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聽出同居人異呼平常的叫喚,扶疏幾乎是用衝的進來,似乎剛才美人出浴,頭上還包著浴巾,上身只穿了半件小可愛,髮尾還滴著水珠,從裸露的肩膀上滑落。才一瞥臥房的狀況,她立刻呆住。

  「又發……病了?」

  「去拿毛巾!還有藥……我記得廚房五斗櫃裡還有一些,不知道有沒有扔了,還有,還有……」

  「怎麼會這樣?不是已經一年好好的,我還以為……」

  從呆滯中醒來,扶疏立時向廚房衝,這間宅子最大壞處就是太大,扶疏被拖鞋一絆,差點跌倒在地上。小壹卻已等不及,逕自衝出門來,在吧臺下的櫃子翻翻,又蹲下來翻找拉門下的抽屜,雙手不住發抖,弄得一地都是雜物。

  「扶疏,你去看著小零,別讓他咬斷自己舌頭!該死……對了,打電話給施貝昨!」

  「貝昨姊?不……不送去醫院嗎?」

  「太晚了,醫院只剩急診室,你要是在醫院實習過,知道急診室的人有多粗魯,我不放心把小零交給那些人,快點打!」

  他一心急,連語氣也嚴厲起來,扶疏三五步抓起電話:

  「打手機還是家裡?」

  「可惡……手機吧!施貝昨那女人,誰知道她會不會在那間夜店喝到天亮?」

  隨手抓了兩張毛毯,小壹握著水杯和藥袋又衝回內室。扶疏一面打電話一面觀望,連浴巾滑落都渾然無覺,只見小零牙關緊咬,臉色蒼白,冷汗不住淌下,四肢筋攣的厲害。

  小壹顫抖著將他抱在懷間,小零卻雙眼一張,在他胸前乾嘔起來,小壹將水杯遞到他唇邊,盡其所能地平復語氣。

  「零, 把藥吃了,快點,乖,先把藥吃了……」

  扶疏無意識地翻動電話簿,連按鍵的手指也渾然無覺。小零的病從她和兩人認識時就有了,似乎是宿疾,扶疏也不很確切知道是怎麼回事;

  上一次發病是她大三暑假發表會,本來兩人約好要來當觀眾,連九十九朵玫瑰都準備好了,孰料小零半途在車上倒下,小壹只好緊急轉往醫院,玫瑰花於是也成了零的床前擺設。

  「沒事了……沒事了,深呼吸,零,深呼吸,別怕……不要怕,別吐出來,來,喝水……」

  電話那頭傳來語音信箱的聲音,扶疏見零依舊不住乾嘔,似乎是胃抽筋,在小壹寬大的臂彎裡抖得像隻淋雨的貓,剛灌下的溫水從唇角淌出。

  小壹皺緊眉頭,攙著他下顎便把唇堵上去,直到零喉頭微微一動,做出吞嚥的動作才分開:

  「別怕……別抖,乖,小零,沒事了,有我在這裡,一切都沒事了……」

  時間彷彿靜止在一時,扶疏看著小壹低頭啜水,抱緊小零,餵水,然後低聲安慰,不斷不斷地重覆,像一首古老的輪旋曲,在兩人間低迴。

  自己在語音信箱裡說什麼已經不記得,直到小壹輕輕地擱下溼透的零,撫過他微微發顫的瀏海時,扶疏才掛了電話。

  「沒,沒事了嗎?」

  「貝昨呢?聯絡到了嗎?」

  用毛毯緊緊裹住仍舊不斷發抖的零,小壹不敢驚擾,壓低聲音探出臥室。

  「她……她好像沒接,我在她語音信箱裡留了話,小壹,零他……」

  兩人口中的貝昨其實是小壹高中時友校社團的學姊,在校時成績就很好,後來進了醫學系,和小壹在同一家醫院實習,現在已是獨當一面的診所醫生。據說曾經追求過小壹不成,揚言要成為小壹第一個女人,還多次偷襲夜歸的小壹未遂。

  「臭女人!當什麼醫生!每次都找不到人,該死!」

  暴燥地一扔手上水杯,塑膠杯在牆上一擦,裂出一道口子。似乎猶不洩恨,小壹拿過整袋的養樂多,重重往地上一摔,小瓶子滾得到處都是,小壹舉腳踩扁倒楣離他最近的一個:

  「該死!該死!該死!」

  他每喊一聲就踏一下,裡頭液體濺得到處都是,灑了小壹一身。
 
  「小壹……」

  「為什麼是零?為什麼?為什麼不是我,不是妳?為什麼偏偏要找上他?為什麼過了這麼久還會發病?為什麼還不放過我們……」

  「小壹,別那樣……」

  「媽的……」

  用力一踢,被踩爆養樂多罐遠遠飛了出去,落在冰箱旁,發出空洞的聲響。小壹也像被這聲響抽乾了力氣,捂住面頰往下一倒,身子深深陷沙發裡:

  「為什麼?為什麼……都過了這麼久了,為什麼還要用這種方式……來提醒我的罪過……」

  陪著在ㄇ字型的沙發對面坐下,扶疏看著小壹煩燥地抓動一頭短髮。眼鏡已被他扯了下來,細長的眼瞳裡全是血絲,扶疏把浴巾從頭上取下,從旁邊覆住他緊握的拳頭,血絲從掌心滴落,當事人卻渾然無所覺:

  「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他,我不懂……」

  扶疏重重一嘆,學著小壹的口氣。

  「深呼吸,小壹。」

  「我不懂,扶疏,我真的不懂……難道一個人曾經犯過錯,他就再也沒有翻身的餘地?我這幾年想得無不是替小零贖罪,替自己贖罪,只希望過去所不足的,能用未來彌補,難道上天連這樣都不允許?連這樣微小的幸福都吝於給予?扶疏,我不懂,到底要我怎麼樣……」

  「小壹,深呼吸,我說深呼吸。」

  「扶疏,你知道要從觀護所考進大學,再拿到學位,我受盡多少白眼?你知道小零他父母怎麼說我?你知不知道被喜歡的人的親人拿水潑的感受?你知道我在之前那所大學,他們知道我有少年犯罪的案底時,竟然不問我成績有多好,就找了細故開了懲戒會要開除我?扶疏,你知道……」

