、笑什麼啦!」

  「沒有在笑小居啦,只是想起了小居小時候的事而已嘛。」

  身為四千年的鱷魚靈,小鱷其實就像我另一個母親一樣,從小看著我長大。

  「小居小時候啊,只要遇到困難不可解的事,就會變得異常積極。像是羌克族的拼圖、南綠州部落流行的謎題、還有漢族的燈謎等等,其中又以如歌一般的謎題為最,小居最喜歡猜謎題,每回旅行到那裡,就一定要請當地的老者出謎題給他不可。出了容易的,解決後又說不過癮,纏著人家再說一個。」

  「但一旦出了難的,小居就會擠眉瞪眼,抱著頭坐在地上想啊想的,就連前主人打擾你,你都會很不高興,甚至還對她發脾氣。到最後真的解不出來,還會氣得哭起來,但別人要告訴小居答案,小居卻又不肯了。」

  我臉上微微一紅,小鱷說得沒錯,少年時有段時間,我確實沉迷於謎題中。總覺得謎要是不解清楚,就像有蟲在身上爬一樣,渾身不舒服。

  「不過,嘻嘻。」似乎查覺到我的窘迫,小鱷背著手轉了一圈,回頭望著我:

  「小居就是這樣,所以才可愛啊。」

  「什……什麼可愛不可愛的。」我試著不理會小鱷的取笑,繼續說道:

  「如、如果留言的人就是瑪拉達,那一切就說得通了。瑪拉達被鳶兒的母親、也就是那位流浪占卜師害死,而夫婿也被搶走,含憤之餘,留下了那樣歌詞,讓大家都知道她的冤屈。啊,如果是這樣的話,說不定悉麗小姐真的是被鳶兒所害,鳶兒暗中接受母親的指示,不但蠱惑盧西塔,現在又將腦筋動到長女身上……」

  「可是這樣好奇怪喔。」小鱷在盧西塔坐過的箱子上坐下,蕩著雙腳。

  「那裡奇怪了?」

  「到處都很奇怪啊!首先小居,如果照你說的,那個流浪歐巴桑真的是兇手的話,那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啊?」

  「那位半獸老婦說她『很久以前就失蹤了』,但說不定失蹤只是個幌子,但事實上她只潛藏在某處,伺機等著害人也說不定。」我說。

  「我們這幾天待在室薩族裡,都沒有見到她不是嗎?」

  「她殺了這麼多人,當然要躲起來了。」

  「可是這樣也不對啊,小居,就算像小居說的,占卜師就是詛咒悉麗的兇手,那麼她的目的是什麼呢?如果他有這麼強的本領,可以詛咒人去殺人的話,那隨便詛咒一個路人殺了悉麗小姐,不是比較乾脆嗎?」

  小鱷雙手抱臂,看著帳蓬的穹頂。我一時語塞,她又繼續說:

  「詛咒悉麗小姐去殺人,再讓引領人殺了她,這樣的方式未免也太迂迴了一點。而且有一點我一直很在意──就是為什麼被殺的人,都是被刺傷咽喉和割掉耳朵?刺傷咽喉還有理,割掉耳朵,這是為了什麼?難道鳶兒的媽媽,有收集耳朵的癖好嗎?」

  我沉吟著,小鱷說的問題,我的確沒有細思。但鳶兒那女孩,總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讓我不得不懷疑她。我端起茶碗想著,忽然聽見小鱷說聲:

  「小心,居!」我還來不及反應,手上的茶碗啪嚓一聲,竟碎裂在掌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打個正著。我忙從氈子上跳起,結果又是一道光影朝我撲來,我朝右首一閃,正好避開了迎面而來的殺著,也因此看清襲擊我的是什麼:
 
  「這是……文字術?!」

  我大為驚訝,這個部落除了我、小鱷和牙以外,還有其他人會文字術嗎?這不可能是牙的術,如果他要殺我,一擊就可斃命,我雖然討厭他,但也很清楚他的本領。這個術十分細膩、精緻,但威力不大,而且描述的形式好像似曾相識。

