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之微微咬住唇,把視線從室友臉上移開。所以他才不喜歡旅行,旅行伴是新鮮感和不安感的綜合體,兩種都是情感的最佳催化劑。平時明明沒有什麼火花的兩個人,出來旅行就會產生錯覺,而偏偏知之現在最想避免的就是那些錯覺。

  他和空服員要了杯水,又吞了顆暈機藥,還是覺得暈眩。他悄悄從念長身邊起身,到廁所去洗把臉。

  從洗手間出來時,飛機忽然劇烈地晃了兩下,知之一個腳步不穩,整個人便往走道的方向栽去。

  本來以為多半要跌個狗吃屎,變成全機的笑柄。但知之的身體還沒接觸到地板,就感覺一雙手接住了他,不是念長熟悉的那種硬實,那雙手臂十分柔軟,充滿韌性,知之從臂彎的細縫間瞥見那個人戴了黑色的皮手套,是個男性。

  他怔然抬起頭,看見隱藏在扁帽下那張熟悉的笑臉。

  「綠藻……?」知之難得驚呼。

  「噓,先生,我現在叫柴彥生。至少我的護照上是至麼寫的。」

  帶著皮質手套的少年微笑著,伸手把知之扶了起來。

  「先生,別來無恙。」他看著知之輕輕說。

  知之還有點發怔。自從那個事件後,知之是第一次和綠藻重逢,綠藻傷稍微好之後就悄悄搬離原本的醫院,彷彿刻意不讓知之找到,連點訊息也沒留下。而這回知之卻已沒有了鑰匙,無法追出他的行蹤。他一度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自稱小狗的少年。

  將近半年不見,知之看綠藻那頭已染回黑色的半長髮,大概是方便出入海關,只在瀏海的地方留下一縷青綠,身上則穿了件墨綠色西裝,領口的地方還有花邊,西裝褲下的腿既長又直,比起上次見到他感覺竟又長大了不少,連五官似乎也變得成熟了。

  而且這種打扮讓他想起那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綠藻的身世先入為主,知之覺得他越大越有那個人的氣息。那雙熟悉黑眼睛裡閃動著知之無法摸透的光澤,讓知之一時說不出話來。

  綠藻似乎注意到知之的視線,他大方地任知之端詳,伸手在西裝裡掏摸一陣,亮出一本綠色的中華民國護照。

  「看,二十四歲,職業還是學生。」綠藻用比記憶中低沉的嗓音說:「我本來想用別國國籍的,只是我喜歡綠色,再說我英文不大好,偽裝成英國人恐怕也不像。」

  「偽造的……?」知之看著護照上影印的大頭照,是綠藻的臉,名字卻清楚地掛著「柴彥生」三個字,知之不得不說這名字看起來有些刺眼。翻到後面還有出入境證明,仿得唯妙唯肖,乍看之下完全辨不出真偽。

  「從父親……從前一位先生的遺物中翻找出來的。」

  綠藻收起護照,若有似無地笑著:「那個人本來就常用偽造的證件在各國間移動,大概他和海關關係不錯,好幾本護照都是掛他的照片,名字和身分卻是別人的。你不用擔心,先生,我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被人抓到辮子的。」

  知之沉默著沒說話,雖然明白綠藻的處境,但聽這少年侃侃而談這種犯罪的勾當,知之還是有點不大習慣。總覺得綠藻不只外貌,連態度也跟著長大了。

  「我以為你在台灣有很多事情得處理。」知之好半晌才想出一句話,「MSN也很久沒上線,我以為你很忙。」

  「我一直都在先生身邊。」綠藻用低沉的口吻說著,說得知之一怔,「只是先生總是不知道罷了。」他意喻深遠地說。

  「你的腳……你的傷,沒事了嗎?」知之忍不住問。意識到自己的遇氣透露過多的關心,他別過頭。

  「還有點跛,但不妨礙我跟著先生。別忘了小狗有四條腿。」綠藻笑笑。

  「為什麼要跟著我?你去倫敦有事?」知之問。

  綠藻沒有答話,只是瞅著知之笑,笑得知之都覺得忸怩起來。

  「我不是和先生說過了嗎?」他說著,仍然沒有放開扶著他的手,「身為人類的綠藻,在那間病房裡就已經死了,被貝瑞塔一槍擊中太陽穴而死。現在的綠藻是重生的綠藻,依照我之前的誓言,我現在是先生身邊的小狗,會永遠跟在先生身邊。」

  知之怔了下,他看著綠藻那雙凝視得極深的眼睛,只覺氣氛有些異常,他輕輕一掙,避開了綠藻的攙扶,綠藻也沒有攔他。

  「先生如果不想和那個人一道的話。」綠藻瞥了眼客席,彷彿洞知他心意般說:「我用護照上的名義在倫敦近郊訂了一間套房,也買了機場到市中心的火車票,先生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同行,我不會打擾先生,把先生送到安全的地方就會離開。」

  知之回頭看了眼還坐在位置上,睡得正熟的念長,還有不知何時也累得回椅子上呼呼大睡、還睡到口水都淌出來的善存,又回過頭來。

  「你哪來的錢張羅這些東西?」他問。
  
  「先生忘了嗎?」綠藻笑起來,「先生當初在醫院跟我道別時,把管理父親資產的任務都交給了我,還說如果是在協助你的範圍內,我可以自由取用。」

  知之愣了下,這才想起將近三個多月前的事情。事實上綠藻和他之後又在小醫院裡見了幾次面,知之才知道綠藻過去五年來替他管理的是多麼龐大驚人的事務,光是綠藻找來給他看的電子帳本和不動產清單,就足以讓知之眼花繚亂。他總算明白『先生』當年為何要教導他那些煩人的會計知識了。

