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
  
  孟夏的聲音有些驚訝,他沉默了一下。
  
  「你是說,教授想要自殺?」
  
  「是。」
  
  「為什麼?不,等等。教授想自殺,和你有什麼關係?」
  
  令我意外的是,孟夏對這件事似乎並不太過訝異。我想起方教授說的,他的養子,對研究的事也略有所知的事。我回答,
  
  「……我去協助她自殺。」
  
  「協助她自殺?!」
  
  這回孟夏幾乎是驚叫出來,如果他可以站得起來,恐怕會站起來揍我一拳。
  
  「你現在是打算說,你殺了她,是因為你受囑託殺人(註)嗎?」
  
  「我沒有殺她!我說過了!」
  
  我也激動起來,抬起頭來直視著他。孟夏也直視著我,我們就像在窺探彼此的內心般,互不相讓地撞擊著對方的眼神。
  
  「因為我覺得她是被逼的,事實上她並不想死!她並不是『自覺地選擇死這條路』,所以依據引領人的規矩,我就不能引領她上路,所以我在她的茶裡下了安眠藥,讓她睡一覺好好思考一下。沒想到我離開後,第二天一早……」
  
  「引領人?」
  
  孟夏不愧是律師,很快抓到關鍵字。我嘆了口氣。
  
  「對,引領人。講得白話一點,就是協助你們一般人自殺的人。這是我的副業。」
  
  「你的副業是殺手?」
  
  孟夏露出一副無法相信的表情。
  
  「不是殺手!引領人和殺手完全不一樣!我們只是協助覺得人生已經夠了、覺得生命到此再持續已毫無意義的人們,自覺地走上死亡這條路而已。我們讓他們毫無痛苦地死去、毫無留戀地升天,然後不收取任何報酬。這是歷史悠久的行業,只是一般的市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而已。」
  
  「那就是加工自殺罪(註)。」
  
  孟夏直接潑了桶冷水。我搖了搖頭,關於這點,我可是從小接受技職教育,
  
  「你覺得自殺有罪嗎?」
  
  「自殺當然有罪,只要殺人都有罪,就算殺自己也一樣。只是法律處罰一個自己都想剝奪自己生命的人,實行上會有困難而已。」孟夏淡淡地說。
  
  「為什麼呢?人可以決定自己何時吃飯、何時睡覺,可以決定自己上什麼大學,和什麼人談戀愛,與什麼人結婚,可以決定人生中一切外力可以配合的事情。但為什麼人生的結束,也就是死,反而無法自己決定了呢?」
  
  「讓留下的人傷心,這不算罪過嗎?」
  
  「就算是意外死亡或病死,也會讓留下的人傷心啊!比起意外死亡或病死,能夠自己決定自己的死期,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嗎?何必把這麼大的權利,交給一個虛無飄緲的天意,那豈不是更愚蠢?」
  
  「讓年紀輕輕的人對社會無所貢獻就死去,這樣浪費資源不也是罪過?」
  
  「孟夏,自殺的人不見得都是年輕人啊!」我說道,
  
  「我引領過的案例中,也有重病重到生不如死,但卻因為T市沒有通過安樂死法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病人。也有進出勒戒所幾百次都戒不掉毒癮,因為他的人生痛苦到沒有毒品就活不下去,但卻又下不了手自殺的歐巴桑……」
  
  我看了一眼孟夏,他還是面無表情地瞪著我,我吞了口涎沫:
  
  「……同時也有單純覺得他活得已經夠了,想去另一個世界看看的老詩人。這些人既然覺得,死了比活著要幸福,為什麼他們不能追求他們的幸福呢?」
  
  「他們追求幸福,可有許多人要為他們的死負擔更多的責任。」
  
  「不管追求什麼幸福,都會犧牲掉一些人的利益,死亡不過是其中一種手段而已。」
  
  「這些話,是你自己體悟到的,還是什麼人告訴你的?」
  
  孟夏忽然笑了一下,把他的眼鏡擦乾重新戴了起來。我為他的問題呆了一呆,然後才囁嚅地說:
  
  「這個……我……我的老媽,從小就是這麼教我的。」
  
  「那麼我現在說我想死,你也會替我殺了我自己嗎?」
  
  「咦?」
  
  「我覺得我活夠了,早在十幾年前就該死了。許懷沙,你會殺了我嗎?」
  
  孟夏冷靜地說道,他的眼睛隔著鏡片看著我。
  
  我的心臟重重一沉,這兩年來的引領經驗,我看過形形色色想死與不想死的人。
  
  但方孟夏在說這句話時,眼睛裡竟看不到一絲雜質,比過去我所看過的任何自殺者都還要真誠。他是全心全意地求死。
  
  可是怎麼可能?像他這樣優秀又有抱負的人,怎麼可能這樣一心求死?
  