  我心中一動,阻擋小鱷的腳步,搶先追出帳去。外頭空蕩蕩的沒有人,只有一輪明月高掛在空中,我用食指在空中虛劃,寫出「照明」的文字,頓時四下大放光明,我發現山丘上有道熟悉的身影,正往墓地那頭逸去,立刻發足追了上去。

  「等一下,別跑!」

  黑影發現我的追蹤,好像也不驚慌,只是愜意地左閃右閃,一副要和我玩捉迷藏的樣子。我心中更為確定,於是在她身後大喊:

  「鳶兒姑娘!等一下!妳為什麼偷襲我?」

  黑影在月光下站立,我收掉照明術,在清泠的月下直視她的臉。果然是族長的二女、占卜師的私生女,也是現任室薩的女覡,鳶兒。

  我想起來,當初在悉麗的帳蓬時,用來困住她的藤蔓,就是女覡的文字術。鳶兒見被我逮個正著,也不再躲我,背著雙手直視我,臉上又是那副嘻嘻哈哈的瘋樣,我皺著眉頭望著她,又問道:「鳶兒姑娘,回答我啊!妳想要殺了我嗎?」

  鳶兒聽了我的話,狂放地大笑起來,笑聲在墓地間迴蕩,顯得格外冷清。她在月光下轉了一圈,然後望著我。

  「你覺得我想殺你嗎?」

  「如果妳不想殺我,又為什麼用文字術偷襲我?」

  「哎喲,你死了嗎?」鳶兒笑問。

  「我……」我一時語塞,鳶兒忽地扭腰靠近我,讓我吃了一驚,連忙往後退了兩步。但她卻伸手到我面前,挑起我的下顎,然後是一連串輕朓的笑聲:

  「居,你叫居是吧?那個動物靈都叫你『小居』呢!小居,你喜歡我嗎?」

  我呆了呆,眼前的鳶兒竟像變了個人。我想起前幾日,她在墓地與男人私會的情形,那時她忽然狂性大發,竟要掐死這個男人,而如今她摟著我的脖子,笑嘻嘻地問我話,這情景比那天更加詭異,我不得不小心點。小鱷似乎沒有尾隨我而來,我一方面覺得奇怪,又覺得有些鬆了口氣,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現在沒人再護著我了。

  「你從一開始,就覺得我們是壞人了,那我們再怎麼辯解,又有何用?」

  鳶兒幽幽嘆了口氣,我才知道她偷聽了我和小鱷的對話。懷疑的對象就在眼前,我不禁有些臉頰發燙,囁嚅地道:「不,我只是……猜測而已。」

  「鳶兒也真可憐,選上你這種人。」

  然而鳶兒接下來的話卻令我一呆,我驀地抬頭:「你說什麼?」

  「我說鳶兒也真可憐……什麼人不好,竟然愛上了冥客。」

  「什麼鳶兒真可憐?等一等,妳到底是什麼人?」

  有著鳶兒面目的人摟著我的後頸,舔著嘴唇望著我,我打從背脊發麻起來,如此異常的鳶兒,我怎會到現在才發現?我張口想叫,但那女人忽然按住我的後腦,竟然吻起我來,我使力想將她推開,但女人的動作異常熟練,屬於鳶兒的舌糾纏著我,直到我呼吸困難,才近乎逃難地跌倒在地。

  「你不知道嗎?引領人是令生者通往死者領域之人,而女覡正好相反,她們是令死者迴返生者世界之人。」

  我呆了呆,這才想起母親對我說過,三十六部會中的女覡,除了學習文字術、與神靈溝通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項工作,便是跨越陰陽兩界,將彼岸的靈魂引渡到現世來,如此方能與先祖的英靈相通,詢問部族的過去與未來。因此大部分的女覡都具有與看見鬼魂的能力,甚至讓鬼魂暫附其身,這點和引領人是相類似的。

  「妳……莫非是鳶兒的母親?妳已經死了?」

  我靈光一閃,隨即大驚失色。鳶兒的臉勾起笑容,跪下來壓在我身上:

