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讓立樹繼續住在愛文阿姨那裡,立樹會覺得不開心嗎?」

  立樹這回沉默了很久,我發覺就算是六歲的孩子,竟也彷彿知道這個回答的重量。那是足以決定他一生、或許也是很多人一生的回答。

  「不會。」立樹最終,還是搖了頭。我想他是個誠實的孩子。

  但他立刻又拉住了我,「可是我還是想和恆恆在一起,我想常常看到恆恆。」他急切地說:「如果跟阿姨住,就會看不到恆恆的話,那我不要。」

  我看了愛文一眼,她不知道何時又站在旁邊偷偷掉起淚來,這回小K還拿了手帕給她,她就一邊吸鼻子一邊聽我們說話。

  「恆恆會經常來看你,隨時都可以來。」

  愛文也跟著蹲了下來。「不管立樹住在哪裡,都沒有人會丟下你,如果立樹想去住恆恆那邊,那愛文阿姨也會常常過去看你。所以立樹,你不要擔心,沒有任何人會強迫你,你可以盡情地說出你想說的話。」

  愛文真的比我了解小孩,立樹聽見這些話後,明顯鬆懈了下來。

  他考慮了很久很久,我想沒有一個六歲小孩,會有這樣的機會如此深刻地思索一個問題,好半晌立樹才抬起頭來,這回看著我。

  「恆恆,我有話要跟你說。」他一如往常老氣橫秋。

  我笑起來。「什麼話呢?」

  「你不可以都不吃晚飯。」他沒頭沒腦地說,我卻聽得懂他的意思。

  我強扯出一個笑容。

  「嗯,恆恆現在學乖了,每天都三餐正常。」

  「你也不可以老是抽菸,會死掉。」立樹又耳提面命。

  「嗯,恆恆現在已經戒掉了,偶爾才抽。」

  「你睡相好差,晚上都踢被子,才會動不動就著涼。」

  「嗯,現在園長先生會替我蓋好,雖然他自己也常沒蓋。」

  「你要記得去幫我們的樹澆水,否則他也會死掉。」

  「嗯,恆恆保證每個禮拜都去一次,不行的話每個月。」

  「不要再說夢話了。」

  「說夢話的是誰啊?」

  我忍不住笑出來,但下一秒隨即熱淚盈眶。

  「恆恆。」立樹捏緊了我的手,「恆恆沒有我,真的沒問題嗎?」

  我用力用手背拭乾眼淚,我不想讓立樹看出我的軟弱,這樣他又會被迫感到為難。我想我的眼淚,並不是為了立樹終究做出了選擇,更不是為了立樹的選擇,而是單純地為他感到高興,這是高興的淚水。

  因為這個孩子,終於可以不用再流浪了。

  「笨蛋,恆恆是大人耶。」

  我笑著抱起了立樹,展示我們之間的身高差。

  「……大人的事情,才不需要小孩子來操心呢。」

  我們又敘了好長一段話,立樹和我坐在飯店的沙發上,咭咭嘎嘎地跟我敘述別來種種,我也高興地聽著。他還說那個鳥變成蟲還蟲變成鳥的故事,終於有結局了。

  「蟲寶寶找到鳥媽媽了嗎?」我好奇地問。

  「沒有,因為鳥媽媽已經消失了啊。」立樹說。

  「那怎麼辦,蟲寶寶就沒有媽媽了不是嗎?」

  「嗯,可是沒有關係。」立樹笑著跟我說:「因為蟲寶寶自己也變成鳥了啊,所以他不需要媽媽了,他自己一個人,就可以飛得好高好高。」

  告別的時候,我送他們到飯店門口,愛文牽著立樹的手,秀朗始終沒有進飯店裡來,只是遠遠看著我們。

  愛文擔憂地再三問我:「沒有關係嗎?」,確認我心意已決後,她便忽然握住我的手,竟然在我面前掉起淚來,讓我吃了一驚。

  「謝謝你。」她滿臉感慨地看著我,「謝謝你,我向你保證,不管旁人說什麼,你永遠都是這孩子的家人,永遠都是。」

  她又要立樹跟我道別,說些「再來玩喔」之類的話。但他卻抬頭看著我的臉說:「要好好照顧自己喔。」我把紫色背包交給立樹,裡面有他的圖畫冊,但立樹卻說他不要。就連我要把楊昭商送我的生日禮物給他,他也推說留在我這邊就好。

