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與壹
「零與壹,全無和全有,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1
「起床了,死懶鬼,已經七點三十六分了,我數到三點一四一五九二六,再不起來我要生氣了。」
「嗯啊,親愛的床,你是我一生的摯愛,沒有人能把我倆拆散……」
「起床!」
「小壹,你死心吧,不要嫉妒我和它的感情……不,不要把他帶走,喔……阿壹,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連讓我們見最後一面溫存地道別都不肯……」
「阿零,扶疏已經要出門了!如果你不想讓她的發表會遲到的話……」
「反正那女人那一次不遲到?小壹,人家腰好酸,好痛喔,都是你的錯,你還敢說,我不管,我要移情別戀,我要跟床私奔,我要拋棄你……」
「……凌霖翎,你喜歡我把你吻到醒還是像昨晚一樣幹到醒?」
雖然對每天早上的例行公式已經習以為常,聽見臥房在沒營養的清晨對話後傳來慘叫聲、撕衣聲,骨頭碰撞聲,然後呻吟聲……扶疏還是覺得很無奈。一手提著小提琴盒,昨晚練習得隱隱作痛的手指現在移轉到太陽穴,她實在很想拿著弓進房打人,雖然這已經是她打壞的第一百六十八把弓。她的老師甚至警告她,如果她再敢用小提琴弓毆打同居人的話,他就要強迫她改學二胡。
「小零,小壹!」
一面看錶,好樣的,八點她就得站在維也納皇家學院的檢定會場,拉卡門狂想曲給那些中文一句不懂的死老外評鑒,結果這兩個昨天拍胸脯保證要當交通工具的男人竟然還有心情搞情趣叫床(扶疏評估了一下用辭)法?
「小零,小壹……我數到三,如果你們再不出來,我就進去拍照,再拿到開拓動漫祭會場上公開販售!」
看起來這威脅的效力不小。畢竟扶疏是真的開過殺戒,這也只不過是拿了張兩人相依偎的照片給音樂系上女生看了,沒想到竟然引發大轟動,扶疏本人被嚴刑逼供那兩人的身家電話和照片來源不說。那之後家裡電話響了一個禮拜,小壹還被不明女性在車站襲擊,差點失身,小零拍手叫好,大嘆報應不爽,雖然事後立即被小壹就地正法就是。
「為什麼妳會跟這兩個帥哥同居?」
「他們同時愛上妳嗎?想追求妳競爭妳嗎?天呀,這真是太浪漫,太深情了!」
「葉學姐,你真是幸福呢!」
每次聽到這樣的質疑,扶疏就有想把松香吞下去的衝動。她,葉扶疏,正正經經的一介音樂系高材生,從小到大氣質優雅,被家族稱為公主殿下,教養良好不說,活到二十二歲連G片都沒看過的她,為什麼到留學前夕,竟然會被迫和這種堪稱震撼的人物同居?而且一住還是四年。
「扶疏!救我啊……唔唔唔唔唔……扶疏,我會載妳,我會載妳,妳快點進來救我!」
「葉扶疏,妳敢進來的話,我就把妳那天用弓捅我的事告訴Mr. Breson,妳信不信?」
「扶疏……啊……易伊毅你這個混蛋,色魔,給我起來,扶疏會遲到的!」
「你以為你現在還有資格講這句話嗎?」
葉扶疏,今年二十二歲,未婚,教養良好,在這一刻做了人生最大的決定。
◇
「盒子,譜架,水壺,識別證,還有我的外套,拿來!」
一手撫著被打痛的臉,一手還不明原因地揉著屁股,小零的慘狀沒有絲毫勾起扶疏僅存的同情心。七點五十九分,還好,布萊森老師應該已經很習慣她這遲到大王,她很想解釋遲到的原因絕不是她,高中全勤的她怎麼可能換個房子就變成教授的眼中釘?