  「怎麼樣,許懷沙,回答我啊,你會殺了我嗎?」
  
  我移開了目光,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
  
  按照引領人的規矩,只要有人提出請求,無論以任何形式,而對方也確實符合自覺自殺條件的話,受委託的引領人就沒有拒絕的餘地。我看著孟夏,發覺自己的手在顫抖:
  
  「我想……」
  
  「或許你說得對,自殺並不是什麼罪過。」
  
  看到我的反應,孟夏似乎並不驚訝,他轉過了輪椅。我從他閃爍的鏡片下,看到些許不經意流露的痛苦,
  
  「只是我們大都下不了手。」
  
  我咀嚼著他話裡的意思,他卻沒再多做解釋,好像恢復了正常。他把兩手挪到太陽穴上,像在思考什麼似地磨擦著,
  
  「你在教授的茶裡下了安眠藥,就離開了。然後第二天早上,教授就被殺了,也就是說,如果你沒有說謊的話,在你離開到教授死亡之間,有什麼人闖進了那間屋子,而那個人,才是殺死教授的兇手……」
  
  他喃喃自語著,我沒有打斷他的思考,但他卻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我:
  
  「你說你會殺死想自殺的人,是用什麼方法?自殺和他殺,在跡證上的差異不可以道里計,他殺要畏裝成自殺是很困難的。」
  
  「引領人有自己一套方法。」我說。
  
  「什麼方法?」
  
  「我不能告訴你……」
  
  「你和我說的話,我就當不知道你去過那間屋子的事,也不會和任何人說這件事。」
  
  這真是個誘人的條件。我往庭院裡一看,老媽還沒有回來的跡象。
  
  「人只要百分之百相信自己已死,就會死了。」我只好說。
  
  「什麼意思?」孟夏皺了皺眉。
  
  「你聽過這個實驗嗎?其實我也是聽我老爸說的。那是在戰時莫斯科一所秘密心理實驗所做的實驗,當然是非法的。他們把兩個完全沒有任何病症、病史,身心都很良好的受試者押到實驗室中。先讓其中一個人看著他的同伴被綁上床,在靜脈裡注射致命的毒藥,在注射的期間,實驗人員放了恐怖的音樂、把燈光調暗,再不斷告知被注射毒藥的人他將會如何地死去,甚至還為他唸了聖經。結果後來當然那個人就死了。」
  
  「然後?」
  
  「然後他們就把抖著不停的另一個同伴抓過來,用同樣的手法綁到鐵床上、放上音樂、調暗燈光,對他說同樣的話,也同樣為他唸了聖經。但是這次替他注射的卻是普通的葡萄糖液。但是很奇妙的是,過了幾分鐘後,他們去測那個受試者的脈搏,發覺他竟然真的死了。而且死的時候生理表徵,竟和那個被注射毒藥的同伴一模一樣。」
  
  「就和催眠一樣,如果暗示可以擴及自主及非自主神經的部分,比如呼吸和心跳,那就確實有其可能性。」
  
  孟夏支著下顎點了點頭。好不容易從他口中聽到我可以理解的話,讓我有點感動:
  
  「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引領人以一種特殊的方法,讓自殺者深信自己已經死了,而且是自殺死亡,生理各個方面也會呈現自殺的現象,就連最好的法醫也驗不出來真正的死因。我們就是以這種方法引領我們的客人。」
  
  「有這回事?」
  
  孟夏一副難以致信的表情。我點點頭:
  
