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好像醒了,你不進去看她嗎?」
他握住介魚些微發顫的肩頭,發覺他渾身冰涼,因為在醫院走廊,紀宜也不好公然吻他,只能撫摸著他微皺的眉心,像要把那裡的煩惱全部揉開:
「怎麼了嗎,小魚?」
介魚這才抬起頭來,過長的額髮下,雙眼滿是疑懼不定:
「小、小蟹,我以為——」
他沒頭沒腦地開口,但紀宜仍舊耐心地聽著:
「嗯,以為什麼?」
「我……一直以為……自己沒有那麼喜歡媽媽。不、不是不愛她,我知道……我知道我媽吃了很多苦,也很尊敬她,但是……但是……有時候會覺得她離我好遠,怎麼說,總覺得從小到大,我和他們之間像隔了一道牆。」
介魚像是不知如何形容般,舉起了手揮著,
「……我甚至曾經一度以為,就算……就算我永遠不回家,就算媽或者爸去世了,我可能也不會掉一滴眼淚。我一直以為,我和一般人有些不一樣,小蟹,就、就像我曾經覺得自己好像沒辦法和你戀愛一樣。」
紀宜沒有說話,介魚就又低下了頭:
「但是……但是……剛才看到媽那樣子,那種樣子……我嚇壞了。我真的嚇到了,一想到媽媽有可能……有可能就這樣再也見不到我們,我也見不到她,我就什麼都沒辦法想了。紀宜,我直到今天,活到三十歲,才發現自己原來真的是個呆子。」
紀宜看著他的側臉,用指尖劃過他側臉,
「呆子也沒什麼不好啊。」他微笑著。
「我差點就錯過了……差點就像錯過蘭姊一樣,和媽媽再一次錯過了。小蟹,如果不是你硬把我帶回來,我可能……可能要看到媽媽墳墓的那一刻,才會驚覺自己懊悔到什麼地步。光是想到那種心情,我就覺得自己愚蠢透了。」
他緊抓著雙臂,紀宜靜靜地看著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摟住他的臂膀,讓他把頭枕在自己肩上。介魚閉目養神了一會兒,似乎終於平靜了些。
「小蟹,我覺得,你好厲害。」他忽然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紀宜。
紀宜愣了一下,又不禁微笑著:
「什麼東西很厲害?」
「我想……以、以前的我,搞不好有點輕視你也說不一定。隱隱約約覺得你是沒什麼感受性的人,什麼事情都太過認真,又很現實,又……什麼事情都不肯表達,默默吞忍下來,有時候還會覺得你有點煩人。」
紀宜笑起來,用手擰了擰情人的鼻子:
「好啊,原來你都是這麼看我的。」
「可是……年紀逐漸大了,遇到很多事情以後。漸漸……漸漸就覺得小蟹很可靠,很多事情……很多以前發生的事情,回想起來,當時看你做好像很輕鬆就應付過去,但現在懂了以後,才發覺沒有一件事是簡單的,如果是我的話,一、一定做不來。」
介魚努力表達著,伸手抓住紀宜肩頭的衣物,
「總、總之,我想說,還好有你在我身邊,還好有你一直陪著我,還有……就是……那個……嗯,我、我喜歡你。」
他忽然慌張起來,口不擇言地說著,紀宜的微笑讓他無地自容,好像什麼都被看穿的樣子。紀宜安靜地看著他,半晌輕輕說:
「我一點都不堅強,魚,如果我在你眼裡變得堅強,那一定是因為這幾年來,為了守在你身邊的緣故,所以看起來不得不堅強。」
紀宜的唇就靠在他耳邊,聽起來有重低音響的效果,迴蕩著像首安眠曲。介魚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總覺得你越老越會說這種話,甜言蜜語。」他有點不甘心地臉紅了。
紀宜笑了笑,「甜言蜜語不好嗎?」
「像戲裡的台詞似的。」介魚抗議。
「誰叫你喜歡上一個演員?」
紀宜笑得無辜。介魚莫可奈何地看著他,總覺得紀宜這一兩年來,特別是重新回到舞台上以後,整個人也跟著漸漸變了,變得更加自信、更加沉穩。總覺得自己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被紀宜給摸透似的,相反的自己卻越來越猜不透現在的紀宜。
猜不透,但紀宜的每一絲呵護和關心,又無微不至地讓人上癮。和年輕時候積極的追求不同,那是一種更加溫暖、更加深刻的包容。有時候介魚都會有種錯覺,紀宜就像包圍著他的水,有一天消失了,他可能連呼吸都不能了。
但這樣也好,和這個人的話,總覺得不論多久都不會膩。
不論多久,不管發生什麼事,好像都還可以一起走下去。
「不、不管怎麼樣,我不許你隨便離開,現在也好以後也好,你都要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介魚說。紀宜這回倒真愣了一下,
「我不會離開你。你要甩掉我,還不見得辦得到呢。」
他笑著。介魚的臉頰於是又紅了:
「因、因為……你好像和媽談了很久的話,我想說媽會不會跟你亂說些什麼,」
介魚抓著膝蓋低下頭,手還在發抖,
「比如叫你離開我、放我回家,或、或是說什麼她已經老了,如果你不讓她快點抱孫子,她就要死給你看。要不然就是給你一筆錢,叫你以後不要再來糾纏我之類的……笑、笑什麼笑啦,不准笑!誰叫你總是什麼也不跟我說,總覺得你就是會不聲不響離開的那種類型,臨走之前還會笑著跟我說再見,我……我就是最怕你這點。」
紀宜抑住笑聲,看著介魚不忿又害羞的表情,在他的頰上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
「放心吧,你媽媽不是這樣的人。」他沉靜地說,唇角揚起一抹笑:
「而我,如果會做這種事的話,這次就不會和你回家了。」
介魚還來不及回話,這時候病房門忽然開了,介希探出頭來,看見兩人在門口,就比了一下裡頭,
「小魚,媽叫你。」他看紀宜站起身來,說:
「還有學長。」
介魚和紀宜對看一眼,兩人表情都有些緊張。紀宜詢問似地看了一眼介希,介希就兩手一攤:
「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媽要幹什麼。」
紀宜只好率先推開門,介魚就跟在他後面。一進去就發現餅姨已經坐起來了,正怔怔地看著前方。
「伯母。」紀宜叫了一聲,介魚趕快跟著開口,
「媽,你、你還好嗎?」
餅姨往他們看了一眼,大概是太過緊張,介魚竟不自覺勾著紀宜的手。發現母親的視線,才慌慌張張地放了開來,仍忍不住想躲到紀宜身後。紀宜卻不動聲色地抓著他肩頭,把他扳過來餅姨面前站好:「伯母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紀宜一邊問。
這些婦人似乎都看在眼裡。他抬頭看著紀宜的臉,半晌呼了口氣:
「還以為,這次……真的可以去見阿蘭那孩子了……」
她一邊說,一邊又在床上躺下來,假寐似地閉上眼睛:
「……聽阿希說,是你把我送過來的?」
她問紀宜。紀宜愣了一下,
「啊,不,是我和小魚。」他趕快說。
餅姨看了兒子一樣,介魚臉色還是蒼白的,雖然被紀宜推到身前,右手仍然緊抓著紀宜的衣襬。圓潤的指上,戴著一枚燦目的男用指環,和紀宜無名指上的明顯是同一款。
婦人看了很久,才把視線轉到潔白的醫院天花板:
「我年紀越大……越覺得,人活到這世上來,就是為了受苦受難的。」
她長長嘆了口氣,把視線挪回紀宜。紀宜覺得她的目光中,多了些許無奈的溫柔:
「阿蘭那孩子有勇氣比我們早走一步,那是她的福氣,近來我甚至這樣想過。而我們活著的人,除了接受這些苦難,也沒有其他路可走了。」
她說著,就閉上了眼睛,不再看紀宜一眼。兩人又對看了一下,介魚低聲喚了聲:「媽……」但餅姨已經不再理他了。
兩人相偕走出病房,介希在走廊那端和醫生談話。紀宜往剛才的長椅上一看,才發現那個裝著小提琴的木盒子也在,不禁問:
「這盒子怎麼會在這裡?」
「啊……因為媽昏倒前一直抱著,我剛才一時情急,就順手也抱來醫院了。」
介魚說。紀宜坐回長椅上,把盒子放在膝頭,打開蓋子,取出那把通體烏黑的小提琴,他把他架在脖子上,又取出了弓,像昨天一樣拉了個長長的中央A。
「……是準的。」
紀宜驚訝地說。介魚也愣了愣,紀宜又說:
「看起來保養得很好,弦和音箱都沒有潮掉,弓也有定時擦松香,這是很好的琴,音色非常美,而且一定有人常拉。」
介魚看著盒子裡散落的、已然枯萎的白花,還有那兩束同樣烏黑的頭髮。忽然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走過去抓住了紀宜拿弓的手:
「小蟹……我還是覺得不對。」
紀宜停下拉弓的動作,「什麼不對?」他錯愕地看著情人。
「你說的……關於那個人……那個蘭姊喜歡的人,為什麼要把小提琴還給蘭姊的原因,我、我覺得不對。」
紀宜問:「哪裡不對?」介魚就歪了歪頭,
「我、我不知道……就像我說過的,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不在了,我會把你所有用過的東西留下來,讓他陪著我直到我也不在的那一天。你說的沒錯,小蟹,我會很難過,看見那些東西我一定會很難過,但是那和拋棄他是兩回事……」
他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著,紀宜知道情人的想法一向奇特,也不打斷他。介魚卻忽然拉過紀宜的手臂,大叫起來:
「紀宜,我們快走!」
紀宜這回是真的愣住了:「走,去哪裡?」
「去山上……啊啊,可以和阿希他們借車。紀宜,拜託,陪、陪我去!我想再去一次蘭姊的墓園!」
紀宜愣了愣,看了一眼窗外的晨曦,他們竟守了餅姨一夜,
