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也無法否認,在聽見楊昭商提議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有種眼前那層黑幕揭開了、彷彿看得到一點路腳的那種爽快感。

  我也有點感謝楊昭商,他應該是看出我這些日子的消沉,他會特地來和我擠一間屋子、做那些菜給我吃,還為我介紹那樣的工作,全是因為要替我打氣,讓我在沒有了立樹之後,還能為往後的人生勇敢走下去。

  在某個晴朗的晌午,我向清潔公司遞上了辭呈。

  我們那組的媽媽聽到我要辭職,似乎都相當遺憾的樣子,畢竟以後就少了一個可以讓他們性騷擾的員工了。

  不過我們公司來來去去,這種工作流動率和替代性本來都很高,因此組長也只是握了握我的手,感謝我這些年的配合,就撒喲那啦了。

  辭職之後,我後來還是按照原訂計畫,搬進了楊昭商在山腰上的那個家。

  一來那裡離我接下來想工作的地方較近,二來,我也不好意思再讓楊昭商繼續用我家那個破得要命的廚房了。再說一直待在那裡,會讓我動不動就想起立樹,有時候楊昭商不在,我一個人在家時,看到立樹以前用過的東西,還會忍不住想掉眼淚。

  他被帶走得太倉促,大多數用品都來不及收,我把他的東西都放進那個紫色背包裡,丟到其中一個紙箱角落,以防觸景生情。

  搬進去那天晚上,我跟楊昭商說我願意去試做看看,事實上對方也不可能立即接受我,要是發現我是個刻薄又懶惰的男人,說不定會立即辭退我。

  但楊昭商對於我的應承,卻表現出異常的開心。他抱住我吻我的唇,也不顧是在幼稚園門口,我羞得不敢看路過其他家長的臉。

  看著一個個被接走的孩子,小勇也隱約在其中,正被她媽媽耳提面命地交代著什麼,我不禁有些噓唏。立樹離開我,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一個月了,我卻仍舊無法釋懷,就連看見路上其他同年齡的孩子,心口也還會一抽一抽地痛。

  彷彿有哪一根血管,從體內被強行抽走一般。

  「今天晚上慶祝一下如何?既然有了新工作。」

  楊昭商握著我的手,在返家的路上跟我說。

  「慶祝……怎麼慶祝?」

  「嗯,隨你想怎麼慶祝,或者我做幾道府城小菜、喝酒也是可以……」

  楊昭商握著我的手忽然緊了一緊,在我耳邊壓低了聲音。

  「不然,你獻身給我,當作慶祝的禮物。」

  因為楊昭商聲音實在太小,我聽到當下還反應不過來,等到理解之後,整個脖子根都紅透了。

  老實說,我和楊昭商還沒有真正在一起過,立樹生日的那次以未遂告終,那之後因為發生了種種事情,一直都還沒有一雪前恥的機會。

  「我獻身給你,這算……哪門子的禮物啊……」我身體燙到快燒起來。

  「你不想嗎?」楊昭商的聲音依舊是低低的。

  我沒說我不想,但也沒說我想。但我想,我和楊昭商朝夕相處,還同住一個屋簷下,但還可以維持這種教徒式的清純關係,除了年紀以外,大概是我的心情。

  自從經歷了秀朗的種種事情之後,每次楊昭商有類似的暗示,我總會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那個人。然後又想起立樹,便覺得難受,接下來自然就做不下去。

