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雄哥聊到很晚,幾乎忘了門禁時間,直到護士出來趕人,我才匆匆道別。臨走前,我問雄哥:「這麼說來,丹柰的學長……也長得很不錯了。」我望著病床上的丹柰,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但雄哥看了我一眼,似乎知道我的意思,勾起的唇角有幾分調侃,令我臉頰發燙:
  
  「是啊,人家說才子佳人、俊男美女,似乎是不論性別的。」他看了一眼床上一動也不動、血色全無,宛如死去一般的丹柰:

  「就像紅顏薄命……也是一樣。」

  我回自己的病房時,發現有位中年婦女,正在跟許小姐說話。許小姐背對我,似乎在和她爭論什麼,但我不認識那位婦女,她從許小姐肩頭瞥見我,顯得有點驚慌失措,慌忙轉過了身去,許小姐也因此發現了我。

  「啊,你回來了,已經過了門禁時間了,真是的,就這麼愛讓人擔心。」

  許小姐竟不如往常,劈頭把我大罵一頓,只是把我請進病房。我看見那位中年婦女一直盯著我,眼神有幾分怨懟、卻又有幾分關懷,總之很複雜,我和她四目相對,直到病房的門掩上為止。

  許小姐一夜都沒有進來,好像在和那個女人爭論什麼,讓我也跟著睡不好覺。

  再過幾天是中秋,醫院裡擠滿了來接病人回家、送禮品、探望親人的家屬。兒童病房裡堆滿了來自各方的柚子,堆起來像小山一樣,院方把它分送給小朋友後,還剩下很多,於是就分給常駐醫院的看護。

  我踏進丹柰的病房時,發覺雄哥除了蘋果外,半邊被柚子給淹沒,不禁笑出聲來。

  「偶而改削柚子也很不錯?」我笑著說。雄哥難得神色不善:

  「所以說,我這個人最討厭過節了。」

  於是我坐下來,雄哥削蘋果,我就剝柚子,中秋節前夕醫院的熱絡,似乎也藉由柚子,感染了死氣沉沉的病房。

  多年前那個中秋節,丹柰和學長,也開始了正式的交往。

  丹柰對於學長的親暱舉動,不但沒有拒絕的意思,反而異常的順從,甚至有些主動,令學長喜出望外。兩個青澀的少年,對於熾熱高漲的慾望,都有些無所適從,手邊弄得到的情色參考物,都是適用於異性,沒人想到要教導他們這種人。胡亂的幾個吻、幾下愛撫,彷彿就夠讓人臉紅心跳了,至少學長以此為滿足。

  『我們做吧!』

  有一回他們在廁所裡親熱,丹柰如此要求。學長看著丹柰脫掉衣服,直到一絲不掛,不禁手足無措:『學長,上了我吧!我想要和你做。』他平靜地說。

  『可是你……』

  『沒有關係,隨便你高興怎麼做,我都不會介意。學長,沒有關係。』

  丹柰說著,學長覺得這些話似曾相識,他詢問他『為什麼不能對你好』時,丹柰依稀也是這麼回答。但學長無法思考,他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他確實想要得到他,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把他的一切納為己有。

  自然的慾望,對年輕的男女而言,往往是最無法抵抗的禁果。他們在狹小的廁所隔間翻滾、撞擊、擦出火花。

  學長的技巧極為笨拙,但丹柰抱住他的背,十指地緊縮地大喊:『粗暴一點……學長,拜託你,再用力一點。』他們交合,疼痛大於快感,雙方都不舒服,卻執意於眼前的儀式。排山倒海的混亂掀掉了所有理智,只剩丹柰囈語般的呼喊:

  『讓我痛一點……學長,拜託你,讓我更痛些……更痛一些……求求你。』

  結束後,丹柰抱著膝蓋,在滿地鮮血和穢物間,痛哭失聲。

  『對不起……丹柰。』

  看丹柰哭得驚天動地,學長以為是自己的錯,他驚慌地摟著丹柰,撫著他的頭髮,吻著他的額頭,極盡溫柔之能事: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沒注意到……』
 
  『閉嘴……!』丹柰不理會他,用力推開他,繼續哭個不停。他難得地粗暴,像學長當日試圖奪下他的自動鉛筆那樣:

  『你閉嘴!你閉嘴!你閉嘴!』

  中秋節來臨時,雄哥說,丹柰向學長提出請求,他想去探望學長的哥哥。

  「哥哥?啊……就是那個被丹柰的父親……」我一呆。

  「嗯,因為整個排泄系統都失去功能,也無法進食正常的食物,所以一年多來,都待在醫院裡插管,由學長和學長的父母輪流照顧。但是學長為了丹柰,很久都沒去探望他哥哥,所以丹柰提出要見他哥哥時,學長嚇了一大跳。」

  「或許他想要道歉?」我猜測,把柚子皮甩到地上的垃圾桶裡。

  「學長起初這麼想,他吻了丹柰,對他說:你沒必要這麼做,不是你的錯。但丹柰卻很固執,非要見到學長的哥哥不可。」

  「這是為什麼?」我困惑地皺起眉頭。

  學長還是帶著丹柰去見哥哥了,即使他百般不願意,但學長拖延一天,丹柰又開始自殘,學長阻止他,他就攻擊學長。最後學長無可奈何,只好帶著丹柰來到醫院。

  丹柰走進病房時,正好是午休時間,就像我看見丹柰時一樣,學長的哥哥,和學長一樣英俊,可以讓初見的人為之屏息。丹柰走到床前,望著熟睡的哥哥,一語不發地站了很久,學長走到他身後,他卻揮手阻住,然後忽然咧嘴一笑。

  『你好。』

  他安安靜靜地說,一如往常的安靜。

  床上的人慢慢睜開眼睛,好像聽見丹柰的聲音,迷濛地朝床頭一看。首先看到的便是學長,學長的哥哥懶洋洋地說:『是你啊,你來了。』他動了動身子,管線磨擦的聲音十分刺耳,然後才望著丹柰。丹柰笑的更為開懷:

  『我是丹柰,好久不見。』

  學長的哥哥瞇起眼睛。『我……認識你嗎?』

  『你不認識我,但你一定認識我父親。』

  學長很驚訝,沒料到丹柰竟如此坦白,他擔心雙方起衝突,想擋在他們之間,但丹柰堅決地阻止了他。

  『你父親……』

  『我的父親,就是把刀子捅進你的腸子,讓你躺在這裡的人。』丹柰微微笑著,彷彿述說一段再簡單不過的童話故事。學長的哥哥眼睛慢慢睜大,像看怪物一樣望著丹柰,然後張大了口,像喘不過氣似地用力吸了兩下,開始掙扎起來:

  『……誰讓他進來的?』

  大哥在床上蠕動,翻騰,試圖擺脫束縛他的管線和點滴。『誰讓他進來的?讓他出去!叫他滾出去!永昌,把他趕出去!』學長嚇了一大跳,衝過去想安撫他,但丹柰固執地擋在床前,一字一句地說:

  『你記得吧,就是那天晚上,你被從後頭打昏,然後堵住了嘴巴,你拚了命的掙扎,但那個男人拿出菜刀,抵在你的跨下,告訴你『不乖乖聽話的話,就讓你一輩子做不了男人。』然後用膠帶纏住你的臉,你怕得歇斯底里,甚至失禁,但是他不理會你的掙扎,把你脫個精光,然後從後面…………』

  『讓他出去!』

  匡啷一聲,是床頭花瓶摔碎的聲音,丹柰白皙的臉上擦出一道血痕,但他不閃不躲,只是站在那邊笑著,述說著。學長的大哥近乎瘋狂,把手邊能抓到的東西都扔出去,然後發狂也似地按著服務鈴,肛門的導管脫離,病床上亂成一團。

  學長不知該阻止那一邊好,他也嚇得臉色大變,只好先從身後扯開丹柰:

  『柰,你先走,不要待在這裡,快走……』

  『你哭成什麼樣子,你還記得嗎?你一面哭一面在地上爬行,但他卻把你拖回來,然後無情地貫穿你……』

  『叫他出去!天殺的!不要再讓我看見他!永昌,你為什麼讓這個人進來!』

  學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說個不停的丹柰拖出了肛門科病房。丹柰仍舊笑個不停,靠在潔白的牆上不住抖動。

  學長看得心驚膽顫,門口湧進了大批護士,學長看著醫護人員替已經歇斯底里的哥哥注射鎮定劑、插上導管……他不禁慶幸父母都還在工作,沒有目擊這一幕,然後把目光投向仍然在碎碎唸的丹柰。

