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家的午後

  「董事長慢走。」

  「董事長,辛苦你了。」

  結束早上的例行常董會議,紀家的大哥,同時也是現在紀家實際的大家長紀澤,快步走出了會議室。

  由於個性木訥又過於和善,下面的從職員到秘書,甚至家裡的僱傭人,每個人都不太怕他,紀澤也完全不在乎。紀澤還被一個新任的常董攔下路來,好像是要談女兒的婚禮,希望紀澤出席之類的私事。

  「紀董事,接下來的行程是一點鐘,要和廠商見面。」

  但是親切的敘話馬上被橫過來的身影打斷了,在整個紀家和公司,要問每一個人誰是最可怕的,大多數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指向這個男人,手指還會發抖。

  那是紀家的老二,同時也是自願擔任紀澤秘書長達八年的男人,紀嵐。

  「啊,小嵐,可是林董有事情要……」

  紀澤不以為意地說著。但是紀嵐只簡單地推了一下眼睛,就抓住紀澤的手腕,把他往走廊另一端拖,還不忘看一眼目瞪口呆的常董:

  「林董事,董事長接下來很忙,有事情要找他的話,麻煩先和我預約,不過他到星期五的六點半行程目前都是滿的,要麻煩你從下個月五號的七點開始預約,婚喪喜慶等私事請從下個月七號開始預約。不知道這樣可以嗎?」

  他熟練地說著,還附加完美的職業笑容,林董卻深刻感受到什麼叫有寒風捲過,連忙點頭如搗蒜:

  「當然,當然,你們去忙。」

  紀嵐還禮數作盡地鞠了個躬,拖著人就往辦公室走了,留下一臉薄汗的常董大叔。

  「……林董,你真有勇氣,竟然一來就和二少爺正面對上啊。」

  後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常董才從呆滯中清醒過來。

  「那……那個就是紀家二少爺嗎?」新來的常董一臉錯愕。

  「對啊,人長得很俊美吧,簡直像畫裡走出來的一樣。不過你要是被他的臉騙到就完了,紀二少爺以前是刑事律師,在當董事長的秘書以前,北檢很多檢察官聽到他名字還會發抖。」說話的是個老資格的常董,看著紀澤跌撞的背影搖了搖頭。常董更加不解:

  「但、但是為什麼,這麼厲害的話,又是紀家的少爺,為什麼只當個秘書……?」

  那個人就搖了搖頭,「天知道,反正紀家人個個都很奇怪。」旁邊有個董事接口說:

  「而且聽說董事長和二少爺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唔嗯,其實紀家的少爺們幾乎都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除了二兒子和三兒子都是第二任的之外,董事長好像是第一任生的,老四是外面過繼給第三任的,最小的那個則是第三任親生的,總之很複雜。」

  「啊,我也聽過那個二少爺的傳聞呢,」

  有個職員模樣的人一邊收紙杯,一邊小聲地說,

  「聽說他以前當律師的時候,專挑一些難搞的刑事案件做,特別是性侵害案件,就是幫強暴犯辯護啦!這種案子一般來講沒什麼搞頭,畢竟強暴犯沒有什麼好說的嘛,可是聽說他只要一經手,不是可以脫罪就是可以減刑。據說他有一次走出法院,還被被害人家屬潑油漆,有次還差點被人毀容。」

  「喔喔,這個我也聽說過,很多人都說那是因為二少爺小時被綁架的關係。」

  「綁架?」

  常董錯愕地問。那個職員就淘淘不絕地說了起來,

  「對啊,聽說二少爺九歲的時候被人綁架過一次,畢竟是紀家嘛!後來前董事長交了鉅額的贖款,總算是把兒子平安接回來。但是二少爺從此以後性格就變得很奇怪,而且還去看了好幾次心理醫生,後來還結婚一年就離婚了。很多人都傳說二少爺其實被綁架的時候還被性侵了,只是紀家人都瞞著外面而已。」

