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裡,想必你已經完全進入故事裡.你知道有個不合群的法律系女孩傅晚晴,她擁有看見奇幻世界人事物的天賦異稟。你知道她在聊天室巧I遇某位能言善道的網友,他的名字叫Hikari。你也知道她在床上驚見一名陌生男孩,他自稱小黛。而故事最終停在小黛以白馬王子(或許稱呼他為白鴉王子比較適當)之姿,出現在法學院門口那刻。

  你或許也開始在心底猜測:到底那個“Hikari”是何許人物?他是否擁有和傅晚晴一樣的能力?你也在猜,小黛為什麼會出現在女主角身邊,他是在晚晴那部創作裡的人物?而你也被那首詩篇影響,或許開始將女主角和“Hikari”做出假設性投射;你猜測晚晴是“聽不見的樂手”,而對方是“看不見的畫師”,你甚至受卷頭的警語影響:你開始猜測這是否該位作者的自傳。

  於是你發現,雖然一個法律系女孩看得見巨龍、和自己的創作相見,在現實中無論是誰,以多誠懇的態度和你說這件事,你都會當成天方夜譚。但是一旦他成了故事,成了我這位作者──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寫在紙上的故事,你便不自覺得入迷。你把文字當作了現實,在假設的世界中相信了我所說得一切。

  所以你要小心,看這個故事務必要小心,它處處充滿了陷阱,你必需克制自己不掉入那個陷阱,不像你平常看得三流連續劇,可以讓你無防備地隨劇中人物喜怒哀樂;就像現在,我必須告訴你你被騙了,上面的故事不過是一篇小說,一篇某位作者所寫得小說。而某位隱於黑暗的作者將他列於他的小說開端,讓你以為他就是真正的故事。

  你開始迷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作者,誰才是真正的故事?


  1

  我開始討厭凱達格蘭大道的紅綠燈了。

  教官不止一次耳提面命跟我們說,不可以直接在重慶南路上跨越凱達格蘭大道。不能這樣做的原因比行人專用時相還難懂,特別是當你歡天喜地通過總統府前停車場,卻發現你面臨沒有辦法回頭的馬路,恰巧身上又背著重逾十斤的綠色大書包時,你真的會把發明紅綠燈的人狠狠罵一頓。

  「琴羽──琴羽!不要跑那麼快嘛,你在幹什麼,教官說過不可以從──」

  我驀然從怨天尤人中醒覺,回頭迎接氣喘噓噓的友人。女校真是個很奇妙的地方,而這所重慶女中尤其如此,全台北最會唸書的一群女人,每天在五尺見方的小教室裡耳鬢廝磨,因樂儀的學姊從門口走過而高聲尖叫:「學姊好帥!」,對圍堵門口的男校和尚頭假裝不屑一顧,卻在同學背過眼時交換電話號碼。在週記上寫下對人生無望,預言這輩子絕對考不上徐大清大交大,卻暗地裡較勁挑燈夜戰的時數;對考得好的同學背地裡嚼舌根,自己為了英文單字拼錯一兩個字母扼腕頓足。

  介壽公園裡一綠一黃那雙影子,嘖,多半又有校友要打電話到教務處,然後第二天朝會,校長又會耳提面命叫我們不要穿著制服親熱了。

  或許這群女孩只有在搶食物時才會流露些許本性。重慶女中只有一間熱食部,外加小小一個水果攤,卻要供應全三年級留校自習幾百隻野獸的溫飽,戰況激烈可想而知。有人預言若能在重中熱食部搶到最後一碗油麵,擠進哈佛窄門都不是問題。

  「不是我走太快,是你跳太慢了,兔子。」

  回頭嘆了口氣,為了校慶接力大賽,學妹們在小得可憐的操場上練習接棒吆喝聲即使到門口都清晰可聞。而蟬聯三年重中接力大賽班際冠軍的我們榮耀不再,不是為了別的,而是距離69天的學測。

