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點什麼。」肅水生硬地說。
連眨眨眼,反應過來肅水是在跟自己說話。
「該說什麼?」連反問他。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肅水說。
「今天天氣很好。」連說。
「除了天氣以外的事。」
連咬了一口手裡的雞腿,在唇舌間咀嚼。
「我不知道什麼是一顆抱枕該說的話。」
「不是抱枕該說的話也可以。」
連有點驚訝,盡力不在臉上表現出來。
「你的家人呢?」連問,馬上就知道自己問錯問題。
「為什麼這麼問?」
連想了一下,「下次你像那樣倒在玄關時,我想找到其他可以幫我的人。」
「不會有下一次。」肅水說。
「喔。」連吞下一口雞腿。
連安靜下來。肅水安靜下來。假日的速食店吵得翻天,兩個人安靜起來更顯尷尬。
「我爸是公務員。」肅水說。
「媽媽呢?」連像找到蛤蜊開縫的孩子一樣,馬上把手指伸進去。
「保險業。」
「兄弟姐妹?」
「一個哥哥、一個姊姊。」
「喔。」連又吞了一口雞腿,不知為何笑了。
肅水不滿地瞇起眼,連的笑容看起來刺眼,但肅水不希望它消失。
「為什麼不回家?」連問肅水。
肅水頓了一下,「因為他們不在了。」
笑容還是從連臉上消失了,「為什麼?」
「火災。」
肅水說這兩個字的時候,雞肉滑下連的喉嚨,哽在聲帶的地方。
鄰居電線走火,因為剛好出國沒發現電線老舊的緣故。當時半夜兩點半,全家都在床上睡覺,發現大火時已經走避不及,只有年紀最小的肅水被消防隊員搶救出來,剩下一家三口全部葬身火窟。肅水平靜地講了一個在每個報紙社會版都會看到的故事。
「你怎麼長大?」連問肅水。
「吃飯、睡覺、尿尿、打架。」
「你沒有其他家人嗎?」連問肅水。
「沒有。」
連沉默下來,他把最後一口雞肉吞下去,猶豫一下,從對面改坐到肅水身邊。
肅水沒有動。
連遲疑了一下,對著肅水伸出雙臂,像抱抱枕一樣,攔腰摟住了肅水。
他知道這不合規矩。他是抱枕,理應給人抱的。
這世上沒有主動抱人的抱枕,那違反一顆抱枕的生物學。
但連還是這麼做了,肅水也沒有反抗。
進電影院的時候,電影已經開播了,老闆給票時肅水並沒有看片名,現在才發現那好像是藝術老片,難怪會有免費票。
片名是「La mala educación」,肅水完全不懂那是什麼意義,感覺是無聊的外語片。情節一開始也撲朔迷離,好像是男主角找上了某個導演,說要演他的戲。但肅水在確認沒有漂亮風景時就失去了興趣。
肅水環顧電影院,顧客三三兩兩,前排幾乎只有他們。
連坐在肅水身邊,雙手抓著椅把,看得正專心。
他的抱枕有一雙大眼睛,睫毛就男人而言算很捲很長,側面看起來格外明顯。
肅水發現,他好像還沒仔細看過這顆抱枕的花色。
連的額頭很高,被瀏海鬆鬆蓋著,讓人想用手指撩起來,感受下面的體溫。
連的鼻子很挺,希臘人的鼻子,白得讓人想用指腹摸上去蹭蹭。
連的臉頰削瘦而通紅,這是平常肅水最不滿的地方,捏上去沒有肉。
連的眉形很漂亮,彎月一般的形狀。
連的嘴唇很薄,帶著水的光澤。
電影裡傳來呻吟聲,肅水嚇了一跳,回頭看去。原先螢幕上兩個男主角在游泳池游泳,游著游著不知為何就游上了床。
兩個都是男主角,肅水這次好好地確認了。
其中一個男主角半張著唇,喘著氣,上半身貼在床榻上,呼嗤呼嗤,咿呀咿呀。
肅水覺得他的老闆肯定深藏不露,給他這種電影的票。