  想到這裡,我實在覺得楊昭商有點可憐。總是因為那個人的緣故,害得我和他之間,老像被什麼看不見的繩子束縛住,無法再往前一步。

  我反手握住楊昭商的大掌,正想順勢點個頭,我們也差不多快走到家裡了,我的手機卻在這時候響了。

  我忙接起來一看,是我不認識的號碼,只好按下通話鍵。

  「喂?」

  我問了聲,但電話那頭完全沒有回應。我不知為何有種該不會的感覺,覺得搞不好是立樹打電話給我,馬上就接口:「立樹?立樹!是你嗎,立樹?」

  楊昭商馬上望過我這邊,我和他對看一眼,電話那頭仍是沒有聲音,我的心跳個不停,想要再催促個兩句,就聽見對方傳來吸氣聲,然後是令我心臟凍結的嗓音。

  「立樹沒有在你那裡嗎?」

  那是林秀朗的聲音,我整個人怔住了。

  楊昭商似乎也從我乍然蒼白的臉色,猜出電話那頭的人是誰。他比手勢問我需不需要讓他來聽。我咬了一下牙,搖了搖頭,決定自己應付這個人的一切。

  「秀朗……有什麼事嗎?」我深呼吸了下。

  秀朗又頓了一下,好像遲疑什麼似的。這真不像他。

  「立樹他……沒有在你那邊?」他問。

  我一頭霧水,一時有點茫然。

  「立樹?在我這邊?立樹怎麼會在我這邊?」

  楊昭商一直在旁邊聽著我們的談話,聞言也凝起眉頭。林秀朗似乎沉吟了一下,這才又開口:「……立樹真的沒有在你那邊?」

  這下子我也不耐煩起來。同時心底也有點不安,秀朗的語氣像是在試探什麼。

  「林秀朗,是你把立樹從我身邊帶走的。你現在又打電話來找我要立樹,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了?」

  大概是我強硬的態度,終於讓秀朗清醒過來,他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

  「立樹他不見了。」

  他不等我發問,接著又說:「今天早上的事,今天是他那間小學的開學日,愛文帶他去學校,中途停下來買早餐。下車時門沒有鎖,司機也打盹沒注意,等愛文回到車上時,立樹已經不見了。」

  我怔得說不出話來,立樹又不見了?我想起他當初剛來我家時,從雜貨店裡消失的那次,腦子裡混亂成一團,只聽秀朗又繼續說,

  「我和文文第一個想到是他跑回去找你,但是我們找了你家和他之前唸的那間幼稚園,都沒找到立樹。」

  我吃了一驚,這才恍然大悟,秀朗一定是以為立樹跑回來找我,而我把立樹藏起來了,才會一副試探什麼的語氣。我不禁有些惱怒,就算我想要立樹回來我身邊,也不會用這種方法,我又不是林秀朗。

  「那其他地方呢?你找過他媽媽家嗎?」

  秀朗冷哼一聲。「當然,你想得到的我會想不到嗎?我去過郁惠的家,還開了門進裡面看了。也找過那個公園,就是我和郁惠一起種樹的那個地方,都沒有立樹的影子。」

  我也開始心慌起來。「你真的有好好找嗎?公司呢?學校附近呢?他會不會是忽然看到什麼景象,想要畫下來之類的,這孩子經常這樣子,不聲不響地就躲到某個地方畫畫,過好幾個小時才跑出來。」

  可能是我這種熟稔的語氣觸怒了秀朗,他的聲音聽起來更暴躁了。

  「都找過了!我和愛文找了整整一天!還加上司機和幾個公司職員,愛文一直叫我打電話給你,你真該來看看,她急得跟隻無頭蒼蠅似的。」

  我沒心情聽他抱怨,我現在滿腦子都是立樹。

  「林秀朗,你仔細想想,立樹在你那裡待了一個月了,你們好歹也是親父子,你應該是最了解他的。好好想一下,他有什麼可能去的地方?」我耐心地問。

  楊昭商也湊在旁邊聽著,不時提供意見。我聽秀朗似乎嘆了口氣。

  「我沒機會了解那孩子。」秀朗淡淡地說:「他從你那裡回來後,還沒跟我講過半句話,反倒是跟文文好的很。我一點也不了解他,就跟我父親從沒了解過我一樣。 」
  
   我知道跟林秀朗這種人說話白費時間,我看了楊昭商一眼,他理解似地點了點頭,我便轉回話筒。

  「你現在人在哪裡?我過去你那裡,和你們一起找立樹,可以嗎?」

  林秀朗似乎怔了一下,他不置可否,只問:「那個人在你旁邊嗎?」

  我愣了一下,才知道他是指楊昭商,便點了點頭,「嗯。」

  「我不想見到他,其他的隨你。我在公司辦公室裡,就是你知道的那間。」

  林秀朗說著就掛斷了電話,我一時有些懵,楊昭商似乎也聽見他說的話,他倒是沒什麼特別反應,只是穿上剛脫下的大衣,對我說:

  「我送你過去。」
  
  在叫計程車前,我又回了一趟那間五坪大的舊房子。鑰匙已經還給房東了,立樹也不可能進去。我本來期待會在門口發現一雙鞋子,就像在他媽媽房前看見的那樣。

  可是沒有,立樹並沒有回來這裡找我。

  楊昭商又繞路回幼稚園找了一趟,我也打電話給雜貨店老闆,問立樹有沒有跑到他那裡去,得到的答案都令人失望。不管是我和立樹常散步的公園、還是他常和其他幼稚園同學一起玩的廣場,都沒有那孩子的影子。

