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
◆
對方皋來講,坐牢並不可怕,反正他以往的生活就像坐牢一樣。
再說天牢的環境,比起方介以往關過他的狗籠之類得來說,已經算寬敞舒適很多。因為天牢關得大多是朝廷重大欽犯,多採隔離管理方式,方皋並沒有機會看到傳說中和他一起下獄的凌霄,他的囚室四下都是封閉狀態,只最上方有個小窗子,可以讓獄卒送飯送水,除此之外連牢門都是密不通風的。
只是再嚴密的牢房,也關不住獄卒貪婪的眼光。
以往方皋有過一次坐牢的經驗,有一回他給方介整整禁食七日,實在餓得受不了,逃到街上去偷了路過攤飯的包子,恰巧給巡查的官爺逮到,見他面容憔悴衣衫襤褸,也認不出他是方家的二公子,不由分說便拖近衙裡先押起來再說。
才關押不到一時辰,獄卒就耐不住他誘惑,壓著他一個個輪姦起來。雖然事後很快被方介救回,那些獄卒全給方介剁得連殘渣都不剩,那時的恐懼卻仍舊留在方皋心頭。
沒想到,他這輩子還得再承受一次同樣的恐懼。
那些天牢的獄卒似乎對他特別有興趣,他對被侵犯早有心裡準備,但他們似乎不打算那麼快享用他。
先幾天是用鞭子,再下來是用夾棍和倒吊,最後那些人拿出烙鐵來時,方皋終於流下絕望的淚光。方介雖然盡其所能地折磨他,但醫術同樣也很高明,總是很小心地不在他身上留下傷痕,就是鞭子也用無聲無影但痛徹骨髓的那種。
那天,一枚燒紅的鐵塊在他背心留下永久的烙印,第一次承受那種痛苦,他嚎叫的啞了嗓子,直倒失去意識,背上已多了七八個同樣的傷。
現在,他連外表,都已無法再偽裝乾淨了。
「進去。」
今天他們又想了新花樣,拿燒紅的針去刺他脆弱的大腿內側,聽他聲嘶力竭地哭泣,又笑著改拿稍稍降溫的針擺弄他渾圓,看著他在痛苦中因強烈刺激而搏起,再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令他得不到發洩又疼得發慌。
就這樣周而復始,直到他終於受不了折磨,在熱針刺向他分身時慘叫著暈過去。那些獄卒才笑著輪姦了半昏迷的他,隨意替他上了點藥,這才放過他扔他回牢房。
地面的清涼讓他稍微恢復了意識,全身仍疼得像火燒一樣,方皋強撐著倚牆而坐,就快了,他在心底告訴自己,他聽見獄卒調侃他,說這已是他最後一日。行刑應是在明天午時,據說,將由他哥哥親自監斬。
但他不怕,他只覺得鬆了口氣。小時候好幾次,被折磨到受不了時,他都想著要是死掉該有多好,現在當真要死了,他反而沒有感覺了。
沒有感覺,從心底到身體,連感覺痛的權利也被剝奪。
「夔……」
只有當提到這名字時,他死絕殆盡的細胞才有些許活絡。
他猜得到,李夔現在一定比他還難受。自己對他說了那些話,又為了他的命而被柔王下令處死,方皋猜想李夔現在必定心如刀絞。
但他又能怎麼樣?如果對他溫柔,他只會更痛苦。
只有殘忍一點,才能盡快斬斷這段感情。
只有殘忍一點,他們才可能彼此解脫。
天知道他有多想再見李夔一面,但柔王謝絕了任何與他會面的要求,當然也包括李夔,大概害怕他會亂說話罷?為了換取太子的解藥,皇上竟不惜處死無辜,這事傳出去對皇室清譽大有損傷,這點方皋也非常清楚。
就算見了面,又能怎麼樣呢?
生離死別,他並不擅長。
就讓他,靜靜地走罷……不,方皋自嘲地笑了一笑,處死他的場面應該很熱鬧吧?背叛皇室的方家次子……方家的孽子……皇朝的蛀蟲……會有多少人向他扔石頭,拋熱水呢?方皋忽然想像起那場面來……
「看來你開心的很嘛。」
戛然止住笑聲,方皋的心臟漏跳一拍,驀然回頭望去,手腳上的鐐銬也跟著一響。
原先一無縫細的牢房,不知何時竟滑開一枚漆黑洞口,因為接合是如此巧妙,現在少了一塊,反而給人原本就該如此的怪異感覺。
洞口站著的,不意外的是炎鸞。
「妳……怎麼會……」
雖然見識過她不少本領,能這樣堂而皇之溜進地牢,方皋仍有些敬佩。
「這是只有暗流才知道的地道,畢竟要保護王者安全,不知道這些地方是不行的。」
「妳來做什麼?救我出去嗎?那些熱心獄卒可是每過一時辰就會查房一次的。」
不可能單單是為了看她罷?方皋的心中狂跳起來,還是太子出了什麼事?
