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民生寓所的大門時,天空飄起了綿綿細雨。
  
  T市這個地方,雨日一年超過兩百日,最初聽到這個情報的時候,我覺得很詫異,那表示這座城市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在下雨。
  
  要是我物治系畢業找不到工作,就轉行去賣傘好了。
  
  我正想走到公車站牌,好坐回法院去牽我的車。猛地有隻手從我背後襲來,先是摀住了我的口,然後粗暴至極地勒住我的咽喉,還旋轉一圈把我往下壓。
  
  我差點窒息,連走馬燈都好像看見了。然後是像天雷一樣的聲音:
  
  「許小沙!你這個沒腦漿的大白癡!」
  
  女警制服的短裙晃過我眼前,雖然現在我正處於彌留狀態,而且世上很少有人會對自己的姊姊想入非非,特別是在看過她日常生活中諸般獸性舉止後。
  
  「姊……老姊……」
  
  「你又跑回命案現場幹嘛?你活膩了啊你!」
  
  「姊……姊……妳先放手,我快死了,我不能呼吸……」
  
  「要不是有我在這裡,你都不知道要死幾次了!感謝我吧!膜拜我吧!許小沙,這次我非讓你欠我一個人情不可。」
  
  老姊終於意識到她弟弟性命垂危的事實,愉快地鬆開了手。我驚魂未甫地按著喉嚨,靠在樓下的機車旁大聲咳嗽著。老姊卻像沒事人一樣,壓低聲音說:
  
  「喂,崇拜一下我吧!我幫你把證物處理掉了。」
  
  「……那也不需要用擒拿手叫自己的弟弟啊……」
  
  「嗯?你說什麼?你要慶幸,這花了我好一番功夫,畢竟基層女警要靠近重大命案的證物是很不容易的,我平常摸得到的都是那些自殺啦、扒手或是聚賭之類無關緊要的證物。而且這次白狐貍接案,我根本沒有辦法隨便弄鬼。」
  
  她說到白狐貍時,嘴角不爽地「嘖」了一聲,好像真的覺得很麻煩的樣子。我還在喘著不停,好半晌才問道:
  
  「處理掉了……?妳是怎麼辦到的……?」
  
  「這個嘛,用正常人的管道當然是不行的,所以我動用了一點特殊技巧。」
  
  「妳用了引領人的能力?!」
  
  我大叫出聲,老姊很快地衝過來摀住我的嘴。我擔心她再用擒拿手對付我,趕快比了個噓的手勢,她才瞪著我放開:
  
  「要死了!這麼大聲幹什麼?我也不想隨便用啊!但是我沒有辦法啊!白狐貍一直在現場晃來晃去,我連封鎖線都進不去,更別提在現場動手腳了。好在我的引領能力是遠距離的,否則這次真的要束手無策了。」
  
  「妳這樣亂來,被公會知道妳用能力對付一般人,我們家就死定了!」
  
  「那總比你被當成嫌犯關進去好吧!到時候還不是要驚動公會的人?我們家是歷史多悠久的引領人家族你知道嗎?出這種紕漏會被同業笑死的。」
  
  「妳怎麼辦到的?」
  
  引領人雖然性質上是幫助自殺,但說到底還是殺人,只是我們殺人的手法非常特別而已。不但被害人感受不到痛苦,連被殺的痕跡也沒有。這說起來相當複雜,不過老姊用來替人自殺的工具,是一對外型相當普通的左輪手槍。
  
  「我想辦法躲到對面的公寓,遠距離地把子彈射到鑑識組長那頭豬身上,再傳達指令給他,讓他藏匿一切和你有關的證物,假借上廁所的名義拿到馬桶裡沖掉。所以安眠藥包裝還有你喝過的茶杯,已經全部都處理掉了。就連你留下的指紋,我也讓他在採其他指紋時順手凐滅掉了,然後才把指令解除。現在已經沒人查得出你曾經到過那裡了。」
  
  「呼……」
  
  聽了老姊的話,我鬆了一口氣,沉在心頭的重擔總算放了下來。我可不敢想像自己以嫌疑犯的身分出現在方孟夏面前,光是想到他那雙含淚的眼睛,我就覺得心裡亂成一團,卻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
  