「妳弓爛了,要怎麼拉?」
小壹還有點良心,雙手握在方向盤上,以推眼鏡掩去眼角下方不明瘀青。身高一米八四兼之五官姣好的他,偏偏總愛戴著一副斯文至於迂腐的黑框眼鏡,讓他瞬間從傑尼斯變成徐志摩,不過拔眼鏡前後的強烈對比卻足以讓迷戀眼鏡系的女人大聲尖叫就是了。扶疏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冷冷道:
「我有備用的,你以為我會在這種非常時期用最好的弓揍你?」
「……結束後要不要我和小零來接妳?」
「不用,我和同期的畢業生要吃慶功宴,在羅斯福路的古拉爵。」
揀試盒蓋裡備用的新弓,適才一陣吵吵鬧鬧,把扶疏的緊張都給吵掉大半,現在才慢慢回溯。默想那個該死的複雜的五線譜,扶疏面對城市舞台深深吸了口氣。
小壹凝視著她,然後終於咧嘴。
「祝妳好運,公主殿下。」
扶疏愣了一下,隨即微微一笑,莊重地拈裙答禮。
「我知道了。」
「好厲害喔,扶疏真的要去留學了,維也納是很遠的地方吧。以後都見不到扶疏了嗎?」
從助手座探出頭來,小零露出小貓似地眼神,扶疏每次看了總是又好氣又好笑。實在想不透,這位被學校不知情同學譽為二十一世紀最後才子的他,擁有外文、歷史雙學位的現任研究生,從長相到行為舉止竟然會像隻貓?貓般大眼睛,貓般柔順的肌膚,貓般的習性……還有貓等級的生活智商。
「見不到最好,那間屋子少了我你們也比較自在吧?」
「我會很想念扶疏的。」因為妳走了就沒有人可以在我被凌辱蹂躪時救我了。
「謝謝。」長嘆一聲,扶疏雖然知道那是真心話,不知為何總有種無力感。回頭見小壹正要關上車門:
「小壹,你要回家?」
「不,實驗室那裡還有點事,我得回學校一趟。」威嚴地將小零拉回座位,小壹雙手扶好眼鏡,重新踏穩油門:
「最近學生很頑劣,長得又不好看,拿起燒杯來一點也不可愛,讓我很想開殺戒。」
這是什麼跟什麼跟什麼啊?如果藥學系的學生知道他們崇拜的助教是這種人,只怕會拼死停修罷?扶疏長嘆。
「小壹,妳好無情,扶疏要走了耶,要走了耶!gone with the wind, into thin air!你怎麼能這麼冷血,連道別一聲都不願意?」
「……零,扶疏要先通過檢定,還要安排國外學校,還要辦簽證,還要回去見伯父伯母,最重要的是她還得把大學唸完,又不是去異世界,你以為她現在走進去就會被黑暗吞噬?」
「我捨不得扶疏嘛,扶疏來之前,你根本就是妖怪、壞人、惡魔!每天弄得我生不如死,那像現在還會說笑話,雖然不好笑。」
「是嗎?那我還真該慶幸,扶疏來之前,你還是一樣像隻單蠢,得寸進尺而令人生氣的貓囉?」青筋,小壹的眼神充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深遂,俯身越過煞車桿,寬闊的胸膛瞬間籠罩助手席。
「怎麼這樣……啊,扶疏,妳別走,妳別走啊……啊啊……」
「不用叫了,她已經進去了。很高興有件可以確定的事,那就是不管扶疏來之前還是之後,你都注定是個受!」
「受」字還停留在腦海,小零的意識已然被狂風暴雨給淹沒。好在目前行人不多,不然聽見車裡的慘叫肯定叫警察吧?