  我一路目送他們走近秀朗開的車,愛文替立樹開了車門,要把立樹送進車裡。

  立樹一腳爬上了車,卻忽然回過頭來,他的目光和我對上,我怔了一下。

  幾乎就在那一瞬間,立樹忽然掙脫了愛文,掙脫了秀朗的車和他的親人。他跳下地來,也不管鞋子已經脫下,就這樣赤腳朝我跑了過來。

  「恆恆!」

  立樹大叫著,他一邊叫,一邊越過了人群,越過了飯店的玻璃窗,他跑得是如此之快,好像這條路的前方,有他非抓住不可的東西般。

  我看著朝我奔跑過來的立樹,和他相處七個月的種種,忽然跑馬燈似地通通浮上腦海來。在大樹下的那巴掌、立樹的話劇表演、在浴室裡坦承相見,在遊樂園裡的衝突,那個蟲與鳥的床邊故事,還有立樹的氣味、立樹的聲音、立樹的哭臉和立樹的笑容……

  以及某一天晚上,立樹在睡迷糊時,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襬,捱到我的耳邊,輕輕地叫的那一聲:恆恆把拔。

  我覺得立樹這一跑,跨越了很多很多東西、也化解了很多東西。在那霎那間,我覺得一切都值得了,我和立樹之間,已經沒有任何一丁點的遺憾了。

  我蹲下來,任由立樹投進我的懷裡。他跑得氣喘噓噓,額頭上都是汗。愛文在後面追他,看見我們兩個相擁的身影,也在後頭停下來看著我們。

  立樹把頭埋到我的胸口,我把鼻子埋進他的髮根。

  「恆恆。」他悶著聲音,抓緊我的手臂。「總有一天,我一定會長很大很大。」

  我忍不住摸著他的頭髮,笑著問:「多大?」

  「像公園裡那棵樹一樣大。」

  立樹說著,忽然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我才知道這孩子究竟隱忍多時,他大概想說等離開我才哭吧!只是我長得太帥,讓他終究功力不足破功了。

  「所以恆恆,你要等我……你要等我喔!」

  我一直到暮色降臨,才目送著秀朗他們坐著車離去。

  愛文說要送我一程,被我挽拒了,我和他們夫婦倆,終究不可能和解到像普通朋友一樣。愛文倒還算了,真要說的話,其實我還是很怨恨秀朗的。

  只是我承認,經過這些事情,我發覺我對秀朗的恨,漸漸轉成了對他的迷惘。我竟不知該如何去看待這個男人了。

  我打電話給楊昭商,向他報告立樹平安無事的事情。他來飯店接我,我們便一起坐上電車回家。

  走在返家山腰的長道上,楊昭商和我五指交扣,本來我是不好意思這樣做的,只是這次把立樹送走後,我忽然覺得心情平靜,羞恥心什麼的也可以暫時降低標準了。

  我們談了一些關於立樹的事,對於我的決定,還有立樹自己的決定,楊昭商罕見地沒有多說什麼。我想他搞不好早就知道這種結果了。

  談起愛文和秀朗時,楊昭商卻忽然問,

  「那個林愛文小姐,是不是以前喜歡你啊?」

  「欸?」我愣了愣。

  楊昭商笑起來,他點了一下我的鼻頭,我才發覺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不由得紅著臉別過頭去。

  「只是聽你描述的感覺,好歹我也是娶過老婆、交過幾任女友的人。其實女人剛喜歡上一個男人時,表現經常是很反向的,她會特別地對一個男人感到厭煩、處處刁難,對方的一舉一動,彷彿都能輕易惹她生氣,惹她傷心難過。」

  我呆得說不出話來。「可是她……不是討厭同性戀嗎?」

  「那是你覺得吧,雖然歧視同性戀的人不少,但一視同仁的也是有很多的。反倒是你,你好像經常會把很多事情歸咎在你是gay這點上,就好像有些人比較胖,就把別人討厭他、拋棄他的原因都歸咎在體型上。不過這不怪你,畢竟你過去有太多不好的經驗。」

  楊昭商溫柔地看著我,我仍舊說不出話來。

  「但是,我一直以為……她是因為我和林秀朗的關係……」

  「應該是這樣吧,只是她生氣的對象不是林秀朗,而是你啊,吳正桓。因為她喜歡你,但是你好死不死竟然是個gay,她知道這一點後,就明白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所以乾脆就奪走你的情人出一口氣。」