  明明看過很多死人的,方教授也不過就是其中一個而已。
  
  不過就是其中一個而已。
  
  ◇
  
  這個星期四是大學的校慶,我打工那邊卻有班,所以等於沒有放假。
  
  我是在師大夜市一家飲料舖當工讀生,就是像快可利那樣的店家,只是這家叫『可可拉』,反正就是賣一些由糖水和廉價奶精組成的飲料給高中生。只要你在這類飲料店打工過,你這輩子絕對不會再想碰珍珠奶茶一下。
  
  和我一起打工的還有另一個女孩子。今年和我一樣是大四,留著清湯掛麵式的短髮,從來沒見她燙還是染過,掛著一副黑框眼鏡,喜歡穿白汗衫配上短到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褲,本名叫王采霞,不過我和店長都叫她小芽,好像是她的網名還什麼的。
  
  她的個性很開朗,算是我的前輩,總是喋喋不休地指導我,是個還算好相處的女孩。
  
  「啊,小沙,你這樣不對,那是奶香烏龍,不是鮮奶烏龍喔。」
  
  「咦?有什麼不一樣嗎?」
  
  「奶香烏龍是加奶精——茶和奶精是二比一,只有開頭寫著『鮮奶』兩個字的種類,才是加四分之一林鳳營,知道了嗎?」
  
  「喔,我知道了!謝謝前輩。」
  
  「哎,不要叫我前輩嘛!叫我小芽,小芽喔。」
  
  小芽用鏡片後的眼睛朝我笑著,還裝可愛地吐了吐舌頭,不過我並不討厭這樣的裝可愛法就是了。
  
  我把那杯不知道叫奶香烏龍還是鮮奶烏龍的茶裝在袋子裡拿給客人,就閒了下來,今天是星期四,生意比較清淡,我於是在櫃臺後的童軍椅上坐下。
  
  「怎麼啦,小沙今天看起來很累啊?」
  
  「是啊,發生了一點事。」
  
  我微一嘆氣說道。應該說是很多事。
  
  「怎麼了嗎,站實驗室站太久了?」
  
  「不,我們不用站什麼實驗室。」
  
  我說。小芽雖然平常看起來有點脫線,但她是別所大學醫學系的學生,平平是醫學院,和我這劣等生卻差得遠了。未來聽說前途無量。
  
  小芽聽了我的話,低低地「欸」了一聲。
  
  「小沙也四年級了吧?物治系只要唸四年不是嗎?所以就快畢業了吧!」
  
  「嗯,是啊。」
  
  也就快失業了。
  
  「小沙畢業之後,想做些什麼呢?」
  
  「嘛,不知道,先去當兩年兵,然後當打工族,邊觀望邊思考人生吧。」
  
  我嘆了口氣。忽然想起那位方孟夏先生,那種人的人生,我真是全然無法想像,好像早知道自己的目標似的,明明是在這麼惡劣的先天環境下,卻能夠堅定地求取留學的機會,而且義無反顧地選擇自己的志向,連職業也一併規劃進去。
  
  像我就完全不行,我是個意志不堅外加沒有幹勁的人,除了引領人的工作外,沒有一件事是做得長久。
  
  「小沙,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人活在世上,是為了什麼?」
  
  小芽忽然說道。我感到心頭一跳,因為類似這樣的話,我過去曾經過很多次。
  
  「嗯,為了有朝一日能好好地死吧。」
  
  我說。這話卻讓小芽咯咯笑了起來,雖然我不知道這有何好笑之處。
  
  「好有趣喔。」
  
  「有趣?」
  
  「對啊,我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回答我呢。」
  
  「咦?是嗎?」
  
  「以前我問家人,問朋友還有同學,他們不是跟我說,活著是為了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就是要享受更美好的人生,還有人會問我是不是心情不好,最好去散散心之類的。但是小沙,你知道嗎?如果有人這麼問我,我一定會告訴他:如果不知道幹嘛活著,就去死吧!我一直是這麼想著。」小芽笑嘻嘻地說道。
  
  我沉默了下來。小芽拿起放在調理臺上的鋼杯,忽然問道:
  