  「有這種事……」

  常董說,旁邊的董事就搖了搖手,

  「哎呀,都只是傳聞啦,不見得可信,何況哪有自己被強暴,長大還幫強暴犯辯護的道理?紀家人就算再怪也不會怪到這樣吧。」他拍了拍林董事的肩,

  「不管怎樣,總之你要在董事會裡長待,給你一個忠告,董事長也就罷了,千萬別惹到這位二少爺,聽我的話準沒錯。」

  「這樣……啊。」

  常董愣了愣,看著相偕走進電梯裡的紀澤和紀嵐,呆然點了點頭。

  ***

  董事長辦公室在大廈的最高層,雖然文書往來十分不方便,但因為紀澤喜歡那裡的風景,千方百計地央求紀嵐,才獲准把辦公室設在這種中看不中用的地方。

  紀嵐一路把紀澤拖進辦公室,坐在門口的接待小姐看到紀澤,忙喊了聲:「董事長。」紀嵐往外看了一眼,交代說:

  「我要和董事長說點話,誰都不要讓他們進來。」

  小姐連忙點頭。紀嵐就把百葉窗拉下來,在小姐面前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啊——累死了累死了。」

  紀澤一進辦公室就倒在沙發上,一臉疲憊地扯著領帶,隨即對默默關窗的紀嵐笑了起來:「辛苦你了,小嵐,沒想到一個常務董事會議會開這麼久,不過好在有你撐著,否則老一輩的常董砲火猛烈,真虧老爸以前能應付他們,」

  他說著從沙發上坐直起來,又想起什麼似的衝到辦公桌前,

  「啊,對了小嵐,我忽然想到,四弟他昨天打電話給我……」

  紀嵐一聲都沒吭,把門從裡面鎖上,默默走到紀澤身後。紀澤還在翻東翻西,紀嵐深吸一口氣,出口就是大罵:

  「紀澤,你這個呆子!」

  他和往常一樣吼著,只有在兄弟兩獨處的時候,紀嵐才會直呼大哥的名字。

  「你知道自己做了多少蠢事,紀澤?天呀,我陪你做的演練都是白做的嗎?」

  紀澤愣了愣,停下打算泡咖啡的手。紀嵐就戴好眼鏡,翻閱著手上的筆記,頭也不抬地開始數落起來:

  「第一,開會的時候,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用每件事情都表達意見。特別是沒有在議程上、一聽就知道是要挑釁的提議,為什麼你就是說不聽,還隨那些派系的常董起舞?如果要故作親切的話,這種事情讓父親去做就好了,你不要給我湊熱鬧。」

  「可、可是小嵐……」

  「不准頂嘴。第二,這個我也不知道說過幾次,在拿到確切的數據之前,不要開口評論一項企畫的成果,不要批評,更不准隨便鼓勵人。紀澤,他們這樣隨便浮誇幾句,你就把他們當功臣一樣捧,你知道下面的人看了怎麼想嗎?」

  「小嵐,我只是想提陣一下士氣嘛……」

  「董事會不需要你提振士氣!第三,不准在外人面前叫我小嵐,這個小時候的暱稱你到三十八歲還改不掉就算了,不要把家裡的私情帶到公司的事務上。」紀嵐難得嘆了口氣,隨即株連砲地繼續下去:

  「第四,不要在開會的時候抖腳,這樣看起來很不莊重,你好歹也是董事長。第五,不要和董事在會議上私下談論私事,要出席別人的私人約會可以,請先透過我的安排,你這樣開了先例,後面的人就會前仆後繼,到時候光是應付你就有得受了。」

  「小嵐,你今天火氣好像特別大……」

  「第六!」

  「啊,是!」紀澤看著逼近他的紀嵐,馬上正襟危坐。

  「……跟你說幾次看著鏡子綁領帶時要左右反過來,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學會怎麼打好領帶?」

  紀嵐一邊說,一邊伸出手來,紀澤坐在秘書椅上噤若寒蟬。紀嵐就沉默地扳過他的肩膀,十指靈活地解開領帶,整好紀澤亂成一團的領子,面對著他重綁了一個完美的領結。還皺起眉頭調整了好半天,才吐了口氣。

  「好了,要是你不會綁,以後就保持這樣不要解開。董事長連領帶也綁反,叫下面的人怎麼信任你。」

  紀澤笑著說,「有什麼關係,我們公司又不是做領帶的。」這話一出口,馬上被紀嵐狠狠瞪了一下,紀澤趕快乖乖閉嘴,半晌又忍不住微笑起來,

  「小嵐,今天真的多虧你了。」他誠懇地說。

  紀嵐看了他一眼,眼神仍然和冰一樣冷。半晌才低下頭來,在筆記上不知道寫了些什麼:

  「……你剛剛,說是什麼事?」

  「呃?」

  「就是四弟,你不是說他打電話給你。」

  「喔,對,他好像遇到麻煩了耶,他的醫院!」

  紀澤像是忽然想到似的,從秘書椅上跳了起來。但紀嵐神色如常,一邊抄寫一邊說:

  「是說那件醫療糾紛吧,那個我已經請以前的同事去幫忙了,他們是專做醫療case的律師,四弟不會有事的。等你察覺再去辦,四弟大概早進監獄了。」

  紀澤愣了一下,被弟弟這樣搶白,他也不在乎,只是笑著搔了搔頭,

  「這樣啊,果然還是小嵐可靠。」

  紀嵐抬起頭來,看著坐在窗台上對他微笑的紀澤,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這樣子,到底要怎麼讓父親把公司放心交給你。」

  紀嵐走近他。紀澤笑了一下,用手撐著窗台,望向落地窗外燈火通明的城市夜景,即使是紀嵐,也無法否認這裡看出去的景色真的很壯觀:

  「順其自然吧!父親一開始多半也是這樣吧,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什麼事情總會有辦法的。何況還有你在嘛,小嵐。」

  他回頭笑著,像個孩子一樣自然。紀嵐又嘆了口氣,忽然從身後掏出一個藍色天鵝絨的盒子,遞到紀澤的鼻下:

  「這個拿去。」

  「這是什麼?」紀澤愣了一下,伸手接下。紀嵐皺起眉頭,

  「今天是九月十七,你和大嫂的結婚八週年紀念日,你忘記了?」

  紀澤差點沒大叫出來,立刻從窗台上跳了起來:

  「啊啊,啊!對對!沒錯!就是今天!小桃上禮拜還特別提醒我的,還說我一定要提早回家!天呀,現在幾點了,我餐廳還沒訂耶,小桃一定會殺了我的!」

  紀嵐完全不動如山,

  「你手上那是Hermes的項鍊,今年秋季新款,還是限定品。我記得你說過大嫂有在收集,我一個月前請在那裡工作的朋友幫忙預留下來的。」

  紀澤打開盒子看了一眼,馬上喜形於色:

  「啊,對,就是這個!小桃跟我說了好久,還說俱樂部的太太好幾個人都有,叫我想辦法替她弄一條來,可是我一直沒空。喔喔,看到這個她一定會興奮死的。」

  紀嵐走到桌邊,把剛剛的筆記撕了一張給他:

  「這是訂位餐廳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是用你的名字,我已經事先通知過他們清場,你直接過去就行了。是那個頂樓的旋轉法國餐廳,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夜景。」

  紀澤接過筆記紙,感動地叫了起來,

  「哇,太好了,真是得救了!小嵐,你太了不起了!」

  紀嵐頭也不抬地繼續說:「大約八點的時候還會有花店的人送白百合過去,記得簽收,錢我已經先墊了,總共是八百朵,紀念你們結婚八週年。我記得你說你們第一次約會時,你就是送她白百合當禮物。」

  紀澤看了一眼手錶,叫了出來:

  「八點嗎?哇啊!已經六點四十了,我得快點走了。小嵐,真的謝謝你,你幫了我大忙!」紀澤撲過去,想給紀嵐一個擁抱似的,卻被紀嵐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我只是盡秘書應盡的職責而已。快點去吧,結婚紀念日遲到的男人,會被女人記仇記一輩子的。」

  他淡淡地說。紀澤本來已經衝向門口,聞言又停下了腳步,有些擔心地看著紀嵐:

  「對了,小嵐,今天我的紀念日的話,那應該也是你的……」

  「不重要,都已經離婚了。當初與你和大嫂一起辦結婚典禮只是方便,並不是特別要和你選在同一天結婚。」

  紀嵐說。紀澤卻忽然跑了回來,在紀嵐躲開前握住了他的雙手,看著他的眼睛,眼神竟滿是憂心忡忡:

  「小嵐,我覺得你應該再嘗試一次的。一次婚姻的失敗,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何況那完全是對方不好,像你這麼好的男人,應該還有很多女孩子搶著要的……」

