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黨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藏。」

  ◇    ◇    ◇

  「藤黃兄,下次要進來,提早跟我說一聲就行,學旁人遞什麼牌子?」

  「鵬園」座落東宮西側,地近正面毓慶門。雖不如暢春園繁花似錦,佔地倒也十分寬敞,本來鵬園一帶盡是綠竹天下,可惜太子嫌竹子晚上吵,不會開花也不會結果,多次批評「一無是處」之下,苑監也只得撤了竹林,換上桃花李花等「實用又好看」的植物,外加幾棵大樹庇蔭。看來儲君果真與君子無緣,連植物中君子他也看不順眼:

  「你還敢說,我那一次不是一兩日前就飛信提醒你,你這大忙人還不是忘得乾乾淨淨?更別提把你約出東宮來,推三阻四,還不都往女人那裡去?湛廬啊,年紀輕輕就縱慾可是會早夭的。」

  語調舒緩隨性,帶點與生俱來的憂鬱,對這一人之下的東宮太子沒有絲毫敬意,連敬稱也不用半句。端坐鵬園南湖畔「鴻鵠亭」側的青年手持蟹筆,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歲,一面和少年頑笑,一面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西式畫架,架上鋪紙而非絹,身邊堆滿的卻是赭石、廣花、管黃和胭脂等國畫顏料。底稿是人物畫,主人翁正是一旁倚欄微笑的少年:

  「我今天是去凰姊那裡,才不是尋芳問柳。說到這個,今天到老店花間裡去,還差點被狗咬。」青年用蟹筆在畫上踆了兩撇,淡淡道:

  「現世報。」少年翻了個身,懶洋洋一笑:「怎麼這樣,好沒良心,難得我願意坐在這一兩時辰不動,我死了上那去找這麼聽話的模特兒?」青年畫師也笑了:

  「你這叫乖乖不動麼?跟蟲似的,要趴要坐,快些宸斷。」

  少年於是選擇四肢蜷縮,小貓似地躺在亭椅上,半閉的雙目毫無防備,若非在極好的朋友前,純鈞也不曾見過兄長這副模樣。此時已屆亥時,門僕和宮婢盡都歇了,東官衛也更了戍,少年揉揉睡眼惺忪的眸,漫不經心地問道:

  「藤黃兄,我一直很想問,你畫畫便畫畫,拿枝筆在那比來比去做什麼?」

  見畫師始終意態閒雅,渾身上下穿得端莊整齊,還披了件趣青圓領袍衫,換了枝貂彤排筆,左手在巨大畫紙上跨量出距離;反觀少年則前襟大開,長髮散亂,一指點落身畔水澤,渴望分得池沼的涼意,渾沒半點太子威儀,他首次認真愧疚起敗給酷暑的自己:

  「這是西地的『定點透視』,算是畫學上的新秀,皇朝人畫圖,可以從天看、從地看、從水端詳、從山窺探。西地人卻不願服贗這種遠近同途的謬思,認為大千世界即『我』眼中的世界,萬事萬物均以畫者為中心,因此遠則物窄而小,近則物寬而巨,畫出來的畫有時可比真品還真,」

  見少年興味地直起身,拭去額上大片汗漬,畫師總算將目光移離雪花紙,黑眸燃起暖意:

  「真要說起來學問可大著,不過道理大柢便是這樣,太子殿下。」

  「哎喲,怎麼連藤黃兄也這樣叫我,會折壽的。」被喚藤黃的畫師收起排筆一笑,輕輕剔去畫碟旁的廣勻膠,說話仍是慢條斯理:「既在宮裡,藤黃不敢造次。」少年「嘿」地一聲,刻意滾出畫師視線之外笑道:

  「你造次也不知造了多少,也不差這一次。是誰在中秋那天夤夜抱著孩子闖進宮中,說非要我『負責』不可的?」少年的形描頗為藝術,絲毫不擔心旁聽者有誤解可能。難得露出一笑,藤黃莫可奈何地攤了攤手:

  「皇朝殿下算半個主人,棄嬰棄在你國土裡,你不負責誰負?」

  少年咯咯笑了一陣,復又問道:「對了,說起棄嬰的事,借給你的蓬萊山怎麼樣了?」

  蓬萊山是皇朝的國家祭壇。和日出的出雲山相同,由於地勢高聳,風水上又佔靈氣,因此梟王十三年便大興土木,從山腳到山頂依八卦方位建了八面規模宏大的天壇,上頭再設六府宗廟,從城裡瞻仰,雲霧飄緲的琉璃白頂直如仙宮,每年初秋上皇都會領宗室上山祭祖,因此當地也建有行宮。幾年前儲君便以管理方便為由,起奏讓友人進駐蓬萊。