  「小壹,不是你的錯,好嗎?不是你的錯,你深呼吸就對了。」

  冷不防將同居人攬入懷中,扶疏像個母親般緊緊抱住小壹的肩。雖然知道眼前是個大自己四歲的男人,扶疏還是絲毫不吝嗇自己的體溫。

  淌血的掌握緊再放鬆,小壹像終於被人從洪流中扯回來似的,身體仍是顫抖,雙頰已埋入掌中:

  「扶疏,真可笑,我怎麼還能計畫未來?我沒有未來,像我這種人,不配擁有未來……」

  低首望著小壹,扶疏抿緊了唇,看著同居人像孩子一樣泣不成聲:

  「我沒有未來,也毀了小零的未來,我不配成為零的未來,扶疏,我只會傷害零,不斷地傷害,扶疏,我沒有辦法給零一個未來。」

  沒有答話。扶疏只是安靜地任由小壹宣洩:

  「要是小零沒有遇到我的話……他的家世、他的聰明才智,他應該在原來的高中順利畢業,考上國內最好的大學,然後出國留學,或許繼承他父母的事業,取個正常的妻子,生一窩可愛的孩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他爸斷絕父子關係;連本名也得避免使用,怕被人知道他是企業家的長子……」

  終於聽從扶疏的建議,小壹深深呼了口氣,忽地將臉從掌中抬起。扶疏從未見過這樣哀傷的眼神,沒有淚痕,卻堅定的令她痛心:

  「可是我愛他,」

  他停頓了很久,彷彿要確定這句話的真實性:

  「我愛他,扶疏,我愛小零。」

  扶疏站起來,再次將他的頭擁入懷裡。

  「我知道。」

  她輕輕地說。

  
  「叩叩叩,有人在家嗎?」
  
  玄關傳來的扣門聲驚醒了二人,扶疏和小壹一起抬起頭來。
  
  門內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女人,身高超過一百七,穿著大紅色的連身短裙,外面只粗粗罩了件及膝白色羽絨大衣,頭髮隨隨便便盤起,臉上濃粧豔抹。帶著輕蔑的神情,一手提著大大的公式包,塗了綠指甲油的手不耐煩地倚在柱上,好讓她扯下腳上的高跟鞋:

  「我按門鈴按到手快斷了,還好門沒鎖。拜託,是一屋子都耳聾了,還是這就是你們對待夜診醫生的習慣?本姑娘一接到你們的留言就從夜店衝回診所辦公室,你們知道這些器材有多重嗎?」

  「施貝昨!」

  首先反應過來,小壹對這女人從來連名帶姓叫,雖然是他叫過來的醫生,他卻好像對方是債主要來討債一樣,警戒地起身後退兩步:

  「為什麼不接電話?」

  「喲,易大少爺,你又不是本姑娘的男朋友,憑什麼我得隨call隨到啊?」

  甩掉右腳剩餘的鞋,似乎懶得撐傘,身上淋得半溼,女人一面走一面脫下大衣,隨興地甩在沙發靠背上。小壹一面罵一面瞪人,匆匆搶過她的公事包。

  「聽留言說,小零又發病了?有火嗎?」

  看見臥室的門開著,貝昨眼一瞇,小壹狠狠扯下她才拿到指尖的香煙,往旁邊一扔:

  「認真點。我剛餵他服藥,現在似乎有點虛脫……」

  一面確認病情,貝昨看見站在一旁的扶疏就笑開了唇,彎下腰來捧著她下顎,形狀姣好的胸型近在咫尺,扶疏保守地瞥過視線。

  「我的小扶疏,好久不見,要不要來個晚安吻啊?」

  「……不,不用了,貝昨姊。」不動聲色的後退。

  自從上回扶疏感冒,被小壹擅自做主請來貝昨看診開始,這位長她六歲的大姊似乎就對扶疏很有興趣,而且還不是普通的那種興趣。至少在發燒中被她搶去初吻後,扶疏就非常懷疑,貝昨追求小壹的傳聞到底是真是假?

  「你該不會拿一年前的藥給零吃罷?喔,易大少爺,就算沒執照也要有常識啊,虧你還是藥學出身……什麼?事態緊急?還怪我太晚來,那你就嫁給我啊,要是你嫁給我,我就……」

  「……麻煩不要對病患家屬動手動腳。」

  「這麼兇,每次只要是凌霖翎的事,你就對我兇巴巴的……」

  「施貝昨,給我專心看診!」

  好在醫生終究對病患比較有興趣,雖然總是口沒遮攔,貝昨的醫術是小壹認證的。隔著半掩的門看不清楚,扶疏不敢進門打擾,只依稀看見小零在一陣打針、安撫又換了外衣後臉色平復許多。一直等到貝昨被小壹趕出臥房,關上夜燈。扶疏已在廚房倒了兩杯水,回客廳重新坐下。

  「隔了一年還復發,這還滿少見的,我勸你們明早還是帶凌霖翎去醫院檢查一趟。」

  刻意湊近不斷往隔壁沙發挪的小壹,貝昨終於點起了煙,和遞水來的扶疏搖了搖手,雖然說的是病情,卻隨興的像在閒聊。

  「會跟著……零一輩子嗎?」

  「這很難說,」

  在茶几上搜尋一陣,發覺沒有煙灰缸,貝昨乾脆在扶疏的水杯上抖落煙灰:

  「這是分離性癔症,比較偏重神經方面的問題。病人如果不停止自我暗示,不願從暗示中自己走出來的話,不管多久都還有再發病的可能。」

  「分離性癔症?」音樂系高材生皺起眉頭。

  「妳要聽專業版的還是幼稚園版的?」貝昨笑著翹起短裙下的腿。

  「……幼稚園版的,謝謝。」怎麼一下跳那麼多?

