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式百年孤寂

聽不見的樂‧看不見的畫（一）

　　「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但我們不能因此把作家帶有自傳性的文學作品和作家的「自傳」等同起來。」

◇　　　　◇　　　　◇

　　我是月光邊境的鋼琴手
　　在樹林裡演奏
　　我是聽不見的音樂家
　　打孵化起 就徘徊在無聲的世界裡

　　你是日出心臟的畫匠
　　在沙漠裡作畫
　　你是看不見的藝術家
　　打孕育起 就迷失在黑暗的氛圍中

　　我在白天與黑夜的交界遇見你
　　讚嘆你從未看見的畫
　　你在豐郁與荒蕪的頃刻發現我
　　傾聽我從未聽見的歌

◇　　　　◇　　　　◇

　　1

　　「這位同學，請妳回答，這個案例要用那一條來主張證據排除？」

　　所以說我討厭徐州大學的隔音設備，不管我在那裡振筆唸書或寫東西，周圍總是有類似蒼蠅般般嗡嗡的叫聲，不是隔壁老師上課麥克風造成的超音波，還是對街偶然呼嘯而過的選舉車，一但拿起筆來，頓時便覺世界在和我作對。聲音、尖叫、竊竊私語，像鑽子一樣潛入我腦海裡；所以在看Kafka的＜Metamorphosis＞才會如此感同身受。喔，拜託，讓我變成甲蟲，或者殺了我，讓那該死的聲音停止吧！

　　「同學，我說請妳回答這個案例，妳聽見了了嗎？妳叫什麼名字？」

　　周圍響起竊笑聲，聲量大到我無法單純地忽視他是噪音，但是視線不聽話，他離不開我手中那疊接近完成的稿紙。於是我決定順從他的渴望。直到猛一陣大力侵入我一人的世界，原子筆在蒼白紙面上逸出優美拋物線，轉頭見到熟悉的友人似笑非笑地推推我，右手一指臺上，剛開始我還以為他是RPG裡單一型化的指路NPC，直到背後笑聲又響，我才順著他的指示看去。

　　這一看效果真大，幾乎立刻從幻想世界遁回現實的藩籬――刑訴教授？難道我現在正在上課？腦子一片混亂，或許是這樣沒錯，我一向有早到遲退的習慣，認為睡眠是一種浪費生命和靈感的行為，所以徐洲大學門一開我就鑽過一群打太極的老人，撿了十點要上課的教室坐下來埋頭整理昨晚的稿子。難道一晃眼十點了？我用不可思議、彷彿看見外星生物的眼光瞅著教授，亟需時間來收驚。

　　「是……法律系法學組二年級，傅晚晴。」

　　「我問妳第五次了，這個案例要用那一個條文排除證據，還是不排除？」

　　刑事訴訟法教授是個偏激的教授，他一向堅持自己教學法是世界上最完善、不受文字和偏見居束的，殊不知他的見解本身便是一種偏見。所以明明不是Seminar的課，他卻喜歡在課堂上大量互動，臺灣的學生百分之九十九點不喜歡舉手發言，於是刑訴課就變成踩地雷，教授在名單上到處踩，學生等著推上刑臺。出席率大增，或許也是他使用已久的陰謀之一。

　　「什……什麼案例？」

　　「黑板上的案例。」

　　感覺上這位年輕的教授快要失去耐性了，翻了一下名單，他翻出掌握我生殺大權的出席點名單兼日常成積表，用原子筆勾起我的學號。比起徐洲大學其他老師，刑訴王教授真的很年輕，頭沒有禿，眼鏡是新款的，也不會綁著蝴蝶結到處跑，比起一些光是他站在臺上，我便擔心地預備電話叫救護車的尸居教授要好得多。黑板？黑板在那裡？我飛快扶穩眼鏡，補捉教室那一頭的模糊字跡：

　　　　某甲在路上遇見警察，警察發現該名嫌犯疑為三年
前某案之連續殺人犯，於是一湧將之拖回警局，到警局
後並不施以暴力刑求，而是好言相對，對嫌犯百般勸說
其改邪歸正。拘留三小時後嫌犯大受感動，全盤供出三
年前所犯殺人謀財過程。試問：證據是否排除？

