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女孩持劍顫抖,雙目冰寒如霜,少年反倒很平靜,凝視咽上劍刃半晌,仰首閉目待死。忽地一陣風吹來,被蹂躪泰半的畫紙落入床頭,少女容顏已被墨漬污染,少年婉惜地端起撫拭:

  「畫再怎麼上乘,也沒本人好看,人物像就是這麼一種讓人又愛又恨的藝術,妳說是嗎?」

  「你……明明功夫高得很,昨晚壽宴那時……為什麼……不殺了我?」

  裝作沒聽見少年臨死感性,女孩劍尖抵得更緊,迫使他抬起頭來。少年舉高雙手,仰頭倚在枕上,目光仍不離月影面龐,半晌淡然一笑:「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俗諺不是這樣說麼?」眉間閃過一絲怒意,少年喜出望外地捕捉對方難得一見的表情:

  「我問你話,你好好兒答!」

  少年又笑了一陣,這才輕輕道:「妳那麼可愛,我怎麼捨得殺妳。」少女怒叱一聲,把劍一拋,大鐮不知何時又具現掌上:「你不殺我,我就殺你!」說著挺鐮疾刺,少年無心閃避,只是睜眼凝視著她,目光熾熱而堅定,少女竟被她逼得一退,持鐮的手僵在半途。

  鏗噹一聲,那是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斗室一片靜宓。

  「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能做個好上皇麼?」

  知道自己的賭面多了幾成,對方追加的問題卻讓少年一愣。水眸猶帶晶螢,這是第一次少女與他正面對望,除了聽命行事的殺戮,那雙眼多了某種自發性的嚴厲,少年看著她良久,不改本性地笑了笑:「前提是我要做得成上皇,否則談得再多都是空話。不過妳做我皇后的話,我或許能做個皇朝有史以來最體貼的上皇……」

  「回答我!」不容少年故左右而言他,月影的態度異常執著。少年也知此時並非開玩笑的時機,雙手環抱單膝,思忖半晌,在大鐮刀光下垂下了首:「我不知道。」少女一愕,刀尖逼得更緊:「什麼叫做……你不知道?」少年難得嘆了口氣,秀麗的面容上一片陰雲:

  「歷代君主,恐怕沒一個是在登基前就打定主意要做亡國之君,也無一人願落得中衰之主罵名。但實際坐上那張椅子之後,才發覺丹樨下波濤洶湧、困難重重,鄲精竭慮而無力回天;月影姑娘,我知道百姓總把希望投注在至尊身上,然而所謂帝王,也不過是僥倖被天命選中的凡人而已。所謂好上皇壞上皇,那是後世史家的工作,本就不是我能控制的東西。」

  見少女似懂非懂,銳利不失英秀的雙眸充滿迷濛,少年看得心癢難耐,無奈現在覘板上的是自己,只得任人魚肉。似乎內心在做某種掙扎,少女嬌小的五官簇成一道,半晌才驀地抬起頭來:

  「我……遲早會回來殺了你。不管一次還是一百次,我……非殺了你不可。」彷彿以語言堅定自己的決心,月影至少把最後那句話重覆了幾十次,少年先是一愕,隨即凝視著她燃起笑容:

  「我等妳。」未料他如此反應,少女眨了眨眼。撫著下腹站起身來,少年緩緩靠近月影發白的臉龐;不知為何,平素的訓練此刻全派不上用場,月影只想逃離,逃到沒有這男人的地方去:

  「我等妳,不管多久,我隨時洗乾淨脖子等妳來殺,我的小精衛。」陰影自上而下,腦子未及反應,唇上已覆概一層暖意。不似床上的舉止令少女戰慄,理性知道這樣很不對勁,身體卻不聽使喚,直到發覺對方變本加厲,少女臉上霎紅,撫著殷紅欲滴的唇劇然後退:

  「你……」長鐮自衛性出鞘,再次逼近致命處,少年雙手舉高,笑謔的投降中帶有過多的柔情:

  「這是告別禮,以免妳忘了我。」

  凝視少女分外危險的武器半晌,語氣忽轉嚴厲:「不要再繼續下去,我說過了,現在不是時候,上皇如果死了,我也會很麻煩的。而且被妳們一鬧,禁宮警備嚴密,現在無論多厲害的刺客都殺不了上皇;就算殺了,妳和妳的伙伴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頓了一頓,少年吸口氣又道:

  「如果妳不能保護好自己,我寧可找個籠子來,一輩子囚禁妳,也勝過妳在別人手裡折斷羽翼。」

  感受到對方語氣中強烈的占有慾,少女畏縮地抬頭望他,又驀然垂首:「我不能決定……殺不殺上皇。」少年很快接口:「那麼跟著我,我保護妳,別再回去幹傻事。」少女搖了搖頭,長鐮一捲,身子已輕飄飄鑽上樑間;真像隻小鳥,少年感慨:

  「我不能背叛那個人……對不起。」

  人杳聲息,他的小鳥已翻過殿頂,消失在月色裡。

  咀嚼著最後那聲道歉的餘韻,再次目送少女背影,少年無奈地呼了口氣,抬手捻熄白蠟,他俯身拾起掉落的畫像,紙上黑眸不如本人靈動,直勾勾似在向他控訴,他想起月影咄咄逼人的問題:

  「我能做個好上皇嗎?」難得皺起眉頭,少年頹然坐回前一刻尚溫暖的床榻,懷念似地撫了撫:

  「……如果我答是,我如果做到……妳是不是就會留在我身邊?」

  「皇兄一定能做個好上皇的。」

  或許是想事情太過入迷,又或許對方的存在過於淡泊。少年著實被嚇了一跳,霍然回過頭來,正好對上胞弟靜如深潭的黑眸:

  「純鈞……我還想你什麼時候才過來,三催四請的。」

  很快從慌亂中鎮定,少年不動聲息地收下畫紙,以笑容迎向跨進門檻的胞弟。映入眼廉的景象卻讓他一愣,雖然純鈞的穿著一向偏好樸素,簡單的袍褂青一色全白,連鞋也一片素縞。少年先是驚訝,隨即沉默下來,仍是以笑臉相待:

  「這是在發喪麼?要做白衣公子也不是這樣。」

  「剛從七妹那裡過來,病榻不宜豔色,也沒來得及換,對皇兄失禮了。」

  略略行了拱手禮,純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少年忙將拉他到身邊坐下,李麟在大宴上誤飲毒酒倒地,舉眾無不大嘩;實在七太歲人緣太好,兄弟姊妹噓寒問暖絡驛不絕,李夔還特別將下榻地方讓給女兒急救,哭聲、詢問聲和求禱聲擠了一門,只怕壽宴都沒那熱鬧。

  「阿麟這小妮子沒事罷?」

  雖是垂問胞妹安危,少年語調卻異常輕鬆,純鈞露出默契的眼神:「御醫說喝進的量不多,催吐又催得早,已無大礙,凰姊正陪著她。」兩人相視一笑。純鈞沉默半晌,嘆了口氣輕道:「七皇妹也真胡來,明知那是毒酒,還當真嘗了,要真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怎麼辦。」少年頷首道:

  「阿麟這小傢伙從小機伶,多半比我們早發現不對勁,要若當場大叫酒裡有毒,光驗證的時間便足讓內賊逃之夭夭,卻又不能讓毒酒當真送進父皇口裡,只有利用邀賞,讓自己假裝中毒倒地,才能既保父皇又抓刺客;」側首一笑,少年回想似地輕道:

  「她喝酒前就跟我使過眼色,要她一倒就發難,真難為她,小小年紀應變如此,可惜是個女人。」純鈞淡淡補充:「好在是個女人。」少年瞥了他一眼,笑道:「不過可惜,還是讓內奸給逃了。」

