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爸爸總當著父親的面,從三樓的窗口把那些菜一點不剩地倒出來。
但父親竟然沒生氣,也不灰心,竟然天天照常做好便當送過去,送到爸爸連倒都懶得倒掉,有天終於忍不住吃了第一口為止,只能說愛情的力量實在太偉大了。
修從小就聽慣父親講他追爸爸期間的辛酸血淚史,這讓修從小下定一個決心,那就是身為男人,一定要當被追的那個,絕對不要當追人的那個。
但事實證明愛情這種事果然不能盡如人意,修記得自己在追阿響時,整個就被沖昏了頭,根本沒餘裕去想什麼小時候的誓言。
但相比他和阿響,即使現在兩人結了婚、生了修,父親和爸爸的相處模式,修覺得還是跟交往時代沒兩樣。爸爸的任性和無理取鬧,有時候連他這做兒子的都覺得過分了些。但父親卻從無怨言,對這一切甘之如飴。
某些方面來講,修覺得自己的雙親實在是絕配。
爸爸的名字是筑,一般做了雙親後,在孩子面前就會用孩子的稱謂來互相稱呼,但父親還是始終還是叫爸爸的本名,床上床下都是。
修甚至覺得,這是父親唯一小小的報復也說不定。因為父親叫筑這個名字時,那種蜜裡調油的語氣,常連他都不自覺臉紅起來。
「是你的錯,我有說那裡路窄,叫你不要過去的。 」筑冷冷地說。
「就是說啊,筑,那時候我怎麼就犯傻了,想走那種地方?」父親嘻皮笑臉地說。
筑皺了一下眉,轉頭對修說:「杵在那裡做什麼?讓響先生進來坐下。」
修見筑從沙發上站起來,父親作勢要扶他,但筑閃了一下身,一拐一拐地走到廚房去,替他和阿響倒茶。
父親也不在意,跟在筑身後,也不出手幫忙,就這樣看著筑倒茶的背影。這情景讓修想起了他和阿響,阿響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一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這次多虧了響先生,替我們叫了直升機,否則不知道哪時才到得了醫院。」
「哪裡,是伯父誤打誤撞撥了電話給我,我才有機會略盡綿薄。」阿響客套地說。
後來修才知道,筑跌斷腿時父親慌得眼睛都紅了,本來想打給里救護站,卻翻錯了電話簿,竟打到阿響的手機裡。阿響接起電話就聽見父親十萬火急的說:『喂,救護站嗎?筑跌斷腿了,馬上給我派救護車來!』還連累阿響請假處理這件事。
修還知道,筑為此生了很久的氣,認為父親丟臉丟到家外頭去了。後來整整半個月都被要求抱著棉被睡客廳。
等晚飯的期間,修和阿響在客廳看電視。這電視是父親去弄來的,筑可以受得了完全無文明的生活,但父親就有點兒憋不住。
不過這裡幾乎沒幾台電視可看,修轉了幾台,最後轉到一個家庭談話性節目,就可有可無地聽著。這集他們找了幾個有孩子的雙親,男系和女性家庭各半,聚在一起討論男系和女系家庭對孩子的照護有何不同,這一直都是很熱門的議題。
但聊著聊著,修聽他們竟然開始聊起了異性別的家庭,最近有一些國家也承認雙親可以是不同性別,也就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這讓修豎起了耳朵。
『可是這樣對小孩不是很不公平嗎?』電視上一個抱著男嬰的母親說。
『我是不反對大人有戀愛自由啦,本來喜歡誰就是他家的事,但是小孩呢?小孩應該有權生長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裡不是嗎?』
那位母親,或者是媽媽吧,一邊抱緊手裡的孩子,一邊說得振振有辭。
修見她用雙臂摟緊手裡的嬰孩,瞬間竟想起了許願,不由得別開了目光。
『是說,要是雙親是一男一女,那小孩要怎麼決定叫那個男的『爸爸』還是『父親』啊?』