  我懷著強烈的不安感,和楊昭商一起到了仰德實業的樓下。開車門出來時,才意外地發現,林秀朗竟然就在樓下等我。

  先出來的是我,秀朗看見我,就一臉不高興地說:「怎麼這麼慢?」

  我想他是自己要下來等我的,實在沒什麼資格嫌我。這時楊昭商也開了車門出來,向司機付了車資,秀朗一看到他臉色就變了。

  「我說過我不想見到他的。」

  我沒空理他這些無聊的彆扭,湊進他便問,「立樹呢?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秀朗的眼角仍舊盯著楊昭商,他眼角上全是黑眼圈,那張清俊的臉上滿是疲倦。原來這個林秀朗,遇上自己兒子失蹤,也會著急成這個樣子,我不禁有幾分感慨。

  「不知道,愛文也在上面,我們上去再說。」

  他又看了楊昭商一眼,轉身就想進公司大門。楊昭商卻忽然叫住我:「正桓。」

  我回過頭去,楊昭商卻忽然大步朝我走過來。我正想著這隻猩猩靠那麼近幹嘛,楊昭商的大臉便忽然俯下來,在秀朗面前吻了我的唇,然後分開。

  我還反應不過來,等反應過來時耳根已經紅透了。楊昭商又靠近我耳邊,「自己小心,立樹有消息就馬上通知我一聲。」他用氣音說著。我吶吶地點頭,楊昭商才微微一笑,轉身往對街的方向離開了。

  我回過頭來,秀朗還站在公司的門口等我,臉上的表情已經陰沉到不能再陰沉。我知道楊昭商是故意的,他故意在我舊情人面前吻我,藉以宣示他的主權。

  本來我很討厭直男這種把情人當東西搶來搶去的行為,何況被兩個男人搶,我這個男人也不會因此覺得虛榮。
 
  但能夠看到秀朗的臉呈現豬肝色,一臉氣悶到極點的表情。電梯往十四樓的途中,他還不住偷瞄我被吻過的唇,卻刻意不和我對上視線,那種窩囊相令我爽快至極,就連楊昭商這種把我當他老婆看的行為,我也可以輕易原諒了。

  一進辦公室,我就看到了愛文。她盤起來的髮鬢散亂,似乎還穿著早上的外出服,坐在小客廳的沙發上,臉埋進雙掌間,似乎相當消沉的樣子。

  我環顧一眼這間辦公室,這是我被秀朗掃地出門後,第三次回來這個地方。一樣的陳設、一樣的情境,但我竟已有了截然不同的心情。

  愛文一見到我就站了起來,「阿桓!」

  我見她指尖發抖,講話的聲音也沙啞。她的眼睛全是紅腫的,像是狠狠哭過好幾次那樣,我心下惻然,這種小孩丟掉的苦處我最知道不過,何況立樹還是在她眼皮底下丟的。但我想這也表示她夠在意立樹,心情有點複雜。

  「阿桓,對不起……對不起……我把立樹……」

  愛文一看見我,似乎繃緊的神經又一下崩了,在我面前低下頭來,啜泣起來。秀朗也隨我身後進來,他關上了辦公室的門,看見哭個不停的愛文,皺眉說:「妳還哭啊,要不是因為妳不小心,立樹哪裡會不見?妳還好意思哭?」

  「就是知道是我的錯,所以我才哭啊!」出乎我意料的,愛文立時就回嘴了,「我之前就有跟你說過,車子得加裝安全鎖,以免小孩自己開車門出去,你就是不聽!」

  「我忙得要命,哪有時間注意這種小事,少把錯推到我頭上。」

  「你總是說忙,立樹回家多久了,你來看過他幾次?」

  「那孩子就算看到我也不理我,我碰他他還會咬我,我有什麼辦法?」

  我有些驚訝,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愛文他們夫婦相處的狀況。他們結婚這些年,我一次也沒來拜訪過他們,畢竟就我的立場,關心或是祝福什麼的就太虛偽了。

  聽見秀朗有情婦的時候,我曾經一度以為,這兩個人差不多快玩完了。甚至在遇見楊昭商前,我還有如果秀朗離婚,我說不定有機會趁虛而入的想法。當然這種想法現在已經沒有了,現在林秀朗就算打六五折清倉賣給我,我也不會接收。