  「小沙,你有聽過……『引領人』這種東西嗎?」
  
  我在心底「嘖」了一聲。然後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
  
  「沒有聽過。那是什麼?」
  
  「不知道耶,我是在奇怪的網站上看到的情報,聽他們說,那是一種替人自殺的行業,因為自殺會墮入永劫的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之類的,所以由引領人來殺,不但可以死得非常安詳,而且靈魂也能得到安息。」
  
  「是這樣啊。」
  
  「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我還真想看看他們工作的情況。」
  
  「騙人的吧,網路上這種流言很多。」我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是這樣嗎?嘻嘻,可能是吧。不過小沙,如果是真的話,你會想要請他們來幫你自殺嗎?」
  
  「我好端端地幹嘛自殺。」
  
  「嘿嘿,說的也是。」
  
  小芽笑著說,但過了一會兒,他又背著雙手,看著攤子外陰陰的天空:
  
  「可是小沙有沒有想過,在這麼久遠的時間長河裡,一個人活著的時間和死掉的時間簡直就不成比例,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死著的,而不是活著的。這樣說起來的話,說不定死掉才是常態,活著才是不正常呢!趕快終結掉這種不正常的狀態,就好像人們終究要從夢中醒來一樣,不應該是如此嗎?」
  
  這時有客人走過來點餐,我如釋重負地從童軍椅上站起來。經過小芽身邊時,我伸出手來,重重落到那頭樸素的短髮上:
  
  「趕快工作吧!像我們這種凡人,只要想著怎麼樣活到明天就好了。什麼時間啦、生死啊、命運的,這些東西交給蘇格拉底去傷腦筋就行了。」
  
  小芽的表情似乎有點驚訝,張口要說些什麼,但卻忽然化成了咯咯的竊笑,直到客人走了還笑著不停。
  
  「笑什麼?」我不自在地聳了聳肩。
  
  「沒~事。」
  
  小芽說,她把一筒新的珍珠從冰箱裡拖出來,再把它用量杯杓起來放在透明塑膠筒裡。我雖然沒有問,但我感覺的出來,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對了,我知道小沙歷史很差。不過蘇格拉底沒有在研究那些喔。」
  
  「…………」
  
  ◇
  
  下班之後,我走到停三陽100的地方,準備直接回家。路上經過一家書店,我信步走進去,發現新書區躺著一本「一分鐘瞭解近代史」,旁邊還寫著『讓你的孩子從小成為歷史通!』。
  
  我無言地抱著那本書,想了很久,終於忍痛拿去櫃臺結了帳。還盡量說服自己忽略書腰上寫的『教育部推薦國小學童優良圖書』。
  
  停好車走回我家那間三拼平房時,發現我媽正提著購物袋,大概是要去家附近的超市買東西。我遠遠跟她打招呼,她卻露出緊張的表情。
  
  「怎麼啦?」
  
  我看見我媽迅速靠近我,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不禁問道。
  
  「有人到家裡來找你,已經等很久了!」
  
  「找我?」
  
  我奇道。我和學校同學的交情並不算好,起碼沒有好到會來我家突襲的地步。
  
  「不會是警察吧?」
  
  「不是!是個怪人,老娘叫他去裡面坐喝杯茶慢慢等,他卻說他移動不方便,在玄關慢慢等就可以了。我問他什麼,他都扳著一張臉不說話,活像我們家欠他幾百萬似的,那雙眼睛恐怖死了。啊!他還坐著輪椅!」
  
  我立刻恍然大悟。是方孟夏!他竟然跑到我家來找我了,他是怎麼查出我家來的?來我家又有什麼事?我的心臟微微加速,但還是沒讓老媽看出我的忐忑。
  
  「喂,小沙,你什麼時候有這麼怪的朋友了?」
  
  老媽還提著購物袋問我,我敷衍地道:
  
  「喔,沒有,是上次去做物治實習時認識的人,大概是來答謝我的吧!老媽,沒什麼事啦,你別瞎操心,趕快去買妳的菜!」
  
  我推著她的肩膀把她趕走,她還不死心,還一路回過頭來,問我:「可是他的眼神真的很可怕,外頭下雨了,我叫他進來躲雨,可是他一動也不動的,只是盯著遠方看,一副待會就要上戰場的樣子。我……」
  