旁邊一個也是抱著男嬰,約莫和修差不多年紀的父親也笑起來。
『抽籤決定吧?』主持人在旁邊開玩笑地說。旁邊其他雙親就七嘴八舌起來,
『可是這樣不好吧,例如只讓孩子叫『母親』的話,以後去學校,聽其他人談起『媽媽』,不是會一頭霧水嗎?』
『一定會被取笑的,這樣小孩子太可憐了啦!』
修看了一眼旁邊的阿響,似乎對這個問題私毫不感興趣,或是從一開始就沒在看,阿響一手還環著他的腰,一手已經枕在沙發上打盹了。修知道他為了結婚訂婚的事,耗費了許多精神,也就不去打擾他。
『我真的覺得這些父母很自私,說什麼異性也可以相愛的……但實際上他們只是想要跟一般人不一樣吧?他們都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帶給孩子以後多大的傷害,』
開頭那個母親忍不注繼續說:『尤其現在還倡導什麼腹內生子的,那個更是缺德,我真的不是歧視什麼的,我自己觀念是很開明的。但你要孩子可以去醫院申請子宮,自己不珍惜性命也就罷了,不要把小孩跟你一起拖下水好嗎?……』
攝影棚內一陣附和,開始討論腹內生子的危險性。修覺得主持人有些尷尬,現在異性結婚權的議題炒得很大,還有不少人逐年舉辦遊行和演講,大家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但公開的貶低言論通常是會受到攻擊的。
『要不然就這樣吧,星期一叫父親、星期二叫爸爸,星期三再叫回父親,這樣不就兩種身分都有熟悉到了嗎?』主持人忙開玩笑。
『好主意耶,不過這樣小孩子會不會記錯啊,把女雙親叫成爸爸之類……』
『哈哈哈,搞不好喔……』
節目就在一串笑聲中帶過了這個話題,他們很快開始討論孩子學走路的趣事。修不知為何整個人鬆了口氣,才發現背脊全被冷汗浸溼了。
房子另一頭傳來父親叫吃飯的聲音,阿響也醒了過來,和修一起進了飯廳。
「什麼時候訂婚?」
晚飯時,四人圍坐一張餐桌。父親殺了一隻雞,成了餐桌上唯一的肉食。筑因為胃疼,只吃了一兩道山菜就放下筷子,專心和修說話。
「下個月初七,飯店已經訂好了,屆時我會開車來接兩位。」
阿響在旁邊答,老實說修記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阿響會打點一切。
「結婚啊,想當年我和筑的婚禮,因為你爺爺反對,所以我們還是在學校的禮堂裡舉行的呢!」滿頭白髮的父親回憶著。
「那是你……」筑像要抗議什麼,臉微微泛著紅。
阿響切了塊雞肉送到嘴裡,笑著問,「學校禮堂?」
父親點了點頭。
「我和筑的雙親報備要結婚的事情,他祖父還好,筑的爺爺整個暴跳如雷,因為他已經替筑選好該結婚的男人了,他爺爺還宣言要到學校裡,把筑帶去美國。」
「後來怎麼樣?」阿響問,修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事情,忍不住側耳傾聽。
「後來我想再拖下去夜長夢多,就請了學校的死黨,請她們準備一分結婚證書,當天晚上就把筑帶到禮堂去,蓋幾個章、拜幾個堂,就搞定啦,還在宿舍裡圓了房。隔天他爺爺果真過來,但早就來不及了。」父親得意洋洋地說。
「那是他強迫我。」筑冷冷地說:「他趁我睡覺時把我眼睛矇起來,強行帶到禮堂去,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被押著穿上西裝,連章也是他拉著我手蓋的。」
「可是圓房的時候,你還高興到哭了。」
「誰哭了?就算哭也是痛到哭了!你這個強……」
「噓,在孩子面前,有些話還是我們私底下說就好。」父親笑著說,修見筑氣到連脖子根都漲成紅色了。
其實修知道,後來筑還真的去了一趟美國,原因就是被父親逼婚後心有不甘,他是習慣使小性子的人,乍然吃了那樣的虧,心裡就算許了,要他這樣認栽了也絕無可能。