  「我想你仔細回想的話,說不定可以找到很多跡象,喜歡一個人是一定會有跡象的。只是你一直先入為主地認為她歧視你,所以才會被這些盲點蒙蔽了。」

  我沒有按照楊昭商所說的回想,因為我怕回想起來,我會羞得無地自容。

  我同時也感到無盡的抱歉,愛文來我家詢問立樹時,所說的種種言語,總覺得我現在終於能理解一二。雖然現在道歉已然無濟於事,愛文應該也不希望我為了這種事道歉,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就感情事而言,實在是個糟糕又遲鈍的人。

  「沒關係的,就是因為你夠遲鈍,所以才會遇上我啊。」

  楊昭商彷彿又有讀心術似地,大掌摸了摸我的頭。

  「該說還好你夠遲鈍吧,否則現在站在你身側,和你一起散步回家的,恐怕就不是我楊昭商了。」他微微笑了。

  這個星期日,我在楊昭商陪同下造訪那間殘障育幼院,開始了我的看護人員實習。

  那簡直是修羅場不足以形容,如果我要在這裡長期工作的話,別說立樹,就是顧巴爾扎克,我也顧不來。

  我以前就聽說這類機構的人手不足,但不知道不足到這種地步。這間育幼院的收入,幾乎全靠捐款,跟多數國內的育幼院一樣,連給定額人員的薪資也是來自捐款,當然是很微薄,也因此多數是請不定時的義工。

  但照顧殘障幼童的工作,卻絕不是半調子的義工應付得來的。這間育幼院收容的多是一些肢體殘障、有的是眼睛看不見,也有聾啞的孩子,總之都是些無法在一般育幼院生存的小孩。其中也有智能障礙的,有個孩子甚至從三歲開始就注定終生癱瘓。

  小孩子的殘障程度輕重不一,那種會跑會跳的還好,有些下半身癱瘓的,幾乎二十四小時都要有人跟在他身邊,替他把屎把尿,重度智障的也差不多。部分小孩是失去父母之後才殘疾,但這裡大多數的孩子,幾乎都是因為殘疾被父母丟棄的。

  育幼院裡每天都可以看到人出包,整個只能用忙亂來形容,我剛去的那一天,有個女孩子因為沒人攙扶,她的兩隻眼睛都看不到,從樓梯上滾了下來,頭上撞出一個大包。

  我本來以為這是很大的事,沒想到女孩子只是自己揉一揉,爬起來,跑去找一個義工敷了藥,就笑笑的又跑回遊戲間玩了。

  這裡每個員工脾氣都很暴躁,不過我大概可以體諒,光是每天要處理上百個行動不自由小朋友的尿布,就夠讓人心生厭煩了。我倒是還好,畢竟之前清潔工的經驗,我什麼慘絕人寰的公廁都見識過,比起來小朋友的便便還可以算是香的了。

  我前一個禮拜進去,回家都是被抬著出來。回到家就倒頭大睡,連楊昭商有沒有跟我說話、叫我吃晚餐我都不記得了。

  這邊只負責養育小孩到七歲,再接下來就要轉送其他機構。所以說,不管這裡的義工再努力、再和這些小孩親近,這些孩子長大後,沒有一個會記得我們、感謝我們,就這點而言,和楊昭商的工作是一模一樣的。

  但是我覺得很滿足。因為在這裡工作,會讓我一天比一天更覺得,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人。

  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這年冬天,林秀仰駕崩了。

  說是「駕崩」一點都不誇張。因為對林家來講、對秀朗來講,林秀仰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存在。

  就我所知的秀朗,他這一輩子,都活在這個男人是否愛他的疑惑中。現在這個男人終於走了,我難以猜測秀朗現在的心情,是鬆了口氣呢?還是覺得悔恨呢?悔恨一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弄清楚他們是不是夠格以父子相稱。

  林秀仰去世後,整個林家就像炸開的鍋。秀朗也罕見地上了電視,財經節目上的他,和愛文站在一塊,表情凝重地談論金融產業未來的動向,以及自己的抱負。

  愛文也跟著忙亂起來,葬禮和繼承諸多事宜,讓他們夫妻倆都喘不過氣。

  但愛文還是每月一封信把立樹的近況報告給我,我也會和立樹通電話。

  後來有一天,她帶著立樹出現在我和楊昭商家門口,說是希望我們替他照顧立樹幾天。林家因為林秀仰的事情,已經快忙翻了,但她卻不願把立樹交給保母,她說與其交給不信任的陌生人,交給我看顧她會安心得多。

