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他已經結了婚、有了小孩的事。

  週日鹿鳴書店結束大盤點,小仙女先下班,大輔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處理店裡帳目。

  他讀者放在辦公桌上的清單:「耗損:7本。」小仙女建議把他送給小雅書歸在倉儲的自然耗損裡,說是這樣比較好做帳。大輔是錄取她之後才知道她是附近大學的學生,還是現役的商學院研究生。

  這時手機忽然叮咚一聲,系統顯示收到簡訊。大輔看到陌生的號碼,心裡便有數,打開一看,果然是那個少年。

  『大輔先生您好:請問可以帶我去圖書館嗎?小雅。』

  大輔不禁失笑,明明可以打個電話給他就好。但同屬天涯閉暑人,大輔可以理解那種膽怯的心情,於是也用簡訊回應。

  『沒問題,要約什麼時候在哪裡?請問你有LINE嗎?』

  簡訊發出去不到三十秒,馬上便有了回應。

  『可以現在嗎?我人在大輔先生的店外面。我用別人的手機。』

  大輔大驚,他連忙蓋上電腦,鞋也沒換就衝到店門外。

  書店的鐵捲門已經拉下一半,他看見鐵門外孤零零站著一雙細瘦蒼白的腿。

  他鑽過鐵門,果然看見小雅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外。三月天晚上氣溫還很涼,這少年和上次偷書時被抓一樣,只穿了件單薄的T恤,外加短褲和夾腳拖,大輔看他凍得連眉心都發白了。

  「你怎麼不先打個電話?」

  少年沒有回話。這時有台車從少年身後呼嘯而過,大輔忙伸手扯他進來。

  「你先進來我辦公室吧,這裡危險,而且冷。」他於是嘆了口氣。

  小雅惶恐地隨他鑽進鐵捲門內。大輔把他帶進書店的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也只是在儲書的地方隔開一小角,放了桌子和筆電而已。

  大輔從吊衣架上拿了自己的大衣,隨手拋給小雅。少年忙伸手接住,表情顯得不知所措。

  「那、那個,大輔先生……」

  「叫我『大輔』就可以了。」

  大輔雙手抱胸,有點無奈地靠回桌子旁。

  「圖書館這時間已經關門了,沒辦法去。如果明天你也有空的話,我中午可以抽時間帶你去,今天你還是先回去吧!大衣可以明天再還我沒關係。」

  小雅的表情看來十分震驚,「關、關門?『圖書館』是……會關門的東西嗎?」

  大輔覺得這少年要不是失學,就是父母疏於教育。

  「是啊,下次要來找我之前,記得先打個電話。你住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好了,我也正好要下班了。」

  大輔從桌上拿了機車鑰匙,關了倉儲室的燈。

  但少年十分遲疑:「我……我沒有住的地方。」

  大輔一怔,小雅又低下頭。

  「我、我這幾天住在一個很多書的地方,那裡可以上網,還有很多像大輔先生這樣的人住在裡面。有個大哥說他是包月的,這幾天剛好要出去旅遊,所以把他的包廂讓給我……但那位大哥明天就要回來了。」

  大輔聽懂了,他再次傻眼。

  「你是說網咖?你住在網咖裡?但你的家呢?」

  小雅搖搖頭,「我沒有家。」

  大輔認真思考著眼前的狀況:一個看起來很可能未成年的少年,到處偷書,還住在網咖。而現在這個未成年人半夜跑到他的書店,穿著夾腳拖,跟他說沒地方住。

  這個公式可以導出的結論就只有一個:高大輔,快點報警,你要變成誘拐犯了。

  大概是大輔的表情太恐怖,小雅也感受到氣氛不對勁,他忙搖搖手。

  「沒、沒關係,我會自己想辦法,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再……再見。」

  小雅說是這麼說,但大輔看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倉儲的那些書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回想起來,那個人和他交往的這五年來,最常對大輔說的一句話,就是:大輔,你真是個好人。

