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式百年孤寂

　　『如果，有什麽方法，可以把哥哥據為己有的話……』

　　觀眾的信好像只寫到這裡，小明聽見D.D.收信紙的聲音。按照節目的規矩，接下來應該是由D.D.為來信的觀眾戀愛分析，進而給予意見，D.D.的特色就是他雖然是男人，卻總能站在女性的同理心，給予相當體貼的觀點。

　　小明班上有些女同學也準時收聽這節目，都很喜歡這一個單元，還有不少女生因此愛上D.D.，雖然小明覺得他只是單純嘴巴甜而已。

　　然而收音機裡傳出的聲音，卻讓小明吃了一驚：

　　『好了，聽完前面的故事，我們就來進入今天的正題吧！』

　　D.D.溫柔、輕快而體貼的嗓音一如往常，小明卻覺得有些不尋常，空氣中流淌著某種氛圍，讓他有種不適的預感。D.D.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很近、很近的地方：

　　『聽見這樣的故事，你有什麽感想呢？嗯？你也愛上了你的哥哥，對吧？雖然你還在徬徨中，但是心底確實升起了那樣的火焰，我說的對嗎……小明？』

　　小明整個人從收音機前跳起來。他瞪大了眼睛，像看著什麽妖怪似地瞪著那台收音機，等……等一下，冷靜一點，他的名字本來就是大眾菜市場名，小學數學題目都用他和另一個叫小華的倒楣鬼來出題，如果D.D.忽然叫出這個名字也不奇怪。

　　『你在懷疑嗎？小明，你在想我是不是正在叫你？沒錯喔，我就是在跟你說話喲，很高興你也開始收聽「租賃關係」了！是紹允和我說的喔，他是我的「合夥人」，小明，不要懷疑，這節目現在是為你專屬的喔。』

　　「什……麽？」

　　小明臉色蒼白，他從椅子上緩緩站起，聽著收音機裡D.D.的聲音，感覺自己扶在椅把上、微微發抖的手。

　　『好了，小明，我知道，你喜歡上紹允了，紹允他，確實是個令人喜愛的人呢……』

　　他盯著收音機退了兩步，半晌沖過去握住旋鈕，用發著抖的手調節頻道：「為您撥報今天的第一則新聞，北部山區因為連日豪雨、道路中斷……」，「大家晚安，歡迎收聽今晚的『小丁看世界』，我是小丁……」、「只想聽音樂～只想聽音樂～90.1～臺北之音～」。其他的頻道竟一切如常，小明啪地一聲又轉回『租賃關係』：

　　『小明，你剛剛轉檯了嗎？不可以喔，這是專門為你而廣播的節目呢，不要逃避，感情這樣的東西，最怕逃避了，即使是再怎麽令人難以啟齒的戀愛，只要逃避，在一開始就輸了喲。坐下來吧，小明，你現在人在你房間裡嗎？……』

　　小明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聲，但喉底彷佛被什麽堵住般，什麽也說不出來。

　　他沖到樓下去，沖進了爸爸的房間。他記得衣櫥裡還有另一台中古收音機，雖然爸爸不使用很久了，他發著抖把收音機拿出來，拿到牆邊接上電源，飛快地轉到「租賃關係」的頻道：

　　『小明，你在做什麽？即使試幾台收音機，結果都會是一樣的喔，因為我說過了，這是為你準備的單元哪。來，不要浪費時間了，我們時間寶貴……』

　　小明幾乎坐倒在地上，他發覺自己額上已全是冷汗。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林學航連日的叨擾，給搞得和他一樣精神錯亂了。

　　他竟然聽見收音機裡的人在和他說話？

　　一個全國性的廣播節目，在他沒有寄任何信件和電話的情況下？

　　而且說話的內容，還是指控他愛上了自己的哥哥？

　　『奇怪了，紹允沒有跟你說過嗎？為什麽會這麽驚訝呢？小明，紹允應該跟你說明過才對，關於這個「租賃關係」節目的特性……』

　　小明坐在地上，聽著中古收音機流瀉出的古老音響，腦海裡朦朧地響起紹允那晚的聲音，他連嘴唇都發青起來：

　　『那個故事有趣的地方在，每個人知道的故事都不一樣。』

　　『因為故事變來變去，跳來跳去，誰也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不是真正的故事。』
　
　　『像一組不知有幾千萬片的拼圖，散落到很多人的手上，誰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擁有的是否足以拼成一幅完整的畫面。』