筑在婚後躲父親躲了整整一年,那一年把父親整得可慘了,有一次筑酒醉後對修說過,父親當年差一點就為了找不到他自殺死了。要不是他及時回國,闖進事發現場,把吞了大量安眠藥、命懸一線的父親送進醫院,現在修就不會站在這裡了。
晚飯之後,父親從室內搬了四張躺椅,到屋外的陽台上。
天氣相當晴朗,大約是秋天的緣故,天暗得很快,周圍望過去,除了遠方幾戶人家的燈火,幾乎看不到半點燈光,四下靜靜的,只有青蛙和夜歸鳥群的振翅聲。
筑最喜歡這種光景,他頭一個仰躺在父親替他加上枕頭的倚上,舒適地斜靠著身子,臉上露出了連修也很少見的笑容。父親就躺在他身邊,也不顧阿響在旁邊,拿了一把牙梳,細心地梳理筑的額髮,一邊和他低聲說話。
修習慣看雙親恩恩愛愛的模樣,也不在意,找了旁邊的躺倚臥倒下來,望著遠處田埂間的燈火發呆。
阿響卻始終站著,看著修的父親和筑竊竊私語,好半晌才走到修身邊的躺椅坐下。
「哎,真好。」
修聽見父親長長吐了口氣,翻身面對滿天星辰。
「什麼真好?」筑在旁邊問。
「四個男人,一家人,像現在這樣躺在這裡。」
筑沒有接口,修想他應該在品味父親說的這種情境。阿響坐在他身邊,聞言露出了微笑,伸手撥了下修的頭髮。
修的心底卻五味雜陳,縱使如何極力克制,他還是忍不住想起了許願。許願蒼白的皮膚、嬌小的身子, 還有蜷縮在池邊,撫摸肚皮時的神態。
他忽然有種荒謬的想法,如果父親成了女性,而阿響也變成女的。女性的父親捱著筑,然後阿響像許願一樣摟著他,四個人也像現在這樣躺在這裡,以一家人的身分,一起看著無邊際的夜空,無邊際的未來。
這情景既好笑又悲哀,修忍不住笑出聲來,旋及又覺得想哭,只能用拳頭抵著上唇,還好鄉間的夜夠暗,誰也看不見他泛紅的眼眶。
他感覺阿響正從旁邊凝視著他,但他沒有回頭的勇氣。
修的父親不知何時摸到了筑那張躺椅,筑一開始還有些抗拒,但背後那隻大玩偶怎麼掙也掙不掉,最後筑只能由得他去。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相擁著,一如過去無數個星月夜。
修感覺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回頭才發現是阿響。阿響比了個「噓」的手勢,指了一下兩老相擁而眠的背影,修會意地點點頭,跟著阿響安靜地走進屋子裡。
修和他沉默地收拾了晚餐的桌子,阿響開了廚房的小燈,在水龍頭下洗著碗盤。修坐在飯廳這頭,拿出帶來的實驗數據分析報表看了起來。
「你的雙親……感情真的很好。」
阿響說,語氣裡有幾分異樣,但修一時沒聽出來。
「嗯,是啊。現在收斂多了,搬來這之前他們更誇張,老是在我面前接吻,我小時候還懷疑他們嘴唇是不是黏在一塊呢。有時他們在客廳裡就做起那種事來,害我想看個連續劇都不好意思多待。」
回憶起往事,修忍不住苦笑起來。
阿響沒有答話,他把瀝乾的碗盤拿到一旁,用抹布細心擦乾。
「我……很羨慕他們。」他忽然說。
修怔了一下,他聽得出來,這句話隱含著很多意思,他只能假裝專心在數據上。
阿響擦乾了最後一個碗盤,把圍裙掛到牆邊,走向飯廳裡的他。
修的心跳越來越快,他仍然低著頭,直到阿響伸出手,用指尖碰觸他的臉頰,然後滑到他的後頸,最後選擇整個人繞到他身後,用雙臂緊錮著他的脖頸。
他的掌心就停在修的心臟上,彷彿想測量那裡的溫度。
「小童打電話給我,上星期五。」
小童是他們共同的朋友,本來是在健身房認識的,雖然是男人,卻給人一種自在清爽感,修知道他受不少男人歡迎,像筑當年一樣追求者眾,但不知為何至今還沒定下來。
有人說男人和男人間沒有純友誼,但修覺得,小童就是那種能和他保持純友誼關係,而不會覺得有私毫不妥的男人。