  但現在,看著他們夫妻倆,我忽然有種世間夫妻果然如此的感覺。不論因什麼原因相遇、以什麼方式相守,該走在一塊的,最終就會走在一塊兒。

  想到這裡,我也不禁覺得有些奇妙。我、愛文和秀朗,就算在一年之前,我也完全無法想像,我和他們竟能像這樣,安然無事地共處一室,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努力。

  我想立樹某些程度改變了我,同時也改變了其他人。他把我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的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全都包裹起來。固然他們仍然在那裡,從沒有消失過,就如同我看到秀朗的同時,仍會覺得痛心,看見愛文的同時,也會覺得不甘心。

  但他們已然無法再刺傷我了。是立樹保護了我,我想。

  「你們有回過家找嗎?」我問愛文,「為什麼要選在辦公室裡?待在家裡的話,不是比較方便嗎?」

  愛文和秀朗停止爭吵,我見秀朗凝起了眉頭,「公司有時候會接到一些恐嚇電話,所以這邊的設備很齊全,有錄音功能的電話,也有一台反追蹤的機器。我也設了來電轉接,打到家裡的電話全會接到這裡。」

  我怔了一下,還不太能理解秀朗話中的意思。等到反應過來,我臉色蒼白起來。

  「等一下……你是說,立樹……被綁架了嗎?」

  這話一說出口,我的心口整個跟著涼起來。一路下來,我竟沒想過這種可能性,這種連續劇中才會出現的劇情,我根本不會把他連結到現實中。但仔細想想,以林家的財力,立樹現在又是堂堂正正林家的子孫,被綁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愛文又把臉埋進手掌裡,低聲啜泣起來,我手腳冰涼,一想到立樹可能遭遇到什麼事、有什麼下場,我就渾身發抖,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負面思考習慣來。

  「現在還無法肯定,但能找的地方全找過了,可能去找的人也全問過了,如果還沒有消息,我就只能想到這個可能性。」

  秀朗疲倦地閉上眼睛,用手揉了揉太陽穴。

  「我小時候也被綁架過兩次,兩次都是未遂,一次還是熟人。父親已經很低調了,但是再低調也沒辦法瞞過內部的人。」

  我十分驚訝,秀朗從沒跟我提過這些事,在我面前,他總是很少提起林秀仰,反而是經常提及他早逝的母親,彷彿他母親才是他真正的親人。

  「我五歲的時候,照顧我的保母綁架我,不過說是綁架,她也只是把我帶回老家,然後打電話給我父親,打算跟他勒索一億,他知道我們家有錢。」

  「後來呢?」我忍不住問。

  秀朗看了我一眼,眼神涼涼的。

  「我父親根本沒接到那通電話,他那時候去國外出差,整星期都沒有回來。綁匪找遍了國內,都找不到可以拿我來勒索的親人。後來還是我叔父意外接到電話,就是秀明的父親,他立刻就付了錢,保母丟下我去拿錢時被警察逮個正著,我就被叔父帶了回來。」

  他冷笑了一聲,眼瞳裡卻流動著水光。

  「天下有捨不得拿錢贖自己小孩的父母,我父親則是連小孩被綁架都不知道,接不到綁匪電話的爸爸,我看古往今來也只有他一個吧。」

  我看著秀朗,他背脊挺直,眼睛裡滿是血絲。一直以來,他在我心底的形象,總是玩世不恭、總是吊兒啷噹。我直到現在才發現,即使我們交往這些年,即使我自詡他是我一生至今為止愛過最深的男人,我卻從未、也不曾試圖了解過他。

  「秀朗。」我叫他的名字,他回過頭來望著我。

  「既然這樣,就不要重蹈你父親的覆轍。」我定定地望著他,「不要讓立樹,成為第二個你,林秀朗。」

  秀朗似乎微瞪大了眼,他隨即撇過頭,看著桌上那具電話機。

  「等吧,現在就只有等了。」

  我和愛文都坐在沙發上,我給楊昭商去了通電話,告訴他現在的情況。秀朗則一直坐立難安,頻頻進出辦公室,還摔桌上的文件出氣,好像電話不響是他們的錯似的。

  愛文始終把頭埋著,我本來以為她等到睡著了,沒想到等秀朗第五十二次踱出辦公室時,愛文忽然開口了。

  「我……一直以為,養小孩是很有趣的事情。」

  愛文深呼吸了一下,她臉上的妝全花了,她卻絲毫不在意,還用指尖抹了一下眼角的眼影。她仰起頭來,讓過多的淚水滑回眼睛裡。

  「我一直以為孩子很有趣,到我這個年齡,同年紀的朋友幾乎都有孩子了。每次和她們聚會,看見她們抱自家的孩子來逗弄,看見親子的笑容,我總覺得好羨慕……打從心底地羨慕。第二次流產時,我難過到簡直想自我了斷,我真的很想要一個孩子。」

