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雲知道

  「我想永遠永遠和妳在一起。」
  「我想一輩子跟著妳。」
  「我想如影隨形地守護在妳的身畔。」
  「……呃,說了那麼多,妳一點也不感動嗎?」

  「…………笨蛋!那個女孩子會因為一朵雲跟她這樣講而動心啊?」

          ◇    ◇    ◇
1

  「你說什麼!?」

  若說什麼力量可以抬起位於波斯象大酒桶門口,開張數十年來無人奈何得了的酒桶,那必然是女人的憤怒無疑。酒館的吧臺被這一拍之力擊得震蕩不已,數十瓶紅酒液面劇烈晃動,酒保連忙上前一步,這才保住了價值連城的陳年佳釀:

  「鬥技場的任務被別的冒險者搶走了?Mrs. Landlady,妳上個星期不是跟我說過,這個任務會保留到我從卓夏回來為止,為什麼又給了別人?」

  酒館內的酒客紛紛放下滿溢的麥酒,醉漢也停下調戲侍女的動作,回過頭來參與好戲;波斯象大酒桶得力於老闆娘精明的管理,敢來鬧事的傢伙不算太多――何況在酒吧前的,竟是位個子十分嬌小的女孩,年齡約莫十七八歲,圓臉上幾點雀斑,藍色眼睛燃起危險的火燄,黑如深夜的長髮俐落地束在腦後,長耳微尖,卻不若正統精靈高聳至埋入髮中,混種的血統一覽無疑。

  「哎呀,對不起嘛,凡吉特伯小姐,因為那位客人肯把報酬壓低,仲介費又付得爽快,我們大酒桶也是看埃里吃飯的,妳在卓夏的任務生死未卜,做順水生意是每個商家的天性啊。這樣吧,老闆娘我免費請妳一杯特大號的麥酒,今天之內無限續杯,算是跟你賠罪,這樣好嗎?」

  問起米坦尼亞最優質的酒館,沒有人會不豎起姆指來說聲「波斯象大酒桶」。位於米坦尼亞西區,在鱗次櫛比的酒館和旅店間,一間女人起家的小酒館竟可一躍成為聞名灰石大陸的景點,這不可不歸功素有「點頭雀」(Nodding bird)之稱的老闆娘蘭蕾蒂;逢人就笑的面容,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的身段,再加上緇銖必較卻隱於人情的高明經營手腕,少女在她豔裝打扮的豐腴身軀前,一瞬間也顯得渺小了。

  「不,蘭蕾蒂夫人,你不了解……喔,天呀,你不知到卓夏的情況有多糟,一年一度的『掠市』在即,整個低地市集……不,整個卓夏!整個卓夏就像沸騰起來一般,大家都瘋了,暗精靈也就罷了,食人妖、獸人、半獸人、低等魔獸像逛大街似地大吼大叫,人類死命往城外逃,礦車鐵道上擠滿看熱鬧的精靈,傭兵在城內奔走,拿著刀也不管砍中的是不是他娘……」

  不願回憶起當初的惡夢,少女顯然具有神經質的毛病,咬緊下唇一抱左臂,誰都看得出那兒曾受過重傷,繃帶纏了厚厚一層,血跡涔涔滲出,她以嘆氣做為結尾:

  「連三城商道也跟著關閉了,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會在意一個冒險者的任務……在低地市集找一隻藍色的魚?」

  雖然知道這非是笑得時刻,酒館裡仍是爆出價天笑聲,大酒桶裡的侍女小倉倩以手掩口,吃吃地笑了起來,釀酒師默思先生笑得險些打翻手中半成的白酒,連素來矜持的常駐占卜師碧夫人都忍俊不住,抱緊懷中的女兒噗嗤出聲。

  唯一還算有自制力的仍是蘭蕾蒂,掛滿金戒指的手指按住酒吧一端,胖老闆娘忍笑忍得全身顫動,在微笑中搖了搖首:

  「我說凡吉特伯小姐,你也不能老是接這種初級以下的任務啊,上上次去石頭城找貓,前幾天幫商隊送情書,這次又是去低地市集……去低地找一條魚?就算成功了,報酬也是微乎其微,連顆蔬菜都買不起……」話未說完,好事的酒客已七嘴八舌地插嘴起來,酒館的漢子不拘小節,直呼起少女的名諱:

  「喂!包心菜,我鞋子昨晚掉在賽爾河橋下了,妳去幫我撿回來,我賞你一埃里如何?」

  「包心菜啊,我皮包昨天被我老婆繳械了,說是再不準我花錢來喝酒,嗝,妳去幫我奪回來,我今年收成的蔬菜就全送給妳!」

  少女被那些話侃得低下頭來,將臉上雀斑染得一片通紅。好在蘭蕾蒂素來懂得圓場,輕拍包心菜肩頭以示安慰:

  「糜牛鬥技場的工作不算什麼,只不過是找回幾隻清場的糜牛,不接還省事點。改日我給你介紹刺激一點的工作,例如我告訴你喔,大陸東南有個村落最近有村民離奇死亡,臨死前還看到邪惡的儀式,這夠刺激了罷?或者趕走調查磨鑽酒吧的地底?聽說那下面長常常有說話聲……還有最近很熱門的石頭城地下水道堵塞案,沒等我們的小包心菜一舉成名,到時候任務接都接不完……」

  「搶走那個任務的……是誰?」絲毫不因老闆娘的安慰而寬心,包心菜臉看起來快哭了。

  「啊?你問拿走糜牛鬥技場任務的是誰?很抱歉,凡吉特伯小姐,基於仲介人的道德,我不能和你說,」委婉但明白的拒絕,蘭蕾蒂隨即再次軟化:「不過說實在的,很多人來問這個工作,大酒桶冒險者人來人往,我真也不記得是那位……」

  「很多人來問這個工作?」少女驀地抬起來。

  「是啊,最早是有一群滿臉刀橫的男人闖進來,問我這任務給人了沒,我看著害怕,就和他們說本店不受理這任務仲介,後來又來了一對男女,也被我同樣地打發掉,整個下午陸陸續續到了七,八個冒險者,最後來了個裹著天鵝絨黑斗蓬的人,外表看不出是男是女,為了隱藏身份,那人還特地壓低嗓音,進門就問我找那頭牛五埃里報酬夠不夠低……喔,好吧,他就是搶走你任務的人,但我真看不出他是何方神聖。」

  「可這明明是公會外派的初級以下任務啊……」收起淚痕,包心菜疑惑起來,一頭走失的糜牛引來這般多競爭者,就是笨蛋也知道事情不單純。但她很有自知之明,腦袋素來不靈光,想了半晌便宣告放棄,跌坐在酒吧椅上,現在她真想叫杯酒精濃度百分之八十的威士忌。

  「小包心菜,過來我這邊。」

  似乎看見她的沮喪,一個聲音把她從深淵中拉了回來。輕柔似精靈的聲音,包心菜一直相信這位長駐波斯象大酒桶的女占卜師有精靈血統,否則人類怎能如此優雅?

  「妳看起來很傷心的樣子,快來,月蕾也好久沒見到妳了,我的小包心菜。」

  那是碧夫人,最受聖索艾司學院女學員歡迎的占卜師。碧夫人的全名是佩琳˙碧,一張臉蛋蒼白高雅,笑起來聲音如銀鈴,當她懷抱懷中的女兒月蕾時,整間酒館彷彿都溫暖起來。唯一的缺撼是那雙碧藍眼眸少了神韻,只能茫然望著前方,迎接一面黑暗的世界。

  然而盲眼並不妨害碧夫人找到包心菜的位置,白皙纖細的手指似乎生了眼睛,挽著少女的臂坐回酒館一角。她是所有女性冒險者的好朋友,多年前帶著襁褓中的女兒向蘭蕾蒂夫人懇求容身之地,從此成了大酒館招牌戀愛顧問,不只是怪力亂神的符咒水晶球,碧夫人溫柔語調中自有一股神秘的智慧,能把年輕女孩哄得熨貼熨貼。

  「妳受傷了吧?怎麼這麼不小心,卓夏危險又不是第一天的事,傷口還痛嗎?」撫著包心菜受傷的左臂,她皺起秀眉問道,心底一陣暖流,少女連忙回話:

  「早不痛了,從卓夏回米坦尼亞近月,什麼傷也都好了。」話是這麼說,包心菜的眉毛卻不爭氣地抽了一下,盲眼者四覺敏銳,少女的小動作自逃不過碧夫人法眼。

  「妳看妳,傷口要仔細照顧,否則感染了可就不妙。最近傷兵不少,野薑她也請病假,好像是操勞過度還是如何,我也不清楚,總之小心身體準沒錯,」

  一面叨叨絮絮,碧夫人充份發揮母性的本能,包心菜對野薑告病假的事情倒是吃了一驚,這位大姊精力之盛是過去幾年來目所共聞,到底是怎麼樣的「操」勞過度,能讓大酒桶的紅牌女侍、素有野薑辣之稱的她也舉旗投降?

  「對了,如果是受傷的話,我有個萬能的咒語喔,妳額頭湊過來,」不疑有她,包心菜縱然不記得碧夫人什麼時候也兼職魔法師,仍是乖乖將額角靠了過去。占卜師一笑,伸指在少女額上一點,再來回撫了撫,口裡輕道:

  「痛痛,痛痛,風兒吹,雲兒飄,痛痛不見了!」

  包心菜完全愣住,看著笑吟吟的碧夫人,撫著額頭一時說不出話。女占卜師愛憐地看了她一眼,再將同樣的目光移到月蕾身上:

  「只要小蕾跌傷還是肚子痛,我都是這樣幫她趕走疼痛的,很有效喔,這樣撫一撫,什麼病也都好了,再失意的人,也都不能不開心起來。」呼應她的話,月蕾笨拙地爬到碧夫人的膝上,一如她以往傾聽母親吟唱詩歌或床邊故事的模樣,扯了扯母親挽起的鬢邊,童音清澈:

  「媽媽,月蕾也痛痛,月蕾也要把痛痛趕走!」

  碧夫人格格笑了起來,在女兒粉臉上一吻,輕輕道:「好,月蕾的痛痛也飛走了!」包心菜看得心底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麼,一時吶然不語,只是靜靜觀察這宛如人物畫的一幕。

  「對了,小包心菜,要不要抽個愛情運勢籤?為了彌補你在卓夏失意,這次的占卜免費喔。」好容易安撫月蕾乖乖坐下,碧夫人一面撫著女兒的稚髮,失神的眼眸一遞手邊整碟的餅乾。

  「才不要呢,怎麼抽都一樣,『時機未到』,『阿芙蕾蒂安會在適當的時機現身』,盼了兩年,我也該學乖了。與其靠男人,不如自己攢些錢實在些。」把頭瞥開,小姑娘拒絕接受幻想。

  「這話是沒錯。不過這次的籤可不一樣,這是從命運之神法加亞神殿求來的愛情籤,聽說不但靈驗,就算原先沒桃花運的人,這籤也會協助妳,讓妳早些遇見命定的人,妳就相信碧阿姨一次如何?」

  纖手挽起一枚小麥製成的籤運餅,碧夫人微笑著遞到少女眼前,鮮少待字閨中的女孩受得了這種誘惑,佯裝不屑的神態,包心菜懶洋洋地咬囓一口,抽出籤條。正要將它打開,碧夫人卻伸手阻止了:

  「慢著,這個籤很特別喔,他不能隨隨便便拆開,聽好了,只有當妳最不想失去時,這個籤才能發揮效用。在這之前,妳得妥善地收好她,這是潘朵拉的盒子,否則占卜就白費囉。」

  包心菜聽得一愣一愣地,半晌才點了點頭,反手將餅乾籤收進胸袋,不覺又嘆了口氣:

  「不想失去,我現就不想失去啊,沒了糜牛鬥技場這差事,啊啊,我下個月真不知靠什麼過活!天哪,我本來還想這次任務完成,餘錢可以給自己添件新衣,我到現在還穿著家鄉來出來的米袋縫衣……」