他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瞄了眼連,連看起來很淡定,好像螢幕上只是兩個老人在打太極。
好在那個畫面轉眼即過,男主角們開始回憶,畫面上都是金髮碧眼的少年。
肅水鬆了口氣,放鬆抓著椅把的手。
小男孩開始唱歌,肅水不認得那是什麼歌,只覺得歌聲很柔、很美、很空靈。
Moon River。
月河。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 a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連目不轉睛地看著唱歌的少年。少年啟唇,連也跟著微微開唇。少年微笑,連也跟著傻笑。少年哭泣,連也跟著紅了眼眶。
少年吻了另一個少年時,連忽然沒了反應。肅水看他捏緊五指,全身發抖。
肅水弄不懂電影裡有什麼能令他顫抖,只是兩個小孩子玩親親罷了。
但看到他的抱枕這樣抖,肅水直覺地感到不愉快,特別是發抖的原因不是他,而是這部他看不懂的電影。
於是肅水直起身來,擋住了連的視線。
吻了他。
*
連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有做為一個抱枕的資質。
肅水這幾天一回家就抱著他不放,他抱著他看電視、抱著他吃晚飯,把他放在地板上坐伏地挺身,甚至抱著他進浴室。
在連嚴正的反對之下,肅水答應不養成和抱枕一起洗澡的壞習慣。但洗過澡之後,肅水還是會抱著他,直到在床上入眠。
其他的抱枕遭受到了冷落,在沙發上冷眼望著他。
對不起。連雙手合十,對著那些琳瑯滿目的抱枕道歉,他無意排擠他們。
而且以往肅水只有抱,所謂抱就是用兩隻手,最多加上腳。
但肅水現在抱他的部位多了一個,自從那天看了電影之後。
肅水用他唇瓣抱他。連不是沒有被吻過,但一般人吻只會吻在嘴唇上,臉頰上,變態一點至多吻在那個男人才有的地方。
但肅水的嘴唇沒有極限。連每個地方都被吻過了:眼皮、眼周、鼻樑、人中、耳背、耳垂、鎖骨、尺骨、頸後、頸側、肩線、上臂、手肘、前臂、手腕、指腹、掌心、內腰肉、外腰肉、恥骨、橈骨、鼠蹊、大腿內側、大腿外側……連想不出來身體名稱的地方,也被肅水找出來吻遍了。
吻得最少的反而是嘴唇。肅水的唇會在他唇瓣附近繞,貼在他的下顎上,然後就像忘記移上來似地,往下進攻。
也對,抱枕沒有嘴唇,沒有臉頰也沒有那個地方。對肅水來講,他就是個平面抱枕,吻在哪個地方都一樣。
那一天吻在嘴唇上,也只是剛好而已。
肅水的唇很厚、很熱,而且是硬的,吻在敏感的地方時,連感覺得到那種很厚的牛皮磨蹭過的感覺。每吻一次,連就有種皮膚被蹭掉一層的錯覺,肅水的熱氣竄進他的真皮層,留在他的身體裡,散不去。
肅水吻他的時候,總是隔著抱枕皮。這也合理,沒人會願意吻一顆抱枕的芯。
肅水有的地方吻得輕、有的地方吻得重。遇到中意的地方時,往往會停留很久,像章魚的吸盤一樣吸在上頭。
肅水特別中意他的臀部,連有發現這一點,吻到那裡時,肅水總是會吻得特別深,隔著連的牛仔褲,來來回回、留連不去,甚至把整個臉埋進去。
這讓連感到困擾,倒不是肅水使用抱枕方式不正確這點。而是這種方式會讓連長石頭,甚至掉棉絮,他已經不曉得多少次在肅水吻他的大腿內側時,不慎棉絮側漏,就漏在肅水的臉上。