  「好的很,就是封著行宮、宗廟不用,餘下的屋宇也夠我和孩子們遮風蔽雨。真難想像皇室的財力,竟把這麼一幢大屋子丟在山頂。」

  少年訝道:「你還當真收了孩子進去,開起孤兒院來啦?」藤黃橫了他一眼,放下畫筆道:

  「還能有假麼?我又不是你這小騙子。」半晌仰望闃黑的星空,輕輕嘆了口氣:

  「戰火的肆虐為死神鋪上坦途,讓他以君臨之姿駕臨這片焦土,殘酷的鐮刀不分黃髮垂髫,奪去多少殘瓦斷垣下的幸福;鳳老弟啊,人是多麼卑微的生物,當你在亡魂悲鳴的交響間乍聞稚子佼倖的獨奏,又怎能吝惜惻隱的掌聲,讓上天為你良心特設的席位落空?」

  「……藤黃兄,你在講皇語嗎?」

  「你希望我用耶語也行。」調整畫布內的草圖,畫師意態嫻雅地執盅啜飲,少年調侃不成,只得吶然一笑,索性孩子似地上前抱住他臂,強將畫師拉離:

  「罷了,藤黃兄,你也別畫那什麼勞什子散點定點了,咱們好容易見面,來陪我下盤爛柯棋。」藤黃搖首莞爾,也沒見他怎麼動作,竟已瞬間脫開少年掌握,重坐回椅中:

  「想都別想,這種心機重又複雜得要死的棋,誰下得過你?」

  少年那裡肯罷休,攬著他頸子陪笑:「藤黃兄太謙了,大不了我讓你個十子八子。」畫師揚聲笑罵,終是把排筆擱下了:

  「少臭美,我要你讓十子八子?」終拗不過少年軟求硬逼的功力,一時兩人在亭中碁旁對坐而下,少年掀開玉篕,一面取棋一面閒話:

  「沒辦法,宮裡能當對手的只有純鈞,可他這死腦筋總不肯將我最後一軍,結果老是我贏半子,白癡都知道他在讓我。」抓子決定先手,藤黃抬眼笑道:「這可不簡單啊,每次只贏半子。」少年嘆了口氣,秀指按棋數出單偶,黑眸隨木棋磨製的光澤閃爍:

  「純鈞比誰都聰明,這我最清楚不過。」見對手佔了先棋,頭一手便漫不經心下在天元,藤黃凝視碁盤接口:「好在他是你一母所生的雙胞兄弟。」少年「嗯」了一聲,望著藤黃貼天元落子,囁棋唇邊微微一笑:「是啊,好在他是我最好的兄弟。」兩人默然又換了幾手。

  畫師漫不經心地摸了把棋,卻不馬上落子,執著棋在罫點旁刮來劃去;此時一名宮婢端上茶來,對少年畢恭畢竟地躬身後又離去,藤黃瞥眼見她容姿秀麗,舉止端莊,適才一路行來,所見東官婢女無不如此,斜乜了少年一眼,卻見他連看都沒多看一眼,彷彿宮婢的美貌只是過眼雲煙:

  「東宮裡的秀女,都是你自個兒選的?」

  少年隨意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答道:「大部分是司閨選的,只是我會跟他們吵,選到有礙觀瞻的宮婢或女史一律攆出去換掉,我受不了生得難看又笨手笨腳的女人。」藤黃嘆了口氣:「你也真是的,這樣蹧蹋人家姑娘。」少年淡淡道:「男人是女人的天綱,這倫理自古不移,更何況是我家奴才,總不至於連選誰都要受人擺布。」

  少年御下極嚴,甚至可以說是苛酷。只要是自家奴才,就是犯小錯也絕不寬貸,刑天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好容易作到詹事府直司,官也算不小,回到家來少年踹照踹,吼照吼,一天二十四小時沒一半讓他好過。但出了房門少年便瞬間閒散,和東官戌衛稱兄道弟,還順道勾引灑掃的宮婢,風流債欠得滿城風雨;反觀東宮內部卻井然有序,人人噤若寒蟬,不敢有一刻懈殆。

