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式百年孤寂

　　大輔略帶無奈地看著眼前這個低著頭的少年。

　　「總共是七本書，對嗎？」

　　他問旁邊的小仙女店員，小仙女推推眼鏡，點了櫃台上散落的書籍。

　　「對，店長，他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

　　這是間小資本的自營書店。店長大輔經營書店業，到現在已經八年了，眼看旁邊的書店倒的倒、變成星巴克的變成星巴克，還有的書店直接整棟被拆掉，原地蓋起綠建築住宅。

　　周邊曾幾何時都變成什麼「妮妮小舖」、「LOVE HEART」還什麼「小緋的正韓小窩」之類服飾店，不然就是手搖杯，書店幾乎已經絕種了。

　　「我看看……你也一次偷太多了吧？四本是漫畫、三本小說？」

　　這種時機麥麥還會有賊願意來店裡偷書，大輔不知道為何，無奈之餘有點想感謝他的衝動。

　　而且看這少年的年紀，最多只有二十歲上下，現在小朋友連借書給他們看都不願了，居然還有人願意甘冒風險來偷書，真是太令人感動了。

　　「想看書的話，去圖書館借不就有了？這附近有圖書館啊。」

　　少年始終低著頭，對大輔的問話保持沉默。大輔為了維護少年人的尊嚴，還特地把他帶到書店後面的倉庫。

　　是說少年偷書的技巧也真的是不太好，一次拿太多也是個問題。上次企圖搬走十本書，當天大輔不在店裡，但據說還沒走出門就被小仙女逮個正著。

　　不過他看了一下書名，少年借的書大部分是漫畫。大輔雖然是書店店長，但本人並不看漫畫，他喜歡文學類書籍，雖然這類書籍往往都是銷售額裡墊底的。

　　他看了一眼書名，最上面兩本好像是《宇宙一初戀》、《憂鬱之夜》，聽起來還挺文藝的書名。

　　下面有幾本比較謎的，像是什麼《我被最想挖鼻孔的男人給挖了鼻孔》之類的。

　　中間夾雜了一些看起來比較正常的漫畫，像是《深夜速食店》、《鐵路便當大全》等等的。總共大概有七、八本，也虧得少年可以把他們全藏進衣物裡。

　　大輔仔細打量了一眼低頭不語的少年。少年真的很瘦，屬於精瘦型，上臂有點肌肉，大小腿細得幾乎分不出來，T恤下隱約露出的鎖骨十分明顯，從上往下看，脖子的筋絡連著血管，泛著藏青色的光澤。

　　這孩子有沒有好好吃飯啊？大輔不禁這樣想。不過會來偷書的人，大概也沒什麼餘裕吃頓好的吧。

　　「快跟店長說對不起！店長雖然三十五歲單身但人很好，你道歉說不定他就不會把你送到警局！」

　　小仙女的聲音打醒了他，大輔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看得太入神，眼神都飄到了不該飄的地方。

　　簡直就像三級片的開頭，女優出場時，鏡頭會無意義地帶到女優的事業線和臀部上一樣。

　　……唉，他在想什麼啊。大輔承認，因為最近才剛跟交往五年的某個人分手，晚上和左手相處的機率是多了點，但那也不太代表他得對著一個未成年少年發情啊。

　　大輔做了這家店七年店長，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難以抉擇的事。

　　「唔……既然是竊盜，而且都這麼多次了，還是報一下警比較好吧？」

　　大輔徵詢似地問旁邊的小仙女，看見少年的表情一下子緊張起來。

　　這年紀的少年……應該要在學校讀書之類的吧？雖然他不太懂現在的小孩，但他在這年紀的時候，雖然成績不怎麼樣，但可是每天都乖乖上課，求學過程中唯一拿過的獎就是全勤獎。

　　這少年來偷書的事他也聽小仙女匯報過。只是前兩次他剛好都不在店裡，第一次是出去批貨。

　　第二次則是去處理某個人的鳥事，回來後小仙女才把被偷的書拿來給他看，但他那時候心煩意亂，只說書有要回來就好，也沒多想什麼。

　　大輔看著低著頭、不安地絞著雙手，仔細一看還唇色發白的少年，沉思了一會，問道：

　　「你前兩次都偷什麼書？跟這次一樣嗎？」

　　少年有些驚訝地抬起頭，好像很意外大輔會這樣追問。

　　「第一次偷了三本，分別是《世界建築大全》、《第一次有家就懂設計》還有《安藤忠雄全集》，第一本還是圖鑑，價值超過千元。」小仙女推了推眼鏡。

　　意外的興趣範圍還挺廣的嘛……大輔自己雖然喜歡看書，但涉獵的範圍偏重小說和文學類，像建築大全這種書，大輔記得兩年前進貨後就沒看過幾個人碰過，連他自己也不太確定店裡有無這本書。

