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美是美,但只有身為經營者的大輔知道箇中艱辛。小仙女說再按照目前的來客量,下個月房東就要把這家店址改租給星○克了。
大輔掛了出版社業務的電話,坐在泛著藍光的筆電前嘆了口氣。
他看了眼未接來電欄,總算是把公務電話都回完了。這幾天是書店庫存清倉日,書店倉儲有一定的期限,期限到了書賣不出去,就必須交由業者帶回另行處理,通常是銷毀,這點書也和雞排相差無幾。
也因此大輔這幾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在店裡的時間幾乎沒法接手機。
他檢視了一下來電號碼,沒有未知的來電。顯然那個叫小雅的少年沒有打給他。
也是,忽然有個怪叔叔遞電話給他,又不是巨乳女高中生,正常少年沒有立即撕掉丟水溝裡就很不錯了。
手機「叮咚」一聲,顯示有新的簡訊。
大輔心臟微微跳了一下。他心裡有數,伸指滑開簡訊。
「親愛的大輔:
時節入秋了,你過的好嗎?
昨天我路過鹿鳴,站在對街的紅綠燈旁,站了大約十分鐘,但都沒見到有人進去,大多數人去了旁邊的可麗餅店。真想跟他們說,有空多看點書吧!
我沒有看見你的身影,可能你去出差了吧,倒是看見你雇用的店員,她一個人躲在書架角落,拿著一本書吃吃地笑著,讓我想起你過去在我房間裡看書的模樣。你總是看書的時間勝過看著我。
天氣越來越涼,出門時記得多加件衣服。我記得往年這個時節,你總是會不小心著涼,現在沒人會催著你去看醫生了,但如果知道你感冒,就算被你討厭,我也會回來揪著你耳朵去看病的。
希望你一切都好,保持聯絡。
愛你的 白華」
大輔啪地一聲,把智慧型手機翻過來蓋在桌上。
他用力閉了閉眼,又重新把手機拿起來,拉開簡訊,按了下方的刪除鍵,確認那則簡訊消失在螢幕上後,又把手機蓋了起來。
這動作這個月他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做了。同樣的簡訊每隔數日就會傳來一次,有時候一天數次,端看那個人心情。
大輔本來以為那個人只是心血來潮,畢竟過去在一起時,那個人也常心血來潮做一些讓他這個保守黨男人瞠目結舌的事。
但是這幾個月來,簡訊數量不減反增。從問候大輔的日常生活,到單純風花雪月、傷春悲秋。
而更讓大輔心神不寧的是,那個人常在簡訊裡透露他關切大輔的動向。像這樣「在書店對面站了十分鐘」也是,之前還有「在你家樓下等了一夜」、「隔著窗戶看了你很久」,甚至還有「給你寫了封很長的信,又燒掉了」。
最恐怖的是上週的某個簡訊:「在路上與你擦肩而過,佇足回頭看你,你卻沒有發現。」
昨天那人還傳了語音訊息來:「非常想念你。只好在GOOGLE反覆搜尋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變成系統的成詞。」
大輔還手賤自己跑去GOOGLE輸入名字,還真的找到『高大輔 想你』這個關鍵字,嚇得他連忙手抖關了螢幕。
大輔在新聞裡常看到有關跟蹤狂的報導。他不知道這狀況能不能叫被騷擾,他也沒有和其他人交往的經驗,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分手後的情侶都是這樣。
但是人家被跟蹤的都是少女。他一個大男人,總覺得跑去警察局跟警察說:「救命啊我被我分手的前男友纏上了請你們保護我」,挺丟臉也挺矯情的。
大輔也實在不懂那個人,明明說要分手的人是他。他只是被動地接受對方的決定。
但分手之後那人的態度卻讓他不解,那些糾纏也就罷了,整個態度好像他是被大輔拋棄一樣,讓大輔摸不著頭緒之餘,也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淡淡的怒氣。
說起來他和那個人的相識,其實也與書有關。
大輔雖然最終沒有走上作家之路,但有餘暇的時候還是會寫寫散文、寫小說,他有經營部落格,也會在一些人流較多的文學網站發表自己的作品。
只是這年頭文學類的書不只放在書架上難賣,連放在網路上給人看免錢的都沒什麼市場。