  再度恢復神經質的模樣,包心菜附手在酒館來回踱步,想要緩和一下情緒,然而如她往常一般徒勞無功,憶起以往在家的日子,米坦尼亞東區,寧靜的村莊,她的歇斯底里是城市給逼出來的,雙肩給埃里壓得乾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夢想一旦被金錢纏上,這輩子再也休想有幻想。

  「包心菜,想不想聽個有趣的情報?」

  正信步亂走,迎面卻撞上一尊高大身影。包心菜額頭發疼,緊張兮兮地抬起頭來,一旦確認來者何人,她的神情由緊繃而防備,在周身瞬間築起城牆:

  「卡加,是你啊。」

  神色不善地瞪了對方一眼,波斯象大酒桶一干三教九流人口之中,最惡名昭彰的莫過於這個自稱情報販子的大叔,看上去三十多歲,名喚卡加的中年男子,最擅長的技倆就是將不知情的冒險者當堂灌醉,再從中套取情報兌換金錢。只不過因為她接得任務小,一向沒什麼了不起的訊息,這是卡加第一次主動找她說話,憶起許多冒險者的前車之鑑,包心菜不得不提防。

  「別這樣看我嘛,小菜頭,我這次是當真誠心誠意要提供給你情報喔,妳又不是第一天來波斯象大酒桶,而且還有碧大姊在身邊,我那敢誑妳啊?」卡加一撩棕色鬍渣,抹了抹麥酒沫灑然一笑。

  包心菜半信半疑,但餓死的未來就在眼前,她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什麼樣的情報?」

  「對嘛,早相信我不就結了,」滿意地笑了笑,獵物上鉤了:「這次的情報可不得了,小菜頭,那是關於灰石大陸上的七神器……」

  似龍捲風過境,整個波斯象大酒桶突然跌入前所未有的安靜。

  「啊啦,我說太大聲了,」唇角泛起笑容,嘴上雖在道歉,但誰也看得出他是故意的:

  「怎麼辦呢,本來七神器的情報是很隱密的,只能講給小菜頭聽,但是現在大伙兒都曉得了,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我……說不得,小菜頭,我們把這情報跟大家分享吧?」

  包心菜一陣窘迫,酒館裡數十雙眼睛全都盯著自己,這種情況下她怎能說不要?她生性容易慌張,正不知該如何答話,一聲熟悉的樂曲卻拯救了他。

  是豎琴的聲音,清泠如流水,繞樑餘韻不絕於耳。

  「噓,佐爾格好像要唱歌了……」

  她聽見碧夫人在耳後輕道。提起波斯象大酒桶的佐爾格,米坦尼亞城內沒有不知道的,代代長駐於酒館的一角,無論館內的酒客如何喧騰吵鬧,上演火辣豔遇,豎琴詩人卻永遠靜默。一旦成為佐爾格,那人的真名被會被抹除,帶著佐爾格的稱號直到步入墳墓。詩人向來只在歌唱時發聲,然而一但他開口,舞臺的主角便移轉,全酒館的人都將安靜傾聽。

  預言的詩人,暗語的詩人,米坦尼亞的人們這樣稱呼佐爾格的傳人

  「喔,看來又有新的預言,看來是賺到了……」卡加附手倚靠桌面,一面用心記憶,他知道往後的日子會有多少人詢問佐爾格的新詩歌。

  酒店裡的人一般認真,連女侍都停下端酒的工作。低眉信目,佐爾格的手指彷彿在琴弦上流動,時而鑽入弦間嘻戲,時而爬上旋鈕顫抖,音符就從手指的遊戲間流瀉;小月蕾聽得呆滯,咕咚一聲,險些從母親膝上摔下來,連忙揉揉眼睛重新爬起,從此目光一刻也不捨移離。

  即使聽過千遍萬遍,佐爾格歌曲每次都有微妙的差異,或敘述米坦尼亞怒放的麥田,或詠嘆卓夏一角悲劇的故事,灰石大陸上盛傳佐爾格傳人掌握預言,歌詞中隱有命運暗語,但包心菜卻從神情間讀出,他們不過是單純的詩人,為音樂而生,為藝術而死:

     天地之初,蠻荒伊始,
     詠我父神,讚我母神,
     諸神甦醒,灰石誕生,

  灰石大陸的吟唱詩人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即凡吟唱樂曲,必以創世之歌拉開序幕。酒館裡的人無分種族年齡,沒有人對這首創世頌詞陌生,莊重寧靜的旋律如微風,撥動佐爾格秀麗的金髮和白袍;創世之歌通常接續著神器的禮贊,包心菜不由得屏息聆聽:

    頌我丹蔻蒂,海湖之守護;絲繩如水草,澤被於萬民,
    冕我法加亞,命運之輪盤;紙牌十三札,札札是秘密,
    哀憐我夏蒂,憂鬱之果實;淚珠凝月下,額飾朗如星,
    偉哉薩克帝,戰車電如矢;古靈存盔甲,懲敵肝膽寒,
    納骨之遺族,藍水之結晶;美麗願永續,德性需長存!

  即便佐爾格代代在大酒桶長駐,不少酒客都是老聽眾,一曲演畢,群眾仍是捧場地歡呼。七神器禮贊優美的古語詩詞搭上豎琴,沒有什麼比這更能洗滌心靈,月蕾鼓掌鼓得最大聲,小手都給拍紅了。

  「不是……『七神器』麼?」從優美的音粒中攀起,包心菜察覺到歌詞的蹊蹺:「剛才,佐爾格先生是唱了六樣,少了一樣……」

  「噓……」蒼白的手指擋至唇前,包心菜察覺是碧夫人:「佐爾格代代詩人都有預言天賦,詩歌裡流露的即是天機,如果妳覺察出什麼,就靜靜地領受罷。」

  酒館裡維持一陣子的安靜,顯然各在思索各的問題。

  「傳說中燎起大陸冒險者垂涎的七神器,最近有了不得了的消息,各位聽說過南方海濱的『翡水』罷?」一派包打聽模樣,卡加單腳跨在桌緣,向群眾發問了。

  「氐人之都翡水?」蘭蕾蒂夫人見聞廣博。

  「正是,灰石大陸七神器中,就有那麼一具神器誕生在美麗的南方水都,由父神賜與生命,該神器是氐人的護持,翡水的驕傲,那便是……」

  「翡水代雲……」包心菜喃喃接道,她想起歌詞裡缺少什麼了。

  「沒錯,小菜頭很清楚嘛,翡水代雲是傳說中氐人之寶,人魚們相信他就在九天之上,代代守護水都的疆土。翡水的水央城建有供奉代雲的神廟,這次的大新聞,就出在這聖殿上,」卡加一摸鬍渣,語氣添入氣音加強神秘:

  「關於代雲的傳說,大家都耳聞過罷?」

  「代雲和大多數的神器一樣,是會認主的罷?」開口的是碧夫人,即使插口,她的聲音仍是那樣輕柔:

  「一但認定了主人,神器大都會跟隨一生。然而代雲這神器卻特別可愛,不像藍水之劍是持有者即自動成為主人。即使你將翡水代雲抓在手中,只消他鬧彆扭不認同你,神器便等於是廢物;相反的,一但他決定服侍你,這輩子再也休想趕他走了。」

  「這就是代雲神廟壁上的記載。代雲在七神器之中,是相當特殊的存在,只有它是由自然生成之物受恩而成為神器;『因父神與代雲約定,生生世世,為神之僕,守護翡水,不離不棄。茍有持神諭而相令者,代雲應以身相從。』,這個神諭可不是隨便說說,父神與代雲以神的語言簽下契約,以羊皮紙卷為記,在氐人祭司見證下收入神廟中,代代被人魚們奉為至寶。」顯然準備充份,卡加臉不紅氣不喘。

  「所以呢?」對灰石大陸歷史殊無興趣,包心菜打了個大大的喝欠。

  「這就是重點啦……你們可知道,代雲神廟的神諭羊皮卷,在近日被人盜了!」卡加想擠出點憂心的模樣,但無論誰看起來都是興高采烈:

  「氐人們嚴格封鎖秘密,不讓外人知道羊皮紙卷已從神廟消失的消息。代雲素來是人魚鎮族之寶,且記有神諭的羊皮卷一旦失蹤,外人便可能持之操控,到時代雲落入歹人手裡不說,賴雨生存的翡水恐怕也跟著完蛋。聽說氐人貴族委託了不少獵人,務要不聲不響地追回神諭來。」