  『為什麼……這麼做?』他聲音顫抖。

  但令他更驚訝的是,丹柰卻返身抱住了他,從他們交往以來,丹柰從未在公開場合主動對他表示親暱,他攀上學長的肩,用唇觸碰他的頸子,肆無忌憚、使出渾身解數挑逗著,然後吐息般地輕聲說:『我們做吧,學長。』

  我們做吧,學長。

  每回丹柰的邀請,都這麼地自然,單純地像邀請他在中庭吃個午餐。

  學長無法拒絕他,不是生理的緣故,而是在那剎那,他有種錯覺,如果自己在此刻拒絕了丹柰,那麼他將永遠失去他,永遠。

  他們在X光室的更衣間翻雲覆雨,換下的衣物被推到一邊,儘管外頭隨時有人進進出出,但丹柰一點也不在乎。而只要丹柰不在乎,學長也不會在乎,他們比平常急切地脫去彼此的衣物,然後擁吻、愛撫。

  這次的性愛很完美,完美到不像他們兩個應該擁有的。學長忘情地親吻丹柰總是帶紅絲的面頰,在狹小的空間裡舔舐他冰冷的頸子,丹柰在他身下喘息,維持著彼此交合的姿態,沒有人想改變現狀,彷彿剎那即是永恆。

  『學長,這樣就好了。』

  丹柰仰望著他,細細地說著,彷彿在自言自語。學長還沒從激情中回復過來,喘息著問:『什麼這樣就好了?』

  『我傷害了你的親人,你也傷害了我……這樣就好了。』

  學長覺得腦海裡轟地一聲,他無法反應地眨了眨眼,

  『你說什麼?』他提高聲量:

  『什麼傷害你?我什麼時候傷害過你?』

   丹柰微弱地動了動,結合的地方讓他一陣疼痛,但學長扳過他的肩,將他壓在身下,惡狠狠地望著他。丹柰皺起眉頭,但表情卻是愉悅而放心的:

  『就像……這樣子,這樣子很好。』

  『你說我跟你做愛是在傷害你?』

  學長終於聽懂了丹柰的意思,他怒不可遏,五指掐著丹柰的頸子,卻沒有使力。丹柰平靜地看著他: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我和你做愛……是因為我喜歡你!』

  一瞬間的鼻酸,讓學長幾乎落淚。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哭。

  『是這樣嗎?』丹柰無動於衷。

  『你不是不討厭我嗎?我對你好、你從不拒絕我,我吻你,你也欣然接受,和你發生關係,也是你主動要求的……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勉強過你!』

  『因為學長有這個權利,』丹柰直起身,溫柔地抱住學長,露出笑容:『學長,你不要哭,這樣很好,你本來就有這個權利,這也是我的義務,你對我做什麼,我都會欣然接受。學長,你放心,我一點也不勉強,真的一點也不勉強。』

  『我要的不是這樣!』學長狂吼起來。

  『那你要什麼?』

  『我要……媽的,我要你喜歡我!丹柰!我要你喜歡我啊!混帳……我要你愛上我!』學長近乎崩潰地哭泣起來,抓著丹柰蘋果似的面頰,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很愛你啊,』

  丹柰握住學長的手,靠在自己冰冷的面頰上,像撫慰孩子般輕聲說:

  『我很愛你,學長,以後只要你要我愛你,我就會愛你,你不要擔心,這是應該的。這樣就好,這樣就可以了。』

  『我說過你沒有錯!』學長仍舊掐著丹柰的脖子,他雙手發顫:

  『我要說多少次,你才會聽懂?那是你父親的錯,你一點罪也沒有!那些人欺負你,是他們搞不清楚青紅皂白,你又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柰,我求求你清醒一點,你是無辜的,是清白的,你有權利擁有幸福!』

  但是丹柰靜靜地望著他,像在望陌生人一樣地生疏。半晌他開口。

  『學長,你是因為相信我沒有罪,所以才喜歡我嗎?』

  『不,我喜歡你是因為……』學長一時語塞。

  『學長,如果我是有罪的,你就不再喜歡我了,對嗎?』

  『不是這樣……』

  『學長,我講個故事給你聽。』丹柰不再詢問,忽然勾起唇角,一手緩緩地滑過學長的頰,沾溼他手上的淚光:

  『很久以前,我有個鄰居,他大我十五歲,我都叫他大哥哥,他很喜歡我,常送我一些小玩具、小零嘴,也常邀請我到他家玩。有一次,我在他家裡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卻發覺他在撫摸我的大腿,像撫摸情人那樣摸著。』

  『我知道他在摸我,也知道這樣做很不對勁。但我卻覺得很舒服,學長,你知道嗎?我覺得非常舒服,甚至希望他再摸裡面一些,所以我故意跑到他家玩,然後故意在他家裡午睡,讓他對我毛手毛腳,然後我醒來之後,再裝作什麼事也沒察覺。』

  『柰……』

  『但是有一次,那位大哥哥撫摸我時,我媽媽到隔壁來找我,正好目擊大哥哥把手指插進我的後面。她嚇得花容失色,馬上就叫了警察,那位大哥哥被逮捕,被媒體大肆報導,後來雖然判了緩刑,但大哥哥也丟了工作,而且聽說連女朋友也跑了。而我有好一段時間,都接受兒福中心的姊姊「心理輔導」,她們還一臉憐愛地摸我的頭,問我說:「好可憐喔,你一定被嚇到了吧!」』

  學長的手微微一鬆,他騎在丹柰身上,直起上半身。丹柰忽然咯咯笑了起來,笑得背過了身:

  『學長,我什麼都知道喔,我全都知道!但是他們卻可憐我,就和你一樣,什麼都搞不清楚就可憐我。學長,國三的某一天,我在樓下的菸酒舖遇見我爸,他竟然不回家,而是鬼鬼祟祟地鑽進巷子,於是我就跟著他進去,然後學長,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嗎?』

  丹柰無機質地笑著,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看見了喲,我的爸爸,那個沒用、窩囊,只會聽我媽的話的老爸,竟然拿著水果刀,像電影裡很炫的殺人魔一樣,把刀子刺進一個人的屁眼裡,像是打椿機一樣,進去,出來,進去,出來,血就像破掉的保特瓶一樣地湧出來。學長,我看呆了,不是嚇呆了,是看呆了,我站在那裡,一語不發地觀賞了全程,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回家去,』

  『學長,我既沒有阻止我爸,沒有報警,也沒有告訴媽媽,甚至還跟蹤爸爸出去。我明明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呢!但那實在太刺激、太有趣了,我甚至覺得,捅男人的屁眼比插女人的陰道更有趣。』

  「啪」地一聲,十分清脆的巴掌。學長的淚痕停在臉上,手凝在半空,丹柰的臉變得更為鮮紅,微血管浮滿了頰上,真像蘋果一般,他燦爛地笑了:

  『所以學長……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為什麼?』

  「後來怎麼樣?」

  望著手邊成疊的柚子皮,還有全數脫了綠皮的柚子,我才發覺我良久沒有呼吸,趕忙呼出一口長氣。雄哥也把最後一刀蘋果皮削掉,一刀兩斷,乾淨俐落。

  「什麼怎麼樣?」

  「丹柰和學長……他們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他把削好的蘋果小心翼翼堆到塔頂,就在我的柚子堆上頭,像在擺設珍奇的藝術品一般細緻:「那年冬天,他們分手了。」

  「分手了,然後呢?」我小心地問。

  「然後?」雄哥茫然似地覆誦一遍,抬起頭,又低下頭:「沒有然後。」

  我想問雄哥,既然已經分手,又怎麼會跳海殉情?難道和丹柰跳海殉情的情人,和學長不是同一個人?但雄哥手裡拿起一顆新蘋果,閉目沉思著,又像是想把自己從某種情緒中抽離,我不好打擾他,於是起身告辭。

  「……雄哥。」臨走前,我還是忍不住開口。我本來以為他不會理我,但他動了動眼瞼,發出一聲呻吟般的回應:「嗯?」

  「為什麼,你會對丹柰和學長的事那麼清楚?」

  雄哥沒有回答,我又問:「你認識他們其中一個人嗎?還是說……你就是學長?」

  我知道自己的猜測十分不盡情理,因為就年齡而言,丹柰和學長只相差一歲,這位看護怎麼看都是位中年男子。而且就他所說,學長已經死了。

  但雄哥聽了我的話,忽然睜開了眼,然後轉過身,在成疊的新鮮蘋果下翻找。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半晌他竟翻出了一本泛黃的冊子,遞到我的眼前:「要看嗎?」