　　「第二次呢？」

　　「第二次都是編織類的書籍，總共有五本，但其中有三本是系列書，就是放在婦幼專書那區的，《編織圖法大全１》、《編織圖法大全２》、《編織圖法大全３》，其他幾本也是類似的書，像是《製作專屬於自己的拼布毛毯！初心者指南》，還有最近賣得很好的《量身打造巫毒娃娃》，順帶一提我也有買。」

　　「那是什麼？巫毒娃娃？」大輔好奇地問。

　　「就是掛在女生包包上的那種毛線娃娃，可以做出人臉。據說可以拿來對人下咒，不論是喜歡的人還是討厭的人。」小仙女說。

　　大輔一點也不想知道細節，在他的人生經歷某種人際關係震盪後，類似「喜歡」還是「討厭」這種詞彙，他都只想暫時封印在字典內。

　　不過大輔也感到驚訝，剛才聽他偷了這麼多建築書籍，覺得他應當是個陽剛的少年，但沒想到他連編織都有興趣。

　　少年依然低著頭，大輔只好又問：「為什麼要偷書呢？你想要這些書？」

　　他指著堆在少年腳邊的書。少年往那本《深夜速食店》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點頭就是想要了？如果你真的很想看這些書，又沒錢買的話，不是可以去圖書館借嗎？」大輔盡可能放緩聲音問道。

　　少年沒有答話，只是更加低下了頭。

　　「去圖書館借的話……就得還書，但是我沒辦法還。」

　　大輔一呆，一時聽不懂少年話中之意。「沒辦法還？什麼意思？」

　　但少年沒有回答，只是縮著身體，用那雙令大輔無法抵擋的大眼凝視著他。

　　「你、你會把我送給警察嗎？」

　　大輔嘆了口氣。「你的爸媽呢？」

　　「我問過他了，但他不肯說。」小仙女在旁邊插嘴。

　　少年又低下了頭。大輔自己的童年老實說也不是過得太愉快，所以滿能體會發生這種事情時，不想讓父母知道的心情，因此也沒有再逼迫。

　　他思索良久，問了個出乎意料的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愣了一下。「呃，我叫小雅。」

　　「全名？」

　　「就是小雅。取、取名字的人說是從《詩經》來的。」少年無辜地說。

　　大輔愣了一下，倒不是因為從少年口中聽到《詩經》，而是少年的說法令他感到好奇。

　　「取名字的人？不是你爸媽嗎？」

　　「呃，不是。」少年小雅惶恐地搖了搖頭。大輔從少年的表情感覺到這件事不太適合深入問下去，至少不該由他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大叔來問，感覺會破壞掉什麼。

　　大輔忽然轉過身，把擱在小仙女手邊那疊書拿起來，在小雅惶恐的視線下整疊堆進他手裡。

　　「店長？」小仙女推了下眼鏡。

　　「這些書都給你吧。」大輔說：「只是下次不要再來了，這裡畢竟也是做生意的地方，我還要對我店裡的員工和房東負責，如果想去圖書館，可以告訴我，我帶你去也無妨，啊，不過要等我有空就是了。」

　　大輔想了一下，從櫃臺上拿了張便條紙，在上面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他頓了一下，又寫了自己的全名：高大輔。

　　這名字大輔一向不大滿意，原因是他既不高也不大，真要說的話，還是偏向文弱書生的類型，身高是台灣男子平均值以下。

　　「需要書的時候，可以打這支電話給我，也可以加我的LINE，我有空就會回覆你。」

　　大輔把紙條遞給少年。說實在他本來想要換電話了，但看來得再保留這個電話號碼一陣子了。

　　少年伸手收下紙條，看了下上面的文字，張口好像要說些什麼。但他看了一眼大輔的臉，最終低下了頭。

　　「謝、謝謝。」少年說，半晌又抬起頭。

　　「我、我一定會報答你！」

　　少年又擠出一句話，大輔忍不住笑起來。畢竟除了在連續劇裡，他好像很久沒有聽到這麼傳統的對白了。

　　「好啊，我等你。」大輔忍住笑意說。

　　他目送小雅離開書店，在門口時少年還一直扭頭看他，手上緊捏著他給的那張小紙條，好像要把他的長相深深印在腦海裡似的。

　　「如果剛剛是戀愛遊戲的話，好感度至少有+87吧？」

　　小仙女和他一起目送小雅的背影，忽然語意不明地說。

　　「……啊？」

　　＊

　　大輔是個生活規律的成人，規律到大部分人都敬佩的地步。

　　每天晚上七點書店打烊，花一小時打掃店內環境、清點收銀機，八點半準時拉下鐵門下班。

　　大輔在書店附近租了單人套房，這還是最近的事情，從書店徒步就可以回家。他通常在書店吃完便當，如果忙到沒空吃便當（這狀況頗罕見），就會到附近超市買點熟食成品，回到家裡用微波爐熱一下。