扶疏來之前,這屋子是怎麼樣的,他已經幾乎不記得了。
扶疏來之前,他的生活是怎麼樣,他也記不得,也不想記得。
扶疏來之前,他和小壹的關係是怎樣,他不想記得,卻一直記著。
是的,扶疏來之前,把這幢大宅院的房門敞開,讓光流進來前,很多事情都曾經不一樣,很多事情……
◇
2
扶疏最常聽到有圈內人問小零和小壹,這一對個性窘然的配對的問題就是:
「你們兩個究竟是怎麼認識的?」
「成為情侶之前,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每次有人問這問題,小零就會低下頭來,一句話不說地扯著衣裳。直到被逼得沒辦法,才擠出一句:
「世交子弟的關係,我爸媽和易家世世代代都是好朋友。」
而這時,小壹總會寵溺帶點霸道地攬過小零。他的回答每次都很簡單:
「我們是綁架犯和肉票的關係。」
儘管小壹一臉正色,朋友們總是為這話大笑起來,隨即將問題拋諸腦後,繼續調侃起兩人來,從來沒有人當真過。
然而,全世界只有扶疏一個人知道,小壹從來不開玩笑。
◇
「養樂多……養樂多……去死啦!為什麼台灣的販賣機都不賣養樂多?」
雖然知道淑女不適合在大街上做出這種行為,扶疏還是不滿地輕踹了眼前的機器。背上還扛著一大陀音樂器材,台北的天空降下綿綿細雨,再次在夜色裡確認販賣機上的飲料名稱,扶疏只得宣告投降。
其實她會晚上九點在路上找養樂多買不是沒有原因。小零這個傢伙,都二十四歲的人了,飲食方面卻還清純的像個小學生,不用說烈酒香煙等等一概不碰,竟然還會把義大利面裡的紅蘿蔔一根根挑出來。
「嘖,7-11又不賣小零要的品牌,唉……」
這種好命鬼卻偏偏對養樂多這種廉價飲料情有獨鍾,家裡冰箱永遠塞滿了養樂多,只要小零看書,旁邊就肯定有罐新開的養樂多,和小壹幹完那檔事後更是少不了七八罐下肚,好像那是他精力來源似的。少了養樂多的小零就像隻病貓般無精打采,搞到最後扶疏和小壹還得定時替他補貨,否則這個生活白癡連去便利商店買東西要找錢都不知道。
『你死了之後一定會化成一大灘乳酸菌。』
有回實在是忍無可忍,藥學系助教如是威脅。
「沒辦法,只得去師大夜市那找找,台灣的攤販會賣養樂多嗎?……」
重新把琴盒扛上肩膀,扶疏全然沒注意旁邊已遠遠跟了一群路人甲乙。別說一個黃花大閨女沿路摸索販賣機已經夠惹人側目,再加上扶疏是音樂系公認的大美人,雖然本人毫無自覺就是:
「啊,這邊還有一臺!嗯,養樂多……養樂多……」
「需要我為您效勞嗎?公主殿下?」
正屏棄一切尊嚴地趴在最後希望上檢視,扶疏臉上忽然一冰,反射性地一捂臉頰,上方天空不知何時已被陰影籠罩:
「小……小壹?」
卻見身後的男人一手拎著一大袋顯然是養樂多的東西,一手卻握著藍山咖啡的鐵罐,上臂撐在販賣機上,眼鏡下深眸炯炯,半帶笑謔地俯視有些吃驚的同居人:
「看來殿下似乎須要幫忙。我在路邊撿到了一袋養樂多,不知道是不是妳掉的?」
「小壹!你怎麼會在這裡?小零呢?」
「妳說零啊?他說他腰痛得快斷了,還硬要打電話叫妳幫他買養樂多,現在還在家裡熟睡呢。」
是昏迷罷?扶疏忽然有些惻隱之心,你到底是做了多激烈的的運動啊?