「可是,這時間……」
介魚搖了搖頭,用執拗的眼神看著紀宜:
「拜託你,我……我非去一趟不可。」
紀宜看著他的眼睛,十一年來,似乎只要被介魚這樣看著,他就什麼辦法也沒有了。他不禁在心底苦笑了一下,餅姨說得沒錯,人活在世界上,就是會接受許多無奈:
「我知道了,我們走吧!」
兩人和介希借了車鑰匙,介希還一臉錯愕地看著他們。介魚說了聲「媽媽拜託你了,我們很快就回來!」就跑在前頭飛也似地走了。介希只好在身後可憐兮兮地警告:
「那是小咩的車啊!拜託不要弄髒也不要擦傷,否則這次我真的會被她殺了啊!」
紀宜開著車上了公路,由於是連假最後一天,掃墓的人潮也退了,沒有昨天來得擁擠。位於山頂的墓園更是越發靜僻,涼風徐徐地撫過山頂的枝頭,朝陽就從崇山峻領後升起,那是會讓深陷悲傷的人們,也重新打起精神的景致。
介魚抱著小提琴衝在前頭,紀宜就在後面看著他。介魚一路跑進了墓園,跑進了成列成行的十字架間,連綿到樹林間的投影,讓人有種錯覺,好像墓地裡的亡者,也一個個站立起來,向新的一天、向活著的人們傳遞哀思。
介魚在介蘭的墓地前幾公尺停了下來,紀宜也跟著他停下。空無一物的十字架前,竟然站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女人,從纖細的身形看得出來,遠遠看起來十分嬌小,也有一定的年紀,只是她穿得一身黑。黑色的連身洋裝,配上黑色的皮鞋,頭上戴著黑色的遮陽帽,就連脖子上的首飾都是黑的。臉上還掛著黑色的面紗,但頭髮卻剃得很短,只留下耳後一段。
女人似乎發現了介魚和紀宜,轉身就想跑開。介魚立時抱著小提琴追了上去,還叫了一聲:「等一下……!」
女人只頓了一下,仍然掩住面紗繼續跑。介魚急了,沒等就喊了出來,
「等一下!求求妳!我想把蘭姊的東西還給妳——」
女人總算停了一下腳步,她似乎有點驚訝,站在樹蔭下回過了頭。介魚就抱著盒子三步並兩步追了上去:
「妳、妳果然回來了……」
紀宜跟在後頭,但沒有打擾介魚和女人的對話。女人用手壓住面紗,睜大眼睛看著氣喘噓噓的介魚,
「你是……」
「我、我是蘭姊……是介蘭的弟弟,我、我叫介魚。」
介魚大力點著頭。她看女人一臉迷惘的樣子,把手中的盒子捧高,那到他面前:
「我……我想你一定會回來拿這個盒子,可是昨天我媽把它帶走了,是、是你把這個帶來蘭姊墓地的吧?」
「弟弟……我好像聽到提過……」
女人困惑地瞇起眼睛,紀宜注意到她年紀不輕了,大概是五十歲中段,但眉目間依舊優雅,聲音也很沉穩,就女性而言嗓音偏低,配上一頭短髮,格外有種奇異的魅力。她打量著介魚的五官,指尖竟似微微顫抖。
介魚把盒子捧到她眼前,遞到她手裡。女人卻沒有接下,
「為什麼……」
「這個是、是蘭姊送妳的東西吧!她……她很喜歡這把小提琴,阿希說的,他說,和蘭姊住在一起時,只要她心情不好,或是遇上什麼挫折,都會把那把小提琴拿出來拉。阿希說,那、那比什麼酒都能夠撫慰蘭姊的心情。」
介魚笨拙地描述,女人靜靜地聽著。似乎有些撼動,但又不忍表現出來,
「那把琴……是我……送給她的祝賀禮物。」
她似乎深吸了口氣,
「那時候……她在國內學生指揮比賽中拿到優勝,就半開玩笑地和我討禮物。我就開玩笑地問她,小提琴和我選一個的話,妳要哪個禮物,因為我知道她一直很想要要把好的小提琴。結果她……她說要我。」
介魚發覺她的表情很平靜。那是彷彿跨越了一切悲傷,最終歸於寧靜的那種無奈,即使如此,她的指尖還是在發抖:
「但是我終究沒有實現她的要求,我在逃避,我……一直在逃避,我不如她那樣勇敢、那樣無畏。我永遠記得她收到我的小提琴時,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那樣。」女人別過了頭,彷彿囈語似地補了一句:
「即使如此,她還是這麼珍惜這把琴嗎……?」
「可是,蘭姊她不是……」介魚問。
「嗯,後來……她樂團裡有人追她,是個男人。」
女人又吸了口氣,似乎被挑起了回憶,她緩緩開口:
「她的態度一直很堅定,據說狠狠拒絕了那個男的。但是我……但是我卻很猶豫,我……我不知道,她是那麼年輕,那樣才華洋溢,我那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老了,老得傷痕累累、老得不該再談什麼戀愛了,」
「我告訴她接受會比較好,那個男人將比我好得多,他會給她一個家,給她一段世俗所謂的幸福,這些都是我不能給的,甚至會伸手毀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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