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開那個人家的門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喂!怎麼回事,老師!老師你在那裡?」

  室內簡直就像是被搶匪洗劫三次再被核子彈炸過一樣,放眼望去已經沒有一樣東西是完整的了。沙發上端滿了像山一樣高的內衣褲(他永遠弄不懂他家為何有這麼多條內 褲)、桌上堆滿了早餐中餐晚餐宵夜x十天的遺蹟、疑似已經變成化石還結晶的翻倒垃圾筒。

  一隻蟑螂愉快地竄過他腳邊,再肆無忌憚地和廚房裡的伙伴會合。

  「喔,天啊,老師,不是才三天沒來看你而已嗎?怎麼會這樣子!老師——你不可以死啊,老師——!」

  他英勇地跨過內褲堆成的山丘,不小心踩到一條還滑了一跤。從滿出來的紙團判斷他要找的對象應該是在書房,他一轉開門把,成山成堆的資料就從門縫裡爆了出來,像土石流一樣把他沖倒在地上。

  「老……師……」

  他從紙堆裡爬起來,終於成功地進到房間裡,一看之下不由得大驚失色,他要找的目標就躺在一大堆的書上面,看似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喔喔——老師!老師!你別死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應該至少打個電話來問候你的,老師啊——」

  他悲傷地抱住死屍一樣的男人,搖晃著他的頭頸。這男人有著一頭及肩的長髮,一塊塊像油條一樣結在頭上,更奇怪的是還沒穿衣服,身上只披了件顏色詭異的披風,頭向下趴在書堆上,手腳還不住抽慉。

  他奮力地把他翻過來,卻發現男人還有氣息,他趕快把手伸向男人的鼻尖,男人卻忽然抽氣起來。

  「嗚……」

  髒兮兮的鼻子抽了幾下,男人哭了起來。

  「……老師?」

  「死……死掉了啦……」

  「死……死掉了?不,不,老師你還活著!喔喔真是太好了,佛祖保祐啊阿拉萬歲!嗚嗚嗚人家好擔心你啊老師…………」

  「死掉了!他死掉了……曉昀死掉了!」

  「曉、曉昀?他是誰?你的親人嗎?」

  他不知所措起來,因為男人光著身子,忽然用雙手攀住他的頭,張開淚眼汪汪的雙眸,掛在他身上看著他:

  「曉昀死了!死了!以後洋遠再也見不到他了!」

  「等、等一下老師,你冷靜一下,曉昀是那位?洋遠又是那位?你要先跟我介紹一下啊……」

  「曉昀明明知道……明明知道自己已經是血癌末期了,可是面對好不容易從烏干達飛奔回來找他的戀人,為了不讓他擔心,所以仍然強忍著悲痛和洋遠上床了!你知道嗎?他們上床了!」

  「是……是,他們上床了,然後呢?」

  「曉昀中途體力不支,昏了過去,洋遠才發現他的身體可能有問題,於是光著腳背著曉昀,一路奔跑到醫院去,一面跑,還一面叫著:『曉昀,沒事滴,曉昀,等你醒過來,俺們一起去烏干達跳難波舞……』他就這樣一路對他說著話,還對他唱起認識時唱的歌,但是沒有用,到了醫院時,曉昀已經……嗚哇哇哇!」

  男人摟著他的脖子,眼淚像曝布一樣流了兩大行,因為男人的臉實在太髒,所以連淚水都是黑色的。他趕快安慰道:

  「這、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吧,用走得太慢了不是嗎?當初如果叫車之類的就好了,而且我怎麼覺得他有山東血統……」

  「不準侮辱洋遠的智商!」
  
  「……是,是的。」

  「然後命在旦夕的曉昀,看著洋遠寬闊的背景,感覺自己逐漸模糊的視線,還有漸趨微弱的心跳,嘴角忽然泛起了一絲微笑。為什麼當初會分手呢?為什麼當初會這麼任性呢?殺父之仇真有這麼重要嗎?就算第一次被壓在下面又怎樣?兩個男人能彼此相遇,已經很不容易了,兩個男人能彼此相愛,更是不容易中的不容易。呀,洋遠,我們兩個男人,何苦互相為難呢…………」

  男人忽然不哭了,好像夢囈一樣地從他身上爬起來,在滿是書和紙堆的房間裡踱起步來。他怕他摔倒,搶在他呈小碎步跳躍前搶先一步把堆在他面前的書搬起來。男人卻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對著他露出魅惑的微笑:

  「吶,洋遠,你說,男人何苦為難男人呢?嗯?」

  「老,老師……」

  男人的臉越湊越近,雖然他在心底發誓他對老師的尊敬有如淘淘江水一發不可收拾。但老實說一個臉髒的像黑炭一樣、頭亂的像油炸過一樣、全身一絲不掛還滾滿油墨,連指甲都長得跟倩女幽魂一樣的傢伙,他還是有一點害怕。

  特別是當那樣的男人正把嘴唇靠近你,試圖吻你的時候。

  「老,老師,這樣不太好……」

  他才剛開口,男人像阿匹婆一樣乾澀的唇只距離他一寸,卻忽然顫抖起來。

  「然後他就死了!就死掉了——!啊啊啊啊!」

  男人忽然跪倒在書堆裡,用力地搥著地板。他被這樣的變故嚇得呆若木雞,男人卻忽然跳了起來,兇神惡煞地把他壓倒在地上,一面哭一面搖晃他肩膀:

  「你別死!曉昀,你不能死!你不係說啥米男人何苦為難男人嗎?那你味蝦米要這樣為難哇?味蝦米?味蝦米!嗚……哇以前對你無好的地方,以後通通都給你補償回來,兩倍好不好?十倍好不好?不,一百倍候不候啊……?」

  「老,老師,最後一句是廣東腔……」

  「太悲慘了!怎麼會這樣子!我不要,我不要你死!」

  「老師,我還活著……」

  「我不要這樣的結局!嗚嗚嗚嗚嗚嗚,我不要,我不要啦……」

  男人邊哭邊趴倒在地上,又像他剛進來時一樣呈假死狀態。他注意到男人身邊有臺筆記形電腦,上面的游標停在『The End』的『d』上面。

  「結局……?啊,莫非是……老師,你寫完了嗎?」

  「曉昀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男人把頭悶在紙堆裡,像個小孩子般的哭鬧。

  「寫完了那就太好了!呼啊,看到你家裡變成這樣子,我還以為老師你拖稿拖到想不開上吊自殺了呢!啊啊能完稿真是太好了!」

  「我不要這樣的結局我不要這樣的結局…………」

  「……老師,恕我直言,寫這種結局的不是您嗎?」

  「…………」

  男人忽然沒了聲息,他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踩過紙堆,先把珍貴的完稿電腦拿在手裡,然後用手戳了男人的肩膀一下。沒有反應。他於是又戳了兩下、三下,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把男人又翻回來。

  男人抱著一團草稿紙,眼角還掛著髒髒的淚痕,然後發出了鼾聲。

  「原來是睡著了……」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筆記型電腦,看見最後一句寫著「男人何苦為難男人……但你又為何要為難我呢?曉昀?」不禁恍然大悟,俯身把赤裸的男人扶了起來。

  男人一面掙扎著,一面還嘟嘟囊囊地說著:「我不要你死曉昀……」他於是嘆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苦笑:

  「這次也辛苦你啦……老師。」

  ◇

  這似乎已經變成例行作業了。每次長篇故事的最後收稿期,都必須進行這樣的儀式,他也漸漸習以為常了。

  把男人從堆滿紙張的房間脫出來,暫時放到內褲堆上(因為那邊最空而且軟軟的很好睡),他戴上口罩,開始清掃家裡,從浴室清掃到廚房,把長香菇的雜物一袋袋運出去放,把黑色的桌子刷回白色,再把借住的六腳生物們掃地出門。

  等到確認視線範圍內一點可疑的髒污都沒有後,再過去把內褲堆上睡得正酣的男人叫醒,把內褲塞進洗衣槽裡(他很堅持不用手洗會變型),把男人帶進浴室裡,讓他坐在小凳子上,從後面搓洗著他的頭髮。再把睡眼惺忪的男人背起來,丟到放有消毒水的浴缸裡,先從頭到腳物理消毒一次,再由他用肥皂細細地擦拭一遍。

  然後他會替男人剪指甲、理頭髮,趁著男人還半夢半醒的時候,繫上圍巾走進廚房,從賑災的白粥開始煮起,再配上清淡但營養均衡的生菜沙拉,最後用蜂蜜加上牛奶,微熱了之後端到恍惚的男人面前。

  總而言之,現在這個脖子繫著餐巾,頭上披著浴巾,身上穿著寬大的襯衫,皮膚已經由全黑洗成全白,仍舊一臉茫然的年輕男子,就是他誓言追隨的對象。

  「老師,牛奶還好嗎?溫度可以嗎?」

  「嗯。」

  「肚子餓嗎?有魚片粥可以吃喔。」

  「嗯。」

  「老師,你活過來了嗎?」

  「嗯,康多洛馬塔斯基萬歲。」

  ……看來還沒完全復原。

  「老師,趕稿是很好,你也要注意身體啊,我……我們是不能沒有你的啊!」

  他擔憂的說。對一位出版社的編輯,男人是任何被稱為編輯的人都無法忽略的存在。從十八歲以「亞當的內褲」這種奇怪的筆名開始執筆,第一本「男人真命苦」就石破天驚地擠上租書店十大排行榜,被譽為言情小說界的奇葩。而後更以「男人系列」勢如破竹地進軍女性市場,幾乎本本十刷,刷刷十萬,到今年二十三歲了仍是不減其銳。他的出版社三十幾位員工上至老母下至兒女全靠他養活。

  因為他是那間「菊飄飄」出版社唯一一位男性,所以就被派來守護這位作家的寫作情形,從第一本「男人真命苦」到現在的「男人何苦為難男人」,忽焉竟已五年了。

  「阿編。」

  「……老師,人家我有名字的,我叫許瑞堯,你記不住好歹也叫個阿堯……」

  看著眼前的作家兩眼發直地喝著牛奶,雖然跟了他五年,編輯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進入他的記憶體裡。他對老師所知也有限,除了知道他有個名字叫「阿秀」外,就連他究竟是爹娘生的還是外星人降生地球也不知道。

  「謝謝你,阿編。」

  「……不客氣,老師。」

  但是看著他睡眼朦朧地向自己道謝,手上又拿著可能有數百萬產值的稿件,編輯忽然覺得,就算被他記成蝸牛也不算什麼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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