「我想這時間雜貨店都關了,妳這路癡又肯定想不到別的門路,所以就代公主殿下效勞了。」
露出一貫冷峭的笑,扶疏從他臂彎陰影裡鑽出來,小壹的出現引起越夜越熱鬧的街頭更大騷動,幾個高中女生在十尺外不懷好意地窺探,小壹只直起身來,後頭就一串低低的尖叫。真受不了,扶疏對眼前的同居人報以白眼。
「倒是妳,怎麼這麼早?慶功宴不辦了?」
未料扶疏看了他一眼,竟低下頭來,握著小提琴盒的手微微發抖。
「嗯?難道是評鑒有問題?不可能罷,高材生,連你都過不了,全班都死當了……扶疏?」看同居人頭越垂越低,在系上一向以殺學生著名的助教也不禁有些緊張,順勢啜了口鐵罐裡的咖啡:
「別這樣……妳不過的話,肯定是那些老外眼光有問題。嗯?對不對?喂……扶疏,妳可別哭啊,至少別在這裡哭,我不像零這樣會安慰人……」
秀髮垂到低點,小壹這才發現扶疏顫抖的方式有點不對勁,簡直就像……在隱忍什麼一樣。他當然不像小零那個沒神經,了然下立時臉色一沉:
「扶疏……」
「哇哈哈,易伊毅,你也有被我騙倒的一天啊!」
再也忍不住笑意,扶疏開心地舉高琴盒,面向長街大叫起來:
「維也納,我來了!小壹,你的同居人以最高級分通過皇家檢定,有沒有覺得餘有榮焉?」
搖了搖頭,小壹冷俊的臉也不禁浮起一絲笑意。扶疏是極矜持的人,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高興,四年來三人的屋子琴聲不斷,即使遲鈍如小零都看得出扶疏的努力,現在宿願得償,小壹含笑看著她在街上轉了兩個圈圈。
「那怎麼又不和他們慶功?喔……該不會又是那隻濃粧豔抹的草履蟲?」
「噗嗤」一聲,扶蔬為小壹形描笑出聲來,邊笑邊搖了搖頭:
「曹呂麗啦,真是,她可是音樂系的一枝花呢,被你說成這樣。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
雖對扶疏的學校生活不多過問,小壹也知道唸音樂的人鬥爭之烈,扶疏的成就自也換來不少嫉妒。他口中的草履蟲可以說是反扶疏後援會會長,還曾經為質疑扶疏拿到台北市內樂小提琴首席是靠關係,一鬧鬧到家裡來,雖然還沒踏進門就被小壹巧妙的「請」出去就是了。
「呂麗說我這次能刷新紀錄全是佼倖,然後又編了什麼臉蛋漂亮啦,靠跟教授上床啦,之類沒什麼創意的話,直到她問我上了布萊森老師的床幾次,我是沒怎樣啦,可是阿殤他就……」
「喔,那個曹國舅。」
「國殤啦!人家叫曹國殤,小壹你每次都幫我系上同學亂取綽號。」
不滿地嘟起嘴。小壹對那個人的印象很模糊,雖然除了小零外大部分人臉在他眼裡都差不多。只知道他是扶疏對頭呂麗的弟弟,晚姊姊一屆甄試上音樂系,本來主修鋼琴卻硬是在大三換成小提琴,全是為了和扶疏同列。每次他和零去接扶疏時,都會看到那男孩一臉怯生生的跟在扶疏後面,看見同居人的兩張帥臉就形容慘變,飛得比逃得還快,有次還拋下一束來不及送出的小雛菊。
「國殤他聽不下去,就和他姊吵了起來,班上人都去勸架,一時鬧得厲害,剛好小零這時打電話來,我乾脆就趁亂跑了出來。」
「現在這麼純情的男生很少見了,妳應該珍惜。」
「還有零啊。」
「他不算男的。」
小壹的斬釘截鐵讓扶疏無言,看來小零是注定被欺壓一輩子了。兩人順著燈火通明的師大路邊走邊聊,小壹從襯衫口袋裡點起一枝煙,附手朝扶疏一笑:
「怎麼樣,既然慶功宴沒吃夠本,我有榮幸請公主殿下喝杯小酒?就算是我請的,慶祝妳前程似錦。」
扶疏咧嘴一笑。「零吃醋怎麼辦?」
「放心,我會『服侍』到他連醋在那都不曉得。」
其實每次扶疏婉拒和兩位同居人吃飯,不是因為討厭他們,而是只要隨便和那個人在公共場合相偕現身,就會引來一大堆豔羨的目光,能量大到足以聚成去死去死光波,別說好好吃飯了,連正常交談的動作都會有宅男潛伏一旁。
叫了瓶1983年分的波爾多葡萄酒,小壹極盡紳士風度地傾身替女士服務,扶疏也裝模作樣地答禮,甚至執起手來讓小壹吻了一下。
「……扶疏。」
同居人若無其事地抽回手去,取酒自飲起來。小壹仔細觀查她喝酒的模樣,忽然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幹嘛?」
「妳……真的從來都沒對我和小零……我是說,正常女人對正常男人的那種心動?比如說眼神接觸會心頭一熱啦,偶而肢體碰觸會臉上一紅之類的嗎?」
「……當你知道兩位碩士學歷以上的男人,可以幹完那檔事之後還保持三天不洗澡,沾了精液的褲子滿屋子丟、還會在浴缸裡留下血跡的時候,你還會把他們當正常男人看?」
四年的同居生活破壞了所有扶疏對男人僅存的幻想,雖然本來就不常想。
「如果不是和我們住了這許久,妳對我們也不會有反應?扶疏,難道你是個蕾絲邊……」話還沒說完,真不該忘記扶疏還提著琴盒,小壹用灌酒掩示差點被琴弓戳斷的門牙:
「去你的!憑什麼女人不愛男人就一定要當個拉啊?」
「我是教妳誠實面對妳內心深處的野望!好痛……妳活到二十二歲都沒對任何一個男人動心過?」
「誰說沒有?」
出乎意料的反駁,小壹一愣。「那是誰?」
「德布西和拉赫曼尼諾夫。」
「什麼?」
「說了你也不懂,我跟德布西是老相識,和拉赫則是一見鍾情。」扶疏竟當真臉紅起來。
即使是小壹也只能啞口無言,對一個腦子裡除了音樂還是音樂的人還能說什麼?這點倒是和小零有某程度異曲同工之妙,小壹就常抱怨在小零心裡歌德的地位比他還重要,他甚至還說過想跟H.D.勞倫斯上床,害他花了一週末的時間去翻了該位作者所有的著作,看看是那個世界名著作家膽敢跟他搶他的零。
「小壹,你不單是來找我的吧?」
「……妳怎麼知道?」放下酒杯,小壹的目光忽然不自在起來。
「別傻了,同居四年,我連你和小零身上有幾跟毛都看遍了。你從剛剛到現在一直在看錶,這麼沒時間概念的壹,要不是約了重要的人,那可能這樣子?」
小壹難得地有些不安,重新推了推眼鏡。扶疏支頤一笑:
「是外遇嗎?要我迴避嗎?至於封口費要另外給喔。」
「不……妳的話無所謂,我只是不想讓零也一道。」這話說得扶疏微訝,想平時小壹做什麼都要死帶著小零,好像怕狗鍊一鬆他家寵物就會給人偷走似的。竟然有他想獨處的時候,大色魔轉性了?