  「立樹就拜託你們一下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她說著。我感覺她的眼袋都快垂到下巴了,頭髮也多白了十幾根,看起來異常憔悴。

  我想比起秀朗,她和林秀仰是真的有父女之情的,所以林家大家長的去世,對她而言打擊相當大。

  我沒有去參加林秀仰的葬禮,雖然愛文寄了白柬來給我。並不是在意他那杯倒在我頭上的咖啡,畢竟疤痕早已經不在了。

  愛文和秀朗忙得不可開交,立樹也越來越常來我家。他從一開始對來寄住的事有些羞澀,對我們還客客氣氣的。到後來甚至自己拿了我家鑰匙,堂而皇之的開門,把這裡當作他的第二個窩了。

  「恆恆把拔、園長把拔,我又來打擾啦!」

  有時候他們一忙起來,立樹丟到我家一個禮拜都是常有的事。這讓我有種錯覺,彷彿立樹從來不曾離開過我,我不禁為之前那些掙扎,感到有些好笑起來。

  但我知道,立樹自己這個決定,確實對他的人生造成了改變。從他每一次來打擾我們家,都有一點點小小的不同看來,這個孩子,正照著他選擇的方向不斷地成長。

  有一次帶立樹來的人甚至是秀朗,那時候我和楊昭商都在。我開門時嚇了一跳,畢竟當時我有兩個月沒見到這個人了。

  「我和愛文得出國辦一筆國外土地繼承事宜,她去check機票的事,來不及趕過來,只好由我送立樹過來。」

  他口裡平板地解釋著,眼睛卻一直盯著屋內,望著正在廚房裡忙碌的楊昭商。我把立樹接過來,他也沒有移開視線。

  我怔怔地看著他,對於秀朗,我除了殘餘的一絲絲怨、可能還有一絲絲憐憫外,到現在已經幾乎不剩什麼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有很多問題想問他,雖然知道問了也無濟於事,但有時和他眼神對上,我還是忍不住覺得徬徨。

  我始終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愛過我。但我知道,那些我們相戀的日子裡,他的確非常照顧我,某些方面,單就那六年來說,我過得愉快極了,也幸福極了。雖然那是一種懵懂的幸福,但也不能因此就否認那些幸福。

  秀朗好像也發現我在看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

  我想他應該也很矛盾。假裝喜歡一個人,假裝了幾乎一輩子,搞不好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了。

  「……這個笨男人,究竟有哪裡好?」

  楊昭商把蒸蛋用手套溫著,端到餐桌上時,門口的秀朗忽然開口了。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秀朗口中「這個笨男人」指的是我,一時火氣都湧了上來。

  但我還沒開口,就見楊昭商停下了動作,微微側過頭來看著秀朗。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怕楊昭商會把手上的蒸蛋以灌籃的方式灌到他頭上。

  「他的確是沒什麼好的。」

  所幸楊昭商從來不浪費食物,他默默地把蒸蛋放好,轉過來面對著秀朗,邊解下了身上的圍裙。

  「你說的沒錯,他的確笨得要命,笨到被一個男人拋棄了,還傻傻地愛著他,愛到旁人都無法輕易取代的地步。」

  楊昭商聲音平板地說:

  「他還笨到去養情敵的孩子,也不衡量一下自己能力不足,自己飯都沒得吃,還忙得胃潰瘍,倒地不起都還執迷不悟,結果只因為有人哭訴自己好想要孩子,就把辛苦養好的孩子又拱手讓人,自己只能笨笨地躲在浴室裡看著圖畫冊哭。」

  我不禁老臉微紅,沒想到楊昭商把這些都看在眼裡。楊昭商又繼續說:

  「他也有夠笨,已經受過一次這樣的傷,竟然還笨到接受我這種人,這個離過一次婚、長得又不帥、不仔細看還會以為是隻猩猩的男人,他笨到愛上我,笨到相信像我這樣的男人,也能和他一起走完剩餘的後半生。」