  愛文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讓我看到她的哭臉,自嘲地笑了聲。

  「直到帶立樹回來前,我都覺得養孩子是件幸福的事。只要我的人生有了孩子,就夠圓滿了,除此之外我可以什麼都不要。」

  她不住吸氣,我從桌上遞了一張面紙給她。

  「但我終究發現,自己還是太天真了。我把孩子當作一個可以炫耀玩賞的東西,以為他們像寵物一樣,只要給予周全的照顧,他就會好好地長大。但是不是,我現在才知道,那是一個多沉重的責任,沉重到任何一點輕慢和殆惰,都會讓你後悔一輩子的責任。」

  愛文用我給她的那張衛生紙壓住鼻子,忍不住又是淚如雨下。

  「而我竟沒有任何覺悟,就讓你把立樹交到我手上,我實在是太傲慢、也太傻了。阿桓……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猝不及防地,愛文忽然側過身,把額頭擱在我的肩頭,我感覺她的眼淚溼滑。

  「等立樹回來……如果立樹回得來的話,你就把他帶回去吧!不管秀朗怎麼說,立樹在你那邊,比在我們這裡好得多了,你才是撫養立樹最適當的人選,阿桓。」

  聽見這些話,我的心頭竟像打翻了一鍋酸辣醬般,五味雜陳。

  我想我的確再心底比較過很多次,關於我和愛文誰比較適合照顧立樹的問題。

  我也不否認,在聽到立樹失蹤,而且可能是跑來找我的時候,我心裡其實有暗暗歡快一下。我甚至會想是不是愛文他們待立樹不好,立樹終究覺得恆恆那裡才是他的家,所以才會離家出走。

  『看吧!立樹果然還是要由我照顧才對。』我很難沒有這種想法。

  但現在,看見愛文哭紅的眼睛,還有她的坦白,我不禁覺得慚愧起來。哪邊比較好、誰比較有資格撫養立樹,說到底都是大人的面子之爭罷了。

  我想他搞不好就是感受到大人這種壓力,那種費盡力氣想要他認同、想要他把某個地方當作家的意圖,所以才會逃、才會像這樣,不斷不斷地從大人身邊逃走。

  辦公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和愛文都倏地抬起頭來。

  我的心狂跳個不停,臉色蒼白地看著鈴響的電話機,卻沒有接起來的勇氣。秀朗也聽到電話聲,從辦公室外衝了進來,他似乎也深吸了口氣,才把電話筒拿起來。

  「喂?我是林秀朗。」秀朗按下了廣播鍵,整個辦公室內都能聽到雙方的聲音。我們三人都如臨大敵,屏息聽著對方的回話。

  然而電話那端,卻傳來令人意想不到的嗓音。

  「秀朗?」他確認似地問了聲,語氣平板而沉悶。

  這個聲音我在自己的手機裡聽過好幾次,那是秀朗的堂哥,林秀明。愛文似乎也相當驚訝的樣子,在沙發上坐直了身。

  秀朗的臉色冷冷的。「什麼事?我現在很忙,沒什麼要緊事的話別打電話過來!」

  他說著就想掛斷的樣子,但林秀明竟哼笑了聲,出口的話令秀朗整個人僵住。

  「即使是立樹的事情?」

  我和愛文對看了一眼,秀朗似乎也相當驚訝,他重又拿穩話筒。

  「立樹的事情?你知道立樹在哪裡?」

  「嗯,看來你們真的找了很久啊。吳正桓也在嗎?」

  沒想到他忽然提起我,我見秀朗看了我一眼,便起身走過去。

  「林秀明?是我,你知道立樹去了哪裡嗎?」我湊進話筒問。

  林秀明沉默不語,秀朗顯得極為不耐煩,搶過話筒便吼道:「林秀明,你搞什麼鬼,你知道立樹在哪裡的話,就快點說!」

  「與其說是知道他在哪,不如說,他就在我這裡。」

  林秀明淡淡地說,一如往常惜字如金。但現在不是他惜字如金的時候,這下子連我都著急起來,正想問,秀朗卻搶先開口。

  「你綁架他?林秀明,你綁架我兒子?」

  我聽見林秀明在電話那頭哼了聲。「綁架嗎?就當是這樣好了。」我聽得驚疑不定,愛文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秀朗似乎氣得不住,眉頭上的皺紋厚得快要可以夾死一隻蚊子。我覺得奇怪,因為我並不覺得林秀明是那種會綁架小孩的人。

