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凌亂被收拾一空,變得有些空蕩蕩的,光看就讓人覺得寂寞。

  我沒接他的話,只是側頭想了一下:

  「那這樣根本就不可能啊!孟夏,我記得我離開的時候,門還鎖得好好的,不要看我這樣,引領人是很有職業道德的,為了不讓死者死後財物被人盜走,我們都會讓委託人死在安全的地方。所以離開之前,我有確定門是好好地鎖上的。」

  「嗯,我知道,實際上警方調閱過這個電子鎖的開啟紀錄。卡片鎖的好處就在這裡,房門是幾點被開啟、被那一張卡片的號碼開啟,都可以從電腦裡調出來。」

  「啊,那你早說嘛!」我擊了一下掌。

  「……最後一次開啟的紀錄,是在當天的凌辰兩點。你說你離開這裡是幾點?」

  「呃,我有點忘了。大概是晚上八、九點吧?」

  「那就是在你離開之後,有人用卡片開門進來。而開門卡片的號碼,就是教授留用的那張備用卡片。」

  「咦咦?」

  我吃了一驚,幾乎要從沙發上跳起來,「等一下,你不是說案發的時候,那張卡片還在屋子裡嗎?等……等等,鑰匙在室內,但屋子又是鎖上的,兇手用又在室內的鑰匙開門,然後兇手又離開了,這,這難道是密……」

  「等一下……懷沙,你腦子冷靜點。」

  孟夏看了一眼神色驚慌的我,看起來竟有一絲想笑的樣子,雖然我覺得嘲諷的成份比較多就是了。

  但是這樣一來,室內的氣氛總算輕鬆了一點,我覺得他多少有點放鬆下來,

  「那扇門是自動鎖。」

  「對啊,我知道啊。」我愣了一下。

  「……你仔細想想,自動鎖的意思,就是人離開之後,不需要任何工具,也不需要任何人幫忙,只要從外面關上門,門就會自己上鎖的意思。」

  「可是這還是……啊!」

  我忽然恍然大悟。大概是我的表情很滑稽,孟夏忽然別過了頭,竟然像在笑的樣子,讓我不禁面紅耳赤起來。我一直知道自己算不上聰明,不過在方孟夏面前,不知道為什麼我總顯得特別笨的樣子:

  「那就是說,有人用那張備份鑰匙,在凌晨兩點的時候開門進來,然後在離開之前,把鑰匙放回原位,就這樣離開了嗎?是這樣嗎?」

  「了不起的推理啊!懷沙。」

  「……」這男人的個性真惡劣。

  「那是誰?是誰拿了這張備份鑰匙?」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湊近孟夏問道。孟夏把手支在輪椅的把手上,撫著下顎,

  「這就是現在不清楚的一點,拿過備份鑰匙的人不在少數,畢竟教授在S大還滿有名氣的,和他合作的學生、教授很多,教授也常請學生來家裡聊天、做學問,有時候書商或是出版社的人也會進來。所以有機會拿到那張鑰匙的人不在少數。」

  「這樣……」

  我有些茫然地直起身。這樣一來,事情又回到原點了。

  「你進來這間屋子的時候,有發現到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孟夏忽然問。我抱著臂,歪著頭想了一下,

  「這個嘛……因為是第一次進來這間屋子……」

  「多小的事情都行,不,應該說越小的事情越重要。第一次進來的話,就說說你對這間房子的印象,和一般房子有什麼不同、有什麼特別奇怪、令你印象深刻的地方,我一直想問你這件事,畢竟除了兇手以外,最後一個見到教授的人。」

  他說著,聲音難掩幾分落寞。但已經沒有那天在我家見面時,那種深層的悲憤、讓人無法招架的表情,我想他一定是利用這段時間,整理過自己的情緒了。像孟夏這種人,和我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隨時都讓人看起來萬事OK吧。

