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寧靜的御花園裡,一隻銀魚從波濤中翻騰出水,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長廊上的宮婢紛紛下跪叩首,迎接自橋礅上漫步而來的人。那是個極美的青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一身明黃帶穗龍紋宮服,頭上珠玉禮冠,皮膚既細緻又白晰,身段優美不似凡人,凝望池魚的雙眸深邃醉人,只是抹不去其中深藏的憂鬱。
「皇上……又來了……今天已經第四次了啊。」
「真可憐,都已經三年了,皇上還是……」
無視於周遭的絮語,青年在眾人悲憫的目光中往池間橋樑走去。池的中央是間小小的屋子,高架在池子上,兩旁用形置厚重的玉石築成月形橋,拱得草屋彷彿置身銀河頂端。
月橋下,一片春波綠,滿池的魚兒不知人間愁苦地價日悠遊。
草屋本身蓋得相當簡樸素雅,簡單的稻穗房頂,隱約卻有種悲傷肅穆的氣息,教人不敢擅進。
青年掀袍緩緩跨入,目光觸及草屋中間的床榻。
榻上躺著一個人,若不是胸口還有些許起伏,恐怕誰都會以為那是個死人。清秀的眉目依舊優美如畫,雙頰卻因沉睡而凹陷,皮膚蒼白的近乎病態,雖然每日派人細細擦拭和照顧,骨瘦的身材仍教人看著心疼。
「小皋,我又來看你了。」
輕輕在床榻邊拉了把椅子坐下,彷彿已這麼做過千次萬字,青年熟練地拉過男人修長的五指,一隻隻用剪子替他修理著指甲。
只有這時候,他才不是統御萬千黎民的帝王,不是皇朝所愛戴的新皇,而是眼前男人一個人的李夔。
「小皋,我十八歲了,母后向天下召告,從此由我親政,而她退居後宮,你真該看看那天的典禮,階梯下跪滿了朝臣,說多盛大就有多盛大。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罷?你只比我小兩個月而已,記得嗎?小時候你總為這事懊惱。」
修理著月牙似的指甲,李夔輕輕一笑,對著一無反應的唇低語:
「這三年來,世事變了好多,我也變了很多──哎,都是老生常談了,你一定聽膩了罷,沒辦法,政事就是這樣,沉悶而單調。自從三年前凌府抄家後,凌伯父見大勢已去,你出事之後沒過幾天,他也在獄中自殺了。」
「我登基以後,本來想赦免霄哥哥的罪,畢竟凌伯父已經死了,什麼罪也該一個人償就夠了。旦一來母后反對,二來霄哥哥也不願再長留京城,竟自請流放邊疆,我實在沒辦法,想伯父死了,寧夏也走了,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麼荒涼的地方,也不知該怎麼過。小皋,我說實話,你別生氣,其實我從來也沒恨過霄哥哥。」
修理完十指爪甲,李夔放下方皋烏黑的長髮,久未滋潤的頭髮顯得乾澀,襯在蒼白的臉頰上更顯淒涼。李夔心疼地輕輕撫著,拿梳子一縷縷替他梳開:
「寧夏死得那樣慘,我心裡也發緊。她被自己放的火燒死在凌府裡,雖說也是罪有應得,但小皋,妳知道嗎?杵官去驗屍的時候,發現寧夏手裡緊緊揣著一樣東西,她燒的全身都焦了,就只有那東西被她保護得好好的──就是繡給你的綠荷包呢。」
將額髮一絲絲分開,撂到方皋耳後,露出他修長靈動的睫毛。那雙眼依舊固執緊閉,多少年來,李夔總緊緊盯著那雙眼簾,盼望他能打開一絲縫細,然而這希望總是落空:
「從前盛極一時的方家,現在也沒落了。三年前方介以為他的劍殺了你,在禁衛抓到他之前就自殺了,小皋,或許你不相信,但我想方大人其實是愛你的,只是他……表達方式有些不妥當罷了。」
「後來,母后雖沒有抄了方家,還把當家的位置名義上移轉給了你,但事實上方家走的走散的散,連方介的母親老太君也病死了。如果父皇復生,看見如今的光景一定會很驚訝罷,當年令他頭痛不迭的敵人,竟在兩三年間,因為各種原因相繼滅亡了。」
低下首來,方皋的呼吸是那樣平穩,又慢又細,好像只是偶然睡著了,過幾個時辰就會醒來,笑著跟他說聲:「小夔,午安啊。」但他盼這聲呼喚盼了三年,方皋沉睡依舊,而他等待依舊。
「失去這些有力的朝臣,一開始確實是很辛苦。權臣不是扳倒了就好了,很多空缺還要待人填補,母后召開了好幾次恩科考試,拔擢人才,訓練新官……好多好多事情得做,舊的皇朝勢必要消失,我們得擔負起建立新朝廷的責任。小皋,你記得嗎?以往你總叫我要做個好皇帝,每回我貪玩,你總教我認清太子的本分。」