  「那是什麼?」

  「小柰的日記。」

  我有些訝異。「為什麼你會有……他的日記?」

  「很久以前,我曾經是他的鄰居。」雄哥沉默了一下,彷彿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停頓了好一會兒。但他還是把日記交到我手上,像交託一項重任般,慎重地放手:

  「你可以看看,我想丹柰他……也會希望你看。」

  說是日記,其實是本隨處可見的英文單字練習簿,厚度卻異常驚人。我回到病房,把他放在膝上打開,裡面的內頁都已泛黃,線裝的側頁也掉了不少,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還不時有補充的便條和插入頁。丹柰的字非常粗獷,和外表的細膩全然不符,我很難想像這樣長相的人,竟然會有這樣奔放的文字。

  我撫摸著粗糙的紙面,從頭一頁頁檢視著丹柰的日記。丹柰的日記非常特別,像在和什麼對話一樣,起首都是:『你知道嗎?』、『我跟你說喔……』或是『告訴你一個秘密……』,像天真的孩子向父母報告一日所得,充滿愉悅與歡欣。

  同時也可以感受到,丹柰是多麼渴望找一個能傾吐的對象。

  日記的內容,和雄哥說的大致相同。只是在學長與丹柰第一次見面那天,我看見他以充滿感情的筆調這樣寫著:

  『X月23日(四) 晴雨

  我跟你說喔,今天我看見他了!我知道那個人的弟弟,和我唸同一所學校,但沒想到這麼快就碰面了。……

  ……。但我沒想到是這麼好看的人呢!你知道嗎?他比他的哥哥還要英俊,像王子……不,是像公主一樣的人喔!又或許是又像王子又像公主吧!戴著眼鏡,身材修長,看起來很有書卷氣,真是漂亮極了!他對我說……』

  我停下翻頁的手,果然丹柰的學長,也是個童話般的人物。我試著想像他們站在一塊的光景,會是怎樣一副夢幻的景致,半晌又想起他們的遭遇,不禁嘆了口氣。

  我闔上日記,信步走到醫院的中庭,有兩個護士走過,對我指指點點,還不住竊笑,我常遇到這種情形,但因為我的病的緣故,我經常無法理解她們在笑些什麼,我記得的人只有許小姐,也記得他的囑咐。她說過只要我喜歡,就會帶我去任何地方,我想問雄哥,那位學長的墓在那裡,或許可以代替丹柰去掃一下。

  但是天不從人願,我拿走丹柰日記的隔天,我再去探望雄哥,卻發現那裡大門深鎖,門口走出一名護士,看起來臉色不善。我上前問她,她草率地回答:

  「病患的病情惡化了,目前謝絕訪客。」

  長期昏迷的病人,有相當高的機率會在一年內甦醒。但同時會有很高比例的病人,在兩、三年內撐不過而死亡,我心中一沉,捏著他日記的手也不由得一緊。

  中秋節的那天,醫院非常熱鬧,門口接泊處計程車來來往往,全是來接返家過節的病人,只要還能動的、還有意識的,全都回家去了。我雖然沒有昏迷,也不是植物人,但我就算回去,也無家可歸,所以還是留在醫院裡。

  許小姐也要回家省親,她明年春天要和相識七年的未婚夫結褵,現在正為婚禮的事忙得焦頭爛耳。臨走前她送給我一盒月餅,是棗泥口味的,

  『我不在的時候別亂跑,你身體不好,要多照顧自己些。我過兩天就回來,有什麼事情,記得跟值班的護士說。』

  我從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懷念許小姐,直到她坐上她未婚夫的車離去,我才忽然意識到,原來我有多麼地孤單。

  醫院替無法回家的病人,辦了一場小小的中秋感恩會,與會的都是些老人,被丟在醫院無人理會,會場有成山成堆的柚子,各種小零嘴還有橘子汁,病人有不少根本無法進食。結果那些東西,到最後都進了值班醫護人員的胃。

  我一個人坐在噴水池旁,打開丹柰的日記。這幾天我開始閱讀丹柰與學長分手後的事情,有趣的是,那之後丹柰說話的對象,竟變成了學長,到處都是『學長,我跟你說喔!』、『學長,我告訴你一件事……』,彷彿學長就在他身邊一般。

  我覺得喉嚨一哽,這麼想要向他訴說的話,為什麼又要親手將他推開?