  天知道教育部發了什麼瘋,以往七月一試定江山,現在卻多了個傳說中75級分制的學力測驗,不分文理組都要考社會自然,擺明了叫文組栽死在自然科上。可憐癡心的文人抱著甄試夢想興沖沖在新年前夕猛K書,卻換來接到早來宣判的半日自暴自棄。花了半天心血到頭來是一場空,到不如從開頭就鎖定七月努力。起碼我是這樣想著。

  「你幹嘛急急忙忙過馬路?還有,妳剛才在介壽公園垃圾桶裡扔了什麼東西?」

  兔子拄膝喘息,人家說矮的人和矮的人眼神容易匯聚,因此也格外容易成為朋友,我和兔子就是這句話最好註解。雖然同班短短一年,後來因為文理分班而分道揚飆,卻因為對於clamp的興趣讓我們形影不離,兩個小女生,看見昴流的圖片就會尖叫,看見星史郎和昴流擁吻更是如癡如醉。如果說枯燥的高三生活有任何樂趣,多半就是這種不成熟的同人女情懷吧!

  「沒什麼,稿紙而已。」

  「稿紙?張琴羽小姐,不會吧,妳把投校刊的那篇稿扔了?」

  兔子是個比我細心很多的人。情人節會做巧克力,分送給親朋好友,中秋節會做月餅,還會為你量身打造不發胖配料。生日時親手折了九十九隻紙鶴,還附上折每一隻時心情寫照;三步五十就用美麗的水印小卡寫滿今日心情,趁妳課堂熟睡時輕輕放在桌面上,而妳必須在放學前即時回信,否則浪漫得不到回應,可是會發腐成可怕怨念的。

  有句話叫「朋友以上,戀人未滿。」,我一直相信唸女校的人,多少在年少時期都有點GL傾向,至少我是以追女朋友的心情看待兔子,我相信她待我亦如此。

  「反正也沒有寫完,下禮拜模擬考,鐵趕不上截稿日期。而且我上一篇『小丑』徹夜趕工,最後還是被重中校刊社退稿,算了,我天生不是投稿那料。」

  「怎麼這樣!」

  每個高中生不讀余秋雨、沒喜歡過席慕蓉的「一棵開花的樹」、沒在電視機前追看衛視拍的「神鵰俠侶」,彷彿就不曾讀過高中。而如果高中文組生沒有過成為詩人,成為小說家的夢想,或許就枉填這種備受歧視的組別。兔子雖然整天發燒,整天抱怨身體各處疾病,整天擔心陽臺的薰衣草乾死,是個典型稱職的理組學生,卻也和我一樣,注視著校內校外的文藝獎。

  學院派的文章我也不是不會寫,散文比賽確實也在北市得過幾次獎,然而一寫小說,我實在難以茍同「高中女生」體的那種「佳作」:

  「日子過得像一抹輕煙,在巷口的玻璃窗灑下波光,我細數樹影斑駁的刻度,彷彿閱讀流逝的青春年華。天空像俏皮的數頁,提醒我巷口那聲自行車的鈴噹,而我在等待中成長,摸索成為習慣,而成長便是一種習慣,情感隨氤氳的淚水昇華,我戴上世故的面具,在霓虹彩燈裡徘徊,記取驀然回首的傾刻,鎖定燈火闌珊的相簿。叔本華說:『愛情事件,是戰爭的原因,也是和平的目的;是嚴肅正經事的基礎,也是戲謔玩笑的目標;是智慧無盡的泉源,也是解答一切暗示的鎖鑰……』」

  而我愛看的,崇拜的作家,不外乎是亞拉岡率領死靈拯救人類世界,就是韋小寶在大街上抬著七個老婆歡喜回家,濫情的最多看看李尋歡追求女人例無虛發,那裡寫得出這種水晶燈?或許那樣才算是好小說罷,十八歲的我這樣想。