「我約了……其實應該是他約我,林先生在這裡。只是見一面。」
扶疏又是一愣,隨即緩緩張大了眼睛。「林先生?啊,是你的……」
不安地搓著雙掌,小壹彷彿忽然青澀了十歲,鏡片下的眼神卻一沉。
「前觀護人。」
「可是……保護管束不是早就結束了嗎?林先生也七年沒和我們連絡了,再說你現在早就是成年人,就算精神鑑定也……」
「所以說,只是見一面。」
也不管酒吧裡禁煙,小壹很快恢復原先的冷漠,星火隨煙霧緩緩彌漫:
「他只是想看看我過的好不好,零過的好不好,如此而已。」
◇
3
小零第一次見到小壹時,就是在一片鮮紅之中。
「真可憐啊……」
「聽說是凶殺案,真是可怕,沒想到這種高級社區還會發生這種事情……」
「易先生夫妻還這麼年輕,他們的孩子也還很小,唉,一個八歲的孩子,恐怕只能送孤兒院了罷……?」
牽著爸爸媽媽的手,六歲的他還懵懵懂懂,易家那冰冷的、磚紅色的大門如今也十分模糊,紅色的霓燈在門口的警車車頂閃爍,好容易撲滅小火災的消防隊車身也是紅的──就連穿著黑衣的父母,眼眶也給淚水給浸紅了。
「讓我們進去!」
「我是易聲宏的好朋友,我們是易家夫婦的世交,請讓我們進去看看那孩子!」
屋裡的擺設,如今小零也不太記著,獨棟精緻的洋房已是面目全非,散碎的瓷器、翻倒的座椅……這些小零都不記得,他只記得那一片紅:紅色,全是紅色,滿地的嫣紅,像盛開一地的玫瑰,一路沿伸到屋子的盡頭。
他在這片紅色世界中邂逅了他。
「您是這孩子的親人嗎?」
「太好了,凌太太,妳們總算來了!我打電話給易夫人邀她參加今年的醫院尾牙,家裡電話卻一直沒人接,按了門鈴也沒有人來答應,我只好大著膽子推門進去,才發現門竟然沒鎖!沒料到一跨進門,就看見易家夫妻倆……聽警察說,是強盜闖了進來……」
「好在伊毅逃過了壞人毒手……可他就這麼一直站著看著,剛才社工人員來哄他,他還咬了他們,唉,可憐的孩子,八成是被父母的樣子給嚇傻了。」
「凌太太,凌先生,你們快來勸勸這孩子……」
鮮紅的臂,鮮紅的後頸,鮮紅的髮絲,小零抓緊媽媽冰冷的五指,卻無法將目光從客廳中央的身影移開。那時他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小壹腳邊依稀有兩具蓋了白布的人形,好多大人在他身邊進進出出,有的拉他,有的對他視若無睹,有的蹲下來和他說話,那些人,也彷彿全是白的。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從那刻起,他就戀上了那片紅。那片蒼白的冰冷中,唯一炙熱而瘋狂的鮮紅。
也或許從那刻起,他和小壹的所有緣分,都再擺脫不了紅的詛咒。
◇
「……你又改變性向啦?」
「什麼叫做『又』啊?我從來就沒有改變過性向好不好?還有這是觀護人和他七年不見的保護者見面時第一句該說的話嗎?」
雖然同居後聽小壹抱怨過不下百遍,扶疏倒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他口中的「林先生」。本以為少年觀護人該和法官差不多,都是些嚴肅古板的老頭,等到對桌的男人不客氣地搶過酒瓶,順勢連小壹的酒杯都一併侵占,一面打量她一面自斟自酌時,扶疏才知道自己全都想錯了。
「現在的受都流行打扮得這麼像女人?」
「她叫葉扶疏!她是女的!」
「……伊毅,說真的,欺騙別人的感情不是好事,如果你現在犯下詐欺罪,已經不能適用少年事件處理法了……」
淡淡一圈煙草鬍,替五官端正的男人增添幾分江湖蒼桑,眉目卻很清秀,看上去只有三十歲出頭,雖然扶疏從他的眼神和布滿硬繭的手上看出這位大叔年紀不輕,但對今年二十六歲的小壹而言,兩人年齡相距之近也令他驚訝。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們只是同居!……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越描越黑,扶疏不動聲色地挑眉啜了口酒。
「喔……『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們只是同居』啊,嘖嘖,伊毅,你到底仗著那張臉蛋和床技遭蹋了多少良家婦女?」
不過可以看見小壹手足無措的模樣,這點誤會也算值回票價。扶疏壞壞地笑了笑,總算還有點同居愛,她伸出手來:
「你就是林先生?」
「林鴻禧,叫我大叔就可以了。」果然小壹的假紳士是這人教出來的,男人優雅地起立朝扶疏鞠了個躬,這才重新落座。
「你幹嘛每次都硬要別人叫你大叔?明明就只大我八歲……」
話沒說完,冷不防男人當脖子一勒,小壹給勒得連人帶椅往前傾倒,硬是給林先生抱進臂彎裡。扶疏吃了一驚,沒想到光靠臂力就可以把小零丟來丟去的小壹,竟然也有任人擺布的一天,這該叫一攻還有一攻高?