「我來看你。」
對方的回答卻很正經。
「謝謝,我很感動。」他一哂。
「還有順便問你一些事情。」
方皋眉一挑,炎鸞的神色竟然有點嚴肅起來。
「我問你,你愛不愛太子?」
「你什麼時候也關心起別人的感情來?
被炎鸞刺在痛處,方皋瞥過了頭。這女人是專程來諷刺他的嗎?
「現在我有時間說愛嗎?」
「與時間無關,就算你明天就要死了,也無關乎你的真心。」
「炎姑娘,我沒有資格愛小夔。」
他苦笑著,將戴著鐐銬的兩臂埋入膝蓋中。
「從我認識他開始,我就一直在傷害他,炎姑娘,我是個自私又卑劣的人,李夔是這麼的相信我,而我卻……只因為想自保,就不斷地背叛他,令他傷心。即使跟他在一起我,我想的永遠也只是如何讓我自己快活,如何讓我……能在安全的情況下,得到太子的一切。」
炎鸞沉默地看著他,方皋撫撫額髮,眼角已淌出淚光:
「炎鸞……你明白嗎?我……打從一開始,就是沒有資格被愛的人。」
「你錯了。」
表情依舊木然,炎鸞斬釘截鐵的語調卻讓方皋驀然抬首。
「所謂愛,不是那麼膚淺的東西。當我說愛一棵樹的時候,我愛的固然是他的枝葉,他的紋理,他挺拔的枝呀,他所有美好的一切。但在我愛這些事物的同時,也代表了我會包容他的病蟲,他的落葉,他的衰老與死亡……如果我不能做到這點,我才真正沒有資格說我愛它。」
雖然比喻有點不倫不類,方皋卻明白她的意思,一時怔愣:
「我問你,方皋,你會因為太子曾欺騙你,從此不再愛他嗎?」
「當然不會,他又怎麼會欺騙人……」
「我問你,你會因為太子跟你搶一根糖而跟你打一架,從此不再理他嗎?」
「當然不會,這種事他做過很多次,要不理他早就不理了……」
「我問你,你會因為太子有一天,隨著歲月衰老,變醜,甚至變成一具屍體,就改變對他的感覺嗎?」
方皋怔住了,他靜靜地望著炎鸞,最終,他死命地拭乾淚水。
「不,我不會。」
他笑了,唇角揚起回憶似的甜蜜:
「對我來說……不管小夔變得怎麼樣,有再多的缺點……他仍然是在山坡上,傻乎乎遞給我一束菅芒的小傻瓜,只有這點,是永遠不會變的。」
炎鸞嘆了口氣,忽然掉頭往半敞的洞口看去。
「聽你這樣說……或許這個計劃,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計劃?」
正不解地覆誦炎鸞的話,洞口忽地又步出一個人影。才照面,方皋便完全呆住了。
那是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不,仔細看,除了五官眉目極其相似之外,那雙黑眸……那雙眼睛卻緊緊地凝視著他,方皋心頭重重一震,天下間,會用這種眼神看他的,只有那個人……
「小夔……?」
「小皋,我都聽見了。」
似乎因為易容的緣故,那張與他神似的臉笑得有些僵硬。李夔扯下了身上的斗蓬,原來他連髮型,也剃成了方皋的模樣。
「我們動作得快點,天牢的獄卒很快就來巡房了。」
在方皋身邊蹲下,方皋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看得連炎鸞都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地替他披上自己的斗蓬,然後飛快地以難解的手法擺弄著鐐銬,霎時右手已脫出桎梏,炎鸞又掉頭去解左手,方皋這時才略略恢復神智:
「妳們……究竟要幹什麼?」
他呆然。
「很簡單,偷天換日。」
「換……什麼?」
「把太子換進來,把你給偷出去。」
「妳說什麼!」
驀地甩開炎鸞解鐐銬的手,方皋幾乎是勃然大怒,炎鸞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我不許妳這麼做!這麼做有任何意義嗎?」
炎鸞又皺起眉頭,表情像在看一個不聽話的小孩。
「我要你出去找凌寧夏,現在天下只有你說服的了她。她在別人面前嘴硬,在你面前必定有所退讓,只消她失了防備,我們就有奪解藥的機會。我會派暗流的人跟著你,如果真的不行就強,你別看我,這事只有你親自去做才行。」