　　「這可不可以適用一五八之四？你有沒有帶法典？回答我這個就好。傅同學。」

我愣了一下，本能地脫口而出。「可是這不可能。」

王教授也跟著愣了一下，「不可能什麼？不可能適用一五八之四？」

「不是一五八之四的問題，」其實我根本沒背一五八是那一條，多半是證據排除的相關條文吧？

「那個歹徒某甲會不會太笨了？好不容易逃了三年，在路上遇到警察什就應該逃跑了，就算不幸被帶到警察局，也應該抵死不承認，殺人謀財的人通常膽量識見都不小，走江湖經驗一定也很豐富，怎麼會因菁英階層幾句話而大受感動，所以我說這個角色不合邏輯，前後個性矛盾，需要修一修才好。」

　　我真可憐教授，想笑也得維持矜持，後面班上早像掀開的沸水鍋一樣。這些人平時叫他們公開發言龜縮得和冬天溫度計一樣，等到起鬨時又是一流，不少人湊趣地鼓起掌來，王教授好半晌才有機會重新發話。

　　「好，某甲的確很笨沒錯，但如果他真的這麼笨，警方握有他的犯罪證據，那是不是可以排除掉？」

　　「自白修法後並不能當作證據，如果沒有實際可滋證明某甲犯案依據，那麼某甲也會因證據不足而不允起訴。」

　　「假設他有！他在自白時順便把當初犯案的兇刀，繩子等等全供出來，這樣可以嗎？」

　　「那他還真是個奇怪的人，在路上被捉到是意外吧？這人竟然隨身帶著三年前犯案的兇刀和繩子，莫非他本來就想去警察局自首？而且還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三年前就計劃三年後要去自首，才會把這麼危險的東西保留到現在。」

　　教授看起來想哭，法十六教室則早喧鬧成一團。

「傅同學……這是案例，不是在寫小說好嗎？好，假設他有一天起床，突然覺得想要帶著當初藏來當戰利品的兇刀和繩子在身上，然後也交給警察並經確認了，也承認罪狀了。請問證據要不要排除？」

　　「這個人神經有點問題，是不是需要檢視一下他在下手時是否心神喪失，如果真是這樣可以免責不是嗎？」

　　看得出來王教授終於放棄了，我一直認為自己在邏輯思考層面還算出色，至少白馬非馬也還懂得，不愧是法學院的教授，他以僅存理志做最後掙扎：

「不討論他是否心神喪失，我只單純請問妳，如果有人現在把你拖到警察局，用任何方法讓你供出妳曾做過的壞事，這樣這個證據有沒有用？比如我現在把你藏下桌面下偷寫的東西拿出來後，發現那竟然是走私毒品的交易文件，那證據要不要排除？」

同學果然是無良之輩，後悔不應該貪圖教室前面風涼好睡，竟然被他瞧得一清二楚，我連忙把稿子往抽屜裡收了收。好在王教授也不再為難我，或許可以說是終於拋棄有教無類的理想，在點名單上自動歸列為外星生物後轉移希望於他方：

「那邊那位同學，你認為要不要排除？用什麼方法排除？」

「教授，我認為要排除，但不是適用一五八之四，而是毒樹果實原則，因為他取得自白的程序並無使用強暴脅迫，而是出自犯人自我意願，但是使犯人前來做自白的原因行為卻是違法……」

「很好，旁邊的同學，同不同意他的見解？……」

　◇　　　　◇　　　　◇

　　「晚晴！妳跑那麼快幹嘛？」

　　兩個小時的課如我預料在一面混沌茫然間渡過，接下來的課應該是犯罪學？而是保險法？其實法律的課程對我來講都很類似，法條、法條解釋、法理適用、案例探討和實務操作，千篇一律，無聊透頂。唯一有趣的是老師講笑話的時候，你可以從中發現法律系教授是多麼無趣的一群生物，終其一生不知田中芳樹為何物，更別提海賊王或烏龍派出所。