「幹,幹嘛啦?」
「你和霖翎過得好嗎?」
近距離凝視小壹半晌,林先生終於開口。扶疏發現,那雙松黑色的眼睛裡竟溢滿父愛般的懷念。
「馬馬虎虎啦。」
被林先生望得一呆,小壹瞥過頭,掙扎著坐回男人身旁的椅子,雙手避禍似地放在膝頭,裝乖的模樣倒和那副眼鏡頗為相配。好久才擠出一句:
「你咧?最近分到什麼案子?」
林先生微微一笑,從小壹擱在桌上的煙袋裡抽出一根新的,點燃後緩緩移離唇畔:
「我已經不做少年保護官了,前年考上了檢事官,回去法院工作了,在雲林。」
「不做了,為什麼?」小壹一訝
「不為什麼,你是我第一個少年犯,也是最後一個。」
呼出一口氣,三人間的空氣頓時煙霧彌漫,林先生又是一笑:
「畢竟現在讓人有成就感的個案,已經太少了。」
扶疏安靜地聽著兩人對話。所謂觀護人,她偷偷問過小零,是對於未成年而觸犯刑法的少年一種特殊處遇,叫作「保護管束」,保護管束不是坐牢,而是由法院指派一名少年保護官,定期和少年犯接洽,輔以就業、戒護甚至暫代親職等各種工作。
『有點像私娼和媽媽桑的關係。』
『一點都不像!』
這是小零轉述的某段不良大叔和不良少年的對話。
「還有……我結婚了。」
露出有點靦腆的笑,扶疏發現林先生笑起來也很好看。
「真的?那位小姐這麼沒眼光?」
小壹難得抓到反攻機會,那能輕易放過,未料林先生又是一笑,閒適地在煙灰缸旁抖掉煙蒂:
「不是『小姐』。」
「啊?」這回是扶疏和小壹一起瞪大眼睛。
「我說,不是小姐。」男人笑得更高深莫測了。
小壹整整有五秒呈現石化狀態,只比扶疏快一秒。
「等等……你不是說你們結婚了?可是我記得……」
「台灣法律嗎?很遺憾,法律人偏巧是最不管法律在幹嘛的種族。」林先生揚起唇角,那瞬間竟充滿某種旁人難以理解的滿足:
「我們在一起很久了,只比你和小零晚一點。從初中開始就躲躲藏藏,他父母管得嚴,思想也死板,我們一直等到他考上公務員,分發到台北後才開始同居,起先也是膽戰心驚,處處怕人發現。其實……當初會選擇你和小零的案子,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恕我冒昧,你是在上面還是在下面的那個?」
「伊毅,你知道,這種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愛……」
……一定是在下面。小壹將男人顧左右而言他的情狀全部看在眼裡。
「或許是和你們相遇,給了我和他勇氣吧……伊毅,其實在那三年裡,我一直很羨慕你和霖翎。」放下殘餘的煙,林先生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小壹苦笑。「羨慕?你有被虐慾?大叔,說真的,如果你不好意思開口,我可以代你跟你的那個人說……」
「不是那種羨慕,」林先生瞪了他一眼,
「老實說,剛遇到你們兩個時,我還以為你們的結局肯定是抱在一起跳日月潭;而有一陣子,我也有和那個人去超級市場買兩包炭的衝動。你別笑,有的時候零和一,全無和全有,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他望著小壹的眼神,再看看扶疏,目光忽然變得無限溫和:
「所以我很羨慕你,也很敬佩你們,你們終究選擇不讓一切歸零。」
聞言沉默了很久,小壹忽地笑了起來。
「真要死,也不會到那種冷冰冰的地方死,」他露出堪稱邪魅的笑容:
「如果我們有天選擇讓一切歸零,我也會盡一切所能抱著小零,吸乾他的血,啃光他的骨,直到我們兩個都筋疲力盡,誰也沒力氣把彼此分開,到時有也在一起,無也在一起,那才合我的性子。」
林先生重新吞雲吐霧起來,不禁也笑了。
「聽起來不賴。」
「很不賴吧?」
「……你們這兩個變態!」
桌上的葡萄酒瓶,不知何時已悄悄見底了。
◇
4
小零常常說,扶疏的能夠來和他和小壹同居,簡直就是世上最大的奇蹟。
從小和遠赴美國經商,二十二年來面都沒見幾次的父母分開,扶疏由那位傳說中的祖母一手扶養長大。據說這位年逾八十的奶奶擁有純正日本血統,日治時代以官員家眷身分來臺,竟和扶疏的祖父陷入熱戀,鬧到最後男方入贅女家,這才圓滿了這段戀情。
這聽起來多少有點大正浪漫風的故事,實際卻害苦了童年的扶疏。別的女孩在街頭雜貨店吃冰、在兒童育樂中心坐咖啡杯時時,扶疏卻得悲慘跪在刺人的榻榻米上,穿得像隻活娃娃,研究抹茶的杯子究竟先往左轉還是右轉。
「我到現在走路,都還擔心頭上會不會有書掉下來。」
扶疏常如此嘆息。由於祖母堅持不讓她那「學壞了」、滿口洋風的兒子污染她可愛的孫女,從禮儀到成為淑女應有的一切技藝,扶疏一律親承教誨;一直到考上臺北的大學脫離葉本家為止,扶疏還是那種買黑輪會向老闆九十度鞠躬、第一次面見鋼琴老師就雙膝下跪十指貼地而把對方嚇儍的古板少女。
據說一直到現在,祖母都相信扶疏到臺北是學三味線,而不是小提琴。
如果祖母知道,現在的她不但和男人同居,而且天天被迫觀賞少則一場多則無限的免費裸男秀,她會怎麼想?