  「好了!快走啦!已經紅燈了!」
  
  我催促著她,她才嘟了嘟嘴,匆匆跑過還在狂奔的小綠人。有時候我真佩服我媽,明明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在兒子面前還會像個撒嬌的少女,讓人不知如何應付。
  
  確定我媽乖乖去超市買菜後,我鼓起勇氣,推開我家庭院的門,走上年久失修的坡道。果然玄關前已經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大雨斷斷續續地下,看得出來他待了很久,穿著黑色西裝的肩頭一片潮濕。
  
  大概是聽見我推門的聲音,他的肩膀動了一下,卻沒有回過頭來,只是安靜地垂著首,看著我家玄關前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鞋子。
  
  我不知為何覺得頭皮發麻,好半晌才開口:
  
  「呃,方先……」
  
  「我說過了,請不要用先生稱呼我。」
  
  「孟夏,你來了呀。」
  
  我客套地說著,他仍然盯著玄關那堆鞋子看。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先走進去,把鞋子脫在玄關下,自己走到長廊上。他瞥了一眼我的鞋,終於抬起頭來看我。
  
  「你好,許先生。」
  
  我覺的手心一涼,前天晚上那雙含淚的眼睛,此刻卻冷得異常,一如他在法庭上的模樣。直直穿透人心的眼神,我不由自主地迴避了一下,裝作往廚房移動,卻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視線追著我:
  
  「你要不要喝杯茶?你也真是的,外面在下雨,為什麼不進來坐呢?嗯……老媽把烏龍茶放到那去了?烏龍茶,烏龍茶,早知道剛才就外帶兩杯回家了…………」
  
  「許先生。」
  
  他又叫我,讓我不得不回過頭來。我帶著茫然的神情看著他,我還記得,那天在法庭上,他是叫我「懷沙」的。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有人這麼叫我。
  
  「孟夏……」
  
  他仍然盯著我看,彷彿要光憑眼神將我盯穿。我不知所措地回應著他。過了好半晌,他才終於嘆了口氣,拿下已經被淋得溼透的眼鏡看著我:
  
  「既然這樣,我就直說了,許先生,許懷沙,你…………」
  
  他看著我的眼睛:
  
  「星期二的晚上,你是不是去過方澄欣方教授,也就是我母親的家裡,而且還企圖殺害她?」
  
  我的喉嚨「咯登」一聲,手中好不容易找到烏龍茶罐也緊了一緊。
  
  我告訴自己絕對要冷靜,方孟夏仍舊緊盯著我,沒有放過一絲我的舉動,我先是「咦?」了一聲,然後自在地在餐桌旁坐下來。
  
  「星期二晚上?方教授的家?什麼意思?」
  
  孟夏冷冷地看著我,讓我深感自己演技拙劣。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把老媽這麼快趕走,這樣至少她可以趕快通知引領人公會,或用她長足的經驗告訴我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但我又有點慶幸他不在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我希望一個人解決方教授的事情。
  
  「九月十六日星期二的晚上,你去過方澄欣教授的家。」
  
  宛如反駁對被告的控訴,孟夏完全不理會我的裝傻。只是死板地重覆剛才的話。我把手上的烏龍茶罐打開,裝模作樣地喝了一口,好掩飾我的緊張。
  
  「星期二晚上……?星期二晚上……啊!我想起來了!星期二晚上我一直都待在家裡啊,對啦對啦!那天早上基礎生物學期中考,把我整得死去活來,我連打工都懶得去就直接爬回家了,一回家就倒頭大睡。你隨便問我老媽還是老姊,她還說我怎麼跟個死人一樣呢!」
  
  我小心地說著,盡量不讓自己的陳述聽起來太流利。其實在這之前,我和老爸老媽和老姊為了應付最差的情況,也就是警察的盤問,我們早已事先套好了證言,以免到時候露餡。不過我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用上。
  
  「我問過了,剛才看到你母親的時候。」
  
  我鬆了一口氣,掩不住得意的語氣說:
  