  「分離性癔症,學名是Dissociativetype Hysteria,也有人俗稱『歇斯底里症後群』,發病的原因有很多,通常分為生理上和精神上,也有可能經由遺傳,精神上是病人在早年受過急性精神上的強烈刺激,以致於在腦內產生無法磨滅的陰霾,所以在遇到重覆性類似情境時會復發,從病理學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高級神經疾病,特別是第二信號系統的調節和控制功能弱化。」

  「……貝昨姊,請問有白癡版的嗎?」

  6

  「簡而言之,就是要讓病人放掉心理壓力。這方面是精神醫學的問題,發作時輕會震顫、嘔吐、過度換氣甚至短暫休克,處理不好則會造成永久性的傷害,比如精神性遺忘症或神遊症,有些案例曾經出現精神分裂,也就是俗稱的雙重人格,如果放著不管他的話……」

  「別說了。」

  輕輕打斷貝昨的話,小壹的低沉語氣卻讓女醫生也不敢造次:
 
  「我不會放著零不管的,我會想辦法治好他。」

  貝昨攤了攤手,像母親應付不肯吃飯的小孩,無奈地看了扶疏一眼: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反正這也不是我的專業。雖然不明白你們從前發生了什麼事,我想就算問你你也不會隨隨便便對我說,總之,聽良醫一言,要解決這類精神疾病只有一個秘訣:『解鈴仍需繫鈴人』。」

  看小壹嚴肅地抿起唇不發一語,扶疏不禁好奇起來:

  「對了,貝昨姊,那妳……到底專門醫什麼的?」

  感覺這種人應該在泌尿科或是骨科,還是專門截肢那一種。

  「小兒科啊,我現在自己開小兒診所,生意還不錯呢。」

  「小兒科?」

  扶疏有點詫異地眨眨眼,很難想像像施貝昨這樣豔光四射的大姊,會是那種哄小孩的料。多半是垂涎美貌的小孩,一想到貝昨笑瞇瞇地抱起還在發燒的小男孩,溫柔地問她要不要脫衣服塞肛劑的情境,扶疏感到一陣陣惡寒。

  聽房內傳來微弱呻吟,似是病人轉醒。小壹正想起身照看,茶几上的電話卻忽然響了。

  「這時候誰打電話來啊?」

  煩燥地順手撈起話筒,扶疏聽見對方怯懦地「喂」了一聲,小壹對著電話吼道:

  「什麼事,你是誰?」對方顯然嚇到,扶疏聽見他遲疑地「呃」了一聲,別說小壹天生就沒多少耐性,就算有也全給了零,話筒對面又傳來聲音:

  「對不起,我找凌霖……」

  小壹現在最煩就是聽見這名字,狠狠朝著話筒一瞪:「他沒空,找他幹嘛?」對方又無辜地「呃」了一聲,聲音更小了點:

  「這個,那可不可以請您留個話給凌先生,我是……」

  小壹不勝其煩,加上話筒對面又是男聲,而他對零以外的男性從來毫不容情:

  「我說沒空就是沒空,你再打十次他也不會接你電話,你想幹嘛我會不清楚,少在那裡無理取鬧,給我掛了電話去睡覺!再打來就反查你電話號碼告你妨害安寧,聽見沒有!」

  來不及了。扶疏阻止的手才伸到一半,電話已傳來嘟嘟嘟的斷訊聲。

  「易小壹,看你幹的好事!」扶疏狠狠瞪他:

  「要是對方有重要的事要找零怎麼辦?」

  「什麼重要的事,對零來說會有什麼事比我還重要?」

  自戀是沒藥醫的。扶疏作出昏厥的表情,鍥而不捨的電話卻再次響了,這回扶疏學乖了,一面用眼神警告小壹不要輕舉妄動,一面俐落地撈起話筒:

  「喂您好,我是葉扶疏,請問找誰?」

  這回對面傳來的竟是女聲,似乎仍有點遲疑:

  「喂?喔……請問一下,凌霖翎還住在那裡嗎?」扶疏聽到對面一陣騷動,好像是女生朝旁邊說:「你亂講,明明就是很和善的女生接得電話,什麼黑道老大?最好你初中同學會跟黑道老大住一起啦!」

  「他住在這裡,可是現在他人有點不舒服,正在房裡休息,可不可以請你留下電話,等他醒了我再請他打給你?」

  聽到話筒那頭傳來一連串抗議聲,扶疏差點笑出聲來,回頭見小壹滿臉不自在,對方又說:

  「這樣啊,我弟是凌霖翎的初中同學啦,他要我跟他說,下禮拜天有同學會,想請凌同學來參加,可以幫他轉告他嗎?對了,時間地點是……」

  扶疏連連點頭,一面用紙筆俐落地抄下細節,心中卻有些意外。小零的學校是市內有名的私立男校,從初中部一直到高中部,會考及格便能直升;由於臺灣公立初中素質低落,私校的入學名額幾乎是搶破頭,加上高額的學費,沒有一定的背景還很難進得去。而小零和父母歸國轉學進去時,小壹已經是那所學校高中部的學生了。

  「到底是誰?」

  見扶疏掛下電話,小壹總算冷靜了點,附手坐回沙發上問道。

  「小零的初中同學,好像有同學會的樣子。」

  小壹聽了臉色一變,在貝昨的煙圈中挺起身子。

  「是馮朝陽那群人?」

  「馮朝陽是誰?」扶疏挑眉。

  「那些人是……混帳,早知道剛才不該對他們大吼大叫。」

  小壹懊惱地一撫臉頰,貝昨緩了緩坐姿,回憶似地側了側首。

  「就是那時候你常提起的,你們學校初中部那群作風洋派的小伙子?」小壹抓了抓頭髮,唇角撇起冷峭的笑容:

  「哼,我看是凌霖翎後援會吧?」

  「後援會?」

  「聽說小零初中時成績好,人聰明,又是喝過洋墨水的,加上長得那麼漂亮,活脫脫是個文藝美少年,要不受歡迎也很難吧?」

  扶疏依著印象道。小壹冷哼連連,卻掩不住臉上些微的驕傲:

  「他那裡聰明,要是真聰明就不會被我拐跑。」

  拐跑別人的人竟然說這種話?小壹若有所思地支頤,喃喃道:

  「那個姓馮的很恨我。」

  「嗯?」

  「因為我毀掉了他們的神。」

  他交指胸前,露出的微笑令兩名女性微微一寒:

  「對他們來說,零是完美無缺的存在。任何人在年輕時都會對特定對象有這樣的幻想,把人間所有美好的希望強加在某個人身上,所有正面素質:正直、勇敢、善良、美貌或智慧,他們拒絕睜大眼睛檢視完整的偶像,他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看見的東西。而很不幸的,零的某些條件就很容易給人這樣的揣想。」

  「的確,」扶疏笑道:「在我和零還是筆友時,他就給人那樣的感覺。」

  以致真的見面時,扶疏才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幻想破滅。有點新婚第一次以為自己嫁的是莎士比亞,掀開蓋頭才發現是阿里巴巴那種感覺。