  聞言微微一頓,純鈞撫顎沉吟,道:「皇兄,我一直在想……內奸到底是什麼時候下的毒。先不論內奸地位多大,別說送進壽宴的酒都會經過嚴密的試鴆,凡是入宴的賓客,不分官品大小,皇子皇女都需搜身檢查,就是為防這種情況產生,因此取出酒後再下毒根本不可能。」

  思考胞弟的問題,少年目光深邃,一字一句道:「我想不是全部,有不需搜身,只需繳械的賓客。」純鈞一呆,脫口道:「誰?」隨即恍然大悟,撫額叫道:「那些使節……」少年頷了頷首道:

  「剛聽你這麼一說,我就馬上聯想到他們。使節不會在內殿留宴,因此十六衛也只是防他們持械發難,而且為著尊重外邦,不會細搜身上有何蹊蹺;對使節來講,夾帶毒物易如反掌。」純鈞下意識地咬著指甲,細思道:

  「那又會是誰?就算當真成功挾帶毒物,使節晉見眾目睽睽,那裡有時間交托,更別提親自下毒。」少年興味地撫了撫下顎,身子往前一傾:

  「要若是我,就會想法子製造些騷動。」純鈞心中一動,抿唇忖道:「難道說,那個日出使節……但光是那樣裝瘋賣傻,又那裡能下得了毒。」兄弟倆對望一眼,半晌眼睛同時一亮:

  「那個酒杯!」幾乎是異口同聲。純鈞咬牙道:

  「我竟沒有想到,後半場我意外退席,剛好給了內賊收杯子的大好時機,就算我仍呆在場,撤換酒杯也並非難事;只消先在杯上下毒,再偷天換日,良醞署驗酒向來是整甕整甕的驗,裝進酒杯後不會再驗一次,真是厲害,連這也計算的精準。」少年不自覺地掌扇擊掌,啃著扇面道:

  「好個日出,忒地大膽!原來跌倒、火燒豬屁股,都是事先排好的戲,為的就是摸到在場任一席上的酒杯,加上皇宴酒器特殊,更容易藏汙納毒,之後的鬧劇,都只是為掩示這行為的障眼法而已。」純鈞在椅上坐倒,支頤道:

  「我們想了半天,淨列些皇朝的敵人做嫌犯,怎麼也猜不到是『兄弟之邦』日出。可是,這又是為什麼?」少年凝起長眉,緩緩道:「那個高天原家的遺腹子,想做一番大事。」眼神竟沒有敵意,而是某種理解的光芒。

  純鈞奇道:「就算他想取天皇而代之,皇朝也從不干涉,更何況他原本就有繼承權。」少年搖搖頭,把手一握站了起來:「就怕他不單想取代天皇而已。這是他國的內政,現在一時也推敲不清,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純鈞忙立起身來,頷首道:

  「我們得盡快向父皇稟報此事,請他小心為上。」少年卻按下他肩頭,幽深的眸子閃著奇異光芒,純鈞一呆,神色驀地冷卻下來:「沒有證據,貿然行動也沒用,是我犯傻了。」

  感受到今晚純鈞的怪異,少年看了他一眼,忽地從肩頭將他一把環住,下顎就靠在他頸畔。純鈞呆了一呆,這親密動作少年幼時常做,特別在他受人欺負,暗自飲泣被發現時,少年總用這種姿勢安慰他入睡。但年歲漸大,太子已多年不曾重溫舊夢,純鈞自己也害羞起來:「皇兄……」

  「怕什麼,小時候還不都這樣?」

  顯然也想起同樣的事,少年側首微笑,半晌又靠過來:「你身子好涼,冰塊似的。」純鈞勉強笑道:「我從小體弱,最受不住夜露,皇兄該知道。」少年沉默良久,忽道:「你身子涼,我卻是心涼,我們當真是一對哥倆好。」見純鈞不說話,少年又摟緊了他,聲音放低,幾乎微不可聞:

  「純鈞,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背叛我。」

  側身掙脫他束縛,純鈞淡淡一笑,輕聲道:「就算我背叛了,皇兄也有辦法應付,不是麼?」少年單手攬他回來,抿了抿唇:「如果是你的話,如果是你背叛我的話……我一定沒辦法。」