  「她怎麼說?」
  
  「她說你一直在家。」
  
  「看吧!我就說了!」我老媽作菜雖然難吃,人倒是挺機靈的。
  
  「她說你星期一的時候一直都在家,而且早上一直都在期末考,所以很累。」
  
  「所以說了我根本不可能……你說什麼?」
  
  我呆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聽錯了。但孟夏慢慢把頭轉來過來,像狐貍盯上獵物一般,唇角逸出一絲帶著複雜意味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對串供這種事,已經很習慣了。」
  
  他說完,把他溼透的鏡片摘下來,如同在法庭上直視被告那樣直視著我。
  
  「我先說我是律師,受人之託來問你一些事情。你母親一聽到我問你星期一的行蹤,就以為一定是問案發前你去了那裡,想也不想就說了和你一樣的話。喔!還是你要說,你星期一和星期二連續兩天,都考了基礎生物學,累個半死,一回家就倒頭大睡?」
  
  我啞口無言,孟夏靜靜地等著我。我只好說:
  
  「這個……說、說不定我老媽記錯了嘛!你也知道,她那個年紀的人……」
  
  「一位記憶如此差勁的中年人,竟然還可以記住一個禮拜前,兒子回家後鉅細靡遺的行為和談話,許先生,您是想說令堂有選擇性失憶症嗎?」
  
  我在心底大呼不妙,看老媽剛才欲言又止的樣子,多半就是要和我說這件事。早知道就不要這麼快趕她走,讓她把話說完了。
  
  「這也很難說,前幾天期末考週,我每天回家都累得像條蟲,我媽也搞不清楚我那天考什麼,湊巧想到一樣的科目也說不……」
  
  「告訴我實話,許先生。」
  
  孟夏冷冷地打斷我。我看著他,他仍舊直挺挺地坐在輪椅上,雙手卻緊緊地抓住椅把。看他的樣子,竟像是快要哭出來似的,他的眼眶微紅,雙頰也有些顫抖,眨也不眨地瞪著我,彷彿認定我是殺人兇手一般。
  
  我心裡一痛,好想乾脆全跟他說了,告訴他我並不是殺他母親的兇手,甚至還試圖救他的母親一命。
  
  但是不行。如此一來我就必須解釋我為了什麼去見方教授,我身為引領人的事情勢必曝光,那是我們這個業界無法容許的事情。我和孟夏都會因此而遭殃。
  
  所以我只好繼續裝傻,
  
  「好吧,嘖,我星期一是不在家裡沒錯啦,星期二也不在,因為考試壓力太大,我又老是被當,所以乾脆書也不唸跑去混夜店。我老媽大概以為你是少年警察隊還什麼的,怕你找我的麻煩,所以才編個藉口騙你吧!」
  
  孟夏冷哼了一聲。不用他評語,我也知道這個藉口很爛。可惜本人從小老實,要是二哥在這裡就好了,他是個說謊不眨眼的大騙子。
  
  「為了這個,你和母親不惜事先串供?」
  
  「這個嘛,說串供太誇張了,畢竟是自己人嘛!」
  
  「你母親還真是開明。」孟夏嘲諷地說。
  
  「天下母親都是疼兒子的嘛!你不要這麼疑神疑鬼的啦,我真的只是因為姊姊在轄區警局當值,我剛好又欠她一個人情,才會受她之託去找人,虧我還費了這麼大力氣才在法院找到你,還陪你去命案現場,那是我第一次去這種地方,現在想起來都還毛骨悚然呢!結果你竟然還懷疑我,真是好心沒好報。早知道……」
  
  「你才不是第一次去。」
  
  「咦?」
  
  我呆了呆。孟夏好像已經完全放棄對我柔性勸說,雙手交握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眼睛仍舊凝視著我:
  
  「你不是第一次到教授的屋子。教授的屋子裡有個放滿照片的長廊,長廊上的照片,是她依照她對二次世界戰史的研究,按著時間順序,把她認為重大事件的照片一張張表框起來,附上年代與解說,再成列起來的成果。可以說是歷史的裝置藝術,每當有學生來,教授總會帶著他,一張張地細數解說,所以去過的人都會對那個長廊印象深刻,」
  
  我聽著孟夏的話,心中再次感傷地沉了一下。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方教授是如何耐心地帶著我這個歷史白癡,解說長廊上的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即使她知道我將殺死他,即使知道她時日無多。她是真的把我當成她的學生。
  
  「教授的屋子是很精緻的巴洛克前期式的裝潢,同時隔間與擺飾也很多,第一次去的人往往會眼花繚亂。可是你一個初次進門的人,先看了一眼客廳,接下來視線就馬上注意到長廊的方向。從那時候我就覺得奇怪,你決不是第一次到那個地方。」
  
  我嚇了一跳,這個傢伙,明明坐在輪椅上,卻對我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他一直在觀察我嗎?
  