「喔,拜託,奶奶她有心臟病,而且她已經快九十歲了。」
也因此,在扶疏每月例行寫回本家的信中,小零是隻小貓,而小壹是隻公狗,以免她在電話裡不小心說溜嘴也能塘塞是擬人幻想。而祖母的回信是:
「記得要幫小壹結紮,公狗很容易發情,即使動物也要守之以禮。」
而這封信,到現在還是小零津津樂道的笑話。
◇
「……睡了?」
小壹很善於判斷小零的睡眠狀況。每回小壹需索無度,零又亟欲睡眠時,小貓總會裝死窩在床上,但無論小零再怎麼全身僵直屏息凝神,說也奇怪,小壹只不過這邊摸摸,那邊彈彈,就能讓零在十五秒內迅速清醒投降。
「……沒有,還醒著。」
輕輕扭開床頭燈,室內燃起一抹氤氳的光暈。小壹不禁微微一笑,床上的人顯然答得很不甘願,頭臉蓋著看到一半的原文書,四肢蜷縮在床角,沙啞的嗓音充滿怨懟之意:
「扶疏呢?」悶悶的,看來他的小貓真是有點生氣。
「洗澡。剛突然下了場雨,我們都沒帶傘。」
愜意地放下手上大袋子,小壹從衣架上抽下毛巾,隨意擦了擦髮上水珠。小零嘟嚷著「喔」了一聲,終於把書從臉上移下來一點點,露出兩枚靈活的大眼:
「你和扶疏去吃宵夜?」
「是啊,去小酌了一下,在看書?」
單手五指攀上凌亂的床褥,小壹笑吟吟地作勢往床上一坐。那知臀還沒沾床,小零頓時臉色大變,抱起書來直起上身:
「等一下,停,停!不準動!哎……」
似乎牽動某種疼痛,小零翻滾一圈又倒回床上,兩隻貓眼卻仍警戒地望向同居人,小壹依舊笑容可掬,枉顧零的阻擋抱膝一坐,動作十分君子。小零拖著睡褲在床上膝行,驚慌地收拾散落一床的書:
「你、你、你不要給我坐下來,不要碰到床,不準碰我的床,給我下去!」
「喔?你的床?我記得這是我們兩個的床啊。」
「我,我管你是誰的床,反正你一碰到床就發情!啊,你坐到我的書了……」
看一個一百七十幾公分的大男人一面心疼地抽起波特萊爾詩集,一面又像碰到瘟疫似地迅速躲開實在太有趣了,小壹興味地微笑起來。
「我又沒有怎麼樣。」
「還沒有怎樣!你剛剛就怎樣了!」洩憤似地整書。
「我保證今天晚上不會怎樣,你累了嘛。」挪近一寸。
「你騙人,不要過來!啊……不,不準用膝蓋壓歌德,總之不許再過來就對了。」
「小零,你都不相信我。」
「誰要相信你,你才不值得相信!」
「我說不做就不做,我那一次說不做又做了?」
「每一次!每一天!你每次說不做到後來還不是興致來了又插進來……」
「那是因為你求我做啊。」
「亂……亂講!等一下,不要往右移,我的福婁拜,那是精裝……還不是你每次都動手動腳,弄到我受不了才說不做,那跟直接做有什麼兩樣?」
「小零,你的意思是比較喜歡我直接做?」
「不是,反正不管怎樣今晚你不準上來,我不準你做!」
「我說不做就是不做嘛,你到底要怎樣才相信我不做?」
「你會做,你就是會做!反正那一次不做?」
「我今天就不做!」
「你剛剛就想做!」
「我沒打算做!」
「你明明想做!」
「我沒做!」
「你有做!」
「吵死了!再吵老娘把你們兩個一起做了!」
浴室裡傳來石破天驚的怒斥。這間屋子的沖澡間回音效果良好,可惜隔音效果不佳,頓時整間屋子迴蕩著「做做做做做做做」的環繞音響,頓時令這對小情人噤若寒蟬。
「……忘記扶疏在浴室裡了。」
「沒關係……總比忘了她在練琴好。」
「打擾葉扶疏拉琴者死」,是這間屋子第一條不成文鐵律。想起不知多少次從床上被滿眼血絲的扶疏從窗口扔出去的情景,小零和小壹同時一寒。
「好了,零,別生氣了,你看,我帶了你喜歡的東西回來。」
晃晃手上的袋子,小壹如願以償地看見他的小貓眼睛一亮。
「哇,養樂多!」
瞬間把剛才寧死不讓小壹近身的氣勢拋諸腦後,小零的優點就是好收買。小壹看他朝袋子撲過來,摸索了一陣便和飲料纏綿起來,不禁有點苦意,第一是歌德,第二是養樂多,他堂堂易大少爺豈不是敬陪末座?