「嗯……做什麼?」
修開口,這才發現自己聲音嘶啞。阿響的重量壓在他身上,幾乎讓他緩不過氣。
「他跟我們道歉,你上回聯誼時,不是提早離開嗎?他怕是不是惹得你不開心,特地打電話想跟你說對不起,順便問我們的婚期,他怕那件事影響到我們之間的感情。」
修乾澀地笑了一下。「他想太多了,我那天是真的醉了。」
阿響的手臂又收緊了。
「是啊,他想太多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受影響。」
修覺得造物主真可惡,人可以控制四肢和五官,偏偏就是不能控制心跳。阿響的掌心還貼在他的胸口,他卻無法阻止自己的心跳繼續洩露他的情緒。
「……你還沒答覆我呢,修。」他聽見阿響說,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答覆……什麼?」
阿響一支手繞下他的腰側,執起他冰冷的手腕,和他五指交扣。
「結婚的事,我說想跟你結婚,你還沒有答覆給我。」
修感覺自己的指尖越發冰冷,他強笑一下。「不是……不是已經訂好飯店了嗎?請柬也發了,你剛剛還跟爸報告了我們的婚期。」
「那不一樣,修,我想聽你親口說。」阿響把頭低下來,下顎抵在他肩頭。「我想聽你親口說,說你想和我在一起,想和我過一輩子,就和你的雙親一樣。」
修張開了口又閉上,他還沒想到適當的措辭,阿響就又開口了。
「我的雙親,在我七歲的時候離婚了。」他說。
「離婚……?」
修不記得阿響有跟他提過這種事,每次提到自己的雙親,阿響總是說她們很忙,所以從小就把他丟給爺爺帶大。離婚這種事,他還是第一次聽見。
「離婚之後,我被丟給母親,但我母親也不太願意帶我,就把我帶回去給爺爺照顧,只偶而回去看看我。媽媽從離婚那天就消失了,從此再也沒出現在我面前。」
修心驚膽顫地聽著,難怪過去這麼多年,阿響從來不提自己的媽媽。
「我從小的夢想,就是像你家這樣,擁有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庭。」
阿響的聲音十分卑微,卻也十分平靜,修不確定他是不是想引起自己的同情,總覺得身為未婚夫,聽見情人講起這樣的過去,應該覺得心疼才對。修應該立刻站起來,抱住阿響,低聲安慰他說:別擔心,從今以後,我來給你這樣一個家庭。
「修,你的答覆呢?」
大概是等不到預期的反應,修直覺阿響的語氣變強硬了。先是糖果,現在換成鞭子了,這對修而言反而受用得多,他張開了口。
「不要說No。」
但阿響在他出聲之前就抱緊了他,像在抱一尊巨大的玩偶,勒得修的肋骨隱隱生疼。
「不要拒絕我……如果你拒絕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修,我不想從你口中聽見拒絕我的話。」
修不確定這是威脅,還是懇求,只知道阿響在說這些話時,聲音陌生得令他戰慄。但下一秒阿響的唇已經堵住了他,他連確認的時間也沒有。
「等一下,阿響……」修推開阿響越吻越深入的舌,「這裡是……我老家……」
「不要緊的。」
阿響的聲音很溫柔,讓人很難把他剛才的話往威脅方向想。
「你雙親他們也很忙,不會在意這些禮節的。」他說著看了一眼屋外。
修側耳傾聽,陽台上傳出微弱的「嗚……嗯……」呻吟,聽起來像是筑的聲音。
他不由得雙頰緋紅,雖然是自己的雙親,修沒想到他們越老越大膽,陽台面對著田埂,也難怪他們會想要搬到這麼鄉下的地方來。
一輪荒唐過後,修在夜半時下了床。
他用發抖的足趾挑起地上的襯衫,旁邊還散落著幾顆扣子,那是剛才阿響激動時,一不小心撕裂的。修回想著阿響方才近乎強暴的舉止,還有幾分餘悸。阿響已經很久沒有讓修上他,最近幾次性愛,都是阿響單方面的侵入。