  他定定地看著秀朗。「你說的沒錯,他的確是很笨。笨到我必須要用一輩子,才能發現吳正桓這個男人究竟有多好。」

  我想我頭上一定冒蒸氣了,楊昭商這個人,真是有夠不害譟,這種連續劇式的對白,私底下講講也就罷了,竟然在外人面前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他不想鑽地洞,我都想挖茅坑了。我完全不敢去看林秀朗聽完這句話後的表情。

  林秀朗似乎沉默了良久,半晌,我隱約看見他點了點頭。

  「看起來,我們意見一致。」

  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我實在不懂他這句話什麼意思。

  但我有種感覺,我和這個男人十四年的癡纏,似乎就在那一刻,悄悄地劃上沉默的句點了。

  而我和楊昭商,似乎就這樣定下來了。

  很久之後回想,我還是覺得滿不可思議的。對於秀朗,我可以很明確地說出我是什麼時候對他動心、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決定義無反顧地對他死心蹋地。

  但是和楊昭商不同,我完全記不起來,這個人是什麼時候把我騙上這艘賊船的,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入侵我的人生。我甚至不記得他什麼時候為我做第一道菜、洗第一次鴛鴦浴、第一次接吻的感覺,還有第一次上床時,讓我哭爹喊娘的那種劇痛。

  我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我竟開始離不開這個男人。

  時節進入耶誕節的某一天,楊昭商忙著要為幼稚園小朋友備置耶誕節活動,我則忙著替育幼院的小朋友做耶誕節卡片。

  立樹耶誕節竟然吵著要來我們家過,但因為楊昭商和我都太忙,有太多更需要過耶誕節的孩子等著我們去服務,所以立樹最後也只好摸摸鼻子,跟愛文一起飛到法國,到巴黎鐵塔頂端過個好野人式的耶誕。

  我忙著把一張張白色西卡紙,按照楊昭商替我剪的紙樣做成雪花,楊昭商本來要幫我剪的,但這是我進那間育幼院後第一件獨立負責的工作,怎麼都不想假手他人。

  就在我驚呼又剪斷一角時,家裡電話忽然響了。

  楊昭商丟下耶誕帽跑去接電話,我一開始沒什麼在意,以為是幼稚園的老師打電話來聯絡事情。

  但楊昭商一接起電話就凝起眉頭。印象中從我認識他以來,還沒見過他面色這麼凝重,他一邊擰眉,一邊「嗯」地點著頭,不時還拿筆起來抄寫些什麼。我覺得他的表情裡除了困擾,竟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我忍不住停下剪紙花的手,看著講電話的楊昭商。

  他終於講完了電話,我看見他擱下話筒,走到牆邊,竟穿起了大衣。他手上還拿著剛做的memo,神情有些急切。

  「怎麼了嗎?打電話的是誰?」

  我忍不住問,雖然總覺得我不會想聽到答案。

  果然楊昭商沉默了一下,我覺得他在猶豫什麼。但就連這樣的猶豫,也讓我覺得煩躁起來,「到底是誰啦?楊昭商,你快說。」

  「我前妻打電話來給我。」

  楊昭商嘆了口氣,終於說了實話。

  「她說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談,要我到某間餐廳去一趟。抱歉,正桓,我不能不去。」

  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其實不太記得我當時腦袋裡想些什麼,只知道我本能地想阻止他,或至少問問他要和前妻談什麼,卻發現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你……要去多久?」我問。彷彿妻子問即將單身赴任的丈夫。

  「不會很久,看她要談多久吧,應該不會到很晚,如果太晚的話,你可以先睡沒關係,你明天要替育幼院小朋友過耶誕節不是嗎?」

  「我……我可以跟你去嗎?」我終於鼓起勇氣問。

  楊昭商安靜了一下。

  「我想還是不要。」楊昭商終於下了決定,他又嘆了口氣,「我前妻……她某些地方和你很像,都是心直口快的那種人,有時候講話很毒。我不知道她的意圖,要是她看見你,恐怕會說什麼傷人的話,我一個人應付她就行了。」

  楊昭商忽然走近我,手臂攬過我的頭頸,忽然親了我的耳側一下。

  「別擔心,我很快就回來,別胡思亂想。我愛你,正桓。」

  他放開了我,我依舊是呆滯的狀態。楊昭商又摸了摸我的頭,這才重新穿好大衣,開了大門,走近外面的耶誕風雨裡。

  我坐回沙發上,繼續剪著小朋友的紙花。我以為我很專心,但紙花卻不停地剪斷,等我回過神來,茶几上已全是剪得破破爛爛的紙花。

  我拋下了剪刀,把背仰靠在沙發上,楊昭商方才那個吻的溫度,還留著我耳殼上。

  時鐘一秒一秒地走著。我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上的燈,試著去回想楊昭商出門前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看起來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神色也很凝重,我不想去猜測他前妻在電話裡跟他說了些什麼,但腦子卻不受我的控制。