  「這麼說來,還是不讓他去的好囉?」

  「不,他當然得去。」

  回絕貝昨的提議,小壹堪稱邪惡地笑了笑。

  「而且不只他去,我還要和他一道去。」

  ◇

  根據扶疏系上某位熱衷於動漫的摯友描述,一如女校是所有宅男心目中的樂園,男校也是所有女性心靈深處的天堂。

  在扶疏同學A女的不負責任幻想裡,男校應該是充斥著總是抱著玩偶的男孩、臉上寫著我是貴公子的網球部部長、笑的時候會露出白牙齒的陽光游泳社長,還有推眼鏡時會順道泛起腹黑笑容的學生會長。而男同學在走廊相遇時會用眼神勾引對方,一到暗處就會把其中一個推倒在牆上,體育課更衣時脖子上有吻痕,宿舍會有徹夜的呻吟聲……

  然而一但有天妳有幸親眼目睹男生宿舍,這樣的想像就會瞬間在腦內炸飛。

  吃完七天堆成小山狀的泡麵碗、沾了不明液體的四角褲裹在吃不完的洋芋片中、疊高的髒衣服因數量不堪負荷而傾倒、還有浸在消夜滷味裡的期末報告;浴室是沒有浴簾的通間,隨時可以看見有人在磁磚上大小便,更別提偶爾現身的四腳妖獸……

  『我這輩子死也不會再踏進那種地方一步!』

  這是進大一的那個暑假,扶疏在陪小零小壹回大學宿舍搬回雜物後唯一的感想。

  然而現實歸現實,小零當年剛踏進那所私立中學時,倒還真抱有幾分美好的理想。八歲開始就因為父母的緣故,七年小學都在紐西蘭的奧克蘭就讀的他,當年還頂著一頭淡金色的染髮,只會生活最低限度的中文。

  90年代出頭的臺灣,手機還是違禁品,網友和援交劃上等號,短短十年內人們習以為常的科技,對那時候的學生而言,皆如蠻荒初闢。

  「我是凌霖翎,之前都在奧克蘭唸小學,我中文不太好……總之請多多指教喔。」

  也因此,小零一轉進班上就引起不小的騷動,染髮倒是其次。以前扶疏就聽零抱怨過,他常無法理解臺灣學校為何規定上下課要起立敬禮,對老師竟然不能稱名道姓,好像教書的人就高出學生一個階級,此外還有小零口中神奇的「摸你考」。

  「扶疏,他們竟然可以為了一個考試,排出全國名次,還用名次分班和排座位,妳不覺得很奇怪嗎?」

  做為小零的筆友,當初扶疏就常收到這樣的抱怨。

  儘管如此,小零天生麗質、性格溫兼之擅於笑容。加上傻裡傻氣的個性,在被學校教官勒令染回黑髮之後,倒是很快融入本土的圈子裡,還加入了在男校大部分人不屑一顧的文藝社。

  就連文化衝突點的考試,小壹常說看小零唸書會氣死人,這個上課總是悠悠望著窗外,被老師點到只會傻笑的笨蛋,偏偏就能在紙上洋洋灑灑,騙取老師滿滿的分數。就連及時惡補的中文,零也能在短時間內除口音外讓人挑剔不出錯處。

  那年夏天,零順利升上初中部二年級。而就在同年,小壹直升上同所學校的高中部一年級,一切風平浪靜。

  據小零的說法,兩人雖然小時候模模糊糊地碰過一、兩次面,也記得小壹家發生過很不好的事情,但那時聽父母說,小壹的舅媽顧阿姨堅持要領養小壹,加上零的父親又剛好被公司請調國外,最後只得拋下朋友的孤兒高飛遠走。

  這一調就是八年,而零腦中關於小壹的記憶,在那段時間也幾近乎淡去泰半。

  第一次喚醒那段塵封往事,是在某一次全校段考排名公布時。小零成績雖然不錯,平常和全年級第一也還有點距離,只是那次考試範圍正好涉及零拿手的西洋史地,看見自己名字被列在榜單最高處,零自己還愣了一下,直到旁邊的同學推他:

  「喂,凌霖翎,你很強耶!」

  推他的是零在初中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姓馮名朝陽,而他人也如其名,總是像太陽一樣充滿活力,和看似文弱的小零恰成對比。

  「幹,霖翎,惦惦吃三碗公啊你。嘿,你們看,這不是很巧嗎?高中部的新任王者,那個學長的名字,跟你正好是一對耶!」

  高中部的王者?零呆呆地將視線往右移,高中部的段考榜單和初中只隔了一個公布欄,因為高三不排名,所以高一的榜單正好和初二的對齊,他喃喃唸出最上頭的名字:

  「易伊毅……」

  「對啊,你不覺得超屌嗎?那名字唸快一點就是一串『一』,正著唸倒著唸都一樣,那不是跟霖翎的名字很像?」

  小零永遠也不知道父母為何會明知他姓凌,還給他取這種名字,據說當年是給算命先生卜卦,認為這兩個字最能大富大貴。是否真的大富大貴零不曉得,但零確信無論是算命仙還是父母,在戶政機關登記前都絕對沒有自己唸過一遍。

  凌霖翎,據小壹下流的說法,就是注定小零這輩子「正著擺倒著擺都是個零。」

  「對耶,凌霖翎,易伊毅,媽的怎麼這麼剛好?喂,你們該不會是什麼失散多年的雙胞胎,用這種方式來相認吧?」

  「你腦殘喔,人家是高中部學長耶,雙胞胎會差兩歲喔?」

  聽朝陽和同學鬧成一團,小零卻陷入沉思。幼時的記憶在連續劇裡總是能以黑白片型式完整撥放,但其實對常人來說,能記得五年以前的事就算不錯了。

  對方姓易,小零當然常聽父母談起易家從前的事。也知道凌家和易家有多麼好的交情,每回媽媽提到易家的悲劇,都還會一面抓著手帕哭,一面回頭叮嚀自己獨自在家時要鎖門云云;

  他知道易家有個倖存的男孩,卻不確定他如今多大,更不知道他身在何方,每回父母提起他,總是以「那可憐的孩子」代稱,導致零也不記得他的真實姓名。

  這個名字,難道世上真有那麼巧的事情?