「那也不用把太子換進來!暗流的人不行麼?」
望著易容的李夔,方皋想到這件事的後果,心中越發慌亂。
「暗流的人是見不得光的,除了身為首領的我,如果我隨便找個人頂替你上刑場,暗流的秘密勢必曝光,再說柔王很快就會查出他的身分,我可不想隨便讓我部下被誅九族。」
「那讓小夔去涉險就可以?」方皋大怒。
「只要你及時趕回來就行了,行刑的時間是明日午時,在這之前你還有很充裕的光陰。再說,是太子自己自告奮勇的。」
方皋一呆,驀地望向太子微笑的臉龐。
「小夔,你……」
「小皋,我相信你。」
在方皋身邊蹲下,李夔撫了撫被易容成相同面貌的臉頰,忽地握緊了方皋的掌。
「你要好好跟寧夏談……她是個很可憐的女孩。」
「可是小夔,這實在是……」
「不用說了,小皋,我已經決定了。我不會服下你用死換來的解藥,所以就算寧夏妹妹真的遵守諾言,我也難逃一死,與其這樣,我寧可賭一把。」
方皋抬起頭,他第一次驚覺,李夔的黑眸竟也可以那樣深邃。雖然那分乾淨的本質依舊,李夔的語調裡卻多了他所不熟悉的威嚴,還有身為王者的執著。
「但是,那些獄卒要是對小夔……」
「這點放心,已經有人讓那些獄卒暫時什麼事也做不了了。」
「什麼?」方皋又是一呆。
「就是提議這個計劃的人,我們在這裡交談時,他也在外頭做了一些事。他是監斬官,那些獄卒不敢不聽他的話。」
「哥……哥?」
驀然瞪大眼睛,方皋簡直難以致信。
「所以你安心地出去吧,明天行刑之前,那些人連太子一根手指也不敢碰的。」
低頭沉思半晌,再望望李夔堅定的眼神,方皋默默地在鐐銬盡去後站起身。
「我明白了,明日午時之前,我必定回來。」
「我送你從地道出去,暗流有全京城最快的馬;凌寧夏必定不會出城,因為照她的脾氣,大約會想親自看你被處斬,可能的地方,就只有那幾個。」
踏入地道前一刻,方皋再次回首看著李夔,見他已自己上了鐐銬,安然地倚牆而坐。
「小夔,要是寧夏不給解藥,要是她堅持要我被處死,那你……」
李夔頷了頷首,平靜的眼神令方皋心頭一窒,下面的話便再也說不下去。
「我相信你,不管發生什麼事都相信你。」
他望著他,忽地微微一笑:
「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也都相信你。」
牢房門外傳來吵雜聲,還有鑰匙轉動的聲音。
「快走罷,方介拖不住獄卒這麼久。」
炎鸞在地道裡催促,再次眷戀地回望一眼,方皋拉緊斗蓬,終於下定決心般地鑽入漆黑的洞中。
只有一條路,能讓他們重會。
然而他們彼此都明白,這條路有多麼狹窄,多麼難走。
◆
晨起的太陽晒在皇城金頂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西市一早就陸續擠滿了民眾,據說今天要處死朝廷欽犯,而且還是世家方府的次子。這熱鬧可不是天天有得看,平素生活無趣的民眾無不興高采烈,拚了命地想找個最好的位置觀看,比過新年還絡驛不絕。
然而沒有人想得到,現在那匹在西市道上狂奔的馬上載的,就是他們本來該目睹的主角。
方皋拉緊韁繩,一株岸柳旁勒馬停住,心中輪轉過無數念頭。背上和下體的傷仍然隱隱作痛,他卻已完全無心去管。
炎鸞分別時的話還留在他耳際。
「炎姑娘……為何要這樣幫我們?」
「這樣幫你們?」
「妳身為暗流,本該效忠皇上。卻甘冒風險,幫助我這個外人,究竟是為了什麼?」
還記得那姑娘聞言深深一簇眉,隨即抬頭。
「因為我,不想再看太子殿下哭了。」
她頓了頓,一望方皋怔愣的模樣。
「因為聽在耳裡很煩。」
在馬腹上輕輕一夾,馬匹飛也似地穿過西市,橫越過城中的朱雀大街,方皋開始搜索每一個寧夏可能躲藏的地點。高聳的亭臺樓閣,人潮川流市街,還有偏僻無人小巷,甚至連開滿菅芒花的山坡都去過兩三次。
隨著時間一步步逼近,陽光往頭上推移,方皋額上盡是汗水,原本騎術就已不精,握韁繩的手一晃,險些摔下馬來。
(會在什麼地方……)
(冷靜下來,如果我是寧夏……)
(如果我是寧夏,既愛且恨的人,就要因為我的緣故而被處死。我會毫不考慮地站在高處看嗎?我會就這樣靜靜地等待嗎?)