  「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看著他們堂兄弟交鋒,心情反而放鬆下來。知道立樹在林秀明那裡,至少確保他不會受到傷害,這讓我整顆心都鬆懈下來,差點就要腳軟站不穩。

  我才知道原來我有如此擔心立樹,擔心到腦子裡無法思索其他事的地步。

  我聽林秀明沉吟了一下,他本來就不是很會說話的人,我想他的腦子和聲帶間,可能隔了比常人還要遠的神經線,所以才會這麼拙於言詞。

  「要看你願意用什麼來換立樹。」林秀明說。

  「你想要什麼?你什麼都有了不是嗎?」秀朗冷冷地說:「就算我接我父親的班,你也不可能被趕離公司,他中意你中意得要命,從小就是這樣。小時候父親寧可去和你跑兩人三腳,也不肯來看我的鋼琴發表會。」他忽然翻起舊帳來。

  「那是因為你根本沒告訴他時間,叔叔有跟我說,你以為他絕對沒時間去。」

  「他肯親自教你算數,卻什麼也沒親手教過我。」

  「我想那是因為他和我爸有約定,要在他死後負責照顧我。」林秀明說。

  「那我呢?」

  秀朗似乎惱火起來,我覺得今天的他,格外像個孩子。就像小孩子伸手向父親要糖一樣,只是父親這糖給得太遲,而孩子需要的也不再是糖了。

  「他倒有時間去做別人的父親!愛文的父親、你的父親,就連路邊隨便一個他撿來的孤兒,搞不好都比我這個親生兒子來得重要!」

  秀明在電話那頭靜靜的,整個辦公室裡只聽得見秀朗的聲音。

  「那孩子……那孩子母親的事也是。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有想要的東西,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樣無論如何都想擁在懷裡的事物。但是他竟然連問都沒問過我,就這樣硬生生地……硬生生地從我手裡拿走。」

  我聽秀朗深深吸了幾口氣。或許是因為感同身受吧,就算對象是秀朗,我的眼眶也禁不住跟著紅了。總覺得和立樹相遇後,我真的變柔軟了,同時也變得脆弱了。但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能讓人更深刻地看清以往所看不清的事。

  我想起秀朗在立樹咬他時,對立樹說的那一番話。那究竟是對立樹的勸告,亦或是對久遠以前,那個什麼也做不了的自己,所做的告解呢?

  那頭的秀明似乎沉默了一下,他忽然開口。

  「秀朗,你讓吳正桓來聽電話。」

  對於林秀明的要求,我和愛文都愣了一下。秀朗卻彷彿理解林秀明的意思般,把話筒遞向我,我只得接下。

  「立樹他……現在和我還有凱賓在一塊。」

  林秀明一接過電話就說,我還反應不過來,想起剛才他們堂兄弟的對話,對林秀多少還有點警戒心。但既然他指名找我,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就算他挾持立樹向我要脅什麼,我也沒有任何可以給他的東西。

  「你一定猜不夠我是在哪裡碰到他的。」果然林秀明說。

  「碰到立樹……?」

  我一呆。抬頭見愛文和秀朗都緊張地看著我,電話廣播的聲音在辦公室裡迴盪著,秀朗顯然對林秀明故弄玄虛很不滿,從頭到尾都皺著眉頭。

  「嗯,我在車站碰到他的,我本來是要去接凱賓,他到外地去出差,沒想到在票閘口看到一個小孩子很像立樹。我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我看錯了,沒想到湊近一看還真的是,當下馬上就叫住了他,把他帶了回來。」