  酒館裡一片驚詫之聲,大酒桶的情報是米坦尼亞首屈一指,不少同行的冒險者長期蟄伏,此刻不少人已悄悄提起手邊武器,既是翡水鎮城之寶,交易的待遇無論如何不會單薄;就算氐人翻臉不認帳,也有現物保帳,運氣好些的話,倘若傳說是真,七大神器之一將如探囊取物。

  包心菜吞了口涎沫,這任務太大也太困難,她反倒一時怔忡。

  「不過這還不是重點,經過了我的明察暗訪,傳說中這珍貴的羊皮紙卷,已經被人悄悄運了出來,就藏在……」

  猶豫間,酒店陰暗一角卻傳來話聲,蒼老、頹廢,卻帶有些許常人難以覺察的壓迫力,斗然打斷了卡加的情報:

  「既是嚴格保守秘密,卡加,你怎麼……嗝,嗝,會曉得?」

  聽到這充滿酒氣的呼息,大概沒人猜不出說話的人是大酒桶的萬年酒客之一。一身破爛斗蓬,滿身宿醉的臭味,即使已因杯中物而眼神渙散,說話也咬字不清,坐在最邊桌的中年男人仍是持續將白蘭地斟滿眼前的酒杯,再仰頭一飲而盡。

  「哎呀,亞薩訥大叔,別這麼說嘛,我可是有名的情報販子啊,沒有這一點點的手腕,怎麼能夠得到全米坦尼亞的信賴?」搓搓手指,卡加略顯尷尬地笑道。

  「嗝,別跟我打哈哈,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這老……這老鬥士,該不會是有人,叫你……」正要順勢拿起酒瓶啜飲殘酒,大叔手上卻驀然一空。口裡發出不滿的咕噥聲,抬頭質問阻擋他樂趣的混蛋,但回頭才發覺是酒店的女侍小倉倩。

  「倩倩,是妳啊,快把酒還我……」回手欲奪,少女一手端著尚未遞送的托盤,另一手卻將酒瓶舉得更高,大力地搖了搖頭。

  「肯先生,你不能再喝了,今天已經是第二十六瓶了,就算你付得起錢,這樣喝下去也傷身體。來,我給你弄杯清水來,好醒醒酒……」向吧台默思使個眼色,小倉倩本想將酒瓶直接藏起,那知男人卻大吼一聲,把滿酒館都嚇了一跳,隨即迴身奪過白蘭地,動作俐落已極:

  「妳這小女娃憑什麼管我?憑什麼管我『狂風鐵拳』亞薩訥˙肯?妳什麼也不懂,妳還在娘胎裡時,老子我已經打遍鬥技場無敵手,受到無數少女崇拜;你吃奶時,老子早抱著漂亮老婆兒女滿堂,妳憑什麼阻止我!通通給我滾!」

  最後那聲「滾」字近似虎人怒吼,連鄰桌都不住跳動。小倉倩著實嚇了一跳,以往她也曾阻過肯喝酒數次,雖然每次都成效不彰,但總也沒見他發這樣大脾氣;少女愣了半晌,忽地嗚咽一聲,也不管還有酒菜沒送,鏘啷一聲,酒杯碟子在地上跌個粉碎,混雜著小倉倩模糊的哭聲,少女的背影向屋後蹣跚而去。

  一直在酒吧後擦拭酒杯的女釀酒師賽吉兒趕忙追了過去,碧夫人擁著哭出聲的女兒安慰,包心菜平時和肯也說說話,此時不禁手足無措。倒是蘭蕾蒂夫人扯起嗓子吼了起來,全身贅肉隨之顫動:

  「肯!你發什麼脾氣,而且還是對倩倩!我沒和你計較酒錢,你到在我的地方撒起野來,還不快去道歉!」男人卻無動於衷,早把瓶裡最後一滴酒飲盡,亞薩訥雙頰通紅,髮絲亂七八糟地纏在額前,眼角似有濕潤的痕跡,對外界的聲音已無接收能力:

  「鬥技場……勝利……我要勝利……蘇雅……不,復仇……我要復仇……嗝,復仇……」
  
  實在看不下去,蘭蕾蒂打算使用蠻力,拖也要讓他在倩倩面前下跪。酒客們正旁觀好戲,大酒桶厚實的上截木門忽地被撞了開來,力道之大,足以把門口的人撞飛,一個身影隨門闖了進來,幾乎是用滾的。」

  「怎麼搞得,又有人幹架幹進酒吧來?」酒吧是大陸上幹架波及度首選,每次都讓蘭蕾蒂頭痛至極,正想為維修費喝令來者出去,伏在地上氣喘吁吁的身影卻讓她吃驚:

  「巫?」

  黑髮披散肩頭,闖進酒吧的顯然是個男孩,約莫只有十歲上下,一臉驚慌失措。那是「糜牛」鬥技場的招牌臨時隨從,平時隨鬥技師出場,在旁待命,或拿武器,或為其療傷,是鬥技場裡情報最流通的一員。

然而男孩此刻卻無絲毫平時精靈古怪樣,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爬將起來,包心菜注意到他身上多觸擦傷,似是被什麼銳角所挫,藍眼睛在桌邊搜尋一陣,驀然定在肯的身上:

  「不好了!老闆娘,亞薩訥大叔,大家……糜牛鬥技場的牛……所有用作鬥技的牛,不曉得被誰給放了出來,而且像發了狂似的,一下子全竄入城裡,擋也擋不住……」

  男孩巫的一席話說得四座色變,蘭蕾蒂夫人手指握不住吧台,面上肌肉顫抖起來:

  「該……該不會……」

  「沒錯,而且這些糜牛,牠們現在……牠們現在全都往這裡來了!」搓揉臂上顯然被牛角撞傷的瘀青,少年皺起清秀的眉頭,汗珠淌下面頰。酒館裡的人紛紛站了起來,大地隆隆震動,被打開的木門外煙塵一片,顯然巫所言不假。幾個酒客發出尖叫聲,隨即爭先恐後地往後門逃竄。

  「怎……怎麼辦?」包心菜抓緊碧夫人的手,卻忘記她是盲人,危機逼近的恐懼恐怕比她更深。正呆滯間,一個身影卻驀然從旁邊掠過,迅捷如猛豹,銳利如蒼鷹,包心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是一分鐘前還頹廢酗酒著的亞薩訥˙肯!

  「巫!」又是那宛若雷鳴的虎吼,肯一把提起仍舊跪坐在地的男孩:「以往跟隨我時怎麼做,你他媽的還記得罷?」

  藍眸的男孩尚不能反應,意識到舊主的復活,巫的眼神一下子亮起來:「是,大叔!但是……」包心菜只來得及聽見這句話,肯的身影已在木門之外,直直迎向糜牛群揚起的煙塵。

  致命的蹄聲越來越近,月蕾嚇得連哭也哭不出聲,碧夫人的衣襟都快給抓破了,包心菜徬徨地看了眼蘭蕾蒂夫人,卻見她雖處沸湯之中,卻是處驚不變,只是用微顫的手做了個祈神手勢。夫人的過去始終是謎,她從不對任何人提起,但直覺告訴包心菜,她是那種曾失去太多,以至於除了錢以外,再不相信任何事物的女人。

  看著碧夫人,看著蘭蕾蒂,看著酒管裡少數未捲款逃走的員工,包心菜心底捲起一股異樣的風濤,這是她自逃家開始,從滿懷希望的少女到為五斗米折腰的冒險歷程裡從不曾有過的。至今就算問她一百次,她也不會明白當初為何要那樣做,總知等她覺察時,少女的身影已尾隨在肯的身後。

  「小包心菜!」
  
  那是老闆娘的叫喚,然後添入碧夫人驚覺後的呼聲,風在她耳邊虎虎而過,塵沙逼得她瞇起眼睛,肯跑得太快,她只隱約看見兩枚黑點。頓時間天地間彷彿只剩她一個人,一顆孤零零、完全無助的包心菜。

  她看見領頭糜牛的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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