五指在方皋胸膛上逡巡,李夔揚起一抹苦澀的笑容,食指緩緩往上移動。在頸子上一撫,那裡有道淡淡的紅色傷痕:
「現在我當真當上皇帝了……小皋,你不想看看嗎?看我做皇帝的樣子,唉,你還是會罵我吧,我總是惹你生氣……」
輕輕在方皋胸前伏下,雖然好幾次被現在身為太后的炎芳制止,李夔還是每回都偷溜來草屋,伏在方皋胸前睡上一晚。一方面只有在這裡,他才能睡的安穩,另一方面,他不想方皋有朝一日醒來,旁邊卻看不到任何人。
三年了,他一直相信方皋會醒過來。而這希望隨著時間越來越是微薄,當年在刑臺上,方皋毅然撞劍自刎,或許是方介也嚇著了,因此拿劍的手偏了一偏,長劍沒有傷得太深,但也在方皋胸口到頸子間劃下很大一道口子。
李夔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方皋血如泉湧,在太醫趕到前便昏了過去。御醫們七手八腳的止血,抬回宮廷上藥,診治,用盡了各種珍貴的藥石,然而傷是漸漸痊癒了沒錯,但方皋從此一睡不醒,李夔怎麼哭怎麼叫,方皋也全然無動於衷。
「你看,我知道你喜歡看魚,替你搭了池上的小屋,只要憑著月橋欄檻,每天都能和你一塊看魚。一看魚,你就不會再生氣了……」
三年來他動用皇帝特權,從皇朝各地請來了無數名醫,卻沒有一個有辦法救醒他。方皋的靈魂彷彿遁入另一個世界,再也不在屬於人的空間逗留。
「小皋……從今以後,朕絕不會再惹你生氣了,我會好好唸書,做好份內的事情,所以小皋……我求求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好嗎?再和我一塊看魚好嗎?小皋……朕求求你……」
難以自己地抱緊那毫無反應的胸膛,李夔終於痛哭失聲。太久了,太久太久的等待,永無止盡的等待,有時候李夔甚至寧可方皋當時就死了,就不會留下一個沒有希望的希望,讓他在這裡苦苦哀求,卻又得不到回應。
只是……如果方皋當年就去了,自己還會茍活嗎?
如果不是方皋留下這個希望,恐怕今日皇朝,就不會有他這皇帝了。
◆
七天後,方皋十八歲的生日悄悄來臨。
由於幾乎沒有剩下的親人,在草屋舉辦的小壽席極為冷清,卻都是皇朝最重要的幾個人物。
李夔自是不必提,還有太子妃──現在是皇后的炎鸞,三年的洗禮令她出落的更為成熟美麗,雖然冰冷依舊,但儀態大方,處事英明,很快就獲得全後宮的敬重。只有李夔知道她暗流首領的身分,而她也以妻子和暗流的雙重氣度,悄悄輔佐著她的丈夫。
而那棵曾經救過方皋的大樹,已被列為御花園重地,李夔並且頒下聖詔,除非皇朝滅亡,後代子孫世世代代不得砍伐此樹。
出席的還有炎芳,雖然已是日薄之年,今日的太后仍有往日威嚴。坐在木輪椅上由宮婢推著進屋,她和李夔一樣,慈愛地看著兒子昔日的情人。
「小皋,生日快樂。」
簡單的壽糖,還有壽糕,做成李夔記憶中方皋喜愛的樣式,還有幾盞小酒,雖然明知方皋無法自己吃,李夔還是形式地送了完整一份到他的身邊。
皇后和太后也都舉起了盞子,三人相視笑了笑:
「陛下,如今方皋就和你一樣老了。」
「呵,母后在這裡,怎麼能言老?」
本該是歡欣鼓舞的壽席,屋裡三人卻都笑得有些勉強。對於兒子三年來守著方皋,炎芳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心裡卻十分明白。
「夔兒,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知道母親的意思,李夔又望了方皋一眼,隨即挪開視線,緊緊咬住下唇沉默。
「你總不能……一輩子這樣守著他。你還有你的人生,還有鸞兒。」
「母后,方皋沒有死。」
「他沒有死,但也和死了差不多了,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肯放棄?」
「小皋一輩子不醒,我就一輩子不放棄。」
見兒子的神色堅定,黑色的眸透露著李家獨有的固執,炎芳終於嘆了口氣。
「方皋要是還有知覺,看見你為他等的這樣憔悴,他會怎麼想?」
這話說得李夔渾身一顫,轉頭又看了看方皋。緊閉的眼依舊緊閉,沉默的朱唇依舊沉默,還有知覺?小皋?若你還有知覺,又怎忍心看我一日日等你?