  7

  「喂喂喂,霖翎,幹,就是他,就是那個人啦,看到沒有!」

  才愣愣地想到一半,同學忽然不客氣地抓著他頭髮往右一扳。初時零還頭昏眼花,分不清人群裡的東南西北,好半晌才捕捉到對象。

  那個人全不如在榜單上起眼──這是小零的第一印象,靜靜佇立在穿堂的一角,那是個瘦瘦高高的少年,臉上戴著瓶底的黑框眼鏡,幾乎遮住他大半臉龐,身上的制服寒酸地皺成一團,一面看榜單一面絞著雙手,對一旁同學的讚譽報以含蓄而靦腆的笑容。

  「嘖,什麼嘛,一看就知道是個書呆子。」

  馮朝陽在旁邊彈指,似乎頗為失望。一旁同學跟著附和:

  「就是說,哇靠,這時代還有人戴這種眼鏡啊?他是那個什麼『人間四月天』裡走出來的活鬼嗎?」

  「我聽說他從初中開始就禪聯了三年的榜首耶,獎學金拿到連教務主任都認得他了,怎麼還長得一副窮酸樣?」

  小零靜靜地旁觀那位陌生的學長。好蒼白的人,零從他身上感覺到熟悉的顏色,從皮膚到眼神,從舉止到情感……彷彿他從很久以前,就認得這個人的顏色。

  「總之這種人,老子看著就不順眼。」

  被朝陽一扯衣袖,零正想得專心,被同伴捉著穿過穿堂,耳邊卻忽然傳來爭執聲。原因是他那群死黨竟有意無意地撞開了學長身邊的友人,連帶也把那人撞出兩步。

  零現在回想起來,他那群狐群狗黨確實可以用「囂張」形容,然而那時大家都年輕,一句年少輕狂,似乎什麼罪過都能一笑置之:

  「喂,學弟幹嘛,撞人不道歉是不是!」

  蒼白的學長沒有講話,倒是旁邊幾個學長老大不爽,長得高大的一把就捉住了馮朝陽。朝陽肩膀一振,學長應聲退開,零聽說過這位友人的家開和氣道館,朝陽本身更是靠全省青少年和氣道亞軍的頭銜擠進私校的窄門。

  「靠貝,是你們自己看榜單看得太專心,得意到連路都忘了看好不好?」

  馮朝陽揚起頭,一臉的挑釁樣。零扯扯他衣領,卻被朝陽直接忽略,旁邊一個學長擺出大人架子,附手說道:

  「學弟你幾年幾班,撞人不道歉,我們找訓育組長來。」

  「幹,你幾歲了,還跟老師打小報告?你不害羞我都替你丟臉了好不好。」

  雖說學校裡幹架事十常八九,但是這種大庭廣眾下公然挑釁學長畢竟不多見,乾脆就在走廊上圍成一圈看好戲。

  零知道馮朝陽對所謂「優等生」一向超級不爽,之前有多次集體欺負同學的不良紀錄,一直到零來了之後,才讓他對所謂「會唸書的人」稍稍改觀。不知道背後原因為何,零已經聽到旁邊一串竊竊私語聲:

  「那來這麼狂的學弟?」

  「初中部那個金髮小子的同伴吧?長得一臉娃娃樣的那個,幹超屌,全校就只有他一個人敢染頭髮在訓育組長前面晃,上課還跟老師嗆,據說老爸還是什麼跨國企業的主管。他的同伴也一樣,別說學長,連主任都敢頂撞咧!」

  「鐵仔,不要這樣啦,不要跟學長起衝突……」

  「鐵仔」是朝陽的綽號,還是他得意洋洋自封的。自零轉學進來以後,其實他也從沒刻意標新立異,對他而言國外的校園生活就是這樣,但或許是臉蛋加上漫不經心的唸書態度,竟讓他身邊聚集了一團崇尚前衛的伙伴。

  「不道歉嗎?」這回輪到易學長身後一個滿臉嚴肅的學長說話。

  而且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和他的朋友竟成了學校「不好惹」的代名詞。

  「沒,沒有關係。弘毅,學弟不懂事……他們應該不是故意的。」

  蒼白的學長忽然開口。畏畏縮縮的語調,零卻不自覺地看向他,他卻縮到同學身後,似乎不敢直視馮朝陽,這舉動換來他更蔑視的目光:

  「媽的你說誰不懂事?」

  枉費高人一等的身材,黑框眼鏡學長在馮朝陽面前完全不敢抬頭。他乾脆扯著零繞到他身後,一副興師問罪的臉孔又把學長嚇得一縮:

  「我,我是說,學弟可能心情不好,看了成績榜單心情不好,所以一時沒辦法控制自己,所以叫弘毅不要跟你們計較……」

  零不禁眨了眨眼睛,這學長到底是刻意諷刺還是單純書呆子一名,這時候還講這種話?果然朝陽出口就是一連串國罵,零還來不及攔阻,同伴的拳頭已經揮了出去:

  「喂,鐵仔,等一下!」

  「碰」地一聲,也不猜到對方反應慢成這樣,本來只是虛張聲勢罷了,學弟一記揚拳竟然正中學長的下顎,在場人無不目瞪口呆,連朝陽也有點驚訝。

  「伊毅!」

  學長的同學再一次呼喚那令零迷惑的名字。那個人似乎傷得不輕,畢竟朝陽的拳力是伙伴們公認的,連校外的幫派份子都要讓他三分,學長的眼鏡歪了一邊,下顎很快浮腫起來,他和零一起呆呆看著學長們朝傷患湧過去,還有遠處終於趕來的師長:

  「小零……」

  懊惱地撫了撫毫髮無傷的拳頭,零看著好朋友忿忿地甩了甩手,朝他露出苦笑:

  「市賽冠軍能不能再抵一支大過?」

  ◇

  「對不起學長,鐵仔這個人是衝動了一點,不過其實他人很好,平常也不隨便打人的。」

  也算馮朝陽流年大吉,也或許是訓育主任已經懶得再開學生懲戒會。竟然只是把零等人叫去訓導處站成一排,一人打個十下手心,首謀朝陽記兩支警告了事,記得鐵仔臨行前還得意的對他說,兩支警告下次比賽就補回來了。

  『能教訓一下那個軟蝦腳學長,兩支警告也算值得。』

  零是那種不會擺出架子教訓朋友的人,也因此才能獲得馮朝陽那群人的青睞。但是一如鐵仔常說的,零也是那種良心過盛的人,路上看到不相干的小狗小貓一定拼死抱回家,再因母親的堅決反對而哭著放生。

  眼前這個人雖然不是小狗小貓,身高還高出小零一個頭。看見學長側臉高腫得跟粽子一樣,零還是覺得良心大受傷害.