　　小明本來以為，這只是紹允隨口說說。或許紹允的意思是，因為每個人專心的程度不一樣，故事又太複雜，所以聽見的重點都不太一樣而已。但是沒想到竟是這個意思，但這怎麽可能？為他專屬設置的廣播？全國的聽眾又該怎麽辦呢？

　　『不要擔心，小明，紹允不是說了嗎？「每個人聽到的故事都不一樣」，現在每個人，都在聽著屬於他們自己、和自己的感情有關的故事呢！只不過因為你是紹允在意的人，所以由我專屬服務就是了，好了，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小明……』

　　D.D.的語氣仍然愉快，小明終於稍微冷靜了點，他試探地出了一聲：

　　「你……聽得見我的聲音？」

　　『如果試圖和我說話，是沒有用的喲，因為這還是一個廣播節目，不是無線電呢。除非你Call-in進來，不過，我想現在的線路應該是占滿的吧！沒關係，不需要和你對話，我也理解小明喔，我能感受到小明有沒有在收聽，也能感受到，你對紹允的感情。』

　　小明的心跳漸漸平靜下來，他在被他放到地上的收音機前蹲下，望著中古收音機的放音孔。他對紹允的感情？真的嗎？他真的像廣播裡說的，愛上了他的哥哥？

　　他開始回想，自從紹允來到……不，正確來講，應該是「回到」這個家開始。他的人生，彷佛就開始改變了。

　　從前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不成材、因為自己討人厭，所以即使自己是獨子，父母也對自己不聞不問。後來發現了紹允的存在，小明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不是獨子，還有一個這樣帥氣、比自己好上太多的哥哥，所以父母才會一直以來，對自己不屑一顧。

　　說真的，剛看到紹允時，小明的感覺，是有些心酸的嫉妒著的。

　　彷佛，就連自己存在的最後價值，自己能引以為傲的：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這一點，也被人無聲無息地剝奪了。

　　但是紹允的態度，卻令他吃驚。這麽多年沒有接觸的兄弟，別說真心的關心了，就連說話恐怕都會有點生疏。但紹允卻像是和他相識很久般，完全不在乎他的彆扭，從他的觀點出發，每每替他設想對他最好的生活方式、未來建議。

　　從以前不受關心、不受囑目的獨子，轉變成為有個溫柔、萬能的大哥，捧在手心呵護的麼子。這是小明生平第一次，有人這樣溫柔地對他笑著。

　　如果不是那個怪異的老師出現的話，小明應該會就這樣享受下去。享受一個無微不至、體貼入微的哥哥，還有他身為麼子遲來的呵護。

　　但是那個老師，那個叫林學航的人，他的出現，卻打碎了他好不容易構築的美夢。

　　不知道為什麽，小明就是覺得很受不了那個人。不是平常對某個同學、某個親戚那種單純性格的厭惡，而是某種……對於存在本質的不適感。小明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彷佛林學航這個人，他的存在方式，就自始不同於一般的人類。

　　『小明，我想你現在，應該也冷靜下來了吧？既然這樣，我們就來談談紹允的事，紹允他，是個很棒的人對吧？』

　　D.D.的聲音依舊輕快，雖然小明不知道，他要怎麽和一個收音機裡的DJ「談談」，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收音機裡的這個人，對紹允抱有很特殊的感覺：