他起先寫純文學小說,關於一個老人開了一臺破爛計程車環島一周尋找自我的故事,但放了一個月點閱率只有個位數。也因此才寫到老人環島到桃園就無疾而終。
後來又嘗試寫推理小說,關於一個少女在路上撿到破掉的錢包最後由此偵破了一個殺人案的故事,但寫不到兩章就因為過程太寂寞加上沒人回應而棄坑,連少女把錢包撿到警察局的橋段都還沒寫到。
大輔後來寫起了愛情故事。因為看到各大網站點閱率排行在前的,幾乎都是言情故事,無論男的跟女的、男的和男的,最近還有大輔這年紀的人搞不清楚奧妙在何處的言情類型,什麼ABC還是ABO的。
大概談感情的故事比較平易近人,而且容易和人產生共鳴。寫起令人臉紅心跳的某種情節也比較吸人眼球。
他寫了一個在花店工作的男孩,遇到在做回收的女孩的故事。花店生意不好,男孩每天都很閒,花也常常放到枯萎。
男孩看女孩每天都在花店附近撿資源回收,就把賣不掉的花送給女孩,女孩卻不願收,並告訴男孩花這種東西毫無價值,回收了也無法賣錢,比廚餘還不如。
『這又不能當飯吃。』女孩跟男孩說。
男孩於是不甘自己的花被貶低,於是就每天都配一束花,放在女孩家門口。
但女孩也很倔強,男孩再怎麼送花過來,都被女孩丟進垃圾筒裡,來幾束丟幾束,女孩家附近的垃圾場經常堆了滿滿的鮮花。
在這過程中男孩也因此得知女孩的家庭狀況,女孩也因此得知男孩繼承花店的原因,兩個人藉由這種你送我丟的活動更加認識彼此……這些都是後話,而後話通常留在作者的腦袋裡,沒能來得及寫出來。
這篇文章的點擊一樣乏善可陳,當然也沒什麼迴響。
但是不知道從第幾章開始,忽然有個固定ID開始頻繁地在文章下留言。大輔還記得第一篇留言是:『故事很有趣,大大要加油繼續寫ㄛ!』
雖然是水到不能再水的罐頭回文,兼之注音文。
但大輔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則留言的感動。他把留言截圖,反覆看了好幾次,忽然覺得靈感如湧泉。本來只寫到男孩的花被丟了第四次就斷頭的文章,大輔忽然覺得好像也可以再寫個第五次。
而那個人居然也繼續為他的文章留言:
『這集讓人迫不及待想看下一回!大大要加油喔!~』
『男主角好可憐喔,可以不要再虐他了嗎?』
『如果我被拒絕這麼多次,一定會想其他方法接近女主角。男主的心是鐵打的嗎?還有女主角這樣不會被說沒做好垃圾分類嗎?』
『衝突的場景寫得不錯,有感覺到人物內心的糾葛。但是這樣就對彼此產生感情會不會太快了?總覺得還可以再鋪陳得長一點,想看他們曖昧時那種戀愛的酸臭味啊!~~』
明明點閱一樣只有二位數,連熱門排行榜最後一頁都找不到的文章,大輔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找到他的小說的。而且隨著回數增加,那人的回應也越來越長、越來越深入,有時專業到大輔覺得是不是哪家出版社的編輯披馬甲來打發時間的。
ID的暱稱是「白華」,當時大輔並不知道那人用的是自己的本名。
『我覺得你的「門」沒有開。』
大輔最後寫到女孩發現男孩有天不再送花來,百般揪結了兩天,終於受不了跑回花店去找男孩,卻發現花店已經歇業的場景。那篇是他的得意之作,從按下發送鍵那刻開始,心跳便加速起來,還不停地按重新整理等對方回應。
但等到的卻是對方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大輔當時把這句話左看右看,都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他越想越心癢,越想越不甘心。那個發文網站有私訊系統,大輔便向那個叫白華的怪人發送了私訊。
『你那個回應是什麼意思?』
網路就是這麼奇妙的東西,明明從來沒有見過面,但經由連載這半年來你來我往、僅僅是筆談的交流,大輔就有一種和對方已認識數十年的錯覺。
對方很快回了訊息,口氣也像回覆老朋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什麼是「門」?』
『很難用文字形容。』
『看來你的中文也沒有很好。』
『雖然很難形諸文字,但只要看你的文章,就知道你是屬於門「那一邊」的人。』
大輔越發不服氣,他要求對方講清楚說明白,結果對方忽然天外飛來一句:要不要見面聊聊?