  我沒有前妻,也不知道和一個人結婚又離婚後,對那個人究竟會抱持如何的心情。

  我想著她前妻,在和楊昭商離婚後,肯定有了別的男人。

  但是和別的男人相處後,才發現還是楊昭商好。這個男人體貼入微、聰明乖覺,而且還會讀心術,作菜又好吃、又喜歡小孩,什麼生活中的疑難雜症都能輕鬆解決。除了夜晚可能難熬了點,但這樣的丈夫,打著燈籠找三條街都找不到。

  所以她一定是後悔了,和楊昭商這樣的人分手,女人不可能不後悔的。剛剛她在電話裡一定在哭,哭著求楊昭商回到他身邊。

  她肯定一邊哭一邊說:『阿商,我發覺我最愛的人還是你,我不能沒有你!』

  而楊昭商開始肯定很為難:『對不起,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了。』

  但他的前妻絕對沒這麼容易放棄,畢竟對方是楊昭商,不像林秀朗這種貨色,滾一滾就釋懷了。

  她會在電話裡不斷地哭、告訴楊昭商她有多後悔、現在的生活又有多痛苦。還會開始提點她們過去共同美好的回憶,什麼在下雨的湖邊共撐一把小傘、在星光燦爛的夜晚一起仰躺在草地上等天馬座流星雨等等。

  然後楊昭商就心軟了。他這人看起來雖然像個Hard Guy,但其實有顆比海綿寶寶還柔軟的心,他想好歹夫妻一場,就聽聽她的訴苦也好。

  等到真的見到前妻,看到前妻哭得梨花帶春雨的模樣,前妻還會抱著他的手臂,把憔悴的面容貼在他的肌膚上。

  這時楊昭商就會彷彿觸電般虎軀劇震一下,在那剎那間,他想起了女人、想起女人種種美好之處,他發現女人還是很吸引人的,如此柔軟、如此楚楚可憐。

  他會開始懷疑,為什麼自己竟會看上一個男人,那個男人乍看之下好像笨笨的挺可愛,其實仔細想想又任性又無趣。

  他看看前妻,再想想那個男人,漸漸覺得自己過去的選擇似乎錯了。他於是抬起前妻的臉,用他的手拭乾她的眼淚,然後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

  『沒有變的人……說不定不止妳,也包括我。只是我以為我自己變了。』

  以楊昭商那種不害躁的個性,的確很可能會當場說這種話。然後他們會手挽著手,互訴別來種種,還會有NPC經過他們的桌前,一臉欽羨地說:

  『真好啊,這個年紀的夫妻,感情還能這麼好,真是難得呢!』

  停,停止!別再想下去了!我在心底對自己嘶吼。我發覺我非得制止自己不可,否則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我會控制不了自己。

  楊昭商開始猶豫,他究竟要回去那個任性又無趣的男人身邊呢,還是就這樣挽著前妻的手,去過他平和又美好的直男生活。

  他忽然想到,啊,他不是一直很想要一個孩子嗎?對了,就這樣吧,和前妻復合,讓她為自己生個孩子,這次前妻一定不會再墮胎了,他的少鳴二號會平安無事地生下來。等到孩子到手之後,再來思考之後的問題。

  停止!吳正桓!馬上停止思考!

  既然前妻的唇如此嬌嫩、身材保持得如此曼妙,那麼今晚,就別回家去當無趣的煮夫了吧。雖然那個男人有點可憐,但只是一晚的話,他應該不會介意的。

  『你的妻子呢?你現在身邊也有人了吧?』前妻問他。

  楊昭商沉默了一下。『我也很愛他,只是,我發覺自己終究不能沒有妳。』

  我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看了一眼牆上的鐘。時針指著晚上八點,楊昭商已經出去整整五個小時了。

  我再也忍受不住,我三兩步衝到樓上,那裡是我個人的儲物房,我把平常拿來裝育幼院東西的旅行箱拖出來,又打開我的衣櫃,胡亂地塞了些衣物進去,又衝到浴室拿了盥洗用的牙刷,拿了我的皮夾,回到一樓穿上大衣,就這樣往門外衝。