  我看著他,不自覺地脫口,

  「……為什麼到現在才問我啊?」

  「嗯?」

  孟夏似乎很疲累似地,坐在輪椅上揉了揉太陽穴,一副好幾天都沒睡的樣子。

  「什麼到現在才問你?」

  「那天……距離你到我家那天,已經過了好幾個星期不是嗎?」

  「嗯,我在整理教授的遺物,一下班就待在這裡。」

  孟夏淡淡地說。我看到房間裡堆了一疊一疊的書簡和雜物,前幾個禮拜來的時候,還都散落在屋子四處,現在都被人細心地整理起來。孟夏又補充,說是警方把一些可以當證物的東西帶走了,幾乎佔了這屋子貴重物品的半數。

  我又看了一眼孟夏,他的黑眼圈很嚴重,清秀的臉上罩上一層陰霾。我想像他一個人在這麼大的屋子裡,默默整理著親人遺物的模樣,想抱怨的話一時全縮了回去。

  「方教授……跟我說了很多話。」

  於是我在飯廳的椅子上隨意坐下,嘆了口氣。孟夏一邊整理手裡的文件,看起來像是信件般的東西,一邊問,

  「很多話?是那天晚上嗎?」

  「對,就是她……請我來引領她的那天晚上。孟夏,教授……是很有名的學者嗎?」

  「說有名倒也不盡然,不過研究歐陸史的華人本來就少,她在大學裡開的西歐近代史,幾乎每堂都大爆滿,是個很受學生歡迎的教授。這幾年才退下來專心研究,指導一些博士生,她的學生有不少在歐洲史學界有很好的成績,這在華人世界裡很少見。」

  孟夏難掩一絲驕傲,也難掩許多追思。我點點頭,

  「教授說,她是因為研究……才會想要自殺的。」

  「因為研究才會想自殺?」

  孟夏怔了一下,我趕快接口,

  「嗯,那晚她跟我說了很多,還帶我看了走廊上的照片,那個摸索……摸索里泥什麼的照片。她還說,她是因為有個無論如何不能繼續下去的研究,所以才要死的。」

  「無論如何不能繼續下去的研究?」
  
  孟夏覆誦了一遍,長眉凝了起來。我本來期盼他能夠知道些什麼,畢竟教授說過,她兒子對她的研究方向也略有知悉,但看孟夏的表情,竟像是也十分驚訝似的,

  「哪方面的研究?」

  「我不知道,她什麼也沒有說,她還說與研究相關的資料,她已經全部都銷毀了,剩下無法銷毀的只剩在她腦海裡的記憶,所以她才必須殺死自己。」

  我說。孟夏似乎對這個消息感到相當震驚,他把手舉到唇邊,咬著食指的後指節,好像在思索什麼事情,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麼困擾的表情。

  「那天晚上……教授身邊有任何東西嗎?你們除了照片,還一起看了什麼?」

  我努力回想,「沒有了,就只有照片。」

  「哪幾張照片?是這走廊上的歷史照片吧?」

  孟夏推動輪椅,招呼我走到貼滿照片的長廊上。這裡的一景一物都沒有動,還保留著教授替我解說那時的樣子,我努力凝起眉回想了一下,指著中間那一群軍人的照片:

  「是這一張……教授說是什麼庫斯拉的……」

  「1943年庫爾斯克會戰,那是俄德最慘烈的一場交鋒戰,數十萬的德軍青年死在西伯利亞的濠溝裡。還有呢?」

  我看了孟夏一眼,又搜尋了一下長廊上的照片,找到那張兩個男人握手的照片,我還沒開口,孟夏卻已放下伸在唇邊的食指,緩緩抬起頭來:

  「莫索里尼和阿道夫.希特勒的會面照,1943年6月14日,間接促成長刀之夜、也是二次世界大戰的開端之一。原來是這樣嗎……?」

  我耐心地等著孟夏,他似乎陷入沉思中,良久沒有開口。我靠在長廊的牆邊,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孟夏……我還是不懂。」

  孟夏沒回答我,只是用唇含著指節,好像還沉浸在他的思緒中。那模樣看起來竟有幾分性感,可惜我不是女孩子。

  是說這傢伙到底有沒有女朋友呢?像他這樣的菁英帥哥,應該有不少異性默默愛慕著他吧?