  時空彷彿是靜止了。不可一世、似乎什麼都打不倒的風流太子,如今伏首在半殘的弟弟肩頭,求懇的像隻小羊。純鈞靜靜望著哥哥,半晌艱難地立起身來,在少年略顯落寞的目光下踱步室內:

  「我還記得……十多年前那個秋天,便是亡兄李羆出了事的那日。」

  不知純鈞為何突然提起此事,少年心中微微一突。他們上頭還有個同父同母的哥哥,這點兩人從小心知肚明。李鳳是目睹李羆意外身死的,那年先太子九歲,少年還只剛滿五歲,意外發生的突然,李鳳當時年紀又小。據傳李羆死後一年內,少年幾乎不言不語,坐在榻上只是失神,太醫都診斷是驚嚇過度;當時李夔為替愛兒沖喜,再者斷庶子狼子野心,不顧李鳳年幼便逕立為太子。

  好在從那之後,少年漸漸康復,宮中人無不撫胸慶幸,說新太子總算從喪兄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那日大哥興起,說是要和我們一道玩耍,巴巴從內寢召了我們來。我卻因病不支,只在亭上歇息,看著你和羆兄爭蹴鞠,這一爭不知怎地離開了奶娘宮婢的視線,恰巧東宮有個望月亭,亭階一路下至嫦娥池畔。羆兄爭球不慎,腳一滑,便順著長階滾進了池子裡……」

  漫不經心地緩步室中,純鈞的語氣似在陳述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平心靜氣:

  「等隨侍的宦人宮婢趕將過來,羆兄早已淹死在池裡,而您一個人抱著蹴鞠,吹著一月寒風,在石階頂端站得僵挺,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父皇特地請了法師替你收驚,說是親眼見到兄長死亡嚇著了你,次年便扶你作了皇儲,世事真巧……」

  少年輕笑兩聲,闔著眼低下首來。「是啊,世事無奇不有,大哥從小就被宮婢們私下稱作猴子,上天入地原是他的拿手好戲,怎麼一道石階便難倒了他?除非天……」

  「除非有人推了他一把。」少年「天意」二字尚掛在嘴邊,純鈞已逕自接口,語氣輕到不能再輕:

  「從那以後我就深深明白,永遠不要想僭越天命,否則只會跌入另一個池子裡。哥哥,你放心,」忽然換了稱呼,純鈞抬首望著少年,眼神既安靜又堅定:

  「純鈞什麼也不會和你搶,什麼也不會……從你手中奪去。」

  一如往常輕描淡寫,也不管兄長如何反應,純鈞踱步走至角落紗櫥,忽地眼睛一亮,原來那裡竟有架箏;華箏塵跡斑斑,顯然久未受主人眷顧。蒼白的五指輕輕拂拭,純鈞扭著雁柱彈指傾聽,又俯身吹去弦眼上的塵埃,這才起琴几上,錚錚撥了兩聲:

  「這是梧桐為底,紫檀為首的上佳之琴,難得行宮有這樣的擺設,皇兄怎可埋沒了他?」邊說邊捱案而坐,理好衣襟,純鈞五指漫燃,不似花間裡時激昂,弦韻淡雅,歌聲也輕: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琴音澎湃如橫槊江間,詞牌是古調「山坡羊」。少年不發一語地望著他,一如從幼旁觀他練琴,直到純鈞五指輕抬,任音符消融在斗室裡;抬頭見兄長仍不說話,純鈞垂下了首:

  「皇兄什麼都好,就是不解琴音。小時候師傅教皇子學琴,就只皇兄一個人不肯就範。」少年走近純鈞,長臂繞過胞弟肩頭,往琴上撫過,終於開了口:「琴啊繪畫寫作的,盡是浪費時間的玩意,我向來也不懂你為何樂此不疲。」看著少年修長的指隨意撥弄琴弦,純鈞喟然一聲:

  「皇兄不懂我的,還多的是。」

  少年凝視著他,純鈞發覺兄長的目光,竟忽然變得咄咄逼人,彷彿要憑眼神從他靈魂中挖出什麼來,不由自主地瞥頭逃避。半晌忽覺臂上一輕,竟是少年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皇兄!」

  弄不清少年意圖,被兄長小孩似地懸空抱起,純鈞面紅耳赤,意圖掙開。奈何若比劍技,兩人或許還在伯仲之間,要論力氣,天生弱質的純鈞便完全不是少年對手;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自己早落入兄長的掌握中。

  「純鈞……你怎麼這麼輕,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將弟弟札札實實抱穩,少年不容他反抗,專制地替純鈞脫去鞋襪、解下外褂,二話不說便往床上扔。純鈞窘得話都說不清楚,從出生時起兩人便分門別院,各有一大批奶娘宦官照應,尋常兄弟童年同床共枕的經驗更是缺乏;見少年竟也脫鞋跟著上床,還煞費心思地放下床帳,頓時衾內一片陰暗,純鈞心中驚疑更盛,不自覺往床角蜷縮。

  確認隱私沒有漏洞,回頭見純鈞神色驚慌,少年自覺過於霸道,不禁哂然一笑。「放心吧,我不會……再把唯一的弟弟推下去。」在胞弟身邊平躺,少年忽地輕輕嘆了口氣,唇角勾起笑容:

  「很久沒有這樣了罷……我說獨處,就我們兄弟倆。」

  雙手枕於腦後,少年靜觀雕工精緻的床穹輕道。純鈞猶疑半晌,終也學他一般平躺觀望:

  「是啊……好久了。」

  「記得小時候你身子骨弱,常常練武練到一半不是跌跤就是暈倒。你性子又靜,府裡下人都欺侮你不會告狀,見你跌得遍體鱗傷,連扶也不扶你一把。」宮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少年最清楚不過,弱肉強食的世界在呎尺蕭牆裡也絕對適用。純鈞輕輕「嗯」了一聲,微笑著接口:

  「後來這些事被你曉得了。我還記得,那時皇兄你二話不說,帶了一大批詹事府官兵衝進我府裡,手上還提著條鞭子;好像才七八歲年紀吧,剛被冊封為太子,第一道諭令就是綁了我府上所有宮裡調派的奶娘奚奴出來,在我面前一個一個打,打到他們向我跪地求饒為止……」

  少年噗嗤一笑,眉目間不減當年得意。「後來還是你衝了過來,護住那些賤奴不讓我打,否則我本想打死算了,這樣欺侮我弟弟,萬死都不足惜。」

  嘆了口氣,憂鬱重往這位體弱的嫡二皇子眉間堆積。「你還是一點都沒變,皇兄。」

  「你也是。」安靜了很久,少年輕答。

  又是一陣悶殺人的沉靜。沒有人想戳破這層幻境,彷彿只要停留在回憶裡,就能暫時不去想現實的種種。直到床外最後一縷燭燄燃滅,少年在黑暗中直起身,聲音比平常都悶:

  「今晚會發生大事,我要你待在這裡,純鈞。」

  心臟驀地一跳又一沉,該來的總算來了。雖然大約猜到兄長要說得話,由少年那冷酷、威嚴中隱含殘酷的語調親口詮釋,純鈞還是抑不住心悸;單臂撐起身子,少年的黑眸一無波瀾,只是穿透般仰望床頂外的彼方,這雙眼總是如此──看得比任何人還遠、還廣大,純鈞從來追不上它:

  「我……明白。」

  「我會把這間房鎖起來,內外都鎖,詹事府會有重兵來把守,不是特意要關你,我得保護你。」

  「我明白。」

  「待會棲梧會來照顧你,我叮囑過她,不會讓你舊疾復發而無人隨侍在旁。」

  「我明白。」

  「你別操心,純鈞,一切就當平常一樣,一覺醒來,什麼也都過去了。」

  沒有回話。純鈞翻了個身,刻意不讓少年窺視他臉上神情,氣氛恆亙在沉默裡,宛如風雨欲來前蘊釀的碎浪,五指緊抓被褥,褥上繡紋是金緙龍鳳,羽化織娘手工,冠絕皇朝;純鈞悲傷地凝視著它,半晌伸手入懷,母親的遺物被他緊握眼前,黃金鞘鋒頓時照亮了薄衾。少年躊躇半晌,也從腰袋裡拔出匕首,兩劍交鋒,一龍一鳳,和被上圖樣相映成趣,少年突然輕笑一聲:

  「說來也真諷刺,攣生子不論在皇朝那家都該算天大喜事,偏偏生在天家,給兄弟間平添麻煩,你說是麼,純鈞?」

  沒有答話,純鈞抱緊手中的磐龍短劍,又翻回了身,漆黑的眸投射出少年影像。

  「皇兄……我很害怕。」雙目閃動,少年為胞弟的剖白一呆。指尖微微顫抖,純鈞將額角枕在絲綢被套上,長髮散了,他緩緩將他挽回鬢旁:

  「兩年半前你不告而別,什麼隻字片語都沒留下,京城是個關滿獸的牢籠,皇禁宮內更是波濤洶湧,即使我站在陽光底下,總來覺得有人從角落窺視,讓我遍體生寒;要是……可以的話,我多想像凰姊一樣,振翼離開這宴鴻門,我不屬於這塊土地,皇兄。」

  孿生子的默契極佳,少年很快明瞭純鈞話中的涵意,臉色一凝。「你屬於這裡,你是我弟弟,我的雙胞胎弟弟。」純鈞輕輕搖了搖首,長髮隨這動作舞動:「我非走不可,總有一天。」

  「純鈞,」對於胞弟的堅持,少年心頭無名火起,五指抓起純鈞下臂,初聞李凰遠嫁的衝擊轉換型式,再一次剝蝕少年的自尊:「打從娘胎開始,你的生命本是屬於我的,是因為上天開了個玩笑,才將我們生作兩個不同的人,少了彼此誰都不完整。」

  淡然一笑,純鈞的語調有些消極:「皇兄就曾離開了我活得好好的,不是麼?」少年被這話堵得一愕,一時語塞,低首見胞弟神色痛楚,這才發覺自己情急激動,指甲幾乎抓進純鈞肉裡,血絲順著袖口淌下,少年憤而把手擲開,長臂上指印殷然:「我終究是回來了。」

  又沉默了片刻,純鈞開口:「皇兄,無論如何,請你慈悲。」

  無法抑住嗓音中的恐懼,自從他懂事以來,自從李羆出事以來,純鈞的恐懼便與日俱增,他越是崇拜、了解兄長,那份恐懼便越像蛀蟲,一日日侵蝕他來日無多的血肉之軀;握緊少年的手,純鈞呼吸加劇,彷彿希冀能藉此傳染半點悲天憫人給兄長:

  「……大家都流著同樣的血,無論皇兄們,還是父皇。皇兄,你不能……」

  「純鈞,我沒有選擇。」一句話打斷胞弟所有求肯,少年的斬釘截鐵讓純鈞深吸了口氣。

  「如果是這樣,」從榻上一翻,純鈞掙扎著抱臂起身,避開少年灼熱的目光,低頭審視蒼白無力的雙手,似乎渴望從中呼喚出勇氣:

  「如果是這樣……我會阻止你。皇兄,我不會搶走你應得的東西,但是……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做出後悔一輩子的事情。」

  少年望著他,玩味地一笑,不容純鈞再作閃避,他忽地傾身向前,給了胞弟一個大大的擁抱,眼神和聲音都埋在懷抱裡:「怎麼你和藤黃兄,都和我說同樣的話。真是……太不了解我這個人了。」

  尚未從兄長突來的熱情中反應,只覺後頸微微一痛,匕首落在床榻,純鈞一驚,本能地推開少年。顫抖著定神一看,卻見對方仍掛著笑意,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根細長的銀針。