(不,如果是我是寧夏,我會想逃走,想逃得遠遠的,但又不甘心就這樣走掉……然後呢?我會開始回憶,回憶和那個人在一起的種種。對了,回憶……)
方皋驀然勒住了馬,往凌府的方向馳去。
「怎麼會現在想到……」
凌府自凌霄和凌震雙雙被捕下獄後,就被柔王下令查抄,如今四周裊無人煙。方皋有點感慨,就在幾個月前,這裡還曾為寧夏辦過大宴,送往迎來,門庭若市。
如今的凌府竟與鬼城無異,官署的封條凌亂地封在儀門上,更顯諷刺。
世事冷暖,當真莫過於此。
正怔怔地看著,凌府內牆忽地傳出巨響,一道火燄伴隨著濃煙竄升。
方皋大吃一驚,也不管貼著封條,用力踹開了旁邊小門,下馬便疾奔而入。
「寧夏!」
一定是寧夏,方皋心中狂跳,在長廊和山石間穿梭。處處可見查抄時被丟了一地的箱奩盒子,綾羅衣裳,還有反抗的人被殺的血跡,方皋越看越是心驚,不自覺地往內苑奔去。
「寧夏!我知道妳在這裡,快出來……我是皋哥哥啊!」
濃煙越竄越高,起火點似乎就在後花園裡,方皋心中一動,當初,就是在花園的亭子裡,寧夏向他傾吐心事。也就是在那時,自己堅決地拒絕了他,讓她從自己身上摸走了荷包栽贓嫁禍。
還沒走進園林的門,方皋就怔住了。
他聽見了歌聲。
輕輕的,柔柔的,若不是在這種危急狀態下聽見,方皋還真以為這裡有個天下最溫柔的母親,正唱著歌兒安撫嬰兒入睡。
他緩步靠近亭子。
那個背影依舊俏麗,即使知道了她的真面目,方皋從不否認寧夏真得很美。纖細的腰身,如瀑的黑髮,單薄的雙肩給人呵護疼愛的衝動。光是背影,就足以引誘人一把從後頭抱住。
此刻那背影卻輕晃著,一面哼著快樂的兒歌,一面手上忙著什麼。轟隆,大火在他身邊一處處燃起,樹,草,山石,全都燒起來了。
「寧夏。」
不知怎地喉嚨有些乾澀,方皋終於鼓起勇氣輕喚。
歌聲頓了一下,又持續地唱下去,寧夏沒有回頭看他。
「寧夏姑娘……凌姑娘!」
方皋大聲又喚了一次,歌聲停了,寧夏停下手邊的工作,驀然回過首來。
方皋深吸了口氣,想來寧夏必定非常憤怒,他已經準備好接受質問……
「皋哥哥,你來啦!」
未料,竟是如此天真無邪的歡迎,見寧夏展開笑靨,從亭間站起迎向自己,方皋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皋哥哥,你來的正好,寧夏給你繡了荷包,是寧夏剛學會的呢,織的不好你可別見笑。」
「皋哥哥,上回給你的荷包髒了,破了,所以寧夏又繡了一個,你看,這個有沒有比上次好點?」
「皋哥哥,你怎麼都不說話,不喜歡寧夏送的荷包麼?啊,難道皋哥哥不愛綠色,那好辦,寧夏繡一個紅色的補給……」
「寧夏,你聽我說。」
手上捏著半成的綠荷包,方皋看著寧夏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終於開口打斷她:
「我是來……求妳的。」
「皋哥哥,你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不喜歡寧夏的荷包麼?」
「寧夏……」
「寧夏這麼努力,花了這麼多時間,繡了這麼多荷包,你一個也不要麼……」
「寧夏。」
「不要……皋哥哥,跟寧夏說你喜歡荷包,跟寧夏說,你會永遠永遠帶著我的荷包,就像帶著我一樣,永遠永遠地……」
「寧夏!」
「啪」地一聲,方皋實在不想這樣做,等到回過神時,一巴掌已印在少女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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