  ……這種時候我到底在想什麼啊?許懷沙,認真點。

  「就是啊,教授是研究歷史的不是嗎?歷史研究真的有這麼嚴重嗎?」

  我試著表達,

  「如果是研究化學還是微生物的我還可以理解,比如說研發出什麼比沙林毒氣還毒的化合物,怕哪一天被壞人拿去利用之類的,或是發現什麼讓恐龍滅絕的古老病毒,足以滅絕全人類……但是歷史,不就只是過去的事情而已嗎?就算過去發生什麼變化,我們也還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呀。」

  「歷史不單是一種過去的追憶,也是一種對未來的想法。」

  孟夏竟然開口回答我了,我本來很有心裡準備要自言自語一陣子了,

  「未來的想法?」

  「你聽過『造史論』嗎?照理說離一個歷史年代的時間越遠,與那個時代相關的史料就會逐漸散逸,而人們對那個時代的細節也會逐漸模糊才對。」

  孟夏緩緩地說,把視線移過來了一些,

  「但是許多中外史的史料分布卻不是這樣,有時候對於一個熱門歷史人物,離他時間越遠的史料,卻反而越趨豐富故事越來越精彩、細節越來越多,過去的『真相』被不斷地發掘出來,在民國以前的史學家還沒有人聽過唐虞夏商,也不知道黃帝是何許人物,反而是我們這些號稱五千年後的子孫,代替前人把他們給『發明』了出來。」

  「發明……」

  我有些意外地說。孟夏十指交扣,靠回椅背上,

  「歷史是配合著研究歷史的人在前進的,精確一點來說,是配合著與歷史研究者同時代的人們,」孟夏閉上眼睛,忽然嘲諷地揚了一下唇角,

  「一九五九年東非原人在肯亞被發現的時候,也造成歐洲人類學界的震憾,因為他們一直堅信人類的起源是在歐陸,並且以此為豪,埃及的碑文出土時也是一樣,他們怎麼也不相信非州在那個時代就有如此燦爛輝煌的文明。前陣子韓國有波研究中國上古史的風氣,不是還說黃帝其實是韓國人嗎?」

  孟夏笑了笑。這男人就連笑,也顯得像刀一樣銳利。

  「但是,就算如此……」

  「這麼舉例吧,懷沙,你是漢人嗎?」

  「咦?欸?喔……大、大概是吧。」

  「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是漢人?」

  孟夏忽然問我,我忽然發現他又重新叫我「懷沙」,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感動。我還以為他要一輩子叫我「許先生」了:

  「啊,那是因為我的祖先是漢人……」

  「你為什麼會覺得你祖先是漢人?」

  孟夏追問。我歪首想了一下,說:

  「因為我們的祖先,是從中國過來的不是嗎?呃,就是不知道是明朝還是清朝開始,就從東南方那裡坐船過來……」

  大概是嫌我的形容太粗略,孟夏打斷我:

  「那在之前呢?他們是怎麼來到中國的?」

  「來到中國?呃,我以為他們一開始就住在……」

  「東南沿海一帶應該是指現今的福建廣洲。那一帶在中古以前幾乎沒有今天你口中的漢人,南越、閩越、東甄和西甄,幾乎都是來自太平洋的所謂南島民族,中南半島和印度半島以東,整個華南地區都是他們的足跡。你知道毛利人嗎?」

  「呃,偵探嗎?」我不假思索。

  「……毛利人是現今紐西蘭的原住民族之一,就是南島民族的一支。我們這裡現在所謂的原住民,大多也是南島民族的後裔。他們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平靜,直到漢晉之際中國動亂,北方的民族大量移入南方,才開始和南方人通婚、交往。」

  孟夏在空中虛畫了一條線,由西往東移,

  「而那些歷經春秋戰國,在山東、河北一帶安居的先祖,根據史學家和人類學的考證,就是屬於印歐民族分支,進幾年的考古學已經從DNA資料證實了這一點,他們的祖先從公元前從西伯利亞南方遷徙而來,那個時候亞洲東岸幾乎還沒有多少人口,殷商也好、夏朝也好,都不是現今意義下的漢人,而是混雜著亞利安、蒙古利亞、閃米特甚至東非民族血液的白人與黑人。」

  我已經聽得頭昏腦脹,只能愣愣地看著孟夏,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最後到東南沿海、有著太平洋南島血統的移民,和原先來自歐陸、有著歐陸血統的居民通婚,最後就產生了你所謂的祖先。」