  「除此之外,我叫你帶我去廁所。你竟然連問都不用問,就毫不遲疑地找到廁所在那裡,這該說你是直覺驚人,還是單純的運氣好?」
  
  孟夏淡淡地說。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在懷疑我了,甚至還對我做出試探的動作,而我竟渾然無所覺。
  
  我覺得渾身無力,想乾脆投降算了,要不乾脆在烏龍茶裡下安眠藥,讓他睡到老媽回來再想辦法。
  
  但是孟夏從踏進屋子裡開始,就什麼也不碰、什麼也不喝。他彷彿來森林狩獵的獵人,而我就是他的獵物,
  
  「我、我確實不是第一次到她屋子裡,這樣可以吧?」我只好改口:
  
  「但那又怎麼樣?我、我說過了,我很仰慕教授,是教授的學生,我也有可能受教授之邀,到教授的家裡去玩也說不一定啊!」
  
  「什麼時候?幾月幾日?順便一提,教授已經離開大學四五年了,專心從事她的研究,這幾年來幾乎足不出戶,我記得你是大四的學生。」
  
  「不管怎麼樣,案發當晚我沒去過就是了!你要是懷疑我,就去和警察說好了,反正我什麼也沒做就是了!」
  
  我近似耍賴地說道,反正只要撐到老媽回家,她應該會有辦法。但是孟夏看了我一眼,像是放棄似地嘆了口氣,竟然把視線別開了。
  
  「……鞋印。」
  
  他喃喃地説道。我還反應不過來。「啊?」
  
  「星期二的晚上,外面下著小雨,就是T市常下的那種雨。那一帶地面泥濘,教授是個很愛潔的人,碰上這種時候,都會叫客人先在門口把鞋底清理乾淨,避免汙染到玄關的地板。所以玄關那裡總有一塊軟墊,教授經常會更換。」
  
  我的心臟砰砰跳了起來。是的,那天晚上,在我進門之前,方教授確實這麼指示過我,再把我那雙珍愛的Nike收起來。那雙鞋是我今年的生日禮物,還是新款。
  
  「教授那裡少有年輕男子出入,除了我以外,但我不會留下鞋印。當時我看到軟墊上有運動鞋印,已經覺得很奇怪了。後來你離開之後,我仔細看過在場的人員,沒有人穿著那種時髦的運動鞋。那上面的鞋印還是新的,雖然不明顯,但看得出來是這幾天才印下來的。剛才我在你家玄關那,看了一下你的鞋子,發覺你很喜歡這種運動鞋。」
  
  「那太荒謬了!確實穿運動鞋的人可能是兇手,可是那也不能證明就是我啊!這雙鞋是我七月才買的新貨,現在很多大學生都很愛穿,你走在路上到處都看得到。孟夏,而且要是真有鞋印的話,難道那些鑑識人員難道不會……」
  
  「這就是我覺得奇怪的地方。」
  
  孟夏冷冷地截斷我。我才發覺自己在說這些話時,心跳得好快:
  
  「我真不知道,究竟是T市的鑑識系統本來素質就太差,還是誰下了什麼蠱。鞋印這種東西,就算運氣不好不能當作個化證據,好好收集下來的話,要類化是沒問題的,至少能夠循線查出一些線索。但是這次的警察,卻像是刻意忽略這些東西似的,即使我開口問他們,他們也視若無睹。」
  
  我鬆了一口氣,不禁在心中暗暗感謝老姊。我之前還怪她做得太誇張,看來我的家人,畢竟還是比我經驗老道:
  