  臨行之前,我想了一下,又撕了張廚房的便條紙,在上面匆匆寫了:『祝你幸福。 正桓筆』,我發覺我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字跡,還滴了一滴下來,簽字筆頓時糊成一團。

  我索性把紙揉成一團,隨手扔到地上,用手背抹著眼角奪門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只覺得應該要盡快離開那幢屋子。我一邊吸著十二月的冷空氣,一邊拖著行李箱,在街上慢無目的地遊走。

  大概因為是耶誕夜,街上來來往往地都是情侶,櫥窗裡販賣著耶誕商品,四處可見夫妻牽著像立樹那麼大的孩子,在店舖裡開心地穿梭。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掉個不停,我越過無數的人群,才發現我自覺往自己老家方向走。我走進那個當初我和楊昭商吵過架的公園,大概多數人都上街去吃飯了,所以住宅區這裡空無一人。

  我覺得自己走累了,腿也軟了,身子一歪就想在秋千上坐倒下來。

  然而就在這時,有人從後面撲上來抱住了我。

  那力道是如此之強,幾乎把我整個人撲飛出去。我先是踉蹌一下,那個人大臂一攬,把我轉過來正對著他。他把我的頭按進了他的胸口,緊到不能再緊。

  「吳正桓,你在搞什麼鬼!」

  那個人隨即破口大罵,由於我們實在離得太近,這聲音震得我整個人都懵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剛剛出門的時候就一路在想了,才不過五個小時而已,我拚了命地趕回來,結果你給我留這什麼字條?還有旅行袋,你現在是想去哪裡?吳正桓,唉,吳正桓,我怎麼就愛上你這麼個小白癡?」

  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很想笑。楊昭商看起來快氣炸了,整張猩猩臉都是紅的,我眼角還噙著眼淚,旅行袋掉到地上,我看見他手裡還抓著那張糊掉的紙條。

  楊昭商仍舊緊緊擁著我,像是要確認我存在似地擁著我。

  「你不會知道我現在心裡氣你氣到什麼地步。」他又惡狠狠地說。

  我含著眼淚笑了聲。「你可以試著用心理學分析一下你現在的心情。」

  楊昭商瞪著我,我不知為什麼就想要笑,看著楊昭商笑個不停。笑到最後楊昭商也拿我沒辦法,他抓住我的兩耳,狠狠地吻了我兩下,好像想把對我的怒氣,在這兩個吻裡一次發洩盡似的。

  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吻完之後,楊昭商看起來仍是很生氣,還多了些無奈。

  「你為什麼要走?」他嘆了口氣問我。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我像是這種人嗎?」

  「……我以為你不會回到我身邊了,就和當年那個人一樣。」我悶在他懷裡說。

  楊昭商像是真的氣極似的,懲罰性地擰了一下我的耳朵。

  「這就是我生氣的地方。」他像對待他園裡不聽話的小朋友那樣,我忙摀著耳朵喊疼。「你竟然把我和那個人等而視之,可惡,真是氣死我了。」

  他氣到踢了一下秋千下的石子。我的眼眶還是紅的,他把我轉過來,背靠著他的胸口,就這樣把頭埋在我的肩上。

  「我很生氣……也我怕得要命。前妻和我說話時,我一直想著你的事。我想我要是再不回去,你這個滿腦子連續劇情的笨蛋不知又要做出什麼事情。我還打了電話回家,可是你沒有接,害我擔心得簡直要瘋了。」

  我怔了一下,因為我並沒有聽見電話聲。大概是我腦內劇場音量開太大的緣故。

  「你前妻究竟找你去談什麼?」我忽然想到。

  楊昭商抓了抓頭。

  「她爸爸……就是我過去的丈人病倒了,住院需要錢,她現在經濟狀況不是很理想,只好到處籌錢。丈人已前還滿照顧我的,她又說她以後一定會還,我想這點忙道義上幫幫也不為過。我不想再跟她有第二次連繫,所以趕在銀行關門前一塊去領錢。」