  「可是琴羽,我覺得妳那邊寫得很好耶,『聽不見的樂與看不見的畫』,光想意境就覺得很美,那首詩也很好,為什麼不試著把他寫完投稿?」

  「不知道,或許是害怕罷!」

  「害怕?」兔子的浪漫神經也不能理解,我想世上恐怕再難有人理解,我長長嘆了口氣。

  「嗯……這部小說,好像在預言什麼似的,或者是根本就我曾發生的故事。總覺得我在寫它時,它也同時在寫我,寫到我好像都看見紅色巨龍了,我不喜歡那感覺。」

  「真的看見紅色巨龍,那也挺好啊!」龍槍和魔戒的支持者,雖然現在全世界都沉迷於金庸,我和兔子倒也還樂於這些崇洋魅外小眾。

  「不過你還是沒幫女主角傅晚晴遇見的那個網友取網名啊?我很好奇呢。」

  「嗯,我一直不知道該取什麼,如果女主角叫『Shadow』,那男主角應該叫什麼?……算了,稿子都扔到垃圾桶裡,還想他作啥?我現在沒這閒情,我還想要上大學,真要一天到晚到異界去我就不用唸書了。」

  「呵呵,哎,對了琴羽,妳想考什麼系?」

  真是頭痛的問題,我已經不知接長輩接了多少招。「我不知道,先考完再看看分數罷!」

  「妳都沒特別想唸的系?這麼沒夢想?」

  「這個……我的話第一志願當然是中文系,但一來我媽絕對不肯,二來總覺得這樣好像有點太耽溺於夢想了。寫作這種本來就該起於無心,如果他升格變為一種柴米油鹽,就算我是海明威也會被扼殺了。」

  「我告訴妳喔……我想唸獸醫系。」抱緊綠色書包,台大醫院站就在眼前,兔子突然抬頭仰望遙久星空。

  「嗯,跟昴流一樣。」我笑道:「可是妳的成績應該考得進醫學系,至少陽明醫學沒有問題罷?」

  「少來,我這幾次模考考很差,掉到一百名以外了。」

  「妳嘴巴上說說而已,我相信你沒有問題的。」

  「妳也是。妳會想要唸第一志願系嗎?比如徐大法律或財金之類。」

  「看我的小說就知道了吧?」

  我和兔子相視一笑,一如往常目送她坐下臺大醫院站電扶梯,我感嘆地嘆了口氣。「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諧老」我想起張愛鈴「傾城之戀」裡范柳原的話,「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毫無預警的,我在反身走回630公車站牌的路上放聲大哭。真是的,我是多久沒有掉過眼淚?是從第一次模擬考滑鐵盧,輸給在班上欺負我那群女生,從此把電腦漫畫一並銷毀,做個眼裡只有分數和唸書的乖寶寶之後?人不能沒有眼淚,沒有眼淚就沒有喜怒哀樂,我在悲苦的幾乎要從面操場窗口跳下來時就曾想,要是能哭就好了,要是能掉一場眼淚就好了──最後救了我的是寫在窗檻上,一行用立可白塗成潦草字跡: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喔,再考慮一下罷!」

  我猜所有路人一定都在看完,因為我哭得是如此難看,如此大徹大悟。整個人跪坐在站牌前,即使目標公車掠過我也茫然不知,只一個勁兒的用綠色制服擦著淚水,背包裡今天剛發的全校第五名獎狀滑了出來,彷彿在嘲笑我的狼狽。因為我竟自尊自大的認為,這些東西可以代我決定靈魂,決定人生!

  本來以為會這樣哭上一夜,然後第二天中國時報便有頭條:「重中女生哭倒在公車站牌旁,清晨被路人撿到。」,一陣清朗,果決卻優雅的聲音卻打斷了我。

  對,是「聲音」。或許我該稱呼他為音樂,但是一提起這名詞,我就會想起周杰倫,想起蔡依伶,想起那些同樣被稱為音樂卻讓我不愉快的聲音;稱音樂太玷汙了他,我第一次對樂器發出的歌曲有這種感覺,淚痕讓我看不清夜色矇朧,只覺周遭景物瞬間變成黑白影片了。

  我抬起頭,全世界只有一個地方是彩色的,就是現在站在公車站牌旁的這位小提琴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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