  「哈啊……」

  我說不出話來,孟夏似乎心情愉快了點,勾著十指呼了口氣:「當然,民族的說法百家爭鳴,去探究這些也沒有意義。所謂故鄉,也不過是祖先最後一個流浪的地方。」

  孟夏說這些話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眼神竟有些許寂寞。但很快又被眼鏡下的平靜蓋過,

  「我只是想告訴你,之所以會覺得你是漢人,那是因為你所知道的『過去』,是根據很小部份人的認同和決定,精簡省略了很多細節,從一個特定的角度,配合實際需要,創造出來的結果。這個歷史使你覺得自己是漢人,甚至覺得你是來自中國的漢人,」

  他的眼神忽然深遠了些,

  「只有你一個人這麼認為的時候,這可能只是讓你在清明節緬懷一下而已。但當有一萬個人都這麼覺得,甚至整個國家、某個區域的人都這麼認為的時候,影響就很大了。懷沙,那會改變整個世界,過去歷史的說法會改變這個世界的未來。」

  雖然我對文科的東西實在沒有什麼sense(老實說對理科也沒有),但我不否認孟夏這時的話,帶給我某程度的震憾。我想起我二哥許懷砂,他是超級崇洋魅外的男人,喜歡歐洲到病態的地步,還常說我們是典型的海島民族,才會這麼不重視文化傳統。

  「……所以你覺得,教授她是發現了某段歷史的『真相』,所以才要自殺?」

  我想了很久,總算擠出這麼一句。孟夏雙眉深鎖,表情顯得很嚴肅,在光線昏暗的房子裡,顯得格外陰沉:

  「種族……」

  「嗯?」

  孟夏這回用食指點著下顎,他的思考跳躍速度總是讓人跟不上,

  「種族……二次世界大戰改變了現代人類很多東西,醫藥、科技、教育、政治、經濟、交通、道德、藝術和文化。但教授曾經和我說過,二次世界大戰最不可思議、也最耐人尋味的一點,是歐洲的種族問題。」

  「啊,就是你上次說的,那個猶太人……」

  「嗯,不只是猶太人。世界大戰之前,你應該多少也在高中課本裡讀過,剛好是民族國家興起的時期,普魯士也好、西歐也好、義大利和巴爾幹半島,都在一兩百年間經歷了天翻地覆的種族革命,現在我們會說某些人是法國人、某些人是德國人,都是在這一兩年間演變的結果。而說起一次世界大戰的肇因,也是因為奧地利境內……」

  「等等,等一下,我頭在暈了。」

  我伸手制止孟夏繼續說下去,印象中我只有一年級修微甲的時候,才有這種頭痛欲裂的感覺。孟夏看著我的表情,竟似笑了,

  「撇開政治的立場不談,就是因為每個民族國家都創造了自己的歷史,同時也形塑了這個國家的個性。二次世界大戰與其說是人類的戰爭,不如說是這些出生不久的民族國家叛逆期必經的銳變,我的母親常這樣說。」

  「啊,就像是同一家的小孩,覺得自己長大了,看旁邊的兄弟姊妹不順眼,一定要踐踏個兩下那種感覺對吧?」

  我說,如果這樣比喻我就能懂。我從小就在二哥和懷紗的虐待下長大,他們一個是自戀狂一個有暴力傾向,而且不約而同地把我當作發洩對象,還絲毫不覺有何不妥。

  孟夏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半晌才不置可否地點了一下頭,

  「可能吧。」他淡淡地說。

  氣氛忽然沉默下來,剛才聽他侃侃而談,我們好像都忘了之前發生的事那樣。我發覺孟夏的語言有一種魔力,可以讓人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想法走。

  那天在家裡催眠他的事,我一直都沒跟老爸老媽說,老姊好像也沒洩密。不過我知道那其實是很危險的,引領人公會有所謂的「擺渡人」,就好像閉路攝影機一樣,專門管理我們這些引領人的舉動。

  「……你沒事嗎?」

  孟夏忽然開口,把我嚇了一跳,而且還很沒頭沒腦。

  「啊?嗯?事?什麼事?」

  「就是……你說的,引領人的事情,如果被外人知道了會被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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