  楊昭商始終把臉埋在我身上,

  「沒想到銀行那裡機器出了點問題,造成大排長龍,後來她現在的丈夫來接她,我們一起去了另一家遠一點的銀行,才終於領到五萬塊出來,沒想到耗了這麼久時間。」

  我聽他的聲音充滿懊悔,心裡也覺得好笑起來。想到我剛才在家裡那些擔憂,一方面羞慚,一方面又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你還笑?你還好意思笑?」楊昭商看到我的笑容,咬著牙說:「你知道我看到字條時有多崩潰,深怕你真就這樣跑了,躲起來一輩子不見我……我想到心都快碎了。我真的會受不了,吳正桓,你要是這樣做,我真的會討厭你討厭一輩子。」

  街坊傳來耶誕節的輕快歌曲,氣溫低到不行。我用臉頰靠著楊昭商暖烘烘的手臂,雲淡風輕地笑起來。

  「沒關係,你儘管討厭好了。反正我就是這種人,自私、消極、任性、個性陰暗、尖酸刻薄又喜歡無理取鬧,而且還老是習慣負面思考。 」

  楊昭商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起來。

  「這麼久遠的話,你竟然還在記仇。你是小孩子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掂足吻了他的眼皮一下。

  「對啊,你最喜歡了不是嗎?」我笑著說。

  唉,各位看倌,就容我再用一次前情提要,總結我亂七八糟的人生吧。

  我,吳正桓,男,三十三歲,唉現在應該是三十四歲了,好像是個同性戀。單身,但是有個願意和我相伴一生的男人,現在正在廚房裡煮耶誕宵夜。

  我在十九歲那年認識了一個男人,以為他就是我一生的伴侶,我和他認識十四年、交往六年、而分手七年,才終於發現,這個男人不過是我生命中的過客。我愛過他、恨過他也怨過他,但現在這些都已經通通堆到資源回收筒裡,而且不會再復原了。

  但是這個男人也間接帶了兩個珍寶給我:一個是我現在的男人,一個是名為立樹的男孩。

  我曾經以為,我將成為那個男孩唯一的監護人。我用我這輩子的僅存的親情,不遺餘力地灌溉在他頭上,期許他會依我的方式成長。

  但後來我發現我錯了,孩子不是拿來擁有的,我們做為成人,所擔負的責任,是按照孩子所希望的方式,扶助他、守護他,但決不是操控他、左右他。我們可以種下樹苗,但我們無法擁有公園裡任何一棵樹。

  後來我並沒有擁有那個孩子。但我和那個孩子,卻成了一生的父子。

  某一個假日,立樹又跑來我家玩。

  我和楊昭商便帶著他,三個人一起到久違的公園。那棵畸形的超級大樹還在那裡,我們遠遠就看見了他。

  但走近展望台後面一看,才發現除了那棵大樹,其他的小樹苗竟然都不見了。

  楊昭商是第一次來這地方,但我和立樹都非常驚訝。樹的下方光溜溜一片,瞧來非常清爽,秀朗和郁惠當初一起種下的小樹,當然也不復存在了。

  「恆恆,樹通通不見了!」立樹驚叫著。

  我看了一眼楊昭商,楊昭商環顧了一下公園,便說:

  「應該是有人拔掉了吧。畢竟太多人來這裡隨便種樹了,樹是需要細心維護、照顧的東西,小樹尤其如此,這樣種了又不負責,除了分掉大樹的養份外,也會實質上的破壞環境,我想小樹本身也活得很艱苦。」

  我感慨地嘆了口氣,這下子那些來種樹的情侶,不知現在命運如何了。

  立樹似乎有點失望的樣子,垂頭看著已然被整得看不出痕跡的大地。我走到立樹身邊,撫著他後腦杓上的頭髮。

  「樹沒有不見啊。」

  立樹抬頭看著我,我在他面前蹲下來,望著他的小臉,露出了笑容。

  「樹就種在這裡啊,你媽媽親手種下的小樹,就在這裡不是嗎?」

  我知道立樹聽懂了我的話。我和楊昭商三個人,就這樣坐在那棵參天大樹下,一個靠著另一個,仰望著樹頂扶疏的枝枒。

  我想有一天,立樹一定也會體悟到這些的。就像這棵倖存的樹一樣,即使經歷了無數的阻礙,他也會拚了命地繞開他、克服他,不斷地往天空伸展。即使過程旁人看起來如何的畸形,但就這棵樹而言,卻是最適合他的生長方式。

  然後有一天,他會真正長大,他會站在這棵樹旁邊,以男人的姿態、成人的眼光。無論心靈上抑或體格上,他會成長得比任何都壯、比任何人都高。

  像這棵大樹一樣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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