  見畫師臉上頗有不豫之色,少年笑著緩場道:「藤黃兄,你別怪我,你人住蓬萊仙山,不知道這深宮裡有多亂;你給人退路,就是把自己逼上絕路,七太歲你曉得罷?」

  藤黃愣了一下,脫口問道:「七太歲?」少年一哂道:「就是永樂公主,藤黃兄糊塗了,有回你在我這裡做客,還意外見過她一次。」畫師恍然:「是了,那位活潑的小姑娘嘛,她怎麼了?」少年學著藤黃拿棋在桌沿磨蹭,一面淡淡地道:

  「永樂公主的母親,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香妃。」畫師點點頭,道:「就是那位廢妃。」少年少有地嘆了口氣,唇角露出意義不明的冷笑:

  「據說香妃雖身為女性,卻比男人還淫,只要和他說過話的男性,就是隔著幾重簾子,到了晚上一樣成了她入幕之賓;白天寂寞時,就是宮裡太監也不放過,真槍實彈的做不來,拿些玩具器物她也一樣嬌喘呻吟。到後來連父皇身邊的奚奴她也敢勾引,終於被人捉姦在床。」

  提起宮闈秘事,少年興頭起來,抿著唇微微一笑:

  「那時我才三歲大,記得父皇傷心欲絕,當場便令香妃打入冷宮,但到底捨不得孩子,把當時才在襁褓中的七公主留了下來。後來據說偷偷滴血認過,確定是父皇的骨肉,這才安下心來,只是早期宮裡仍舊有流言,說永樂生得不像父皇,不帶貴氣云云;只是香妃情夫太多,沒人敢肯定綠帽子是誰送的,加上公主越大越討人喜歡,這些謠言漸漸也就止了。」

  想了想又噗嗤一笑,畫師莫名其妙,少年壓低聲音,兀自笑個不住:「關於香妃的情人,倒是有個有趣的謠傳,我有個表哥叫炎孟極,在兵部任官,記得有和藤黃兄提過,年輕時據說也被香妃勾引過。那人是有名的牆頭草、安樂公,竟也會因色馬失前蹄,你不覺得有趣得緊?」

  藤黃臉色微沉,似乎若有所思,目光裡竟微現愧意,良久垂下頭來。「這也沒什麼稀奇,男人都是這樣。」少年何等機伶,半帶玩笑地瞪大眼睛:「不會罷,別告訴我藤黃兄也犯過。」畫師以棋輕敲桌沿,神色冷卻下來:

  「我本來是個罪人,又跟我談什麼道德?」少年失笑道:「藤黃兄要是罪人,我不下十八層地獄了?」畫師也覺自己反應過度,遂指著碁盤一角道:「我下錯了一著,邊地大約是失定了,殿下還不趕緊據地稱王?」少年滿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搖首笑道:

  「你不懂我,我無意於稱王啊,藤黃兄。」雙指夾起一枚黑子,少年決定另闢戰場,在左下角開出一片新局。竟是不在理藤黃那塊地如何:

  「老實說,我對攻城掠地、稱王制霸一點興趣也沒有。要是沒人來跟我搶,我順理成章佔了先機也就罷了,萬一真有人想要那塊地,到不惜趕盡殺絕的地步,對我來說拱手讓賢也沒關係。早點結束棋局,早點落得清淨;要我成天算計棋路、揣摩敵意,我寧可再到北裡喝杯小酒稱心些。」

  表面說得是棋局,藤黃心知他在剖白心跡,躊躇半晌,決心跟隨棋友開疆拓土。口裡卻道:「你要拱手讓人,我很樂意。怕只怕別人不這麼想,捉中了你氣沮,非要多下你幾城才甘心。」少年邊拈祺邊仰天一笑,順手抬起茶盅一啜:

  「果真如此,那也是他棋品不好,我不和他一般見識。」

  畫師靜靜端詳少年,雖然盡力讓自己顯得玩世不恭,他卻看得出那雙無可挑剔的秀麗雙眸裡,藏著比誰都還宏偉的鴻圖;摸著白子沉忖半刻,藤黃的語調近似嘆息:

  「但你不贏這盤棋,又有誰能贏?」少年接口笑道:「還沒到中盤呢,怎麼就說這種喪氣話。」見好友沒說話,少年抿了抿唇,忽地往身後柱上一靠,仰頭望向亭外青空:

  「藤黃兄,你也是詩禮人家,歷史該讀過不少,」等待對方落子,少年撈了把黑子搓在掌心:

  「無論前世或皇朝,天家都免不了奪嫡戲碼,在這無數鬧劇裡,有立太子的,也有沒立太子的;本來立儲君的用意就是定紛止爭,但有時礙於祖宗定制,有時上一代年老昏聵,總之每朝總有幾次立錯了太子,以至骨肉相殘。」

  見藤黃兀自搔首沉思,少年也無意打擾,象牙白的手支著下頤,一派閒話家常:

  「本來在一場這種戰爭中,最佔優勢的該是名正言順的皇儲。但縱觀歷史,儲君被幹掉、江山易主的情況卻屢見不鮮,藤黃兄知道這是為什麼?」

  畫師沒有答話,不知是想棋路想到入迷,還是單純保持緘默,見左上角一大片地已無力回天,只得心虛地下在右角罫點上,好在少年也沒要他接口。「因為鋒芒。」拈棋扣几,少年想都沒想,很快落子靠了他的棋,登時將他堵著緊實:

  「儲君在明,諸子在暗,太子的一舉一動都在眾人囑目下,再乾淨的屋子,要有百人每天盯著瞧,能不捉出藏污納垢麼?歷來被幹掉的皇儲,固然有本身不成話的,大多數也還算差強人意,至少不比其他兄弟糟糕;只是所處立場不同,手中的武器便有差異,丹青史書多將被廢的太子寫得極為不堪,除了加強竄位的合理性,拿鷹眼檢視一個人本來就不公平。」

  皺了皺秀雅的鼻,少年輕咳兩聲催促。藤黃見右下角一塊地無緣搶灘,只得再次轉移陣地,改往左邊落子:

  「其次,就是沉不住氣。古來有不拘嫡長的皇朝,被繼承人逕立賢者為儲,太子不可能不得寵,可是一見兄中弟稍有露才者,太子就急了,急了便循下策跳牆,好好的儲君不作,迂尊降貴地和諸子一般見識,想拔眼中釘反倒砸了自己腳根,連帶惹惱了頂頭上司,最終落得眾叛親離,在四方天裡了此殘生,這又是何苦?」

  雙手交疊腦後,少年微顯疲累地瞇起了眼睛,五指緊絞住手中棋子,藤黃從他的眼神中窺出一絲怨懟,卻不知對象為何:

  「母后……慶武三十一年才生下我和純鈞,父皇子嗣不過十幾個,我和純鈞身為嫡子,卻有十多個同父異母的皇兄!古來太子就是居長,被弟弟扳倒也時有所聞,何況是我?六皇兄就常說,他統率府兵南闢王土時,我還躲在襁褓中喝奶呢!長皇兄李丹林是香妃所生,雖然後來出了家,光年齡足可做我父親。我再怎麼幹練賢能,在他們眼裡終究也只是黃口小兒罷了。」

  讀出少年話中與生俱來的陰鶩,即便七月天藤黃仍不禁冷顫。少年緩緩舒開五指,木製的棋心竟龜裂兩瓣:

  「既然如此,就讓他們這樣以為好了,反正依我的性子,乖乖做個溫溫君子不如叫我去死;何況有個荒唐的太子,皇兄們縱使有些非分之想,也方便找個心安理得的藉口,豈不皆大歡喜?」

  聽少年的語氣微露本意,畫師也警覺不能讓危險的話題繼續下去。沉默半晌,忽地往身後布包摸去,摸出一卷厚厚的畫軸來,雙手捧著遞給少年:

  「對了,這是你和我求的東西……還是早些給你的好。」少年臉上重露喜色,接過畫軸笑道:「這麼快,我以為這至少要半年工夫呢!」藤黃輕道:「有那些孩子四處跑腿打底稿,其實省去不少麻煩,當中有幾個還挺有繪畫天分的。」

  卻見少年迫不及待按膝展卷,鴻鵠亭登時熱鬧起來,只見那畫軸甚大,長寬約可將整個亭裹起,上頭盡是少年平日熟悉的皇城街景,只是方位精確,各坊各市分門別類,不僅標明店舖和住家的分別,各區的官邸和王府更是以赭彩加描,格外詳細清晰。再加上街道名稱和山川湖泊,儼然一分圖文並茂的皇城平面圖,少年喜得抓耳搔腮:

  「嘖嘖,留學西地果真不是白費,這圖畫得當真仔細。」藤黃看著他微綻光芒的雙眸,躊躇半晌方開口:「雖然我不該問,殿下要這玩意做什麼?」少年聽他換了稱呼,知道自己無意中洩露了心中所思,遂收圖一笑:

  「皇朝很久沒有重編戶口,城裡的版籍早換了,許多商家侵街打牆,遷居並戶,坊市也非原來模樣。這本來是戶部的事,打了這許多年仗,竟連這些國本都疏於管理了。」

  「皇城殿下就嫌亂,羽化那豈不成了戰場了。」畫師笑了笑,以棋在桌上畫出線條比劃:

  「大江以南已經沒有戶口可言了,戶口是像我們凌家那樣的大家掌控,上報多少就是多少,地方官員也不敢插口。大半青壯人口於是都成了蔽蔭下的隱戶,不必繳稅也不必服役,你瞧有多美。」少年五指撫過畫軸,難得的沉下臉:

  「這事再不改善,皇朝能不亡國麼?」見畫師一凜,忙斂起肅容,改以調侃語調笑道:

  「喂,我說真的,凌家的大少爺,你真的吃了秤坨鐵了心,不回老家了啊?」畫師聞言臉色一沉,拈棋不語,只是佯作思考,少年嘆了口氣續道:

  「真是暴殄天物,凌家在羽化簡直是個小皇朝,上回我順道經過,光是充作倉儲的宅邸,沿南揚子岸就綿延數十里!而你這個順理成章的繼承人竟放著不要,跑到西地學什麼勞什子畫不說,現在還跑來首都開起孤兒院來。我說啊,你姑姑現在是四夫人之一,堂妹妹還是滇王的妃子,只要你點個頭,四品以上官絕對唾手可得,凌藤黃,難道這也打不動你?」

  話未說完,畫師默然把棋一擱,竟是按盤站了起來。「太子殿下這樣說,草民生受不起,就此告辭。」語畢掉頭甩袍便行,少年忙笑著一把扯住,強他重新落座,唇角揚起默契的弧度:

  「藤黃兄,別傻了,我是什麼樣的人,你知之甚深,會勸你陷這籠鳥檻猿的泥淖?不過試試你罷了。」藤黃雙目一霽,烏黑的眸變得散漫無光澤,重搓黑子喃喃地道:

  「當初就是受不了羽化商家那套重利輕義的作風,這才衝著父子決裂也要離家出走……親情的羈絆是上天賦予的恩澤,若非命運橫加阻攔,我也不會輕易放手。天教我做個畫師而非商人,這點我自己最清楚不過。」查覺老友又過度感性起來,少年緩緩點了點頭,理解似地一拍他肩頭:

  「我和藤黃兄很像……都不喜歡被人左右命運;你不知道,小時候我最害怕坐船,每回父皇帶著百官遊湖,要我隨侍我都抵死不從。倒不是宮裡以為的怕水或怕暈,而是那種無法掌握的恐懼。明明你身在船中,航向和安危卻由蒿夫操控,你不知道船何時停,何時動,甚至何時沉沒,我無法忍受這種受人擺布的不確定感。」

  藤黃沉忖半晌,不知是在想下一步,還是單純思考少年的話。「天呢?天也不能擺布你麼?」少年淡淡一笑,晃了晃一頭長髮:「不,除了天,我是最信天命的人,人是不能逆天而行的。」

  畫師聞言沒再說話,兩人在靜宓中又交換了四五手,半晌少年的笑聲打破了沉寂:

  「不過藤黃兄不回凌家,倒是我放心了。」畫師微微一愣,品嘗出太子話中異樣的味道,執棋的手不免一顫。隨即像想起了什麼,問道:

  「你剛剛說容容她……嫁給了誰?」少年呆了一下,一時省覺不出他指誰,半晌恍然大悟:「容妃凌氏麼?自然是六皇兄,她可有名著呢。」藤黃扶著椅案一頓,唇角燃起興味的笑:

  「很痛苦罷?我是說,至少帶傷出閨房少不了罷?」少年哈哈大笑,撫掌道:「正如你所料。」藤黃點頭也笑起來,舉盅飲了口茶,竟幽幽嘆了口氣:「真的,她果然一點也沒變。」不待少年發問,畫師恢復那虛無飄緲的笑容,捻棋回憶似地道:

  「容容她……雖然不是同房的親戚,堂妹裡卻是她和我最親,我們自小玩在一塊兒。你別看我這樣,小時候在凌家我是鬧孤僻鬧出了名(少年笑道:「你現在也差不多。」);加上我又是大房長子,自小生得俊秀,唸幾頁書、練幾個把式都難不倒我,住省城的親戚小孩把我當鬼神看,敬而遠之懼之,就只容容一個人不領情,他是二叔房裡三姨太的女兒,也是二叔唯一的女兒,」

  「有回十二月天罷?我和容容一個九歲一個六歲,二叔三叔房裡的孩子跟師傅一道學算數,我卻自侍身分,端著畫架便往樹蔭下自繪起來,理也不理那群親戚;容容往我這瞥了兩眼,半晌竟叫起來:『喂,藤黃表哥,你怎麼不一道來?』我聽她言語無禮,根本理都不想理,周圍的親戚也都嚇呆了。後來你猜怎地?她竟朝我扔石頭!登時把我砸得額頭流血,差點沒昏過去。」

  少年嘖嘖兩聲,玩味地道:「好辣的小姑娘,這下小容妃可慘了罷?」

  藤黃頷首,唇角亦忍不住泛笑:「江南的商家大戶,家法甚至嚴於國法。三姨太的女兒竟敢毆打長房繼承人,我爹當下就氣得要把容容母女掃地出門;容容倒也烈性,自己一個人綑包袱就衝出門去,說是不想連累娘,不過沒走到門口,就給我攔下來了。」

  少年聽得興味,壞壞地笑道:「要我的話,就逼她嫁我為妾,否則母女都遭殃。」藤黃嗤笑:「誰像你這壞胚子。」少年也不辯解,揮子催促:「快說,後來怎樣?」

  藤黃仰天瞇起了眼,年齡彷彿短暫回到舊日的時光,有位少女手提包袱,滿臉淚痕卻不失執拗地站在他面前,以一慣無畏的眼神挑戰他的漠然和命運的不公:

  「我對族裡的人說,『就這樣讓她走,我豈不白被她打?』」少年聞言一呆,隨即訕笑起來:「接下來藤黃兄想必是把她帶回房去,拿鐵鍊吊起來,然後拿蠟燭滴罷?」藤黃當作沒聽見,續道:

  「我說要和她單獨談談,叫大人們都散了。她就站在那看著我,真難為他,一個才十歲大的女孩兒,面對權威卻一點也不害怕。我還沒開口呢,她就一股腦站直了,突然迎頭對我一指:『就這樣處罰我,我做鬼也不服。這樣罷,我們來比武,你若能勝得過我,我們母女倆就任你擺布。』」

  少年聽得高興,追問道:「後來怎樣?你贏了還輸了?」藤黃笑道:「自然是贏了,而且沒過幾招容容便給我制服在地,你沒瞧她那時表情,一副『這自閉鬼竟然會武藝』的震驚。」

  回想起當時情境,只記得自己二話不說,走到還在發愣的表妹面前,左邊先煽一掌,冷冷道:「這是罰妳對我無禮。」不等她回過神,右邊又賞了個耳括:「這是還妳的石子,這事就這樣,以後休得再提。」然後轉身掉頭而去。對方似也不信事情如此易與,撫著臉頰坐了一個時辰才回神。

  少年感嘆一聲,支頤笑道:「想不到,藤黃兄年輕時也是面冷心慈之輩。」畫師靜靜道:

  「心慈倒不至於,但我年輕時厭惡人群,從小看盡了羽化商號間人類的醜惡和貪婪,對世間的一切失望至極,只想鑽到畫裡尋求一時的慰籍。容容的事,若不是我一念之仁,童年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後來我和容容便常常一起切磋學問武藝,同房的孩子誰也比不上咱們情誼。」

  正猜測畫師講這故事的用意,不等少年忖度回話,藤黃忽地瞥了他一眼,見他一副床邊孩童引頸期畔故事的模樣,鬢角稚毛未褪,不禁笑了起來:

  「殿下……湛廬君,你還很年輕,真的很年輕。」聽老朋友忽然叫起自己外號,少年一時怔愣,卻見畫師彎下腰來,大掌撫過少年額髮搓揉,弄得他不住眨眼:

  「你還是個孩子,縱使環境特殊了點……凡事不要太勉強自己比較好。」

  少年輕輕一笑,雙手握住藤黃停在額上的手腕:「藤黃兄老把我當孩子,再半年我就十六了呀。」畫師凝視他嘻皮笑臉的模樣,驀地嘆了一聲:

  「就是因為你太不像孩子……我才操心。」少年佯作不懂,只是賞圖微笑著。藤黃放下手來,五指輕輕滑過他肩頭:「人年少的時候,總會因為種種原因,做下無可挽回的事情。所以湛廬啊,雖然你可能聽不進去,做義兄的還是要告訴你,如果覺得有後悔的可能,那就想想再行動罷,別像我一樣。」眼神再次抑鬱,畫師仰頭遙望藍空,目光又復柔和:

  「還有……如果受不了想哭的話,希望殿下看得起我凌藤黃的肩膀。」

  沒有反抗,少年任由大他十歲的老友將他攬在肩畔,黑眸閃過一絲波灡,然而稍縱即逝,抬頭又是那副流氓樣。驀地拍拍衣襬跳起身來,竟是舉手跨起馬步來:

  「不談這些,來!好久沒和藤黃兄切磋切磋,上回你教我的幾個把式我練熟了,等著你來指教呢!」畫師也站了起來,看著眼前身高到他眉下的弱冠少年,興沖沖地比手劃腳,不禁笑出聲來:

  「只怕你這學生太好,為師已經沒什麼可教你了。」少年放下架勢,也笑了起來:「少來,有幾套劍法藤黃兄都還沒教全,青出於藍還早得很呢。」藤黃一拳當胸迎去,調侃道:

  「你是想做上皇,還是武林盟主?」少年忙笑著避開,雙手格住對方得寸進尺的掌:「要是可以選擇,我寧可做後者。」藤黃聞言卻停了下來,一雙天生抑鬱的黑眸瞅著這位皇朝儲君,半晌又長嘆起來:

  「人要是凡事都能自己選擇,該有多美。」

  說著理了理衣襟站起,一躬身道:「我剛才想起還有要事在身……今天就不多陪殿下了。」少年一愣,問道:「你這大閒人,怎麼突然有要事起來?」畫師這才恢復常態,笑罵道:「誰像你一樣閒。」斂容沉忖半晌,方道:

  「嗯……就在幾天前,有人送了個女娃兒到蓬萊山上,我收了下來。」

  似乎別有隱情,藤黃的語調吞吞吐吐,大失平常灑脫風範。少年「喔」地一聲,似乎頗感興趣,聲音微帶揶揄:「怎麼了,不是打定了主意避嫌,不收女弟子麼?」藤黃頭垂得更低,少年看不見他神情,只從眉間的簇紋猜測老友心中正濁浪排空,良久方聽他道:

  「沒有,我看那母親可憐,女娃子又小,不忍趕她回去,好在蓬萊山那幾個孩子也大了,可以幫忙照應,倒也未必有什麼不便。」

  少年聽他目光閃爍,前言不對後語,便知藤黃有難言之隱。反正不關利害,他也無心細問,只是依著本性調侃:

  「這倒有趣,藤黃兄到如今還沒一妻半妾,這女孩兒該不會想養大嫁給自己罷?」

  本來只是順口說得玩笑話,孰料老友一聽卻渾身一震,手上茶盅也滾落在地,好在少年身手敏捷,連忙彎身接起:

  「藤黃兄,你還好罷?」青年猶似神遊太虛,眼神在少年掌間遊離好一陣子,這才恍然大悟似地驚醒。縱然今年已過二五,藤黃那種滄桑的氣質仍足以讓年輕少女著迷;此刻只見他雙目茫然,斗室霎時被他抑鬱的氣質所感染:

  「我沒事……叨擾殿下這許久,告辭了。」說罷連畫具也未及收拾,隨便一揣便出了月洞門,少年連叫人送都來不及:

  「藤……」

  呆然目送老友的背影,少年苦笑著一瞥石碁上的殘局,縱然畫師已輸了七七八八,他下棋從不讓人中盤棄子,喜歡從趕盡殺絕中獲得全勝的快感,這是他為何沉迷棋局的原因。無奈地拾起藤黃最後一片白子領地,少年正想喚幾個東宮婢服侍他更衣就寢,不防廊上竟傳來驚呼,鵬園口一大群奚奴紛紛跪倒在地。

  正驚疑間,少年豁地從亭階上站直,原本便白皙的頰一瞬間血色全無,目光直勾勾望著柳樹後轉出的人影;噗通一聲,一枚黑子從少年指間落入池畔: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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