這種情況多了,讓連不禁憂心,他體內的棉絮會不會掉久了就被掏空了。
但肅水好像一點也不覺得有何不妥,總是平靜地擦掉棉絮,再平靜地用他的大臉貼連的屁股。
也對,掉掉棉絮確實沒什麼大不了,再填充就是了。
畢竟他在肅水眼裡,自始至終就是個抱枕。
肅水對他沒有其他的想法。也是,會對著他問「你有哪裡可以嫖?」的男人,連不能期待他有更多想像力。
一開始聽見肅水這樣說,連承認他有點受傷。就像廚師興沖沖端出滿漢全席,顧客卻拿著筷子問他:「這有哪裡可以吃?」一樣。
但後來連想想,這個顧客或許也只是吃素罷了,不見得就是不喜歡滿漢全席。
而且被人當作抱枕的感覺,沒想像中那麼糟。連前一個工作,那些人雖然沒把他當抱枕看,卻也不見得就把他當人看了。
雖然是抱枕,卻是某個人不可或缺的抱枕、最中意的抱枕。
最喜歡的抱枕。
這樣子,好像也不錯。
如果這就是他往後的工作,連覺得比起之前那個工作,好像也還可以接受。
然而肅水在一天晚上摟完他吻完他後,給了他一把鑰匙,說是以前室友留下來的。
連握著鑰匙,感受上頭的冰涼,也感受上頭屬於肅水的體溫。
他有衝動想問肅水,為什麼抱枕需要一把鑰匙。
但連終究沒有問出口。害怕問了,他就無法再當一個好抱枕了。
*
那天早上他站在鏡子前面,用剪刀替自己修剪瀏海,剃去多餘的眉毛。要當個抱枕,還是體面一點比較好,沒有人會喜歡一顆邋遢的抱枕。
門傳來開鎖的聲音,連匆匆拂平衣裳、撥好瀏海,哼著歌躺回沙發上,瞬間偽裝成一顆抱枕。
他閉上眼睛,等待肅水進來。肅水會先脫下外衣,拿玄關掛的毛巾擦汗,然後走過來、俯下身,兩手摟著他的抱枕,吻他的頸窩,汲取他的體溫……
「阿水?」陌生而驚訝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連豁地睜開眼。門口站的不是肅水,是連見都沒見過的男人。
連第一個反應是恐懼,太多男人找上他,目的不是嫖他就是想再嫖他。
男人很高大,或許比肅水高上一點。男人很年輕,比肅水年紀小上一點。男人的身材很修長,比肅水要瘦上一點。
男人的五官俊俏,比起肅水還要柔美一點。但肅水比較帥。
連發覺他完全用肅水當比例尺,臉頰不由得發燙。
這個人有這個家的鑰匙,連忽然驚覺。
「啊,這些抱枕竟然都還在!」
男人堂而皇之地踏進玄關、走近客廳,宛如走進自己的家。
連看他彎下腰,觸摸沙發上的抱枕,這個拍拍,那個摸摸,肅水有個紅色長條型的等身抱枕,男人熟門熟路地伸手摟住他,和他一塊倒在沙發上,和肅水平常抱他的動作一模一樣。
「我還以為它們肯定已經不在了,阿水竟然沒把這些丟掉。」
男人用開心的語氣說,摟完這個抱枕,又摟另一個抱枕。
他翻過頭,終於看見沙發上「多出的抱枕」。
「你是誰?」男人問他。
應該是問「怎麼會多了一顆抱枕?」才對,連在心裡茫然地想。
玄關第二次傳來開門的聲音。
肅水走進來,臉上滿是震驚,手上拿著的餐盒掉了一地。
連知道那是肅水帶回來給他吃的。最近肅水好像在配音室之類的地方打工,總會從工作地方拎別人不要的餐盒回來,一拿就是十幾個。
「嚴……」肅水張開嘴巴。
「阿水!」男人露出喜容,走向肅水,一把摟住肅水的肩,和剛才抱抱枕的動作幾無二致,「……我回來了。」
肅水沒有動彈,沒有反應,男人又抱緊他,「阿水,我很想你。」他閉上眼睛。
連看見,肅水硬梆梆的五官線條,從震驚變得迷惘。從迷惘,變得柔和。
他看見肅水張開雙臂,回擁住男人的身體,把頭頸靠上去。