  林秀明平靜地解釋。

  「現在他和我們一起待在旅館裡,毫髮無傷。」

  我整個人鬆懈下來,差點就想哭出來。愛文更是直接就哭出聲來了。

  「但是立樹……立樹怎麼會在車站?他想要去哪裡?」我忍不住問。

  林秀明的聲音,總算有了一絲笑意。

  「凱賓也這麼問他,那孩子說,他要去恆恆的家,他要去恆恆的家裡找恆恆。」

  我呆住了,愛文他們也呆住了。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可是,他沒有到我家啊?我找過所有我住過的地方,都沒有他的影子。」

  「嗯……立樹是說,恆恆跟他說過,他的家在宜蘭。」

  我恍然過來,想起那個傍晚,我替他剪頭髮的時候,他的確問過我,我是不是也曾有一個家,是不也曾有過雙親。那個時候,我跟他說,我雖然有個家,但已經很久沒回去了,以後也永遠不會回去了。

  傻孩子,去那種我永遠不會回去的地方,又怎麼找得到我呢?

  林秀明似乎知道我的心情,他又繼續說:「我找到他的時候,他一個人拎著小袋子,戴著帽子,逢人就到處問:『宜蘭在什麼地方?』、『我要去宜蘭找一個人,可以告訴我怎麼走嗎?』他就這樣跟每個路過的大人問著。有人帶他去服務中心,小姐問他是不是走失了,需不需要幫他打電話等等,但立樹都很堅持地問她們:宜蘭在哪裡?」

  我抿住唇,熱騰騰的東西在我眼周打轉。林秀明的聲音充滿溫柔。

  「剛找到他的時候,他也是劈頭就問我:『宜蘭怎麼走?』我問出原委後,跟他說我覺得你可能不在那裡,因為你已經搬走了,那裡已經不是你的家了。但是他卻斬釘截鐵地跟我說:恆恆一定會回去的,因為那裡有恆恆的把拔馬麻啊!」

  我總算明白過來,我猜立樹應該回去那間小房子找過我,但人去樓空,以他的能力,還想不到我是搬去和楊昭商同住,才會一時突發奇想,認為我是回宜蘭老家了,所以才會鬧出這些事情。

  「凱賓有問他找你想做什麼,是不是想你了之類的,但那孩子說,想念你固然是想,最主要是想確定你過得好不好。他還跟凱賓說,你看起來很強,但事實上很膽小,很怕一個人睡覺,他不在的話,你不知道要哭成什麼樣子,那孩子竟然說這種話。」

  林秀明難掩暖意地說著。我想我真是笨蛋,以為只有我滿心希望立樹幸福,只有我會為他設想、為他操心,為了他的未來而憂心忡忡。

  但沒想到,立樹也會擔心他的恆恆,也會想要確認我的近況、我的未來。也會為了找不到我在哪裡,而憂急如焚。

  我見辦公室裡的人都神情複雜,特別是愛文,她怔怔地盯著電話,像在思索什麼重要的事一般。而林秀明再次開口:

  「總而言之,我跟他說待會就會帶他去宜蘭找恆恆,所以他現在正在跟凱賓玩,講故事給凱賓聽,好像是關於一隻鳥還一隻什麼蟲的故事。」

  林秀明的聲音困惑了下,我終於忍不住破涕為笑。

  「你還是快點來把他接走吧!否則等下他發現我其實沒有要帶他去宜蘭,恐怕又要吵著要他的恆恆了。」

  ***


  我和愛文衝到飯店樓下時,就看見林秀明和小K一起站在大廳裡。

  林秀明的右手牽著一個小孩,他頭上的帽子已經拿下來,提個一個小包包,也正東張西望著。我一眼就認出那是立樹,一個月不見,立樹明顯胖了,臉蛋看起來更好捏了,頭髮也稍微留長了些,小孩子真的長得好快,樹苗一瞬間就變小樹了。

  我遠遠叫了一聲「立樹」,就想要撲過去緊緊抱住他。

  但有人的動作比我更快,愛文連高根鞋都沒來得及穿好,越過我就奔向那個小小的身影。

  立樹發現愛文,抬頭才叫了聲,「啊,是愛文阿姨——」愛文就一把抓住了立樹的手臂,用整個飯店都聽得到的音量大吼起來。

  「你跑到哪裡去了!」

  愛文大叫著,我看見眼淚像瀑布一樣流過她的臉頰,她的妝毫無倖存餘地。

  「你去哪裡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為什麼跑走也不會講一聲!講一聲很難嗎?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子!立樹!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你這個壞孩子,壞孩子,沒遇過像你這麼壞的孩子!」