  分手後的丹柰,也從高中畢業了,他並沒有繼續上大學。他交了新的男友,也不再對母親隱瞞同性戀的事,母親氣得與他斷絕關係,丹柰就搬去和他的男人住,生活變得放蕩無依,當然男友也一個換過一個。他沒有固定工作,只是到處找零工打。

  睡蓮沒有了梗,在飄零中枯萎,這是丹柰那些年最好的寫照。

  即使再忙、再累,丹柰還是記得來寫日記,記得向日記那頭不存在的學長傾吐心事,但是日記裡頭,卻再也沒提到有關學長的事。學長從丹柰的生命中退席了,卻還深深留在他心底,彷彿一雙無形的手,支配了丹柰的生命。

  丹柰是喜歡學長的吧?我把手擱在日記上,默默地想著。

  但就因為喜歡,才更無法接受。

  我在噴水池旁坐到很晚,直到中秋晚會都散席了,還一個人坐在那。忽然發現有人站在對面的涼亭,靜靜地遙望著我,看我抬頭,又低下頭去,我不禁注意起來。

  「請問…………」

  我試探地開口,站在那裡的是個中年婦女,穿著黑色套裝,一臉嚴肅的模樣,看起來是個厲害角色。我忽然想起來,那是那天我晚歸病房,看到和許小姐爭論的那個人。

  「請問,您找我有事嗎?」

  我試著有禮地詢問,那位婦女仍舊站在那裡,像石像一般地沉默,兩隻眼睛在銀框眼鏡後盯著我,彷彿要將我盯穿。我闔上丹柰的日記,慢慢朝她走去,她似乎想要離開,但她看了我一會兒,又決定不走了:

  「不,沒什麼重要的事。」她平板地說道。

  「我認識你嗎?不好意思……我有點毛病,所以見過的人,不見得都認得。」我有些愧疚地說。那婦女又沉默了一會兒,才在涼亭裡重新坐下,銳利的雙目仍舊緊盯著我,好半晌才生硬地說:

  「我是來……探望我兒子的。」

  那一瞬間我福至心靈,忽然明白過來她是什麼人:

  「啊,莫非妳是……丹柰的媽媽?」我大叫出來。那婦女的臉色微一扭曲,然後才撇過頭:「是的,我是。」我心臟跳個不停,忙捏著日記靠近:

  「你是丹柰的母親……這麼說來,你是因為丹柰病危,所以才來看他了?」

  「丹柰病危?」婦女臉色僵了一下,有些詫異地盯著我。半晌才慢慢恢復正常:

  「是啊,丹柰病危……病危,他一直都病得不輕,我早有心理準備。」

  我望著這位婦女,她依然很冷漠,十指扯著Belly的包包,雙腿併得很攏,一看就知道是很拘僅的人。我想起雄哥說過,她是個電腦工程師,她的丈夫因強姦罪入獄、唯一的兒子又是同性戀,又和另一個男人殉情,這些事情對她而言,一定打擊很大。所以即使聽到兒子病危,似乎也不怎麼操心了,這是哀莫大於心死吧!

  我和她面對面坐在涼亭裡,彼此良久都沒說話。後來由我先開了口:

  「那個……我因為某種緣故,所以知道一些……妳兒子的事情。」

  她的視線瞄向我手中的日記,然後點了點頭。「嗯,我明白。」

  「伯母,妳和丹柰很久沒見面了嗎?」我看她並無特別不快,於是趕忙追問。那位伯母看了我一眼,良久才點頭:

  「是,那孩子非常頑劣,令我傷透了心。我早和他毫無瓜葛。」

  我心中一緊,但仍鍥而不捨地問:

  「那伯母……伯母知不知道,丹柰學長的事情?」

  我一問出口,幾乎立刻就後悔了。對丹柰的母親而言,學長是被害人家屬,又是自己厭惡同性戀兒子的前男友,無論就為人母的立場,還是為人妻的立場,都該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我正想改個口圓場,伯母卻開口了:

  「那本日記上沒有寫嗎……?」

  「咦?」

  「那是丹柰……是小柰的日記不是嗎?」

  我慌忙點點頭,又搖搖頭。「嗯,畢業之後,就沒有學長的訊息了。」

  伯母安靜下來,仰頭看著中秋夜的天空。今天天氣有點差,整個下午都像要下雨一樣,月亮也不知道躲那去了。我以為伯母不會回答我了,但她卻忽然說: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那家人的動向,我是一直有在注意的。」

  我吃了一驚,伯母說的「那家人」,應該就是學長一家了。原來伯母還一直關切著被害人,其實我有時候會想,社會常譴責加害人,還有加害人的親友,但有時他們所承受的痛苦,往往遠大於被害人一家。若說被害人無辜沒有選擇權,妻子又何嘗能選擇一個不會犯罪的丈夫?

