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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的秋季到十一月還熱得上二十七八度,出門就是陰雨霏霏,連月不開。傘幾乎離不了身,從高中時就因為貪圖名校,所以盡往離家遠的地方唸,通車來回加起來要一兩個小時,常常又只去上個兩堂課,所以上了大二就越來越少回家,只揀臨近的圖書館和咖啡館看閒書,星期一國家圖書館不開門,所以我信步往最接近的丹提走去。
濃郁的咖啡香隨著門口風鈴撲鼻而來,每次進咖啡館就彷彿到了另一個異世界,我不再是我自己,而是位於法國塞納河畔,巴黎香榭大道,我幼時常幻想自己在一個不是這裡的地方,就像Clamp的作品Clover,總渴望著有個人站我面前,我能對他說:
「帶我走,帶我到不是這裡的地方。」
挑了臨窗二樓的座位,那幾乎已成了我特設的雅座,很少人到咖啡館願意坐吧臺的位置。到樓下點了一杯冰拿鐵,會選擇丹提做為常客並非沒有原因,除了Dante和「神曲」的作者但丁同名,他的咖啡也比較價格公道。
從厚重的法律書籍中翻出剛從博客來購買的書,我常常隨身帶著一到兩本閒書,隨著晴天雨天不同的心情交換著看,以致於饅頭常嘲笑我:「妳是背著礦山到學校來嗎?」甚至在生日賀卡上祝我:「學期末時書包不要破掉。」,也難怪,同時帶著里仁出版的紅樓夢,宮部美幸的「模仿犯」外加一本向陽的詩集,對我這一百五三公分小女孩來講確實是負擔重了些。但習慣了也就麻木了。
找到模仿犯書頁折起的部份,剛才保險法因為老師提早下課,害得我只看了一點點。情緒正要隨真一全家被殺的故事從新遁入書裡,吧臺前落雨點點玻璃窗忽地壓下一片陰影,我抬頭一看,是一隻通體鮮紅的巨龍,瞪著黃銅色鏡面一般大眼,正好奇並帶有敵意地往窗內的我瞧。
我舉起手向他打招呼,牠似乎嚇了一跳,這對我而言並非什麼值得驚奇的事。從小說就常常看見怪異的東西,或者正確來講,是這世界一般人認為怪異的事物,巨龍算是家常便飯,耳朵長長的哥布林、頭貼符咒的僵屍和身著唐裝的美女,有的在發現我後驚慌失措,大部份都能很友善地點頭招呼。
少數語言相近的生物還能對坐下喝杯熱茶。印象最深刻是曾和類似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微笑貓喝過茶,喝到最後牠只剩下一枚彎月也似的嘴,喝得紅茶都不知流到那裡去,可惜紅心皇后突然衝出來,把他頭給砍掉了。
「你要進來嗎?一樓門口比較寬,你或許比較容易進來。」
我在手中呵氣,在結起大霧的玻璃窗上寫起邀請,怕他不懂中文,我用英文又寫了一次,順道在心底默唸一次。紅龍在空中噴出悶熱的火星,但很快被雨點焦滅,記得D&D裡說紅龍怕水,看來牠果真是找躲雨的地方來著。似乎聽懂我的誠意,紅龍擺尾往丹提樓下逸去,我看見他優雅如游魚的尾甩過櫃臺人員頭上,然後跟著端拿鐵的她一起犛過螺旋梯,我在位置上輕輕鞠躬:
「謝謝。」然後從服務生手中接過拿鐵,只有我和龍彼此才曉得,我是以人類身份感謝他接受邀請的禮貌。
巨龍始終沒有說話,大約是不懂人類語言罷。我用手輕輕拂過他鱗片最柔順的下顎,他也沒有反抗,彷彿了解我傾刻的寂寞。
小時候第一次看見龍時,我十萬火急驚恐萬狀地哭著和母親訴說,但是大人們都笑了,說我幻想力很豐富,以後必定能當小說家云云;我賭咒哭鬧了幾次,終於明白要讓這些已經對世界太過熟悉的人們相信世上有他們未知的事物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太相信自己既有的知識,即使你抓一隻半獸人擺到他們面前,他們也寧可解釋成那是太累造成的幻覺。
所以我變得越來越安靜,即使看到幾千萬惡魔空降也能泰然以對。甚至後來睜開眼發現自己在別的世界,周圍一片綠草如茵,或者兵馬倥傯,除了需和父母解釋為什麼晚回家外,已經沒什麼值得稀奇。我看過幾千次地球毀滅,幾千次他又重生,而人們卻兀自對明天的選舉大驚小怪,我實在難以理解。
對於我而言這是首只有我聽得見的曲子,年紀越大我越這樣想,或許有些音符,有些色彩是人類一輩子也聽不見,看不到的。而我只是湊巧聽見了頻率超出人耳的音樂,我只要接受並且享受便行,犯不著強迫別人相信。
「你是從那裡來的?這裡的人都看不見你,很寂寞罷?沒有關係,我也和你一樣喔,這裡的人都不認識我,即使我在他們身邊,他們也都看不見我呢!」
我凝視著他鏡面一般大眼,以我和龍喝午茶經驗,這隻紅龍該已經很老了,暗沉膚色透露出歲月智慧,我以親吻他鼻尖做為禮拜。似乎明白我的話,巨龍噴出口悶氣,然後安靜地蜷伏在我腳邊。
我拿起書重新翻閱著,書頁在靜宓中發出沙沙聲,十一月的某日,我和一條龍在咖啡館一起等待雨季的暫停。