  「其實就和催眠沒什麼不同,只是我們用的方法比較特殊罷了。」
  
  「怎麼個特殊法?」
  
  「說是自殺,對我們而言也還是殺人,所以當然有兇器。」
  
  「兇器?」
  
  「就是傳達死亡指令給自殺者的媒介。老姊用的是雙槍,像我二哥用的是牙齒,搞得自己就像個吸血鬼一樣。至於我媽則是用平底鍋,我爸通常是用運動器材。」
  
  「你呢?」
  
  我嘆了口氣。
  
  「我再和你說下去,真的會被引領人公會送懲戒的。」
  
  「我想知道。」孟夏不改認真地說道。
  
  「我們家在孩子抓周的時候,用的不是胭脂玩具,而是引領人的兇器,以此來決定這個孩子適合做什麼樣的引領人。我抓的是這個東西。」
  
  我站直了身軀,從外衣的內側掏出一個長型的布套。
  
  印象中,當初我在抓這樣東西的時候,只是覺得他很漂亮,我從小喜好就很低俗,喜歡亮晶晶的東西。小時候我不曉得被老姊嘲笑了幾次,她說我完全不適合這種帥氣的東西。
  
  那是一把短軍刀,我在孟夏面前緩緩將他抽出來。
  
  「拿坡崙指揮刀,這在十九世紀初,法國的將領很喜歡用。」
  
  孟夏冷靜地說,老實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的兇器正式的稱呼。我抽出整個刀身,反握刀柄,把刀尖對準了孟夏的額頭,然後說:
  
  「就像這樣,從致命的地方刺進去,大抵和殺人的儀式沒什麼不同,因為我們必須讓被引領人相信,他已經被我們殺死了。」
  
  「從這裡刺進去的話,是真的會死吧?」
  
  「啊,並不會,因為只是意念的刺入,不是刀的實體。」
  
  孟夏嚴肅的臉整個皺了起來。看來這種事情,對一般人而言還是難以理解了點,我要不是從小看慣了,恐怕也會以為是天方夜譚。
  
  「這麼說,你現在對我刺一刀的話,我也會死得乾淨俐落。」
  
  「確實是如此沒有錯。」
  
  「那就試試看吧!」
  
  孟夏忽然語出驚人地說。我愣了一下:
  
  「咦?」
  
  「我這個人向來不信鬼神,所謂敬鬼神而遠之,我敬畏,但是不會拿那些虛無飄緲的概念當作判斷事物的基礎。如果那把軍刀真的像你所說的那麼神奇,那就來試試看。」
  
  我安靜下來。「你是要我引領你……?」
  
  大概是我聲音忽然改變的關係,孟夏雖然不明白原委,但多少也察覺我的異樣,
  
  「不,雖然很想,但在查出教授的死因前,我還不能死。」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你剛才說,用你的方法殺人……」
  
  「是引領,不是殺。」我修正。
  
  「用你那個方法殺人,實際上是一種意志的催眠,那也就是說,除了催眠人以為自己死亡之外,應該還能做到別的事,例如催眠人聽從自己的命令之類的。」
  
  孟夏不理會我,逕自嚴肅地說。
  
  我沉默了下來,不愧是方孟夏,一下子就抓到了引領人能力的脈絡。
  
  
  「所以?」
  
  「所以我要你催眠我,就用那把軍刀。」
  
  「咦咦?」
  
  我又是大吃一驚,像在看怪物一樣瞪著輪椅上的孟夏。
  
  「催、催眠你?閒著沒事幹嘛要做這種事啊?」
  
  我一邊說,一邊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現在是晚上六點,我那老媽去超市前從來不會規劃,往往不要的東西買了一大堆,真正想要的東西卻沒買著,還白花一堆時間。
  
  「因為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孟夏說得倒是直接,他那雙充滿壓迫力的雙眸,毫不保留地直視著我:
  
  「除非你讓我看到直接操作的狀況,否則我沒有辦法把你的話,也納進我判斷的基礎事實裡。」
  
  「那不可能。」
  
  我很快回答,孟夏看著我,我只好長長嘆了口氣,
  
  「方先……孟夏,你聽我說,」
  
  不管怎樣,我都得撐到老媽或是誰回來救我為止。但我也不想再看一次孟夏那種悲憤、好像把所有的悲傷都蓄積在眼底的眼神,老實說我們一家人,做得雖然是引領人這種特殊的工作,但說實在的都挺開朗的,換言之都還挺大而化之的。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像孟夏這種認真嚴肅、情感敏銳的人,我從小就很怕這種人,也不敢跟這些人交朋友。因為太過認真的結果就是走極端,而極端的極端,往往不是毀滅自己,就是毀滅別人。
  
  「孟夏,引領人的工作是很嚴肅的,同時也是很危險的。」
  
  「嗯,我可以理解,律師也是。」孟夏淡淡地說。
  
  我攤開了手,「不!你不懂,孟夏,因為我們……經常徘徊在別人的生死之間,所以會遇上你們這些人……這個現實、把奇幻故事當小說世界的人所無法理解的危險。也因此,孟夏,我們有很多的規矩。」
  