  「沒關係,是我……是我不好,是我說得話惹惱學弟了。」

  學校的保健室不大,保健室沒有小說裡美豔的G罩杯大姐當職,而是一逮到機會就溜去打屁的中年歐巴桑,零進去時除了學長一個人也沒有。

  醫療器材零翻來翻去,對紅腫有治療效果的也只有冷凍庫裡的陳年冰包,還破了個洞,真不知道每年高額的學費繳到那去。

  「學長你眼鏡拿下來一下,我幫你冰敷。」

  用毛巾將漏風的冰包裹成一團,零讓學長坐在床沿,發覺黑框眼鏡大得礙事,邊說邊替學長把鏡框摘了下來,隨即彎腰作勢欲敷。

  沒想到學長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一把搶回眼鏡,在零來得及看清楚前又重戴回去。

  「不……我……我近視很深,如果不戴眼鏡的話,我會很不安。」

  見零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學長連忙解釋。零忽然仔細端詳起這個蒼白的人,才發現他的長得十分俊秀,眼睛是細長的鳳眼,畏畏縮縮的唇角竟透露出一種性感的味道,零莫名心中一跳,呆呆地又把冰袋貼了上去。

  「那個……我是說,那個打人的學弟,是你的朋友?」

  兩個人沉默了一段時間,學長忽然問道。

  「啊,對啊,他叫鐵仔,鐵仔是綽號啦,他本名叫馮朝陽。」

  「那……那你呢?」

  如果小零的人生再走得長些,就會聽出此刻學長語調中的異樣,然而那時他渾然無覺。

  「我叫凌霖翎,死黨都叫我小零啦,因為這個名字怎麼唸都是零。我二年三班,和鐵仔他們同班。」

  冰袋下的臉震了一下,零嚇了一跳,連忙把毛巾拿高。

  「學長,很痛嗎?」

  「不……沒有。謝,謝謝你,不過我已經好多了。」

  零的意思本來是要學長也自報姓名,這樣他也好先開口確認學長的身分。但是學長只是抬頭看著他,鏡片下的眼睛含蓄地躲了躲。

  「學弟,你長得好漂亮。」

  視線沒有直視零,語氣確是肯定句。零有點驚訝,雖然不是第一次有人稱讚他的長相,但是用「漂亮」這種女性化的讚美加諸他身上的,倒是頭一回。

  「你的眼睛,有戴染色隱形眼鏡嗎?有點藍。」

  「啊,喔……好像因為我奶奶是澳人,所以有點外國血統的樣子。」

  不知為何,雖然學長看來一副乖巧的樣子,零還是覺得有點不安,只好轉過身,忙著把冰袋放進冰箱。

  「學弟,你沒有女朋友嗎?」

  冰箱裡的東西太多,冰袋塞不進去,零使盡吃奶的力氣,開始疑惑他是怎麼從亂的跟大戰一樣的冷藏室裡拖出冰袋。

  「還沒有,我媽管得很嚴。」零一面塞一面說。

  「這樣啊,那男朋友呢?」

  零差點把整個冷藏庫擠爆,他嗆了一下。

  「什……什麼?」

  學長雙臂抱胸,仍舊乖乖地坐在床沿,看見零一副吞下一隻蠶寶寶還哽到的樣子,竟然小聲地淺笑起來。

  「開玩笑的,對不起。」他再次露出靦腆的微笑。

  或許是學長的談吐太過溫柔,撫平了零一瞬間的訝異。但這並沒有減低零塞冰袋的困難度,想起保健室歐巴桑凶神惡煞的臉孔,零激發腎上腺素,正想一股作氣,身後卻驀地伸出一隻手,覆住他的手往冷藏室裡一推,冰袋以近乎奇蹟的狀態沒入一團雜物,又是那隻蒼白的臂:

  「啊,謝……謝謝學長。」

  這麼細長的手臂卻出乎意料地有力氣,零望著和自己一起按在冰袋上的修長手掌。

  「嗯,其實你不用這麼急著放進去。」

  學長單純地微笑著。

  「可是不趕快放進去的話,會軟掉……」

  好冰啊,零才發覺學長的手一直按著不放,冷藏室的門戶洞開,冷氣煙霧讓零看不清楚學長的臉孔。

  「是啊,不趕快放進去的話,會軟掉……」

  學長的嗓音很愉悅,意義不明地覆誦零素來用辭不精準的中文。

  「不過你不用擔心,很快就會再變硬。」

  零發覺對方按在冰袋的手轉壓為扣,拉著他敏感的掌心撫摸被推到深處的冰袋。
 
  「你看,現在已經又硬了……感覺到了嗎?」

  8

  「小零,你在磨菇什麼東西啊!」

  真慶幸撞開門的不是魔鬼保健室歐巴桑。但也好不到那去,門口的馮朝陽先是愣了一下,眨眼看著冷凍庫前詭異的情景,剛才被揍的學長一手壓著零的雙手深入冰箱,空著的一手不知何時貼在零的腰帶上,還曖昧地貼緊了……胯下某個地帶。下顎已經消腫大半,更明顯地看見學長臉上人畜無害的笑容。

  「……發生什麼事了?」

  馮朝陽屬於標準行動派,手腳動作比嘴巴快,大步走到冰箱旁邊,將零從學長魔掌下扯離。

  「鐵仔,你怎麼來了?」

  摸摸被冰得有點麻麻的手,小零問。

  「他們說你去保健室幫學長療傷,我一聽到就衝了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喔,剛冰箱裡的東西太多,冰包塞不進去,學長幫我出點力啦!」

  一瞥身後一臉老實樣的男人,小零笑笑。學長舉起剛伸進冰箱的手,似乎也被冰得有點麻痺,學長將五隻手指逐一放入口中吮吸,動作慢斯條理,表情卻若無其事:

  「嗯,是有點緊,得用力一點才塞得進去。」

  說罷也不等馮朝陽反應,學長瞬間恢復那副手足無措的書呆子樣,眼睛還戴歪一邊,他忙將他扶正,似乎頗為害怕鐵仔,竟然還朝學弟鞠了個躬:

  「學弟謝謝,我……我已經好多了,我要回教室上課了,再見。」

  目送學長的背影,小零才想起忘記確認這個姓易的人身分,剛想衝出保健室喊住他,卻發現人已經不見了。背後忽然被人一扯,回頭卻發現是馮朝陽:

  「等,等一下……鐵仔,我還有事情要問那個人……」

  「走了!」

  是他的錯覺嗎?其實鐵仔很少對他生氣,甚至可以說是從來沒有。可是今天他的語氣竟聽起來十分可怕,像是他做錯什麼事情一樣。手腕竟然被他拖著跑,害零差點跌倒。

  「你和那個死書呆單獨待在保健室幹嘛?」他邊走邊問。

  「咦?沒有啊……只是阿姨剛好不在而已,鐵仔,你先放開我,我有事要問……」

  「你這個笨蛋,要是他趁機報復你怎麼辦?」

  「報……報復?不會啦,他都被你打成這樣了……而且學長他很老實……」

  「老實?我告訴你,就是那種優等生才恐怖啦!表面上對人都客客氣氣的,裝作老師眼裡的乖寶寶,什麼時候在週記上、日記上寫兩句話幹礁你啦,要不就像老師,家長打小報告,幹,老子就是這樣被之前那個爛學校趕出來的你知不知道?」

  馮朝陽是初一的寒假才忽然轉進這所私校,小零一直都不知道原因,只知道他之前在一所偏僻的公立初中就讀,沒想到是這原因。

  「鐵仔,對不起啦。」

  趁機擺脫馮朝陽的手,零在走廊上站定,對好兄弟一笑。

  「你很不爽那個學長,我卻還帶他去保健室,我知道你不高興。」

  馮朝陽愣了一下,隨即瞥過頭「呸」了一聲,唾沫遠遠飛到樓下去,不知那個科任老師又要倒霉了。

  「屁啦!要是你有一點點顧慮兄弟情分,就不會老是做些蠢事讓我氣個半死!」

  他又扯過零的手,將他舉高在走廊的燈光下,冷冷說道:

  「整隻手都紅了,你們到底幹了什麼事?」

  「只……只是有點凍傷而已罷?一下子就好了,比吃蘿蔔乾好多啦。鐵仔,你幹嘛突然那麼婆婆媽媽?」

  「我……」

  馮朝陽抬起頭來,小零的眼睛從小就很大,就男性而言,有這樣的大眼睛確實很少見。剛染黑的頭髮還錯雜地可見幾絲金黃,帶點西方輪闊的五官在光照下格外精緻,但零之所以受女校學生歡迎的主要原因卻不在五官,而是天生修長的四肢,還有很難晒黑的混白人膚色,導致他就連生氣瞪人時,都有一種剛跌倒爬起來哭的可憐感。

  這樣的組合徹底喚醒女性心底的母性情節,每回和女生一起出去混,小零都是漂亮美眉圍繞的中心……雖然中間也會夾雜著一些私下議論者「攻」、「受」之類字眼的詭異女性雜魚團體就是。

  「不管啦,反正你這小子就是長不大就對了,丟著你這小弟不管我會操心啦。」

  用剩下的手煩燥地搓著額髮,鐵仔使了個鉗手將零的肩膀一把夾住,痛得他連忙反擊。

  馮朝陽對自己的武術何等自信,右手一扳一放,零立時被他用背橋姿壓在牆上,豈料零比他想像得更靈活,趁他一擊得手得意之際從他腋下鑽了出來,在他背上重重搥了一拳,鐵仔乾脆撲到小零身上,兩人也不管旁邊教室已經上課了,竟就在走廊上又吼又笑地扭打起來。

  「看你服不服輸?」

  到底少了幾斤肌肉,小零五分鐘後徹底陣亡,給馮朝陽的膝蓋緊緊抵住背壓在地上,他臨死反擊,扯下旁邊水槽的水桶就往鐵仔腦袋砸,匡噹一聲,水桶是沒得逞,倒是對手為閃避攻擊重心不穩,給零奸詐地一扯腳踝,兩人一起大躺倒了下來。

  「呼……是我贏了罷?」

  激烈運動後喘息不停,零還不妄朝朋友比拳頭示威。

  「幹,你夠小人。」

  一般喘息不已,鐵仔閉上眼睛,唇角卻也不禁露出笑意。兩人索性就賴在地上不走,反正現在快接近放學,不會有教官來巡。

  「有本事下次比腕力。」

  「跟鐵仔比腕力?這那公平,有種就到球場鬥一次牛。」

  「你怕了,娘娘腔?」

  「怕你我不姓凌。鐵仔,說真的,你應該多學點籃球,女生都喜歡看會打籃球的男生。」

  「我要靠這個釣女生?呸,我鐵仔隨便招招都有女人過來。」

  「也會有學弟崇拜你。」

  「幹,我又不是Gay。」

  兩人目光對上,然後同聲爆出大笑。鐵仔一個翻身坐起,見零還掙扎著滾不起來,乾脆粗暴地一隻手將他扯起,嘖嘖說道:

  「腰那麼虛,零,以後你老婆會很不幸福。」

  躲開零凌空揮過來一拳,他忽地攬住零的頭頸。

  「喂,零仔,我們做一輩子兄弟好不好?」

  零眨眼看著他,似乎不太相信這種輕微肉麻的話會是硬得跟石頭一樣的鐵仔,果然對方講完話也後悔了,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隨便說說啦,老子小弟多得是,不缺你一個。」

  「做一輩子兄弟罷。」

  雖然是自己問出來的問題,馮朝陽卻詫異地瞪著他的答案,零發現,原來他這從來不懂害羞為何物的兄弟也會臉紅。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飯同吃,有澡同洗……」

  見零數著從臺灣閩南語連續劇中聽見的誓辭,馮朝陽莞爾,他接口。

  「有女人一起用。」

  「對!有作業一起抄!」

  「有謊一起說!」

  「有過一起記!……啊,要不要斬雞頭,歃血為盟之類的……」

  「連續劇演的啦!白癡才搞那些,這年頭去那找雞砍?」

  重重地揉動零的額髮,馮朝陽本來就比零高上一些,這動作讓他的頭瞬間化作一團雞窩,零永遠記得鐵仔那時的笑容。

  「與其搞那些屁玩意兒,這句還比較屌,關公跟人結拜的時候都用這句喔,我阿公說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時候,零確實打從心底相信這句中文誓詞,也相信他和鐵仔,會是一輩子的好友。

  因為那時候,零的生命裡,還沒有出現小壹。

  ◇

  「歡迎光臨,先生,您可以把車鑰匙給我,我們店裡有代客泊車服務。請問二位有訂位嗎?」

  雖然被扶疏又是選西裝又是梳頭髮的強制打理許多,小零還是在小壹幾近飆車狀態下,準時抵達位在台北市東區的知名法國料理餐廳「Chateau Lisa」。

  按照扶疏那顆從小塞滿禮儀的腦袋,堅持她家兩個同居人一定要在符合社會一般觀念的禮貌下偕赴同學會,所以零和壹現在完全是盛裝狀態:小壹是Giorgio Armani的西服套裝、Guggi的領帶、外加Polo橫紋襯衫;零則是Dolce&Gabbana的義風套裝,雖然沒有繫領帶,川久保玲式的貼身長褲卻更襯脫零腳部曲線。兩人站在一起有足以擊倒天下任何王公貴族的氣勢,立時讓門口接待的女侍們一致臉紅。