  雖然大輔直到分手當時,才品味到這句話真正的意義。但他不得不說,那個人真的很了解大輔。

  「……你離家出走嗎?」大輔終於問出了口。

  年少時大輔也曾離家出走過,多少懂得一些少年人離家出走的奧秘。而且當時收留走投無路的他的,很巧的就是這間書店的前老闆。

  但這不代表大輔可以在不問理由的狀況下收留另一個家出少年,他有成年人的社會義務。

  但令他意外的是,小雅這回又搖了搖頭。

  「沒有。」

  「那是怎樣?你被趕出來?」

  大輔思考了一下,想起少年曾經說過「我沒有父母」,有可能是父母過世,被親戚收養,如此一來離開家的理由可能有很多。

  但小雅仍然搖頭,大輔正要再和他循循善誘,小雅卻自己開口了。

  「這些、是店裡的書嗎?」

  他指著大輔擱在倉庫裡堆積成山的書本。

  「啊,是準備要退回的書。就是放在書店裡一定期限還賣不出去、準備通知出版社或經銷商來回收的書籍。」

  小雅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般,瞪大了眼睛。

  「回收……?是到資源回收場嗎?」小雅的表情一瞬間有點陰暗。

  「嗯,有些比較有組織的出版社會有回收後的促銷活動,利用網站或是賣給下遊的回頭書商,又或者是攤給租書店,多少回收一些上架費。但很多出版社回收之後是選擇銷毀。」

  「銷燬……」

  「嗯啊,雖然我也不希望看到書有這種下場,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大輔沒跟少年說,出版社願意來回收還算是好的狀況。

  有些書是屬於時效性的,比如法律行政類考試的參考用書、年度旅遊書,還有一些搭時事便車的評論書籍,這些書一但過了時效,就再也乏人問津,送人都不見得有人想理,有些出版社就會凹書店自行處理。

  還有更糟的。最近有些小出版社,書出一出就無預警倒閉,事前全無跡象。要大輔到了上架期限,親自打電話到出版社去催回收,才發現電話變成空號。

  之前大輔還聽說有個一年出了上百本言情小說的出版社,倒閉之前積欠員工薪資不說,連作家的稿費都付不出來。

  大輔打電話給負責人請求處理庫存,電話接是接了,但對方卻沒有要收回書本的意思,只意興闌珊地要大輔這邊自行處理。

  大輔最後沒有辦法,只得自己找了回收業者。

  看著那些書被一車車載進工廠,拆去書釘、與封面分離、被捲進碎紙機內,最後變成一團團分不清楚文字在哪的漿泥。身為書店老闆,大輔竟有一種自己正在屠殺什麼的不蘇湖感。

  記得在他還在唸大學時,書雖然不算奓侈品,但至少是得省個一週餐費、再三考慮才能買下的東西。

  當時多數教課書都是借學長姊的,不然就是借同學的翻印。閒書的話就去圖書館借,以前出書也沒那麼容易,大輔還會定期發漏喜歡作家的書訊。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出書這件事變得跟到麥當勞買得來速一樣。大輔從七年前接手書店開始,每月的新書出版list變得越來越長、頻率也越來越短。

  而更讓大輔驚訝的是出書的週期,以前他追的那幾個作家,像是早期的爾雅和洪範,數年甚至數十年才出一本大作。

  但現在有的作家數月就可以出本書,有的甚至一個月一本、一月數本。往往大輔前張單子還沒登錄完畢,下一批書又跟著到庫,讓大輔有種彷彿在迎接歐洲難民,沒完沒了的倦殆感。

  大量生產的結果就是大量滅絕,可以的話,大輔真不希望再當劊子手一次。

  要是書可以當飯吃就好了——大輔腦袋裡再次響起小仙女的話。

  「如、如果是要銷毀的話……可以把它們給我嗎?」小雅問道。

  大輔愣了一下,「給你?全部嗎?」他問,看見少年點頭如搗蒜。

  「可以是可以,但是這裡的書很雜喔,其中還有考試用參考書還有旅遊書什麼的,你讀得完嗎?」

  小雅又點了點頭,他似乎怕大輔反悔,走上去抱了兩本書在懷裡,用一種小狗要飯的眼神看著大輔。

  比起驚訝,大輔多少有點感動,沒想到這年頭還有如此愛書的小朋友。

  他在心底默默向小仙女道歉,又得麻煩她處理店裡的帳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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