　　『雖然我經歷過許多「合夥人」，但我必須說，紹允真的是最特別的一個……他懷抱著比任何合夥人、甚至這城市裡任何人，都還要強烈的「執著」。』
　　
　　『雖然我經歷過許多「合夥人」，但我必須說，紹允真的是最特別的一個……他懷抱著比任何合夥人、甚至這城市裡任何人，都還要強烈的執著。』
　　
　　小明脫口而出：「執著……？」
　　
　　收音機那端的人，似乎聽得見他的聲音般介面了：「是的，執著。紹允有著比任何人，都還強烈的願望。小明，你曾經有過什事情，是無論如何都想實現的嗎？」
　　
　　小明愣了一下，他認真地思考起來。
　　
　　從小到大，因為父母對他也不太關心，在學校也不是什麽特別出色的人，就連在親戚圈裡，小明都是新年發紅包時，經常會被遺忘的那種角色。
　　
　　所以從小時候開始，他就學會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只要不看重自己，當被別人忽視時，就可以不太難過。
　　
　　「紹允他就有喔，小明，所以他成為我的『合夥人』。『合夥人』雖然個性各異，我在選擇下一任合夥人時，也會根據時代和需要而設定不一樣的條件，選定合夥人後，就會進入一定時機的觀察期，而現在就是紹允的『觀察期』……」D.D.語調輕快地說。
　　
　　小明有點混亂了，
　　
　　「等……你先等一下。從剛剛開始我就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什麽是『合夥人』？」
　　
　　小明一問之後，才想起D.D.說過他聽不見自己問些什麽。但D.D.就彷佛知道他所有想法似的，很適時地解答了他的疑問：
　　
　　「啊，我想我們還是從頭講起吧！因為紹允好像什麽也沒跟你說，真令我意外，我以為他應該會慢慢教會你才對，結果他只讓你聽了『租賃關係』，卻什麽也沒告訴你。」
　　
　　D.D.笑了兩聲，小明只覺得冷，甚至不自覺地裹緊了身邊的棉被。
　　
　　「怎麽解釋『合夥人』才好呢……？好，就假設你喜歡上隔壁班的某個女孩子，你很喜歡她很喜歡她，但是告白又怕被拒絕，只好遠遠地看著她，不敢一親芳澤，」
　　
　　D.D.舉了個例子：
　　
　　「你就這樣一邊看著她，一邊默默守護著她，直到快畢業的那一天，你終於下定決心要告白了，準備了情書滿懷著期待到學校，才發現那個女孩子已經被另一個男的追走了，就在你決定要告白之後。你會怎麽做？」
　　
　　小明愣了愣，他還真的認真想了一下。
　　
　　「那……就放棄啊。」他說。
　　
　　收音機那頭的D.D.似乎頓了一下，小明幾乎要以為他聽見了自己的回答。但D.D.停頓了一陣子，才幽幽開口：
　　
　　「我雖然聽不見你說的話，但是可以透過收音機，感覺到你的情緒。小明，你總是出乎我和紹允的預料呢！紹允跟我說，你對自己的未來毫無企求，他還說，像你這個年紀的孩子，每個人都把自己擺在世界的中心，認為自己的觀念和想法與眾不同。」
　　
　　D.D.放柔了語調：「但是你卻好像自己消失了也無所謂似的，就在剛剛，我感受不到你絲毫的不甘心。你想著如果這樣拱手讓人也沒關係，對嗎？」
　　
　　小明有些發怔地看著那台中古收音機。他開始仔細地回想起來，的確，他在學校裡的同伴，幾乎每個人都在抱怨東抱怨西。一下子抱怨母親給的零用錢太少，一下子又抱怨父親不准他搞樂團妨礙他實現夢想。女生的話就抱怨門禁太早、管得太嚴之類。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小明幾乎不曾抱怨過自己家裡的事。雖然他隱隱約約知道家人不太在乎他、母親的心總是系在某個什麽人身上，但他卻不會因此而覺得吃味或不滿。
　　
　　不，或許他曾經有不滿過。至少在他五歲那年，第一次意識到父母忘了他的生日，窩在房裡小小聲地唱著幼稚園同伴教他的生日快樂歌時，他曾經有這樣的衝動過。
　　
　　但抱怨與不滿，都是一種撒嬌，是被愛著的人的權利。如果抱怨無法得到回應的話，那就沒有抱怨的必要。
　　
　　所以，小明從來不抱怨。
　　
　　「但一般人不會像這樣拱手讓人。他會先許願，許願那個男人忽然放棄那個女孩子，或是那個女孩子拒絕那個男人，又或者是這那男的哪天車禍死掉算了。但當這一切的希望都落空時，小明，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嗎？」
　　
　　小明還來不及回答，D.D.已經低笑著介面了：「……他會開始恨。沒錯，就是恨，他會開始痛恨起自己，為什麽不早一點告白？為什麽自己不比那個男的帥？為什麽這個男的要出現在她面前？他會很不甘心，他會開始痛恨起一切。」
　　
　　D.D.的聲音依舊輕鬆，帶著淺淺的、些許詭異的笑意：
　　
　　「這樣子說你可能明白一點：比如說，那個叫林學航的人現在跟你說，要從你身邊把紹允帶走，永遠不還給你，甚至試圖讓他永遠忘記你，你會怎麽想呢？」
　　