這樣也好,修不禁想,由他進入阿響時,總會令他想起許願。
雖然明知他們天差地遠,身體構造也截然不同,但即使知道對阿響很失禮,修的陰莖仍會懷念起那個幽深潮濕的穴口,甚至把阿響當成那樣的穴口,然後高潮。
修直了一下腰,突如其來的疼痛令他皺了眉頭。他扶著牆,像個老人一樣,回頭看了眼熟睡中的阿響,一手還揣著修的長褲,彷彿只有這樣才讓他安心。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修記得最開始認識時,阿響並不是這樣的,他很無謂、很消極,愛情也好結婚也好,修一直覺得他對這種事情可有可無,而修也愛上他那種可有可無。
但是曾幾何時,那個總是一臉羞澀,拿著新上市的娃娃,和他解釋這尊和這尊的眼珠有何不同的青年,已經移轉了視線。
以前修還會吃那些娃娃的醋,但現在,修寧可他多注意那些娃娃一點,而不是把自己當成娃娃那樣摟著,注視著。
他走到廚房,想倒杯水,卻聽飯廳那裡動了一下,有什麼人坐在那裡。修嚇了一跳,抬頭才發現竟是筑。
「爸……」他叫了一聲。
筑似乎也頗為驚訝,他斜靠在飯廳的椅子上,本能地想直起身來,但很快又微一皺眉靠了回去。修當然知道是為什麼,眼神不由得微顯異樣。
「好好睡覺不睡,出來做什麼?」筑問他。
「忽然口渴了,出來倒杯水。」修咳了一聲,比了一下手上的水杯。
筑沉默了幾秒,才開口,「我是剛剛從躺椅上起來時,不小心扭傷了腰。」
「爸,我什麼都沒說啊。」修笑了起來。
筑怔了一下,隨即別過了頭。
「快去睡了,明天一早就要趕回去上班不是嗎?」
「不要緊的,阿響和我都請了三天假,阿響說難得回來,不讓我多留幾天說不過,我也很久沒見到爸你了。」
筑沒有答腔,修替他倒了一杯水,拿到餐桌上放下,但筑沒有去碰,只是抬頭凝望著自家兒子。
「你……以前不是這樣子。」他忽然說。
修怔了一下。「以前不是這樣?」
「我是說,唔,你是不是瘦了?」
筑強硬地問著。比起三年前最後一次見到爸爸,筑的頭上又多了幾縷銀絲,遠看俊秀依舊的臉龐,靠近看時也多了不少皺紋。
修記得小的時候,總是父親在為他操心這操心那,聯絡簿簽名了沒,手帕衛生紙有沒有帶,就連學校的親師會,也總是由父親出席。筑對他而言,與其說是雙親之一,不如說是像神主牌一樣的存在,雖然經常擺在身邊,卻很少有機會觸摸。
但修也知道,筑並不是不關心他。
例如他小時候很想要一架遙控直升機,但父親怎麼也不肯買那種奓侈品給他,父親雖然平時總看起來嘻皮笑臉,但該有原則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
那時候是十月,沒什麼特別的節日,修的生日是八月,早收過掌上型遊樂器當禮物了。但過了幾天,修卻看見床邊的玩具籃裡多了架遙控直升機,放置得很隨興,彷彿誰不小心遺落在那裡。
修興高采烈地拿著直升機去向筑道謝時,筑卻只冷冷回他一句:「誰送你了?那我是買來給自己玩的。」
還有一次修參加運動會的賽跑,國中時候的事情吧,那是四百公尺的接力賽,修腳程不錯,是最後一棒,筑和父親都到場加油,父親還給他精神喊話,什麼我家的孩子絕對得第一之類的,修自己也信心滿滿。
結果輪到修的時候,一開始還跑得挺順利的,連續超前了兩個人。
但到接力區時,好死不死旁邊跑道竟然掉了接力棒,修跑得興起,根本沒注意腳下的東西,一個不小心踩在棒子上,就這樣跌了個倒栽蔥。
修還不死心,當時他的腳踝脫臼了,但場上修還不知道這事,拖著右腳硬是想跑完全程。看著對手一個個超過自己,修心裡又氣又急,撐著跑到了終點,比賽早已經結束了,修這隊輸了比賽,整個班上氣壓低迷。
父親和筑來找他,父親一如往常,拍了拍他的肩,說什麼勝敗乃兵家常識的安慰話。筑就忽然問他的腳怎麼樣,還把他帶進了保健室。