  「我們跟人有約,他們應該是包下了包廂,零,包廂名稱叫什麼?」

  「『La Boum』。」零字正腔圓地唸出法文代表「初吻」的名稱。

  雖然畢業已經整整九年,主辦人會選擇這種高檔餐廳,卻也頗出乎零意料之外,不禁有點慶興扶疏的先見之明。扶疏幾乎是把所有壓箱底的行頭都拖了出來,有些還是她那對不負責任卻有錢的要命的父母留下的名牌。
 
  小壹在被強迫裝扮時一臉不爽,待小零盛裝打扮好則更不爽,扶疏滿意地替零梳完頭髮戴上帽子,退開三步贊嘆時,小壹在旁邊猛皺眉頭:

  「零才不適合穿西裝。」

  「那有,明明就帥到不行。何況那件褲子可是COMMEdes GARCONS,雖然我那老爸從來沒有穿過,沒想到穿在零身上這麼合適!小零,加油,去把別人的老婆釣回來,讓那個自戀狂也知道你的行情有多好!」

  事實證明扶疏的名牌眼光果然遠勝於小壹。小零才剛踏進包廂走廊,朦朧而浪漫的燈光所籠罩的席位上立時就站起一人,拚命朝他揮手,然後瞪大了眼睛:

  「哇……我的天,你是零仔嗎?喂,各位,是凌霖翎耶!他來了!」

  這話立時吸引在座一群男人,小壹下意識地往後一站,從身後握住小零的肩,這才能抵擋從席上投射過來無數目光:

  「果然是零仔啊,還是跟當年一樣帥嘛。」

  一面引著零和小壹入席,坐在首席的是一位相貌斯文的男人,臉上戴著秀氣的金絲眼鏡,看來很有教養的模樣。他抬頭打量著零,笑道:

  「霖翎轉學後就沒再見了,竟然從小帥哥越升為大帥哥,把我這老班長給比下去了。」

  小壹才知道這男人就是這次同學會的主辦人。侍者從後替小零和小壹斟上紅酒,送上圍巾,睽違九年的初中同學會恰是最複雜的年紀,二十六歲的男人,有的還賴在學校裡唸書,有的服了兵役,有的則早已就業有年。小零環視包廂裡十多個似曾相識卻又陌生的同班同學,同學會攜帶「家眷」是常態,不少人旁邊坐了女朋友,還有其中一位帶了小baby,零竟忽然有種人生如是的憾動。

  「零仔,那位是……?」

  小零看了眼一臉嚴肅的壹,笑道:

  「啊……這個,他是我室友,我現在還在唸研究所。」這是他們相偕出現在非圈內場合套好招的說法,避免麻煩。

  「室友?嘖嘖,不會吧,零仔,你長得這種行情,竟然淪落到連來同學會得找男人充場面!」

  「零仔,要不要我們幫你介紹介紹啊?其實我老妹不錯……」

  「去去,阿貴,你也不看你長什麼德性,你妹配得上零仔?」

  侍者拿來菜單,眾人就輪著點菜。同學會最好玩的事情,莫過於猜測席上那個人是當年那個人,過了九年,大家都再不是當年那個乳臭未乾的小伙子,清純的人可以變得市儈,纖細的人能變得粗獷。零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初三轉學之後,班上同學彼此都還有在聯絡,只自己像被關起的籠中鳥,在場一個也不認得,談話時自也成為眾矢之的。

  認親後大家幾乎是搶著問他問題,例如轉學後去那,在那唸大學,有沒有交過女朋友,未來想做什麼等等。甚至還一副男人都知道的表情詢問他的性生活,「你還不會現在還是處男吧?零仔?」例如左首一個剽形大漢這樣問,登時惹得滿室哄堂大笑。

  是處男沒有錯啦……但只有前面。零怨懟地想著。

  招架不住地回望了小壹一眼,零發覺他只是一語不發地持續喝著酒,像要把手中的酒杯吞下去,時不時卻又挑逗地望向小零,搞得他更加心神不寧。

  「你室友怎麼都不說話?來充當零仔的家眷一定很無辜吧……咦,仔細看也是個帥哥嘛,零仔,你都只理帥哥是不是?」

  「零仔,你室友是做什麼的?看起來很會唸書說。」

  聽見眾人的笑語,一語不發的小壹忽地淡淡一笑,從沙發座上直起身,竟從零耳後攬住他頭頸:

  「其實我是他的情夫。對吧,零?」

  零倒吸一口氣,卻被小壹一指尖彈在耳垂上,登時激得他滿臉通紅。包廂內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爆出一陣響亮的笑聲。

  「哎喲,零仔,原來你被人包養啊!」

  「難怪穿得這麼『嚇怕』,老公是黑道老大厚,早說嘛,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以不介紹給兄弟?」

  零的臉從頰紅到耳脖子,最難堪的狀況,最莫過於全世界人都以為開玩笑的事,只有他知道是近乎真實。怨懟地瞥了一臉興災樂禍的小壹一眼,零忽然抬起眼:

  「啊……對了,鐵仔呢?他沒來嗎?」

  場面忽然安靜下來。角落的小Baby突然哭了起來,被同學的妻子抱著到外面搖搖晃晃,零看見昔日同學臉上都是一片死寂,班長甚至眼角開始紅了。

  「零,你不知道嗎?」
  
  零呆呆地坐在沙發椅上,不祥的預感自心底升起,讓他連壹的碰觸也感覺不到了。

  「知道……什麼?」

  班長為難地看了眾人一眼,又為難地看向他,好半晌才啟齒。

  「零仔,馮朝陽他去世了。」

  他抿了抿唇,用紅酒潤了潤乾澀的唇角,不敢直視零漸趨蒼白的臉龐:

  「我知道你那時候和鐵仔最好,前年舉行葬禮時我們也想通知你,可是一直找不到你人。他是民國94年初下葬的,據說是……跟人火拼時被人打死的,身上中了三十二刀,送醫途中就宣告不治死亡,新聞好像還有提到……零仔,我們真的都很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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