  「聽說那家人的次子……也就是你說的學長。後來在家人的壓力下,還是上了大學。但因為完全無心於學業,四處跟人鬼混,又吸毒又酗酒,還染上了自殘的習慣,進出了拘留所幾次,連家人都放棄了他。他的哥哥幾次自殺,終於有一次成功了,次子沒有來參加哥哥的葬禮,只是聽說他回到畢業高中,大鬧了學校一番,從此消失無蹤。」

  我心中亂成一團,這兩個人,即使分開了,遭遇竟如此相似。我又想起央太國中的畢冊,學長回去看畢業紀念冊了嗎?那些刀痕,想必是他的傑作,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將自己的過去割得面目全非?他沒有毀掉丹柰的,卻毀掉了他自己。

  丹柰也是。他們為了對方,紛紛毀掉了自己。

  「我最後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在報紙上。」

  伯母的聲音很沉穩,很理性,聽不出高低起伏。雖然如此,我還是能從她語調間,聽出一絲微不可聞的動搖。

  「他因為涉嫌幼童強姦,所以被警方通緝,但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她沉吟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這才緩緩地說:

  「在那之後,那個人有去找過小柰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真的嗎?」我大驚。

  「小柰打電話回家給我。那之前,他有兩年的時間沒和家裡連絡,忽然打電話給我,我也嚇了一大跳。他接起電話,就叫我『媽媽』,我有好多年沒聽他這麼叫我,我叫住他,想問他最近過得怎麼樣。但他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然後對我說:『媽媽,你知道嗎?那個人終於來了,他說他要傷害我。』」

  「傷害……他?」

  伯母雙手仍舊捏著包包,好像在自言自語一樣,甚至我在不在她身邊,她好像也不在乎了。她繼續說:

  「我從沒見那孩子笑得那麼開懷……從小到大,他總有些陰陽怪氣。但那一次,他是真的很高興,我聽得出來,像是把心都拋出來一般地開心,他反覆地說著:『媽媽,他終於想通了,他說他要傷害我,把我傷的屍骨無存,傷到剩下那一點粉末,和他一起飄到遠方去,就什麼也不必擔心了。』」

  「他放低聲音,像是唱歌一般地對我說:『我好快活,媽媽,我好快活,好幸福,從出生到現在從沒這麼幸福過。真的,好快活,好快活……』」

  伯母的指尖在顫抖,我也在顫抖。她忽然收乾了眼淚,轉頭看著我:

  「然後我再回撥電話,就再也撥不通了。隔天我接到醫院的電話,他和男人在河邊喝得爛醉,一起跳下了防波堤,那個人死命地護著小柰,結果小柰佼倖沒死……」

  真是的,不是說要傷害我嗎?怎麼事到臨頭,還是這樣護著我?為什麼?

  我想丹柰,一定會這麼抱怨吧!

  我擦乾日記上的水珠,還想要進一步問下去,但中庭那頭卻跑來一個人。我驚訝地站起身,我很少見到他不削蘋果的樣子,更別提在中庭狂奔,雄哥連頭髮都沒梳,逕自衝到我的面前,他竟然沒回鄉省親,這點也頗讓我吃驚。
  
  「你……跟我來一趟。」他上氣不接下氣,這時才看到伯母的存在,他詫異地睜大眼睛,又恢復往常的冷靜:

  「他……快走了,你去……去見他最後一面……拜託你了。」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停拍,又重重沉到谷底。我回頭看了一眼伯母,聽到兒子病危垂死,她竟完全無動於衷,只是和雄哥對看一眼,然後微一頷首:「你們去吧。」她沉靜地說,我有些急切地看了她一眼,問道:

  「妳不去嗎?他是……他是你兒子耶!」

  但雄哥已拉著我的手,把我往加護病房拖。臨走前,我看見她背過身去跪倒,把臉埋在手帕裡,顯然是大哭了起來。

  我不明白,既然這麼難過,為什麼不跟我去見丹柰呢?