宛如擁抱一顆最溫暖的抱枕。
連默默地走下沙發,默默地揀起掉在地上的餐盒,默默走進廚房,關上廚房的門。
餐盒打開,裡面有連喜歡的蜂蜜蛋糕,連拆掉塑膠封套,咬了一口,香氣在口腔裡擴散,遮蔽了連除了舌頭以外的感官。
連總算明白了。
一開始,肅水就沒有抱枕。
那些抱枕,是為了另一個人而存在的。
他只是個抱枕。還是個,原本就不該存在這裡的抱枕。
肅水的室友就這樣住進肅水的家。正確來說,是他原本的家。
肅水的老室友好像姓嚴,或許是炎,或是言,ㄧㄢˊ,連其實識的字也不多,也不想識得那麼多。姓名不詳,連也不是很有興趣搞清楚他叫什麼名字。
連起床時會看見室友坐在沙發上,看肅水從來不看的韓國肥皂劇重播。
連盥洗時,會看到室友走進肅水的浴室,打開蓮蓬頭沖澡。
洗臉台上牙刷被用過了,是肅水一直替對方保留的那支。
連進廚房時,會看到室友赤裸著上半身,圍著半身圍裙,拿著破舊的平底鍋,在瓦斯爐上煎著兩顆荷包蛋。烤箱裡烤著兩條培根,熱水壺旁,泡著兩杯咖啡。
室友哼著歌,連聽曲調,是那首「在冥王星上吃早餐」。
連在沙發後面小小的窩被移走,移到不起眼的角落,室友的健身器材進駐進來,跑步機、拉背機、電動腳踏車。連傍晚總會看見室友裸著上半身,掛著毛巾,邊跑步邊看昨天演到第三百二十六集的清宮劇。
連不知道肅水的室友做什麼的,但至少應該是個有錢人。
肅水家的冰箱滿起來,放滿各種生鮮食品,櫥櫃不再只有罐頭和泡麵,流理台上多了咖啡機,櫥具櫃上多了微波爐。
沙發上的抱枕也多了兩顆,一顆星形的,一顆圓形的,連覺得快要找不到地方擺他自己了。
「那是什麼人?」連有一次聽見室友問肅水,在室友把韮菜炒肉絲端上瓦斯爐的時候。
『一顆抱枕。』
連以為肅水會這樣回答,但肅水從椅子上站起來,把韮菜炒肉絲放到連的面前。
連抬頭看肅水,肅水低頭看連。
「吃。」肅水說。
『吃』,那時候在麥當勞,依稀肅水也是這麼對他說。
連的眼眶一下子酸起來。
「我不餓。」連說。
肅水在沙發上坐下來,端著那盤韮菜炒肉絲,用筷子夾起來。連感覺到室友正在看著他們。
「張嘴。」肅水說。
連盯著那盤韮菜炒肉絲,無法反抗,只好張嘴。
肅水把韮菜餵進他嘴裡,韮菜濃郁的臭味在口腔裡擴散開來,和沙拉油的汽味混在一起,對一個抱枕而言顯得有點刺激。
肅水又夾了一口,湊到他口邊。連別過臉,搖搖頭。
「我吃飽了。」他說。
肅水頓了一下,「不吃的話,你會變瘦。瘦的抱枕,抱起來不舒服。」
連的眼眶變得更酸。「你還有其他的抱枕。」他塞給肅水一顆心形抱枕。
肅水頓了一下,「我比較喜歡抱你。」
「比較喜歡抱我這顆抱枕?」連確認。
「比較喜歡抱你這顆抱枕。」肅水點頭。
連吸鼻子,沒有吭聲。肅水伸長雙臂,從後頭摟住連的背脊,連的額頭靠到肅水的胸膛上,額髮散在肅水的鎖骨上。
連的四肢自動蜷縮成一團,讓肅水抱起來剛剛好滿懷,這讓連覺得懊惱,對於完全被訓練成一顆抱枕的自己。
連伸直身體,推開肅水,跳下沙發。
肅水從後面叫住他,「你要去哪裡?」
連沒有回頭,「洗抱枕。」
連走進浴室,關起門,落上鎖,打開蓮蓬頭。冰涼的水嘩啦啦地落在連的額頭、落在連的鼻樑骨、落在連的唇瓣、落在連抬起頭來望著天板的眼睫上。
連拚命地眨眼睛,因為他看不清楚。
他所站的地方,究竟有沒有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