「母后,如果今天是我昏迷,你也會這樣等我,不是嗎?」
握緊方皋的手,十隻手指頭在草屋昏暗的燈光下纏在一起,彷彿向世界宣示著,炎芳老邁的身體輕輕一振,頓時也說不出話來。
「小皋他……一定也很想醒來的,他在努力著,在千山萬水裡尋找我。如果我這時候放棄他,他又怎能尋得著我,又怎能和我重逢?」
炎芳望著兒子,眼楮裡已泛起些許陳舊的水光,她又何嘗不想要方皋醒來?只是這種等,不止等的人痛心,連看他等的人,也痛心。
正想再說些什麼,忽聽炎鸞輕呼一聲,驀地自草屋中站起身來。
「太后娘娘,陛下,請伏低身子,有刺客。」
炎芳聞言輕顫了顫,隨即鎮定下來。三年來她們不是第一次遭遇刺客,孤兒寡母的,又平白滅了兩個曾經權傾皇朝的家族,不可能不惹來小人怨恨。
好在李夔武藝一天天精進,又有炎鸞在側,幾次危機都能迎刃而解。
「沒想到,這回竟敢趁小皋的生日過來。」
從身邊抄起一把長劍,李夔的眼神冰冷起來。三年來他學會了很多,除了政事,更多的是身為王者狠辣果決,只有在方皋面前,他才會恢復昔日的天真。
「陛下,請您保護方皋和母后,妾出去掠陣。」
「小心。」
夫妻倆互相點了點頭,三年間她們不乏並肩作戰的經驗,已經培養出極好默契,護著母親往方皋的床榻退後一步,炎鸞正要掠出,冷不防轟隆一聲,竟是什麼爆炸的聲音。
「竟然用雷火彈?」
燒紅的房頂迸出點點星火,很快地泛濫成災。炎鸞大叫一聲,慌亂間只抓得著炎芳的手臂,將她拖離著火的草屋,轟隆,又是好大一聲巨響,草屋單薄的樑柱塌陷,炎鸞的朝屋裡大叫起來:
「陛下!」
抱著炎芳無法自由移動,炎鸞咬牙將太后拖至橋頭,讓她倚柱歇息,百忙間朝池邊一看,卻見守衛的禁衛軍一個個被放倒在地,不少宮婢也深受波及,被雷火彈炸傷了手臂。花園的矮樹叢裡,一群黑衣人迅速地移動著,當中一人手一揚,又是一枚著火的擔子飛向草棚。
「陛下,你沒事吧?你們這些逆賊──」
揮舞著長劍斬去火彈,炎鸞唾去口邊鮮血,正要回身去救,其中一個黑衣人竟猛撲向前,長劍相交,擊出火花來,瞬間照亮了夜色。
「鸞鸞!」
身後的聲音讓炎鸞一喜,勉強回頭看去。卻見李夔緊抱著方皋,額上被炸得飛濺的草絮劃傷而鮮血長流,站在岌岌可危的橋頭遠望著自己,顯然也為她的處境擔心。
「陛下,你快帶著太后走,到有禁衛站崗的地方去!」
明白炎鸞的意思,由於不希望有人來打擾方皋,這個池中草屋本來禁止進出,只有少數的禁衛和宮婢照顧,所以警備比較鬆懈,否則也不會輕易讓刺客入侵。轉身正要離開,長劍的星芒卻讓李夔和刺客打了照面,前者有些迷惑地瞇起了眼:
「你是……什麼人?」
奮力揮去炎鸞的劍,黑衣人低沉笑了兩聲,舉手指向李夔,掌間竟又是枚雷火彈:
「昏君,今日我要為我家主人報仇!」
「你家主人……是誰?」
驀地扯下面上黑紗,一張清秀可人的臉出現在夜風中,李夔忽然想起來了,方介入斂的那天,的確有兩個男孩忽然撲過來,在方介的棺木旁哭得死去活來。其中一個當場自刎,另一個卻從此沒了蹤影。
「你是方介的……孿童?」
「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總是待我們很溫柔,我們從小就給人販子賣了,是主人帶我們回方家,讓我們衣食無虞,教我們如何讓自己快樂,是主人給了我們新生命!而你這昏君,還有那個下賤的男妓,竟然害死了主人!我非為主人報仇不可!」