筑要來了醫藥箱,父親說要去廁所,筑就把修的運動鞋解下來,再脫下襪子,親自替他上藥。
看見修腫成一大塊的腳踝,筑一開始還冷著臉,上了一會兒,修感覺足踝那裡溼溼涼涼的,好像冰水澆在了火上,忍不住低頭一瞧,才發現筑竟然哭了。
修永遠記得那時的景象,筑一手還拿著棉花棒,上頭擦著碘酒,眼淚從他當時還很年輕俊美的臉上滑落,筑還一手抓著修的小腿,不住地吸氣,彷彿輸掉比賽、負傷坐在這裡的人是筑而不是修。
筑後來什麼話也沒多說,只是在父親回來時急急擦掉眼淚,替他的腳踝包上繃帶。
但修從此之後再也不懷疑筑對他的愛。他甚至一度覺得,他的雙親是兩個男人,而他也是男人,這樣的家庭實在是世間最完美的組合。如果他生在女系家庭,恐怕還不會有如此深刻的羈絆感。
筑的指尖還觸在他的頰上,修忍不住笑了。
「可能瘦了一點吧,最近做專題,一做就是沒日沒夜的。啊,不過阿響很照顧我,總會特地到實驗室來送些宵夜補品什麼的。」
筑端詳著他的臉,好像要把三年的分看個夠似地,修才知道剛才晚飯時間,筑一直盯著他瞧的理由是這個,害他還以為自己臉上沾到什麼髒東西。
「爸,你別擔心。」
想到這裡,修忍不住在筑的面前蹲了下來。「我過得很好,一切都很順利,你和父親都不用太為我操心。」
筑仍舊凝視著他,忽然問,「你決定要和那個人過一輩子了嗎?」
修怔了一下。「誰?響嗎?」
筑點了點頭,修「呃」了一聲。
「響嗎?響他很好啊,他非常照顧我,又懂得體諒我的工作,人又細心,我的朋友都還滿喜歡響的。爸……爸之前不是也滿口稱讚他……」
「我是問你,修。」
筑平淡地打斷了他。「我是在問你……修,我在問你是不是決定要和他過一輩子。」
修的手幾乎握不住水杯,筑的言語就像他的眼神一樣,敏銳得讓人招架不住。
「我……不知道。」在摯愛的父親面前,修感覺自己被剝個精光,赤裸著任人觀看,不安也好僥倖也好,所有的情緒無所遁形。
「我不知道……筑,我真的……不知道。」
他徬徨之下叫了爸爸的本名,原本小時因為父親總是叫爸爸「筑」,所以修小時候有陣子都跟著父親這樣叫,即使被父親糾正很多次還改不過來。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響是多好的男人、多理想的伴侶!以後有了孩子,他也會是最好的父親,這個就算我再怎麼欺騙自己,都沒辦法否認這個事實。筑,爸……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有幸遇上這麼好的人,但我竟然感到猶豫,我……」
修咬住了下唇,他收斂音量,以免聲音傳進響熟睡的房裡。
他原以為筑會開口數落他,畢竟響的體貼和盡心,是連他的雙親都認可的。
但筑只是拿起水杯,在唇上啜了一口,然後搖晃著。「你父親和我求婚時,我也曾經猶豫了很久。」他說。
修意外地看著筑,筑便繼續說。
「事實上,我們本來沒有要那麼快成婚,如果不是我爸爸……也就是你爺爺那件事的話,我和你父親,可能會就一直這樣耗下去也說不定。」
筑似乎笑了笑。
「你知道嗎?我一直到在醫院裡看見你,把你從保溫箱裡抱起來之前,我一直都覺得那個人不夠資格做我的伴侶。不管是交往的時候,被他騙去結婚的時候,還是從美國回來,看見自暴自棄的他,不得不做些什麼幫助他的時候……」
「我對你父親,從來都沒有那種,非得跟他在一起不可的感覺。」
修眨了眨眼,驚詫地看著端坐椅上的爸爸。筑唇角一勾,又說:
「但結婚這種事或許就是這樣,比起心裡的感覺,更重要的是緣分。當年我也遇過不少人,其中也有真正能令我怦然心動的對象,但最終我們還是沒有走在一起。與其說是我選擇了你父親,不如說是命運吧。」
修心底一片紊亂。他不知道筑的話有幾分真實,更不知道他這些話的用意,筑到底是要他忽略心中的感覺,然後屈就於眼前嗎?