  「看來還不算太傻嘛,這個愣子。」

  「為什麼妳會死……不,為什麼妳要附在鳶兒身上?」

  我愣愣地看著鳶兒的母親解開唯一的薄紗,露出白皙而單薄的乳房。連忙轉過了頭,鳶兒的母親咯咯笑了兩聲,用兩手捧著我的面頰,把我轉了回來:

  「因為我想和你說說話。」

  「妳經常……附在鳶兒身上麼?」

  「不常,只有鳶兒遇到危險的時候。我叫做蔦兒,本來只有薩瓦兒可以這麼喚我,但看在鳶兒喜歡你的份上,也特別恩準你這麼叫我好了。」鳶兒的母親甜甜地笑著。

  「你附在她身上的事情,鳶兒知道嗎?」我忽略蔦兒的話,盡可能不看她的表情,低垂著視線問道。蔦兒沉吟了一下,半晌才重新對著我笑道:「她知道,其實除了遭遇危險之外,我和鳶兒,有時也共享同一個男人。」

  我聽得目瞪口呆,這麼說來,上回在墓地裡,鳶兒忽然狂性大發,多半就是被蔦兒附身了。而鳶兒總是遊走在不同男人間,或許泰半也是出自蔦兒的主意,想到她說「有時也共享同一個男人」,我不禁臉上發燒,咬著唇道:「真不害臊。」

  蔦兒微微一笑,在我頰上親了一口,我感覺到危機意識,向後挪了兩挪,她扯過我的斗蓬襟子,胸口緊貼著我,輕柔地笑道:

  「母女血膿於水,和同一個男人上床,有什麼不對?就像鳶兒喜歡你,我也不討厭你,你便可以同時擁有我們,這不是很好嗎?」

  我的呼吸微顯急躁,但我明白現在不是心猿意馬的時候,我掙扎地坐直起來,掩緊不知何被弄亂的襟口:

  「妳……是妳詛咒的悉麗小姐的,是嗎?」

  蔦兒微微直起身,穿著薄紗的下襬,在月光下若隱若現。她仰頭笑了一陣,說道:

  「詛咒?我何必要詛咒?那個家族,本來自始就被詛咒了。」

  我瞇起眼睛,這話鳶兒依稀也說過。「這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年輕的引領人,」她挑逗地朝我望來,又舔了舔唇,這回充滿了血腥的氣味:

  「我是被室薩的瑪拉達,尊貴的瑪拉達,綁在帳柱上,活生生地縊死的。」

  她說著,忽然捧住我的頭頸,將額頭抵在我眉心。我慘叫一聲,因為對方的思緒忽然全湧入我腦海,那是相當高明的文字術之一,可以讓人直接讀取對方的記憶。

  我看見一位漢裝女子,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淚流滿面、渾身顫抖,口中被白鍊堵住,正以恐懼的眼神瞪著前方,站在帳門口的是一名女性,身著室薩族的禮服,正指揮一名弱冠少年,拿著繩子走到她面前,用力勒住她纖弱的頸。

  漢族女子拚命地掙扎求饒,但帳裡的二人均無動於衷。女子痛苦地臉色發青,張大了口,血絲從喉裡沁出,她五爪朝空,缺氧造成他五官扭曲,半晌下襬盡溼,竟是痛楚到失了禁。最後頭一歪,在嘶啞到不成聲的慘吟中昏了過去。

  而那名少年仍不放過她,又用力地勒了一陣。直到確認漢裝女子閉過氣去,才放心地回望那個室薩女子,我覺得那室薩女子有幾分面熟,似乎就是在墓地裡見到的鬼靈。

  「看見了嗎?那就是年輕時的瑪拉達。」

  我聽見蔦兒帶笑的聲音,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在墓地裡那個爽朗的鬼靈,很難和眼前猙獰的室薩女子連結起來。

  畫面繼續跳動著,那個室薩女子做了更驚人的事情,她將漢族女子的衣衫盡去,竟將手指插入她的下體,忘情地抽動著。我看的喉嚨乾澀,瑪拉達盡情地褻玩著屍體,半晌解開自己的衣衫,一手撫摸著自己,一手繼續在屍體上遊動。

  而那名殺死她的少年,就在一旁觀看,看似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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