  「所以說了,他們認為那根本不重要了嘛!孟夏,我知道你遭逢喪母之痛,心情不穩定,可是我真的是對你一片好意,你這樣誤會我,我很受傷的。」
  
  我說。孟夏忽然淡淡地笑了一聲,轉回頭來面對我,然後說,
  
  「你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了嗎?」
  
  「什麼?」
  
  「人只要到過一個地方,很難不留下痕跡,這是鑑識工作賴以存在的基礎。雖然我不知道你對警察做了些什麼,但我可不是警察。許先生,當天晚上,你是穿著玄關裡擺的那雙鞋去教授家的吧?你難道沒發現,你的鞋子掉了什麼東西嗎?」
  
  他從外套內側掏出一枚泛著金屬光澤的鈕扣,裝在夾鍊袋裡,那是那款鞋子扣在外圍當裝飾用的鞋扣,最近的運動鞋很流行這種裝飾。我大吃一驚,本能地往玄關那頭一看,什麼時候掉的?我這幾天都在想命案的事情,搞到有些心神不寧,加上裝飾用的鞋扣根本沒有用處,所以到現在都沒有發現嗎?
  
  「這是我在方教授的鞋櫃裡,找到的鞋扣。而我剛才看過你的鞋子,很碰巧的,上頭也掉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鞋扣。」
  
  孟夏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扶住廚房的流理台,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現在,許先生,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今年七月才買的鞋子,鞋扣會留在教授的鞋櫃裡嗎?還是你要說,你和兇手一樣,剛好都掉了同一個鞋扣?」
  
  我一瞬間不太能思考。「也是有這個可能……」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他忽然大叫道,我嚇了一跳,呆了一呆,發現他看著我,激動的幾乎要離開椅子,又頹然靠回椅背上。他咬緊了下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然後才說:
  
  「我想知道真相……我只是想知道,是誰殺了我母親。對我報出死訊,你的眼神太過哀傷,哀傷到我讓我不得不懷疑你。許懷沙,你認識我母親,在得知她死訊前就認識,對嗎?唯有一個人對另一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感到哀悼時,才會有你那樣的表情。這些年來,我看過很多口頭說悔悟的殺人犯,什麼是作戲,我多少還看得出來。」
  
  他微微有些發抖,放在椅背上的手,抓緊了又放鬆了,
  
  「在法庭準備室裡,我叫你抱我起來,你只猶豫了一下,就照我的話做。老實說在T市這個地方,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大部份的人,總是叫我去找義工。」
  
  他安靜地凝視著我,一改進門以來的咄咄逼人。我知道自己要招架不住了。
  
  「所以懷沙,我求求你,算我求你了。不要對我說謊……就只有你,不要對我說謊,讓我知道真相,好嗎?」
  
  我撐不下去了。
  
  「我不能對你說……」
  
  我的嘴唇發抖,微微搖了搖頭。但是孟夏並不打算放過我。
  
  「那天晚上,你去過教授的屋子,對嗎?」他嚴肅地望著我。
  
  「……對。」
  
  他聽了我的回答,似乎沉默了一、兩秒,然後長長呼了口氣,用力閉上了眼睛。我趕忙繼續補充:
  
  「可是我沒有殺死你的母親!請你相信我,我甚至還試圖救你的母親……」
  
  「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要去教授的屋子?」
  
  他穩穩地問我,我嘆了口氣。
  
  「我不能跟你說。」
  
  「為什麼不能跟我說?」
  
  「這不是你們這些人該知道的事情。」我說。
  
  「她是我母親!」
  
  孟夏忽然對我大吼,他重重地一拍桌面,沒喝半口的烏龍茶震了一下,灑出一大片來,我吃驚不已,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激動:
  
  「他是我的媽媽,養育了我幾十年的恩師!什麼叫我不該知道?你在我母親被殺的那晚和他見面,我有什麼不該知道的事情?許懷沙,我有什麼無權得知的事情?」
  
  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學他一樣雙手交扣在胸前,把手擱在額頭上思索。
  
  我知道孟夏仍然看著我,用他那雙彷彿要盯穿人的眼睛望著我。我忽然明白自己痛苦的原因在那裡,我不想要孟夏把我當作殺人兇手,即使只是誤會也不想。
  
  「……如果我說,你母親想要自殺,你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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