  「比如說?」
  
  「比如這就是一項,我不能把引領人以外的能力,用在業務以外的事情上。」
  
  我盡力讓自己看起來認真。
  
  孟夏笑了一聲,「簡直就像招搖撞騙的預言家:我有預知人類未來命運的能力,但因為那會干犯天條,所以我不能和大家說。」
  
  我裝作沒聽見孟夏的嘲諷:「總而言之,我不可能在這裡催眠你。」
  
  「那你姊姊呢?」
  
  孟夏忽然問。我愣了一下,
  
  「我姊?」
  
  「我不是說了,這個案件裡,我最疑惑的地方,就是關於證物管理的問題,那屋子不但鮮少你進入過的證據,連門口的腳踏墊都沒有人清查,這對殺人案而言太不尋常。剛才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張警官不是說了,你姊姊是轄區的女警?引領人是家族事業,你姊也應該有同樣的能力。還是你要說,凐滅證據也是引領人業務之一?」
  
  「那個……」我咬緊了下唇:
  
  「那只是……不得已,姊姊是為了我。」
  
  「看得出來,你們全家人都很護著你。」
  
  孟夏不涼不熱地回道。那種把我當敵人的態度,讓我莫名地又是心痛了一下:
  
  「自古以來所有法律或規矩都一樣,支持它存續的,從來不是那個規矩合理與否,而是他會不會確實被執行。你姊動用能力凐滅證物,看起來也沒有受到什麼懲罰,可見你說的那個世界的法律,和這邊的一樣,法律歸法律,不被抓到就沒事了。我說得對嗎?」
  
  他說對了,而且說老實說,比起這個現實世界,引領人的誡律比較像一種習俗,引領人閒著沒事不會去違反,但違反的也不少。
  
  我看著孟夏的眼睛,在心底嘆了口氣。
  
  「你真的要我這麼做?」
  
  「你沒有其他選擇。」孟夏說。
  
  「如果我一不小心把你殺死了怎麼辦?老媽老說我技術很爛,說不定催一催就醒不過來了也說不一定。」
  
  「那也沒關係。」
  
  孟夏斬釘截鐵地說。我知道自己終究是拗不過他,只得再嘆口氣,緩緩蹲下馬步,雙手握住刀柄,把刀尖橫指到胸前,對準了孟夏的額頭,
  
  孟夏稍微擰了一下眉,畢竟被一把尖刀對著,就算知道不是實體刃,還是多少會有恐懼感。說實在的,孟夏的膽子算是很大了,大部份委託人看到我用刀子對著他們腦袋瓜,很多就嚇得跑掉說他不自殺了。
  
  雖然每個引領人執行瞬間的樣貌不盡相同,隨著武器的不同,帶給委託人的感覺也不一樣。比如很多委託人看到媽媽用平底鍋敲他們的頭,就會忽然大笑到不想死了。
  
  「什麼都行,你催眠我去做一件看得見成果的事,比如在牆上寫下我的名字之類的,最好是平常我絕對不會做的事情。」
    
  我沒有應聲。像孟夏這樣的人,最容易犯的唯一一種錯誤,就是對這種世人無法理解的力量太過小覷。
  
  「那麼我就開始了。」
  
  我沉聲說道。刀尖緩緩地刺入孟夏的額頭,正確地說,是刀子告訴所有旁觀者的視覺「我刺進去了」。
  
  這情景真的很像我在工作時的樣子,好像下一秒我就要引領孟夏而去一般。孟夏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那一瞬間竟睜開眼來看我,把我懾得愣了愣。
                                         
  那一剎那的凝視,清楚地告訴我,就算我殺死他他也沒關係。
                                          
  為什麼呢?像他這樣又聰明、又能幹的人,為什麼會對人生這麼絕望?
  
  是因為他雙腳的關係嗎?他在法院裡說的,心因性的肢障,又是怎麼回事?
  
  『聽從我的言語,服從我的命令,迷途的孩子,不要抗拒我的存在,只因我是應你所願,來到你身邊,將實現你願望之人。我將引領你進入你所冀望的世界,請信任我、如信任你所信任的神般跟隨我,當我呼喊你的名字時,請回應我的聲音,』
  
  我悄聲唸著從遠古以來,引領人代代相傳的,用來引導委託人的詩句。據說這些句子經過多次翻譯、白話化,才變成現在這樣淺顯的樣子,否則委託人聽不懂可就就糟了。
  
  有個華人公會的先知就抱怨地說,現代人中文程度越來越差,搞得這工作越來越沒美感了。
  
  孟夏的雙手仍舊抓著椅把,只是明顯感覺到,他身上的緊張和壓迫感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茫、順從的感覺。我看著孟夏被雨淋溼的額髮,還有溼髮後茫然微睜的雙眸:
  