  她像個瘋婆子一樣地大叫著,飯店裡的人都驚奇地望向她,立樹似乎也呆住了。愛文盡情地罵過後,忽然像是力氣被抽盡一樣,穿著高根鞋跪倒下來,就這樣伸出雙臂,把立樹小小的身體緊緊擁在懷裡。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子……拜託你不要再這樣了,立樹,你真的不可以再這樣了……嗚……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她好像盡力想哭得典雅,像個符合總經理夫人頭銜的淑女。但很快我就知道她辦不到,她抱著立樹,哭得比幼稚園小女孩還不如,一邊哭還一邊揉著立樹的肩,像要把他整個人揉進身體裡一樣。

  我看見立樹似乎也遲疑了,他看著愛文花成一團的妝,最後伸出手來回抱住她。

  「愛文阿姨,對不起啦。」

  立樹說了什麼,但被愛文的嚎哭聲蓋了過去。我看見林秀明和小K面面相覷。

  「對不起……我下次真的不會了,真的。」

  我看著一大一小相擁的身影,心底滿滿都是感慨。我慢慢走近立樹,立樹還在應付他的愛文阿姨,我便叫了他一聲。

  「立樹。」

  立樹轉向我,他似乎一時還有點認不出我,等到發現是我,小眼睛立時瞪大了。

  「恆恆?」立樹跳起來,開心地撲向我。

  「恆恆,是恆恆!哇,那個叔叔沒騙我,我到宜蘭了嗎?」他又東張西望起來。

  我和愛文都忍不住笑出聲,立樹兩手繞過我的脖子,我便摟住了他的背,和這孩子來了個久違的擁抱。立樹的臉埋在我的頸窩裡,和他那段日子睡在我身邊時一樣。

  我忽然有種很想哭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悲哀,也不是心酸,而是一種忽然理解了某件事,忽然參透了某種東西,那種剎那間的鬆脫感,讓我眼眶不由得濡溼了。

  「恆恆,你過得好嗎?」

  立樹跟我擁抱完後,立刻問起他最關心的事情。

  我吸了一下鼻子。「嗯,恆恆很好,恆恆好得不得了。」

  立樹端詳我漲紅的眼眶。

  「真的嗎?恆恆沒有騙我?」

  「嗯,沒有騙你。」我摸著立樹的髮邊,他的頭髮修剪的很整齊,我想是出自於愛文的手筆,「我很想念你,立樹。」我忍不住說了實話。

  「我也很想念你,恆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喔!」

  立樹拉著我的手,「為什麼恆恆都不來找我玩?」

  我笑了下。「嗯,恆恆最近比較忙,因為在搬家,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恆恆有了新工作了,是照顧其他的小孩子,還有園長先生,你還記得他嗎?恆恆會搬去跟園長先生一起住,到時候搬完了,再邀請你到園長先生家玩。」

  我看見立樹眼睛一亮,隨即又是那幅擔憂的眼神。

  「恆恆。」

  他似乎像要下定什麼決心般,認真地看著我。

  「我回去陪你住好嗎?我回去陪恆恆住,恆恆會比較開心嗎?」

  「恆恆一直都很開心啊,我看起來不開心嗎?」我撫摸著他的額髮。「立樹,你想跟恆恆住在一塊嗎?」

  愛文一直在旁邊看著我們敘話,我覺得她似乎有所覺悟似地,用慈愛的目光目送著立樹的背影。

  「嗯,想啊。」

  立樹立刻大力點了點頭,他又補充,「跟恆恆住在一起,很快樂。」

  我看了一下愛文,「那……愛文阿姨呢?和阿姨在一起,不快樂嗎?」

  聽見這個問題,愛文彷彿屏住了息。但立樹看了愛文一眼,搖了搖頭。

  「不會,跟愛文阿姨在一起,也很快樂。」

  「立樹,你喜歡愛文阿姨嗎?」

  「嗯,喜歡啊。」

  立樹笑著說。但大概是我表情還是掩不住異樣,他馬上就補充。

  「我也喜歡恆恆喔,最喜歡了。」

  我捏住了他的小手,過去半年裡,我曾經為他剪過很多次指甲,但因為我的技術超差,每次都剪得坑坑巴巴的,玩的時候還會刮傷自己。

  但現在,立樹的指甲好漂亮,像月牙一樣光滑、整齊。

  我終於有勇氣,問出我最不願問的那句話。

  「那,如果讓立樹繼續住在愛文阿姨那裡,立樹會覺得不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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