　　這話一說出口，小明便像被電到一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不要！」
　　
　　他大叫道。收音機那頭傳來「滋——」的一聲雜訊，彷佛被什麽打了一拳那樣。然後是D.D.爽朗的笑聲。
　　
　　「我確實收到了。小明，原來你也不是像紹允說得那樣，全然不抱期待的嘛！」
　　
　　小明握緊了拳頭，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麽，他竟然像個神經病般對著收音機大吼。他不禁擔心地看了一眼房間外頭，生怕媽媽聽到聲音上樓來，不過外頭一片靜寂，整個世界，彷佛就只剩下他和這台陌生的收音機。
　　
　　「就是這樣的情緒。小明，林學航這個人的出現，令你很不滿、很不甘心吧？如果林學航真的做了我剛剛說的事，你一定也會非常生氣、非常痛恨他吧？小明，這種情緒，如果將它放大幾千倍的話，就是成為『合夥人』的條件。」
　　
　　「條件……？」小明喃喃問。
　　
　　「是的，條件。強烈的願望，以及從這樣的願望衍生的恨。小明，你應該知道，『租賃關係』，是一個為戀愛中的男女實現願望、解決疑難雜症的廣播節目，而愛情這種東西，正是人類當中最熾烈的願望，同時從愛情中衍生的恨，也往往是最折磨人的。」
　　
　　小明靜靜地捏住胸口，他覺得自己彷佛可以體會到一些。
　　
　　「在這所有的願望當中，擁有最堅定願望的人，就會被我挑選出來，成為租賃關係的合夥人。」
　　
　　小明覺得他抓到問題的徵結點了：「合夥人……會怎麽樣？」
　　
　　為什麽問「會怎麽樣？」，而不是「要做些什麽？」，小明自己也不明白。因為他總覺得，紹允正走向一條他從未想過、也不敢去想的道路。
　　
　　「挑選出合夥人後，我會為我的合夥人實現他的願望。無論那願望對一般人而言有多麽不合常理，你也可以把我當作是上帝，或是浮士德里的惡魔，那些大約都是相似的東西，人總要向什麽祈求才能活下去。但相對的，合夥人也將付出他實現願望的代價。」
　　
　　「什麽……代價？」
　　
　　D.D.的聲音既安靜又柔和。
　　
　　「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代價，他將成為『租賃關係』下一任的主持人。實現願望的『合夥人』，對這個人間再也沒有遺憾，他將遺忘一切過去、拋卻一切身為人類的痛苦。小明，他將會成為新的D.D.，再度為人間的癡男怨女解決問題。」
　　
　　小明覺得自己的心臟彷佛凍結了，他激動地站起身來：
　　
　　「你是說，老哥會消失？」
　　
　　D.D.彷佛永遠洞悉他的想法：「但是紹允不會消失喔，同樣的，他也不會死。當他實現願望之後，每天同一時間扭開收音機，就會聽見紹允——那時候應該就是D.D.了，就會聽見他的聲音。他會像現在一樣，溫柔地傾聽每一個人的戀愛問題，就像傾聽你的那樣。直到找到下一任『合夥人』之前，他都會在這裡陪著你。」
　　
　　「那麽前一任的主持人呢？還是會消失不是嗎？」
　　
　　「你一定在想，那現在的『我』 ……現在和你說話的這個D.D.，之後會怎麽樣吧？放心喔，現在的『我』也不會消失，我會和紹允融合為一體。不，說是紹允和『我們』融合為一體比較恰當，『紹允』這個人將不再存在，同時他也會永遠存在……」
　　
　　「胡說八道！」
　　
　　小明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往後跳離開收音機，好像怕他忽然跳起來咬人。他左右張望了一下，猛地從床邊抽出他小時候拿來玩兒童棒球的球棒，碰地一聲砸在收音機上。
　　
　　一下，兩下，小明咬著牙狠命砸著，他也顧不得父母會不會發現了。但奇妙的是，那台收音機竟像是生了防護罩似的，竟然紋絲不損。
　　
　　「呵呵，小明，不要緊張。我們話還沒有說完，你不想知道紹允的願望是什麽嗎？」
　　
　　小明像是沒聽到似的，繼續下死力砸著收音機。金屬交擊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裡，刺耳的令人心臟發緊，D.D.在小明的暴行下好整以暇地繼續說：「知道我為什麽要和小明談這些嗎？因為紹允的願望，和小明你有關啊。」
　　
　　小明雙臂無力，他發覺自己額上都是冷汗，肌肉因為用力過度，還在微微發抖。他倒提著球棒，喘息地望著仍舊撥送著的收音機。
　　
　　「紹允的願望，是想要毀了他的家喔。」
　　
　　這話終於讓小明稍微停下手上動作，他扶住放收音機的桌子，覺得自己連耳朵都在嗡嗡作響。
　　
　　「很不合理的願望吧？你一定這麽想，像這樣完美的哥哥、這樣受到疼愛的兒子，竟然會想要毀了這個家。可是小明，我之前也說過了，紹允的願望比任何人都強烈，他確實恨著這個家的一切，同時也包括你。」
　　
　　小明覺得自己的腦子開始懵了：「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