  紀嵐靜靜掙開紀澤的手,神色平淡地背過身:

  「我並沒有覺得可恥,我和奈小姐本來就沒什麼感情,相親時覺得還可以,實際生活在一起之後才發現只能做朋友。外遇只是導火線,就算她沒有出軌,我們遲早也會離婚。何況這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紀嵐說著也不再理他,理了理衣襟,又坐到秘書桌前忙碌起來。紀澤只好擔憂地看著他,半晌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

  「糟了!要七點了!這下真的要遲到了!」

  他說著重穿起西裝外套,就要奪門而出。紀嵐卻忽然手一揮,拋了一串鑰匙給他:

  「接著!」紀澤手忙腳亂地接住,紀嵐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保時捷的車鑰匙,已經停下樓下等你了。你想坐公司車去接老婆嗎?」紀澤露出恍然的表情,對著紀嵐綻開燦爛的笑容:

  「對喔,謝啦,小嵐!那我走囉!」

  他說著,就跑出了辦公室的門,還不忘和接待小姐露齒一笑。

  紀嵐抬起頭來,看著百葉窗外逐漸模糊的背影:

  「妻子……嗎?」

  他囈語似地呢喃著,很快又低下頭來忙碌起來。

  ***

  只有很少數人知道,紀嵐和已經離婚的前妻,其實還維持著相當良好的關係。

  紀嵐的前妻叫明奈,紀嵐以前都叫她奈小姐,她則一直稱呼他嵐先生。奈小姐是個相當典型的世家千金,但紀嵐並不討厭她,雖然一樣是一流高中、一流大學畢業,外加美國鍍金學位,這女人卻沒有一般菁英女性咄咄逼人的習氣。

  但說是溫柔婉約,卻也不盡然,奈小姐對於很多事情,經常有自己一套見解,有時還會和紀嵐禮貌地爭辯起來。總之是個相當有主見、有個性,卻又不失分寸的女人。紀嵐和她很聊得來。

  而她也是這個世界上,少數幾個知道紀嵐深藏在心底那個秘密的人。

  「喂,嵐先生嗎?我是奈。」

  前妻的聲音從手機裡流瀉出來,竟又比前次多了幾分親密感。他們的婚姻雖然只維持了一年,但紀嵐覺得離婚以後,反而更能坦率地面對彼此。

  「嗯,是我。」

  結束繁重的公務,紀嵐一個人從公司下班,手上還拿著大疊本來應該是紀澤的工作、現在全部由他扛下來的文件:

  「有什麼事嗎?」

  「嗯,也沒什麼,只是忽然想起來,今天是我們八年前結婚的日子。」

  奈小姐笑著說。紀嵐聽著她的聲音,也不禁放鬆了語氣:

  「啊,是啊。你老公呢?」

  「他很好啊,和我兒子在洗澡,玩得不亦樂乎呢。」

  奈小姐笑著說。她在與紀嵐離婚後不久就再婚了,對象當然是她「出軌」的男人,而也只有很少數人知道,奈小姐的出軌等於是紀嵐默許的。

  兩個人就聊了一下彼此的近況,還順便聊了幾本最近上市的新書,紀嵐很喜歡看書,特別是翻譯小說,第一次相親的時候,兩個人就因為聊書聊到超過時間,餐廳不得不惶恐地請他們離去。

  「嵐先生,」

  聊著聊著,奈小姐忽然頓了一下,

  「你……現在有情人了嗎?」

  她試探著問。紀嵐的聲音立刻僵了一下,

  「……為什麼忽然問這個?」他生硬地開口。

  「嗯,我是想,我們……畢竟都離婚快八年了,我也重新結過婚,連孩子都有了。我想這麼長的時間……你說不定已經找到你的答案了。」

  紀嵐皺起眉頭,讓自己的聲音恢復平淡:

  「我沒有問題,也不需要答案。」

  「嵐先生,我不知道,」奈小姐似乎有點遲疑,忖度著開口:

  「老實說結婚那天……我嚇了一跳,就是你跟我說,你不能……不能行房的時候。並不是看不起你,而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這件事,我遇過的男性,從來沒像你這樣子,對這種事情看得這麼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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