  「皇兄,你……」掙扎著撫向後頸針痕,藥效剛猛,純鈞又正值心神激動,血液循環快速,不多時已昏昏沉沉,只剝著一線眼皮負隅頑抗。少年笑意的眸還在眼前,唇角已透露出冰冷:

  「為什麼……」

  少年緩緩直起身來,望著純鈞的目光攙雜哀憐與無奈:「放心,只是一點安息香,份量剛好可以讓你睡到明天早上,醒來頂多有些頭暈,絕不會有遺毒。純鈞,你和我想得一樣,太過善良也太過聰明,不要怪我,是上天不該讓你生在李家。」

  「哥哥……」被背叛的錯覺漫延心口,純鈞瞬間幾乎要以為舊疾發作;強烈的睡意受心情催化,更迅速地催殘純鈞本來脆弱的精神,少年沉靜的黑眸模糊成潑墨,他無意識地伸高五指,張口似要說些什麼,行動和言語卻盡敗在藥物召喚下。

  伸手托住純鈞垂落的頭顱,少年勾唇笑了。

  「純鈞,我很珍惜你。」

  秀掌在純鈞額上撫過,替他拭去滿額冷汗。這本該是兄長的專利,很小的時候,他也曾在夜闌人靜時幻想,假若自己生在尋常民家,和弟弟手牽著手並臥床上,或聊那隻雞今天病了,或談那個妞昨天偷眼看我;沒有腥風血雨的芥蒂,只有深植血緣的親情。

  然而幻想終究是幻想,從小他也學會,現實總不能盡如人意。

  「我實在應該殺了你,純鈞,你太完美,又離我的心太近;放你一天在世上,我就一天不得安寧。」眼神由緬懷而發狠,又由發狠而溫柔,少年選擇嘆了口氣,像要藉此吐盡五味雜陳的心情:

  「但這世上……或許只有你一個人,是我無法親手毀掉的罷……」

  正自語著,剛替胞弟蓋好薄被,房門便伊呀一聲開了,幾個侍衛帶人進來。少年不用回頭,便知道來者為何。「星夜召妳過來,應該沒嚇著妳罷?」調侃地一笑,少年的目光霍然從純鈞身上移開,回首凝視逼近的異族少女:

  「妳……叫作棲梧罷?還是妳喜歡我喚你作刑夫人?」

  橫眉瞪了少年一眼,仙里婭連請安都沒有,掀開覆面的頭巾,奧塞里斯人獨有的深邃輪闊將怒氣無遺,快步走向昏迷的主子,少女雙膝在床沿跪下,麥色五指覆住純鈞淌血的秀臂:

  「為什麼……要這樣做?」少年卻無意回答,掉頭拉開側窗,向晚的淒風嗚咽入室。仙里婭窮追不捨:「殿下很信任你,在府裡三天兩頭提到你,你這個人,究竟在想些什麼?」佇足風中,少年雙手架在窗檻上,冷靜地闔目低首:

  「跟主子你呀我的這樣說話,看來無論是刑天還是純鈞,都沒有好好教過你規矩。我是叫妳來照顧純鈞,不是叫妳來質問妳的主人。」

  「刑……大人呢?」少年冷笑一聲,語氣酸諷起來:「終於關心起郎君來了,我還可憐我們家刑天,這麼快就給人忘了。」仙里婭毫不退讓,拉緊長袍抵禦窗外夜風:

  「你又把刑大人派去做危險的事情了。」少年輕輕一笑:「雖然很想把刑天打包送給妳,但是很抱歉,那傢伙笨是笨了點,有時候還挺好用的。」仙里婭目光冰冷,語氣卻掩不住擔憂:

  「他是笨,笨到對太子殿下這種人忠心耿耿。」

  「敢情刑夫人對我很不滿啊。」少年挑起長眉,精冷的黑眸凝視異族少女。

  「我是無法理解,這樣作踐下屬的文化自何而來,不,不該歸咎在文化上,至少你弟弟就懂得如何待人。」仙里婭毫不退讓,仰頭和少年對視。半晌卻聽他冷哼一聲,抱臂揚起意味深長的笑容:

  「刑天是我養的狗。」斬釘截鐵的評論讓仙里婭一愕,本能地脫口反駁:

  「你說什──」少年霍地轉過身來,森寒的面頰讓少女登時語塞:

  「他是我的狗,只有在這樣的地位、這樣的定義下他才有存在價值,需要我用耶語說明嗎?除去『我的』所有格,刑天就不再是刑天了。」仙里婭勃然大怒,冷然道:

  「你這個自尊自大的男人──」少年又背過身去,語氣略緩,彷彿默認了少女的指控:「自尊自大也罷,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我比妳還懂刑天。」仙里婭氣勢一餒,彷彿想起什麼,語氣間不勝噓唏:「是啊,這是男人們的事,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想逃離……」

  少年靜靜看著她,半晌忽道:「妳不是一般人。」仙里婭一驚抬首,問道:

  「什麼意思?」少年忽地湊近她身側,竟以指輕挑她下顎,仙里婭一凜,忙用單掌揮開,少年也不阻攔:「妳不是普通的流亡者,至少在妳的家鄉裡。」仙里婭一呆,隨即恍然:

  「你調查我?」

  背脊滑過一陣涼意,仙里婭才驚覺自己面對著多麼危險的角色;那個人的主子在試探她,試探她是否和刑天一般可用,至少不能是個障礙。對少女的問題保持緘默,少年凝視她半晌,這才洩氣似地冷笑:

  「妳放心,真令人驚訝,我什麼都查不到,妳用的不是真名,對麼?不過就算查不到,我也猜到一二。」不認輸地回瞪少年,仙里婭不否認自己鬆了口氣,眼神微帶挑釁:「猜到什麼?」

  對方微微一笑,異族少女竟不自覺一呆,只因少年的目光忽轉溫柔,充滿男人審視女人的意味:「我說過,妳不是普通人,妳身上有……足以吸引大人物的特質。」抱臂一笑,少年滿意地欣賞對手的微慌:「我也是將成為王的人,就我的眼光,妳是帝后之才。」

  臉色乍變,仙里婭的神情微微發顫:「你胡說什麼……」再次凝望少女,少年忽地長嘆一聲,仙里婭一呆,從嘆息中感受到對方的壓抑,不禁停下辯解:

  「這樣的妳為何會流落此地,我不清楚,也懶得追究。但是妳要記得,」下定決心似地背過身去,單手扶住門檻,少年眼神一深:

  「既然妳遇上了那傢伙……就要給他幸福。」

  心頭一震,少女眼波顫動。握拳胸前,望著少年精工雕琢般的面容,隨性而不失威嚴的氣質,再咀嚼這話的深意,仙里婭喟然:「再怎麼樣,我都不能給他真正的幸福。我明白的,刑大人他……永遠把他的小太子殿下放在第一位。」說著微一垂首。少年淡淡道:

  「不把我放第一位的奴才,我還能要嗎?」仙里婭驀然抬頭,才熄滅的琥珀色瞳再次盈滿怒火:

  「你特意指名要我來此,還用上麒殿下的名義,這是為什麼?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與殿下最親的是胡射他們,我只是個灑掃奴婢而已,莫非你……」面對少女接近肯定的質問,少年猶豫半晌,笑容雖美,卻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即使再相信的人,都要為自己留後路,這是十五年的宮廷生活教會我的。」不等仙里婭再開口,少年微一擺手,寢房廊下不知何時已布滿詹事府官兵。少年低聲吩咐:

  「看好這裡,不准任何人進來……也不準任何人出去,違者格殺勿論。」領頭的官兵躬聲答應,提刀就要掩上房門。少女本能地疾步跟上,卻被官兵嚴厲地擋了回去:「等一下,你……」無視攔阻,回首瞥了仙里婭一眼,少年跨檻揚長而去。

  砰咚,房門儼然合攏。望著紙窗外漸行漸遠的影子,不知為何,仙里婭竟覺得那背影有些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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