「你說什麼!」
污辱他可以,李夔從不容許人污辱方皋,三年來不知有少人上諫過方皋的事,當中也不乏對方皋污言穢語的抵毀,這時溫和睿智的帝王就會變了個樣,那些人的下場令平常輕視年輕新君的臣子也都膽顫心寒:
「朕不許你這樣說方皋!」
「我就偏要說!我們……我們有那一點不如方皋了?偏偏主人總心繫在他身上,跟我上床時,嘴裡也總唸著小皋小皋……甚至還為了他死去!主人都死了,為什麼這男妓還不死?我要你們都去死!」
「陛下!」
來不及制止,緊握手上的雷火彈一甩,正中李夔和方皋所立的橋礅。轟隆一聲,粉碎的橋柱伴隨李夔的體重往下沉淪,炎鸞失聲驚呼,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李夔連同方皋一起落入水中。
「哇哈哈哈──去死吧,去死吧!為主人的屈死償罪──」
仰天長笑,黑衣人正自瘋狂地擺動雙手,冷不防炎鸞憤怒中一劍遞去,登時果決了他的性命。園外傳來禁衛著急的腳步聲,樹林中剩餘的黑衣人一陣騷動,還沒來得及回頭,已給趕上的禁衛軍一一就逮。
「陛下!陛下!方皋……你們在那裡?你們沒事嗎?」
不顧橋塌後煙霧瀰漫,及時將滑落的太后接牢,扔給身後的禁衛軍,炎鸞拋下長劍,跳入池子裡尋找李夔身影,水面上盡是載沉載浮的稻草和石礅碎片,炎鸞憂心如焚,撥著水又叫起來:
「陛下,陛──」
著急地揮開一束本來應是房頂的藺草,炎鸞總算鬆了口氣。池邊依偎著兩影子,似乎受了不輕的傷,李夔的肩頭盡是鮮血,靠在池子較淺的角落,半閉著眼睛,手中依舊緊緊揣著昏迷不醒的方皋。
「鸞……鸞?」
「陛下!太好了,臣妾立刻就叫……」
「不,不……你先救……小皋上去……我怕……怕湖水冷,凍著了他。」
炎鸞聞言又好氣又好笑,都到了這種關頭,李夔竟還擔心一個半死人冷不冷。自己難道就不會冷嗎?涉水往李夔走近,炎鸞本能地想探看丈夫傷勢,卻見李夔搖了搖頭,驀地將方皋搡向他懷抱:
「帶小皋……出去……先……我現在……動不了……」
「陛下,你說什麼?」
水波將方皋的身體緩緩推向皇后,順手接住了方皋,炎鸞卻被李夔的話嚇得呆了。
「我的腳……跌下來時……應該是……摔斷了。快點……快帶小皋出去,我自己會……想辦法……橋墩……快塌了……」
「陛下……不可以,你快出來!」
李夔說得沒錯,炎鸞正試著再向前一步,卻聽頭上轟隆兩聲,橋樑又向下塌了一寸,無數的石子和飛灰遮住了視線,炎鸞瞬間失了李夔身影,頓時也顧不得方皋了,扭頭朝還在岸頭忙亂的禁衛軍大叫:
「來人!來人啊,陛下……陛下還在池子裡!快來人啊!」
聽皇后如此淒厲的叫喚,很快吸引了禁衛軍的注意,幾個較機伶的立時就奔了過來,七手八腳地將炎鸞先拖離池畔,炎鸞卻甩脫了他們的手,重新躍入湖中:
「不要管我,陛下在那裡,他動不了,會被落石打中的,你們快去救……咳,咳……」
下面的話被灰石嗆得一咳,頓時不成語句,雙目也給嗆出了淚光。
幾乎同時,一道黑影忽地掠過炎鸞身畔,掠入即將倒塌的橋礅下方。
「什……麼?」
轟隆轟隆,池橋在漫天巨響中沒頂,玉石造成的橋柱激起大量水花,池魚紛紛朝兩側閃避,高架在池間的草屋也幾乎完全消失,煙灰和稻草遮蔽了視線,炎鸞吸了口氣卻吐不出來,只是呆然地望著煙霧彌漫的池畔。