　　「晚晴！你剛才真是酷斃了，竟然敢和老王講這種話，我以為老王一定會生氣叫妳交報告，真是太帥了！」

　　說起這位損友倒是這貧脊學校唯一有趣的事物之一。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叫他饅頭，只因他穿白色衣服很好看，臉蛋又圓滾滾很好戳，有天有個同學脫口而出喚他饅頭，於是所謂綽號就是這樣誕生，然後真名便被哭泣著遺忘在角落裡。

　　「他自己叫我們跟他互動的啊，所謂互動不就是這樣嗎？」

　　「妳不是說上課不點到妳絕對死不發言，考試除非改錯絕對死不提問嗎？」

　　「所以是他先點到我啊，既然被點了就要多講點話，否則我稿紙不就白被畫了？」我的手書整頁被墨漬掩過，到現在還肉痛。好幾次叮嚀饅頭叫我時要輕聲細語，但顯然對方沒有輕聲細語的細胞。

　　「不說這個，你不是說星期六要跟我一起去CW（Comic World）？」

　　「……不是「開拓動漫祭」嗎？」

　　「哎呀，現在到處都辦這種同人漫畫展，早在八百年前就搞混了，上次開拓還和SE的CW一起辦，一個在體育館三樓一個在二樓，搞得大家都不知道手中的票屬於那裡，想當年師大場CW4我們cosplay GW裡迪歐和希洛那年，還沒幾個人知道有這種活動，現在想想還真懷念……」

　　「這個禮拜六嗎？我不能去耶，早上要補德文，然後下禮拜三要交紅樓夢導讀期末報告，一萬五千字，我一不小心寫了兩萬多，正苦惱要刪那裡說。」

老實說現在CW辦得場次太多，而且又都在徐大巨蛋體育館，親近則生輕慢之心，加上也老大不小了，我實在不怎麼有興趣：

　　「而且主辦單位太賊了，只去一天也一定要買含兩天票的場刊，最近家教學生剛考上大學，我被解聘了，很缺錢。」

　　「哎喲，別這麼說，要不然我跟你share票，我去星期六，你去星期天，我們再來交換照片和戰利品，這樣好不好？」饅頭圓滾滾的臉看起來誠懇極了。

　　「那借我Hellsing的DVD。」條件交換，否則休想叫我多花75塊錢看一群御宅族追著短群低胸妹妹拍照。

　　「成交。」饅頭倒也很爽快。

上課鐘響來得特別快，法學院廁所又只有那一千零一間，看來這節課是來不及去解急。擅自判定下節課應該是犯罪學，我掉頭往法二三疾走，揮手和饅頭道別：「我先走了，把票藏在老地方就可以了吧？」

　　「嗯，沒問題，對了，還有鮭魚啊……」饅頭倒是很少像一般手帕交般常叫我綽號，或許我就是長得一副不容貌犯正經八百臉孔，以致從小到大，會當著我的面叫我綽號的人幾希。

　　「嗯？幹嘛？」

　　「那個，喔，沒事。」好友欲言又止，我露出疑惑的目光，很少見到她有這種眼神：

　　「沒有啦，覺得你最近看起來很忙，到那裡都形色匆匆，問你一下而已。」

　　「喔，沒事啦，可能是雙修學分比較多，畢竟是二十六學分啊，唯一好處是不容易被二一，現在星期一到五都排滿了，期中考也快炸掉了。」我用一般寒喧的答案說道，雖然這裡頭隱含的辛酸刻苦確是事實。

　　「這樣就好，那，待會保險法課堂見，我先去餐廳買顆茶葉蛋。」

　　望著饅頭在長廊末端遠去的背影，我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感受，好像我不屬於這塊土地，不適合這個鐘聲，不適合坐在這教室裡，不適合手中抱著這本作滿標籤之綜合小六法……好強烈的違和感；

以前聽醜小鴨的故事沒有感覺，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所謂異類是怎麼樣的痛苦。醜小鴨尚有銳變成天鵝一天，對我而言，卻是醜小鴨落到天鵝群中。天天擔心這層法律菁英的殼被拆穿，會被一腳踢出天鵝群中。

　　為此，我長長嘆了口氣：

　　「原來下堂課是保險法不是犯罪學，差點又要跑錯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