「零哪。」
滿意地盤腿坐回床上,小零像貓得了魚一樣,一面啜飲小瓶子,一面把剛才搶救回來的精裝本重新攤了開來。似乎自己掙扎著又去洗了次澡,近距離的零有股淡淡青草香,上身整整齊齊穿了件熊熊圖案的睡衣,短褲下是修長白皙的腿,小壹常感嘆,以小零的長手長腳沒繼續打藍球太可惜了。
「……嗯?」
似乎沉浸在乳酸菌和福婁拜的雙重幸福中,小零也不太在乎情人上床不上床了。小壹雙手爬上他背脊,將他環抱在臂彎裡,下顎擱在他右肩,零素來愛淨,對自己的身體清潔猶重於扶疏,頭髮似也剛才洗過,掛著幾滴誘人的水珠:
「零,我跟你說,我今天瞞著你去見了個人。」不動聲色地湊近他耳垂。
「喔。」繼續翻書。
「……零,你都不擔心我去見些不該見的人?」
「不該見的人?爸爸和媽媽嗎?」漫不經心。
算了,要這遲鈍的貓為自己吃醋是不可能的。
「我去見了林先生。」
這回小零總算有了反應,而且是出乎意料的大反應,在小壹前跪坐起來。
「林先生?為什麼?小壹,你又做了什麼事嗎?還是他們又找你麻煩?小壹,難道說他們覺得你還是應該服刑,所以叫你……」
「冷靜點。我已經成年了,林先生也不是觀護人了。」
寵溺地抹抹小零的細緻的髮,小壹鏡片下的眼異常溫和,稍稍安撫了零的情緒。
「那是……為什麼?」
「想知道為什麼?」
似乎略一思索,小壹攬著他腰一笑。
「當然。」
「那好,你吻我我就告訴你。」
本意只是調侃,未料零回頭看了他一眼,大眼睛裡盡是憂鬱的擔心,剛才似乎差點就急哭了,眼角猶帶水霧。小壹心中一熱,那感覺很快竄到小腹,他開始覺得自己玩笑開過火了。
「真的嗎?」
「嗯……要心甘情願的吻。」
不行,他快忍不住了。
不滿地抿了抿嘴,小零只得把養樂多和書放到一邊,雙手有點怯懦地搭上小壹肩頭,然後慢吞吞地,不太熟練地靠上男人的胸膛,小雞啄米似地掠過小壹的唇。小壹那容得他如此敷衍,趁機從後方鉗制他後退的企圖,笑道:
「這那算吻?」
唇邊被小貓笨拙的吻挑得癢癢的,小壹感覺到自己僅存的德性在那瞬間全飛了。喔,人要信用做什麼?
「你說過心甘情願的就算。」
「這那叫心甘情願?」
每次都是這樣,等到小零發覺不知不覺又陷入魔掌,早已來不及脫離戰圈。翻身的動作快若閃電,彷彿已習練過千遍萬遍,小壹光憑雙手十指的力量便將小零壓入床榻,然後便是侵略性的覆蓋,雙唇交接的時間極長,直到身下的人發出呼吸困難的抗議,小壹猶不忘輕舔零蒼白的唇:
「這樣,才叫心甘情願。」
門外傳來吹風機的聲音,看來他們的女王已梳洗完畢。被小壹這樣一挑,小零警告地瞪了他兩眼,卻受不住對方近距離的凝視,不安地瞥過頭去:
「然後呢,到底林先生找你要幹嘛啦?」
聽他念茲在茲都是這件事,小壹再沒心肝也不禁微微感動。在零身旁輕輕側躺下來,伸手便將整個身體攬進懷中:
「沒事,他只是想看看我們過得好不好。」
「只是這樣而已?那你為什麼不找我一起去?」
語氣裡微帶被欺騙的怒氣。小壹笑著吻他的頭髮。
「誰去不都一樣?我活得好好的,你一定也活得好好的。」
他摟著他,手開始不安分的下滑:
「再說,要是再聊起那時的事,對你身體不好。」
「話不能這麼說,我也很想念林先……小壹,你的手,喂,拿……拿出來啦!你再不守信用我要喊扶疏了。」
「那種死老頭有什麼好想念的?好……好,我不往下摸,只是摸兩下又不會少塊肉。好啦……不準拿那個什麼少年維特的煩惱敲我的頭,那很厚耶!零……扶疏出國之後,你想不想搬出這間房子?」
見零連愛若性命的書都可以拿來當做凶器,小零知道今晚恐難一親芳澤。沒關係,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等小貓撐不住睡著了再來進攻。
「搬出這間屋子?」
「是啊,另外在市區買一間小的,就我們兩個人住。」
懷中人沉默良久,小壹想是他在考慮,遂續道:
「我想,這房子太大了些,少了扶疏未免冷清,而且離市區還有醫院什麼都遠,你又不會開車。不如到外頭貸款買間小房子,我快修滿教育學分了,等碩士學位一拿到,我就去申請教職。」
臂彎中的人兒微微發顫,小壹以為他冷,於是將零摟得更緊,沉浸在未來的遠景中,他繼續盤算:
「到時有固定的收入,就不用老看你爸媽的面子,要是能申請到助學貸款,連顧阿姨那一分生活費也可以省了,也少欠人一分情,到時我們有自己的小窩,自己的車,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零?」
終於發現零的異樣,小壹將小零按離肩頭兩呎,隨即臉色大變。前一刻還大聲抗議的零,此刻臉色蒼白,五官竟克制不住地筋臠,很快連四肢也間歇性顫抖起來,牙關不住哆唆,白沫自緊咬的唇齒間湧出。
小壹咬緊下唇,他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將零抱起放回床的正中,順手扯起床單塞進小零口裡,以防他咬斷自己舌頭,他幾乎用吼的朝門外大喊:
「扶疏!扶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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