  「孟夏,方孟夏。」
  
  我呼喚他的名字。他微一遲疑,便慢慢偏過頭來看著我,雙眼毫無神彩。我把軍刀留在他額頭上,刀尖已經整個沒入孟夏的意識,留在外頭的只剩下柄了。
  
  我有點意外,本來以為像孟夏這種人,應該會抗拒很久、很難進入催眠狀態,雖然只是淺層的催眠(深層的我沒有自信),多半被人一吼就會醒過來,但速度這麼快連我也嚇一跳。能這麼快被催眠,不是這個人意志薄弱,就是他全心全意信任催眠他的人。
  
  孟夏顯然不會是前者,但有可能是後者嗎?
  
  孟夏依然茫然地看著我,我覺得自己心跳加快起來。現在的孟夏,我叫他做什麼,他應該都不會反抗吧?
  
  如果我叫他忘掉一切,乖乖地轉身回家去,從此不要再來糾纏我,應該也沒問題。
  
  我盤算著,雖然洗去別人記憶這種事很過份,但這是這個男人自己要求的,就算我這麼做了,他也不能夠抱怨什麼。
  
  「孟夏,你……」
  
  我才一開口,孟夏就朝我看過來,竟像是忠心聽令的小狗一樣。我不禁有點好笑,卻又禁不住心頭一抽。
  
  孟夏他信任我。就是因為信任我,才會任由我催眠他。
  
  我想起他說的話:他是我母親,有什麼是我不該知道的?
  
  我不知道孟夏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到這個地方的。他有一度幾乎確定我就是兇手,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但他卻不是把那些證物交給警方,而是選擇親自到這裡來和我見面,如果我真的是兇手的話,很顯然他連人身都會有危險。
  
  但他還是來了,到底是想親手逮捕我還是想聽我說明,這我不清楚。但這至少代表他相信我,不會從哪裡拿出一把槍把他給斃了。
  
  既然這樣,我就不能辜負他的信任。
  
  我看著依舊像個孩子般茫然直視前方的孟夏,忽然緊張了一下。孟、孟夏剛才是怎麼說的?好像是讓他做什麼都行,最好是他平常不會做的事情之類的。
  
  做……做什麼都行嗎?我心底盤算著,在牆上寫名字是絕對行不通的,老媽回家一定會把我命根子剁了,還是叫他進廚房做晚餐呢?不……我在想什麼啊,這太花時間了。站起來跳舞?學狗叫?啊!乾脆叫他脫光衣服唱軍歌?
  
  ……不行,孟夏醒過來之後一定會把我殺了。
  
  老實說這種「叫他做什麼都行,他都不會反抗」,還真是個容易讓人心猿意馬的念頭,特別面對的還是孟夏這種長得不錯的高級知識份子。但我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亂七八糟事情的時候。
  
  老爸老媽,兒子不肖,剛才一瞬間竟然被魔鬼引誘了。
  
  我看著始終沉在輪椅裡的孟夏,忽然心中一動,不自覺地脫口了:
  
  「方孟夏,站起來。」
  
  「平常不會做的事情」,對孟夏而言,最直接的就是「站」這件事吧?
  
  我想起他在法庭準備室時說過,他對「站立」這件事有障礙,我本來以為是他的脛前肌或是四頭肌的機能有什麼障礙,但從他坐著也能翹腳這點看來,顯然生理方面一切健全,這樣的話沒有理由無法站立。
  
  「孟夏,站起來,然後走向我。」
  
  我又輕聲命令了一次。
  
  孟夏握住輪椅的椅把,身體稍微前傾了一下。我「喔」了一聲,幾乎以為他就要站起來了,但下一秒孟夏卻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孟夏?」
  
  我愣了一下,忙一步湊向前去。孟夏似乎還想遵照我的指令,從輪椅上站起來,雙眼微微瞠大,用盡了力氣的樣子,我本來以為會不會是腿部肌群長久沒有運作,導致肌力衰退,所以一時使不上力氣。
  
  但顯然不是如此,孟夏連雙腳都還沒沾地。
  
  他仍舊緊抓著椅把,好像那是他最後的救命浮木。身體卻一次又一次地挺直,似乎極力想站立起來,但又有什麼更大的力量把他扯了回去,他就這樣用盡全身力氣抗衡著,我看見他的額角全是冷汗,椅把上的手也浮出青筋,
  