◇ ◇ ◇
因為討厭宿舍的夜生活和嘈雜,徐大的宿舍雖然是全臺北市最豐沛者,即使二年級也不至於被趕出去。台北人只要遷個戶籍照樣能夠抽宿舍籤,我便這麼做了,但搬進去第一天就發現同寢研畢學姊是個私生活很亂,又喜歡把用過的內衣物亂丟的女孩,於是除非遇上期末忙亂期,宿舍成了我拒絕往來地。
十點,我從咖啡館醒來時紅龍已經飛走,於是只好選擇回家。
進家門中庭時遇見社區警衛,他鞠了個躬後替我刷辨識卡開門。家在十一樓,唯一的好處只有視野不錯,有時會有攀著綠豆藤的王子順著窗臺上來,卻被過多的盆栽和寵物搞得翻落花園。所以我回家第一件事常是打開窗戶,看看有沒有王子又因攀岩用具不足慘遭滑鐵盧。
幸而今天沒有,我把房間的窗簾緊緊拉穩,讓滿室陰暗了下來。家裡一如往常空蕩蕩的,妹妹唸專門調教「有禮又知書」的私立女校(當初為了抗爭不去唸那所學校,掀起一陣家庭革命。),因此一到五都住校,母親是藥劑師,常值夜班;父親我則永遠弄不清他在做什麼,只是偶然在電視上瞥見他芳蹤。倒是這點我還略勝Kafka一籌,至少安靜在家是唾手可得――太過於唾手可得的。
筆記型電腦發出掃讀和BT下載完畢的吵雜聲,我的電腦通常一年四季開著,反正燒壞了還有別臺。電腦營幕上貼著母親公整的字跡:
「去參加醫院聯誼,會晚點回家,桌上有晚餐。」
坐下前我檢視了一下椅子,確定上頭沒有坐著某位來自小星球的國王。這才大著膽子摸來滑鼠,我從年紀很小時便開始寫小說,幾年前網路發達,給了不同領域不同興趣的人許多便利。對我來說網路只是另一個異世界,至多只是能進那個異世界的人多了點,我移動滑鼠,點了異世界裡常去的幾個站。
首先點入一個叫作「禮樂射御書數」的站,一年前發現這個站就因為他名字新穎,總比什麼「人間仙境」、「書蟲天堂」之類的俗名要引人注目。去了幾次後便決定納入我的最愛。名字取得宏大,其實也不是一般文學討論版,類別有奇幻、武俠、文藝、科幻和動漫討論等等,算是大雜繪型的網站。才開一年便吸引無數無所事事,偏又做著作家夢的年輕孩子蜂湧而入,成為網路上創作界一大網站。
「阿影,今晚有沒有空,上聊天室聊聊罷?」
「Shadow,這次星期天網聚你要不要去?有人說很想見你呢。」
才點進討論版,系統的訊息便照頭而來。都是一些裝熟的網友,反正異世界的守則就是這樣,裝熟,說謊,換名再分開,不斷重覆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詐欺世界。
所以我選擇在這樣的世界講故事,事實上百分之八十是我親身經歷,很奇怪的,在那個世界他們將我遇見龍,和哥布林喝茶的事情當作事實一樣陶醉,彷彿在那異世界一刻,就能暫時拋棄原有世界的成見。我從來沒想過要寫小說,一來所需耐力太大,二來我不是那種把失敗生命逃避到虛構世界之人。我一向都只是記實,只不過沒有人相信我在記實,那麼又怪得了誰?
「影,沒啦,看你上線很驚訝,最近太忙了嗎?我有看到你的小說喔,只是太忙沒時間看,寒假再來好好完食一下~~^口^」
又是一個裝熱略的人,笑臉真是個有用的符號,彷彿能掩示掉異世界彼端本人所有惡意和殆慢,我以「^_^」簡單回覆了所有簡訊,點入討論版搜尋我的――姑且稱之為小說。
禮樂站的奇幻版主是一個名叫「墮落天使」的人,幾年前寫了一部叫作幻劍什麼的系列小說,相當迎合現在年輕人的學園題材,因此一炮而紅,小小版內擠滿了各地而來的崇拜者和狂熱者。
我艱辛地從第三頁把我的「小說」挖出來,估計著差不多回應會掛零,因為以往幾次都是如此,但這回倒出乎我意料,回應數寫著一,雖然和零相去不遠,但箇中意義卻非凡。
「會是什麼人……」
對我這樣自耽自嗨,孤僻偏激的文字產生興趣?抑或只是偶然路過?該不會一點進去,竟然是什麼「錯字好多」,「排版請空行吧」之類的寒喧語?有人能夠了解我的世界嗎?有人嗎?問號把我的心臟填得滿溢,我發覺自己點閱的手開始顫抖了。點入才發現回應在最下頭,我飛快的滾著滑輪,以致滾過頭到最底也不知道:
「我看了妳的小說,感覺上主角很像是妳的分身,還有後續嗎?」
不寓褒貶,不像寒喧客套的「已讀,期待下文。」或者「快更新吧。」,也沒有那種自以為道學的長篇評論,連篇累讀,我對著螢幕呆然良久,才發覺自己滾過頭的滑鼠沒將發言者的名字納入視線,連忙往上滾了兩輪。一開始螢幕竟有些刺眼,好半晌我才看清那發言者:
2001-11月2日 19:23 級別:菜鳥 發言者:
「Hikari。」
- May 08 Thu 2008 16:34
聽不見的樂與看不見的畫 Dream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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