  我和雄哥進去病房時,病房裡已圍滿了醫護人員。醫生好像已經放棄急救,心臟電擊器擱在丹柰的胸口,宛如下葬用的徽章,心電圖幾乎拉成直線,我緩緩地走近他,護士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然後從兩側讓開。

  「心律15,血壓低於60/50,脈搏…………」醫護人員低聲交換著資訊,但我已無心傾聽,只是注視著床上的公主,童話的結局。

  這讓我想到第一次見到丹柰的情景,那天,我也是在這裡,邂逅昏迷中的他。我忽然覺得悲從中來,看過他的日記後,我曾一度幻想過,他會有天奇蹟似地甦醒過來,發現學長已死,因而傷心不已,而我可以如何地安慰他,幫助他走出人生的種種黑暗。

  而後,當他重新活過來時,我或許可以代替學長,成為他後半生的支助。

  如今我站在病床邊,看著一動也不動的丹柰,終於明白一切皆成泡影。

  「丹柰……丹柰……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我湊到他耳邊,握著他貼滿滴管的手,在他耳邊低語。

  「學長已經不恨你了……沒有人恨你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以後你會變得很幸福,是真正的幸福,不是互相傷害的幸福……所以你可以安心,安心地睡了。」

  心電圖發出熟悉的、刺耳的激響。我知道,童話於焉終結。

  醫護人員替丹柰撤下器材時,我沒有在場,只是快步走出了加護病房。直到雄哥一個箭步追上來,握住了我的手臂,我驀然回首,才發覺雄哥的臉整個模糊了。

  「做什麼?」我拚命地吸著鼻子,但沒有用,視線越來越混亂,我想我沒辦法一個人走回腦科病房。

  「我……」雄哥躊躇了一下,彷彿老臉微紅:

  「我失業了。」

  「什麼?」我掛著眼淚一呆。

  「我是……丹柰的特別看護,是因為和他有特殊關係才得到這個職位,現在他去世了。我有前科,所以大概沒有人會續聘我,所以我失業了。」

  我抹了抹眼淚,不知為何有想笑的衝動。

  「我想許小姐快結婚了,」我深吸一口氣,抱緊手中丹柰唯一的遺物。雄哥手上還拿著一顆新鮮蘋果,我靜靜盯著他:

  「你……不介意照顧一個腦筋有問題的病人?」

  我想雄哥,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失業了。

  我和雄哥走過腦科病房的長廊時,又聽見護士在竊竊私語。這回我聽清楚了一些,她們看著我笑,臉蛋像春日夕陽般微紅:

  「長得好可愛喔!是這裡的病人嗎?」

  「喔,對啊,聽說是逆行性失憶症(Retrograde Amnesia)的病人,好像是因為和情人殉情,從河堤上掉下去,所以把自己的過去全忘光了。又因為海馬迴嚴重損傷,所以也有輕微前行性失憶的狀況,對記憶和學習產生障礙,很多事情聽過了就忘了,你今天跟他表白,說不定他明天就忘了。所以沒辦法獨立生活,才一直住在這裡。」

  「這樣啊,好可憐喔!這麼說來,他也沒有家人囉?」

  「好像有一位母親吧,聽說他私生活很亂,之前還被取締過賣淫,所以和家人斷絕關係了。不過就算有家人,他也記不起來吧!」

  「說得也是,對了,聽說昏迷病房有位病人去世了,也是位帥哥呢!真是可惜,最近的帥哥,怎麼不是失憶就是昏迷啊?」

  「是啊是啊,好像是H-3C病房的,叫作黃永昌什麼的……」

  我還想豎耳傾聽,但雄哥扳過我的肩,把我帶進屬於我的病房。

  「走吧!該結束的,都結束了。而活著的人還有工作要做,不是嗎?」

  我有些遲疑地看了遠去的護士一眼,又看著雄哥扔給我的水果刀,還有紅澄澄的蘋果。然後爽朗地聳聳肩,和雄哥一道坐下來,雖然護士的話讓我有點在意,不過還是算了。因為眼前的蘋果似乎在呼喚著我,叫我替他褪去激情的衣衫,回復純白無暇的人生。

  反正明天,我就會忘了這一切吧!


─C and A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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