  「不……不……啊………唔……不要!」
  
  他忽然發出驚叫聲,好像看到什麼極為恐怖的景象般,雙眼睜得大大的,嘴唇也不住發抖。我嚇得魂飛魄散,這不是我第一次催眠人,但是發生這種狀況卻是第一次,我以前聽二哥說明過。
  
  那是催眠的指令和被催眠者的意志產生極大的違和時,才會出現的失衡狀態。
  
  「孟夏!孟夏!」我叫著,趕緊撲上去抓住了他。他的身體還在抖,我就撐住他的肩,讓他的頭靠在我的胸口上,伸手就去拔孟夏額頭上的軍刀,解除催眠的指令,
  
  「孟夏?你還好嗎?沒事了,快點醒過來!孟夏,方孟夏!醒過來!」
  
  我抱著他的後頸大吼著,催眠是很危險的技術,這個每個引領人從小就不斷被告知的事情,很多人在錯誤的催眠下瘋狂,一輩子都醒不過來。
  
  我感覺到孟夏頰旁全是冷汗,正伏在我身上劇烈地喘息著,椅把上包得布,幾乎都被他抓碎了。還好只是淺層的催眠,他很快就被我的聲音叫醒過來。
  
  我叫著他的名字,他卻仍睜著眼睛沒有回應,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緩緩挪動視線,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移向我,好像認不出我來似地眨了眨眼,然後閉上了眼睛。
  
  「喂,孟夏!孟夏!」
  
  我叫著他的名字,但他看起來竟像是昏迷般。我把軍刀收回腰際,從腋下穿過他的臂膀,把他整個人半抱起來,打算把他放到沙發上,讓他好好休息一下。但這時我耳邊竟然擦過子彈的風聲,差一點點就打中我懷裡的孟夏。
  
  我一驚抬頭,在玄關口看見了還穿著一身女警制服的大姊。
  
  「老、老姊?」
  
  我姊出現還不打緊,更驚人的是,她手上竟然握著兩把槍。那是他執行引領人職務時,慣用的銀色雙對裝飾槍。
  
  「老姊?你在幹嘛?」
  
  我目瞪口呆。孟夏好像真的昏過去的樣子,槍響也沒能讓他醒過來。老姊把其中一把槍夾在顎下,俐落地裝填另一把槍的子彈,雖然只是執入意念的工具,但是武器還是武器,得以原來的使用方式來使用,我從小就學習了不少刀技在那的武器知識。老姊更是女警裡射擊測驗的萬年冠軍。
  
  「讓開,小沙,你這樣我會打到你。」老姊面不改色地說,再度扣上了扳機。我發覺她對準的竟然是孟夏的腦袋。
  
  「你要幹什麼,老姊?」
  
  「這個人知道你是引領人的事情了吧?」老姊說,我心中一緊,
  
  「是、是沒錯,可是老姊,你不可以……」
  
  「我剛才在門口待了一陣子,本來以為你會趁催眠他之後替他洗除記憶,所以想說讓你自己替自己擦屁股也好,沒想到你竟然浪費時間!真受不了你這個白癡!好了,沒事了,讓我來吧,等把記憶洗掉後就把他送回家吧。」
  
  老姊平靜地說著,兩枝槍都對準了孟夏的額頭。我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動,一閃身就擋在孟夏身前,
  
  「許懷紗,住手!」我叫道。老姊看起來十分意外,把視線移離瞄準窗,
  
  「小沙?」
  
  「妳不可以洗去他的記憶。」我沉默了一下,決定選擇最直接的講法。老姊顯然愣了一下,握住槍柄看著我,
  
  「小沙?你在說什麼?你不知道規矩嗎?」
  
  「我知道,我很清楚……但是,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老姊,拜託,你不要管這件事,這個人的事,由我全權處理……」
  
  我盡力說服著。但老姊只是看著我,甚至沒有垂下槍口:
  
  「全權處理?小沙,不要鬧了,光是親口對外人說出引領人的事情,就已經是犯規了,你就是這樣,對什麼人都心軟,要是那些事傳出去,到時候就不是洗掉一、兩人的記憶可以處理的事情了。驚動公會的話,蒙羞的可是我們家。」
  
  老姊嚴肅地說著,說罷竟對著孟夏又是一槍。我嚇了一跳,本能地撲到他身前,抽出軍刀就是一擋,意念和意念的武器可以彼此格擋,就好像是在夢中作戰一樣,子彈被我彈飛出去,撞在牆上消失了。
  
  老姊瞪大了眼睛,因為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他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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