「只是我啊,一直到現在,有時候都會很想瘋狂一次,就這樣悄沒聲息地消失,去追求那些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筑繼續語出驚人,他閉上了眼睛。
「可是等了這麼多年……因為孩子、因為責任,正如你所見,都已經是這個年紀了,還摔斷了一條腿。就算想要邁開大步奔跑,也跑不離那個人的身邊了。」
修品味著筑話裡的滋味,分不清是酸是甜。筑又抬頭看著他。
「所以說,如果想要邁步奔跑的話,就要趁著還能跑的時候,大力地跑、死命地跑,不要回頭,也不要遲疑,用盡你所有的氣力往前衝。一但停下腳步的話,你這一生都休想再像那樣跑了。」
筑說著,就扶著桌沿站起了身。修見他晃了一下,連忙伸手去扶,他現在已經長得比爸爸高了,可以輕易地把筑架在肩上,這種景象令修心裡五味雜陳。
他想結婚以後,一定要抽空經常來看看雙親。
「沒事的話,早點睡吧。晚睡對肝不好。」
補了一句長輩式的訓話,筑就想進房。修想著他方才的話,看著他的側影,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爸……」
他叫了一聲,原以為筑不會理他,但筑卻很快回了頭。
「什麼?」
「你……你以前有沒有……」修彷彿要下定決心似地,用力地咬了一下唇。「你以前,有沒有和女人……我是說,女性的朋友,有過超越友情以上的經驗?」
他見筑凝起了眉頭。「超越友情的經驗,你是指什麼?」
修一時窘迫,他剛才全憑衝動問出這些話,現在想起來,和雙親討論這種限制級話題,對象還是筑,實在是有夠不妥。只能怪筑今晚超乎尋常地溫柔,像個慈父一樣向他剖白心跡,他才會如此失常。
「超越友情的經驗……如果你是指和女人上床,那是有的。」
然而筑下一句話卻令修大為吃驚,他驀地抬起頭來,震驚地望著臥房門口的爸爸。
筑似笑非笑地撇了下唇。「我年輕的時候很會玩,和你父親正好相反,那也是我當年不怎麼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有一次我和他大吵一架,我跑去一個朋友家裡找她喝酒。她一直喜歡我,而我也知道這一點,但我們始終沒有絕交,她說只有要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她都會守著我。那天晚上我們發生了關係,就只這麼一次。你父親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修覺得自己心臟快炸開來了,雖然相處了這三十年,雖然是自己的爸爸,但修發覺自己一點也不了解筑。
「如果你要問我感覺,我可以告訴你:感覺很不錯。我想我還是喜歡男人,就跟大多數男人一樣,但和女人在一起,也沒有那些人說得這麼難以忍受。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記得那天晚上,那個朋友頭髮裡散發的香水味,真的很迷人。」
修本能地想說:「我也覺得感覺很不錯。」,但他當然沒膽在筑面前這樣講。
筑進房前,還特意停下了腳步,回頭望著修,說出了令他心跳不已的話。
「我和你父親會自己搭火車上去,不必勞煩響先生,可能訂婚宴前一天才會出發。在那之前有什麼變故,打通電話來都還來得及,晚安了,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