「陛下……」
塵埃落定,池塘的彼端,被大量的落石填得乾涸。池水盡處,卻依舊悄立著兩個身影。
「啊……」
雙手掩住口鼻,鎮定如炎鸞,也必須這樣才能防止自己哭出聲。仍舊是一人抱著另一人,這回昏迷的人與清醒的人卻交換了。
打開睽違三年的黑眸,方皋凝視著懷中的李夔,在池中緊緊地相擁。
「小夔……」
微不可聞的低喚,久未使用的喉嚨乾澀,聽起來不像是記憶中的嗓音。但炎鸞不會聽錯,李夔也不會聽錯,那是他們等了三年,以為永遠等不到的呼喚:
「小夔,我是小皋……」
以唇湊進被水濡濕的臉,印象中的小太子成長許多,方皋越湊越進,池邊的禁衛都安靜下來,和炎鸞一起瞪大眼睛。乾澀的唇摸索著熟悉的體溫,往李夔顫抖的唇畔挪移,越貼越近,越近越顫抖,終於,四片唇輕輕地幅合在一起。
畫面彷彿是靜止了,在炎鸞屏息聲中,池中傳來一聲淡淡的嘆息。
「這回,水是真的乾了……小皋……」
靈動的黑眸,在漫天水煙中睜開,似乎要將眼前的人臉仔仔細細看過,真奇怪,三年來日夜反覆觀看的臉龐,只差睜開那雙眼,只差打開那片唇,李夔竟感到陌生了。
他又多久沒見到他?李夔這才知道,他有多想念活生生的方皋。五指顫抖地向上,觸摸方皋被水濺溼的面頰,然後,再一次擁抱,再一次擁吻。
再一次,相濡以沫。
「你去那裡……你去那裡了?小皋,你知道嗎?我等你等的心都碎了,累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小夔,你相信嗎?我夢見自己變成了魚,就在草屋下頭的池底,我每天看著你來,每天看著你去,看著你在我身邊說話,看著你在我身邊哭泣……小夔,我真的好急,我想跟你說,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不要忘了我,我就在下面等你,一直等著你……你相信嗎?我真的變成了魚……」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將方皋摟得更緊,李夔緊緊地箍住他後頸,淚,重新填滿了池水:
「我不相信……什麼來世,不管你來世會變成什麼,不管我來世會變成什麼,不管來世我們找不找的到彼此。我只要你的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我們以人的身分,相愛,相惜,同老,同死……誰也不是魚,誰也不能離開彼此!」
下面的話已給對方的唇吞沒,舔乾李夔的淚水,方皋選擇以沫填補。包括逝去的光陰,包括乾涸的池水,包括……他所虧欠的一切一切……
「我明白。」
已經夠了,做魚的滋味,他已經嘗盡了。
做人的滋味,他卻還有些懷念。
盡情地濡溼對方的唇,方皋靜靜地笑了:
「我這次是真的……明白了……」
今生今世,他將從此做人。
今生今世,他將和他一起做人。
泉涸地裂,山崩天塌,無怨無悔。
─泉涸‧全文完─
- May 06 Tue 2008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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