大輔也沒有多想,可能那時候他年輕氣盛,滿心都是自己的創作,急於知道對方的評價,所以就不假思索地答應了。見面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
直到看到速食店門口走進來,那個留著一頭雅痞似的長髮、在腦後繫著短馬尾,穿著及膝的深色風衣,身高、身材、氣質和臉蛋都頗有年少時阿湯哥風範的熟男,大輔才明白自己衝動之下做了多麼重大的決定。
相見之後相談也甚歡。雖然對方是男人這點讓大輔小慌亂了一下,但和網路上的印象一樣,大輔覺得對方是個兼具理性和知性、小地方卻又不失童心,時不時帶給人神秘感的男人。
他問了男人關於那則留言的真相,對方便露出笑容。
「你看過《鋼之鍊金術士》這部漫畫嗎?」
大輔不太看漫畫,在他接手朋友的書店以前,漫畫對他而言還停留在國高中生看的消譴物。
像海賊王或柯南這麼紅的當然聽過,但總的來說大輔對次文化興趣不高。他也沒想到會從這個從頭到腳都流露出文青氣質的男人口裡,聽到這樣孩子氣的東西。
「這部漫畫講的是一對鍊金術兄弟的故事。這對兄弟從小對鍊金術感興趣,在漫畫設定的世界裡,鍊金術是一種近乎無所不能、可以創造出任何事物的技術,鍊金術師也是令人嚮往的行業。但是一般鍊金術師想要鍊出什麼東西,通常要遵照一定的術式,在地上畫鍊成陣什麼的。」
那人耐心地向大輔講解著。
「但是包括主角在內的某些鍊金術師,卻可以不用透過那些儀式,憑空鍊成他想要的東西。而決定是否需要畫鍊成陣的關鍵是,該鍊金術師有沒有進過那個『門』。」
「門?」大輔問。
「嗯,就是門。但那個『門』不是想進去就可以隨便進去的,想要跨過那扇門,到門的另一端窺視鍊金術的奧秘,就必須犧牲一樣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東西。
「因此在那個故事裡,主角哥哥犧牲了手臂、主角的師傅犧牲了內臟,而主角弟弟甚至把自己整個人都賠了進去。
「故事裡曾經有人詢問到過『門』那一端的人,問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麼、到底那裡有什麼?但主角都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形容,只能支吾其辭。因為在門那端的東西,除非親身經歷,否則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大輔當時聽得一愣一愣的,那人說的他字面上懂得,但對他來講只是故事內容,他還是不懂跟他的小說有什麼關係。
他們在速食店裡聊了一整個下午,從漫畫聊到小說,從小說聊到時事,聊到大輔點的第三杯零卡可樂都見底了,都還欲罷不能。
這是大輔第一次對人有這種感覺。他從小文靜,被長輩說不像個男孩子,同齡的男孩國中時就會約女孩子去唱星聚點。
但對大輔而言,最開心的事往往不是和女孩子約會聊天,而是一個人躲在樓梯間看喜歡的作家新出版的書籍。
他和男人聊得忘我,以致於速食店關門終於道別,大輔坐上回家的末班捷運時,才想起自己連對方的本名都忘記問了。
好在對方顯然也有相同的悔恨,第二次見面的邀約很快透過連載網站的私訊傳來,那人約他去參觀漫畫博覽會,地點是在世貿中心。
大輔在那場展覽裡買了全套的《鋼之鍊金術士》。後來他們也越來越常碰面,從相約一起去做些什麼事,比如展覽、比如電影、比如活動,到單純只是出來吃個飯、坐在地下街的一角聊天,到相約去什麼地方旅遊、睡在同一間飯店房間裡。
大輔對那個人毫無戒心。坦白說,直到那個人第一次在旅遊後深夜的轉運站裡,低頭吻他的唇時,他才驚覺到他竟從未詢問過對方的性向。
而那人給他的意外性還不只如此。大輔曾經問過白華的職業,但對方都笑笑:
「我是靠文字吃飯的,是個普通的筆耕者。」
大輔隱約知道他在寫劇本,而且是遊戲的劇本。但誠如他對漫畫的陌生,他對遊戲這個產業也一樣一無所知。
他只知道那人主責一個手機遊戲的劇本,故事大致上是一個女孩子從父親那裡繼承了快倒閉的出版社和員工。
出版社需要融資才能存活,於是女主角就去拜託財團的總裁,因此認識和總裁有了曖昧關係。
然後不知為何又牽扯到某個偶像團體的明星、某個特種部隊的警察、還有某個大學的教授,女主角就周旋在這幾個帥哥之間載沉載浮。
但遊戲的主軸又是出版業,女主角必須努力挖掘出不世出好作家,為作家量身打造出暢銷書,如果書不賣的話就沒有錢和男角們談戀愛……諸如此類大輔摸不著頭緒的乙女向戀愛遊戲。
大輔也不玩手遊,只意思意思下載了APP。但沒想到有天她偶然跟當時才剛到她店裡上班的小仙女提起這個遊戲,小仙女便瞪大眼睛。
「是《戀與總編輯》嗎?這個遊戲現在超紅的耶!」
「是、是嗎?」
「當然是啊,乙女向遊戲很少有這麼熱門的,已經獨佔手遊下載量冠軍好幾個禮拜了,最近的場次也超多人出這款手遊的本本,BG和BL的都有,你說他是這遊戲的劇本?」
「呃,應該是劇本負責人之一。」雖然大輔聽不懂「本本」是什麼意思。
「可以幫我跟他要個簽名嗎?」
而那個人也沒有告訴過他,原來他以前也寫過小說、出過幾本書,是個不折不扣的作家。後來因為出版業蕭條,才轉換跑道寫作遊戲劇本。
《戀與總編輯》是一年前他和一群朋友合作企畫的,而這群朋友大輔也在漫博的場合見過很多次。
但那人也從未告訴過大輔他和那些人的關係,只知道那人和這群朋友的對話都很謎,什麼「直到膝蓋中了一箭」、「眼鏡才是本體」之類的黑話。大輔每次陪那人與朋友聚餐,都像來到異世界一樣,連話也插不進半句。
而大輔很後來才發現,那人沒有告訴過他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包括他已經結了婚、有了小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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