  而且那個金額,知之粗略估計了一下,完全在他這種普通人家長大的孩子想像範圍之外。即使冷靜如他,在闔上帳本後也不由得暈眩了下。

  「先生……?」綠藻輕喚了他一聲,把知之從回憶中叫回來。他發現綠藻的手不知何時又輕輕擱在他背上,但奇妙的是,知之的身體竟不如念長碰他時那樣起抗拒反應。

  知之看了那張扁帽下的精緻臉蛋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再出現在他面前的綠藻,雖然語氣和態度都如往常一般畢恭畢敬,但就是有什麼地方和以前不那一樣。怎麼說,好像體內有道枷鎖解開了似的。

  以前的綠藻絲毫不給他侵略感,而且因為年紀差他一截,知之只當他是腦袋靈活的小弟看待。但現在,知之明顯感覺到某種壓迫感。

  好像那個時候,那個男人給他的感覺一般。但又有什麼地方微妙的不同。

  「我不見的話,念他會到處找我的,那個白目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到時候把事情鬧大了反而不好。」知之在機艙內壓低嗓音:「何況這次是去找人,我擔心夏洛克那傢伙的失蹤,和幾個月前那個事件有關。我不能不陪在愛蜜莉身邊。」

  綠藻似乎嘆了口氣,但很快又恢復那種高深莫測的笑容。

  「我明白了,就照先生的意思吧。」

  「你要跟著我也好,我到倫敦應該會需要人手,如果那個白目又給我捅什麼簍子的話,告訴我你的聯絡方式吧,綠藻,必要的時候我也會去找你。」

  知之壓低嗓音說著,又聳聳肩,「只是你還是小心自己安全,歐洲機場現在入境檢查很嚴格,你帶著靴底那些東西恐怕進不了希斯羅機場。在飛機落地前想辦法處理掉,明白嗎?」他望著綠藻的腳底。

  綠藻看著自己的主人,臉上表情顯得有些微妙,好半晌才微一點頭,在飛機走道上恭敬地彎下腰。

  「遵命,我的先生。」

  *

  夏洛克坐在冷硬的鐵床上,淺淺地嘆口氣。

  他再次環顧了眼房間,那是他兩週以來第N次這麼做了,那是個地下室一類的地方,除了夏洛克所在的小鐵床,旁邊還有個小茶几,几上放著一只白瓷的水瓶,旁邊放著炸魚薯片之類的速食包,還有一個三明治,茶几旁有張老舊的折疊椅。頭頂上是一盞搖曳著的黃色燈光。牆上有抽風機,不遠處還有間簡陋的浴室,這便是房間裡所有的一切了。

  夏洛克再次嘆口氣,把視線轉回來,動了動右手,鐐銬的清響便傳入耳裡。

  只見他的右手被鎖在那張床的床柱上,手銬緊緊地貼著他的手腕,另一端則嵌進床柱裡,堅固到夏洛克即使用隨身工具數次試圖撬開,也拿它莫可奈何。

  很顯然是預謀好的,夏洛克無奈地嘆息。方連他打算偷偷去機場的事都知道,一走進車庫就被人從後腦杓襲擊。他的後腦杓腫了好大一塊,到現在還餘悸猶存。

  明明再差一點,再差一點就可以見到心愛的愛蜜莉了……夏洛克心情懊喪得都想找面全英國最堅固的牆撞上去了。

  他把手伸進西裝外套裡,從裡頭抽出那條金色大鎖的項鍊,用姆指將他撥開。

  右邊的相框裡,艾凡吉琳一如往常展露著跋扈的笑容,夏洛克微笑地將他湊到唇邊親吻,再把視線移向左首。

  他看著善存那張一點心機也沒有的笑臉,用指腹輕輕地摩蹭著,最後停在唇瓣的位置。這少年送續他上飛機之前主動獻上的那個吻,到現在還記憶猶新,那種溫熱的觸感彷彿還留在他的唇瓣上,使夏洛克的思念越發加溫。

  他看著照片上的善存,緩緩地執起大鎖,把照片貼到唇邊,用因為缺水而乾澀的唇緊貼其上,閉上眼睛溫存良久。直到一個聲音把他喚醒過來。

  「您又沒有吃飯嗎?」那個聲音說。

  夏洛克驀地睜開眼,風扇門的鐵門不知何時被人打開,一個身影站在那裡。他穿著全黑色的勁裝,頭髮短得只有西瓜皮,明明是倫敦十二月天,這個人卻穿著只有削肩的上衣,腳底下踏著墊高的黑色皮靴,整個人如同刀刃一般乾淨銳利。

  Lady Lan,夏洛克的秘書。正確來說是Mr.Lan,夏洛克以一種不甚習慣的眼神看著Lan那一身無可挑剔的男裝打扮。

  「我正在減肥。」夏洛克說。

  Lan似乎嘆了口氣,那表情就和平常夏洛克開會時間快到了,卻還開著MSN視窗跟Lan說:『再等一下,我這邊剛聊到關鍵處。』時一樣。

  「如果您想要絕食來讓我屈服,那沒有用的,老闆。」Lan看著已經被留下來三天的三明治,眼前的夏洛克卻神色自若,他不由得佩服起他家前老闆的粗神經,「我曾經看著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在我面前活活餓死,卻沒有伸手救他一下。」他淡淡說。

  「我曾經有絕食十五天還偷跑到外頭的紀錄,這方面我很擅長,你不用擔心。」

  「如果您再這樣堅持下去,讓自己有生命危險,那我也不排除使用強制手段。」Lan強調著,「而我並不想用那樣的手段對付您,夏洛克․弗瑞泰先生。」

  夏洛克輕輕地笑了聲,「你已經用了,不是嗎?」他晃了晃右手的鐐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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