　　他通常在九點之前用完晚餐，看個半小時的夜間新聞，十點準時沖澡，十點半就寢。

　　他的鬧鐘設定在七點，通常會在床上賴到七點半。起床後花個十分鐘出門，在書店附近的美而美買切成一半的白吐司夾火腿蛋配冰奶茶，八點準時抵達書店開門。

　　大輔的員工只有小仙女，小仙女的本名是田心蓓，有一天忽然來到店裡說想應徵店員。

　　但以大輔書店的營運狀況而言，實在請不起什麼店員，但小仙女卻說不需要太多薪資，只要裡面的書讓她自由閱讀就好。

　　說實在小仙女的樣子就像是個書店店員，大大的瓶底眼鏡、清湯掛麵式的黑髮，配上白襯衫和黑色長裙，再加上大輔和她聊過之後，發現她對書籍的知識瞭若指掌，從四書五經到大輔不太接觸的次文化，什麼進擊的巨人成為海賊的男人尋找爸爸的獵人，小仙女全都如數家珍。

　　大輔最自嘆弗如的地方，就是小仙女可以從客人提供極其模糊的資訊，找到正確的書籍訊息。

　　『那個……我要找的是一個跟咖啡館有關的故事……』

　　『是小說嗎？朱少麟《傷心咖啡店之歌》？比較近一點有九把刀的《等一個人咖啡》，推理類的話最近很多，比較多人找的是這本《咖啡館推理事件簿》，如果是言情小說的話有《六弄咖啡館》，電影的話最近推薦《在咖啡冷掉之前》。』

　　『不、好像不是咖啡館，是外國人寫的、和咖啡館很像的……』

　　『是餐廳嗎？如果是食堂的話，安倍夜郎的《深夜食堂》很適合你，還有宮澤賢治的《要求特別多的餐廳》短篇集也很好看，翻譯作品的話，像這邊這本《美味關係》也不錯，如果不介意爛尾的話，還有漫畫《食戢之靈》……』

　　『不，也不是餐廳，好像是什麼柑仔店……』

　　『雜貨店嗎？難道是《解憂雜貨店》？』

　　『對啦！就是這個啦！我孫女就是叫我幫她找這本書啦……』

　　自從雇用小仙女之後，大輔的工作也減輕很多。他並不是不喜歡書，但要做到像小仙女這樣，彷彿出生以來就是為了成為書店店員的本事，大輔自問還做不到。

　　書店是他從一個親友手裡頂來的，他本身學歷也並不特別高，會答應接下這間書店，源自於大輔學生時代的夢想。

　　他和許多文學院出身的學生一樣，都曾經有過當作家的夢想。大輔年輕時想寫小說，他的大學時代，《第一次的親密接觸》這本書正夯，每個人都曾在google查詢過紅斑性狼瘡，每個執筆寫作的人都想成為下一個痞子蔡。

　　但在創造了半個月球表面，理解到完整寫完一部小說跟把殞石坑補起來差不多困難的現實後，大輔很快查覺到自己的極限。

　　剛好當時他的知交因病無法繼續經營書店，大輔就決定從生產者轉為營銷者。

　　他無法創造故事，至少可以把別人創作的故事散布給更多的人。

　　但實際經營書店之後，大輔才發覺賣書也不如想像中浪漫。說到底書也是種商品，書店就是商場，通路、標價、倉儲、上架、物流，還有店租、電費、薪資、營業成本、損益平衡，說到底和賣雞排沒有太大差別。

　　『如果書可以當飯吃就好了。』

　　有次他聽見小仙女感嘆地說著。大輔只能心有戚戚焉。

　　書店的名字是「鹿鳴」，也是源自於詩經。因此剛才少年說自己的名字是來自詩經時，還讓大輔稍稍動搖了一下。

　　名字美是美，但只有身為經營者的大輔知道箇中艱辛。小仙女說再按照目前的來客量，下個月房東就要把這家店址改租給星○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