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法庭上的氣氛很尷尬。
  
  那個中聽的證人忽然破口大罵起來,把原本在睡覺的幾個法官也吵醒起來。謊言被孟夏戳穿,好像讓他老臉很拉不下來的樣子,他還對著孟夏大吼:
  
  「老子中聽?老子的耳朵好的很!你這個沒長毛的小鬼敢說我中聽?」直到法警上來攔阻他,他才幾乎是被半拖著離開了法庭。
  
  孟夏一直很冷靜,我把錄放音機拿著坐回他身邊,他也沒多看我一眼。反而是被孟夏稱為檢方那邊的人滿頭大汗,開口又說了些什麼,但都是些沒有建設性的辯解。
  
  後來法官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樣子,交頭接耳了一陣子,最後似乎決定延期擇日再開一次庭。我看見孟夏聽見這個決定後,明顯有鬆了口氣的樣子。
  
  「快走!」
  
  孟夏一走出法庭,臉就立刻陰沉下來。他簡單地和那個叫馮雁一的被告交談了一陣子後,就扯過我的手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輪椅人士移動速度可以如此迅速,簡直比我用跑得還快。
  
  「等、等一下,可以就這樣走掉嗎?你的……當事人沒問題嗎?」
  
  「當然。看那個樣子應該會因為罪證不足而無罪開釋,除非檢方還要上訴……少說廢話,你有沒有開車來?」
  
  「有隻三陽100,騎了三年了……」
  
  「嘖,所以說我討厭學生。快點叫計程車!」
  
  他又扯了我一把。我才忽然發現,從我們見面到現在,他好像一直在命令我,明明就沒比我大多少的男人,竟然這麼囂張。我回頭想多少抱怨一下,但是卻看見他抱著雙臂,咬著下唇望著遠方。想起方教授的事,我又把口邊的話收了回去。
  
  法院附近的計程車不少,一下子便叫到了。當然是由我抱他上車,計程車司機回頭看了我一眼,害我很不好意思,但被抱的人倒是從頭到尾一臉泰然。
  
  「你到底幾歲啊?」
  
  坐車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問他。
  
  「二十八。今天秋天就滿二十九了。」
  
  「二十八?!怎麼可能!」
  
  我大驚失色。這傢伙竟然整整大上我六歲!但是外表卻完全看不出來,要不是他態度老成,我還以為他還是個學生。
  
  「嗯,不過我才大學畢業不久。」他把頭枕在手背上,淡淡地說。
  
  「咦?為什麼?」
  
  「因為身體的關係,唸書的過程很曲折。」
  
  「在T市?」
  
  「怎麼可能。T市沒有足夠的殘障福利制度,可以支援一個肢障者唸完大學。我原先在波蘭的華沙,後來有賴方教授親戚的推薦,才轉到全球目前殘障福利最完善的北歐,在挪威完成大學學業。」
  
  原來如此,難怪他的中文口音這麼重。他的輪椅折起來收在腳邊,我看了一眼他完好無缺的腳,還在不耐煩地點著地板。我不禁越來越好奇:
  
  「你的腳……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橫了我一眼。「我不是說了,我沒辦法站立。」
  
  「可是你的腳好好的呀。」
  
  「我說沒辦法站就是沒辦法站,我對『站立』這個動作有障礙,連帶也不能以站姿做任何事情。聽懂了嗎?」他冷冷地說。
  
  我還是聽不懂。但是他把頭轉開,顯然不想再回答我的問題。我只好換個話題:
  
  「到底什麼是公設辯護人啊?」
  
  他把頭轉回來,看了我的臉一眼,嘆了口氣。
  
  「公設辯護人,就是由國家聘用,專門讓一些沒有錢請律師、請不動律師或不知道要請律師的被告,至少能夠有個人在法庭上替他們撐腰的機制。也就是說,我們不像一般的律師,辯護的好也罷、辯護的差也罷,都是領一樣的薪水,而我們的當事人,多半不是窮的脫褲子,就是笨的無可救藥,丟在拘留所角落也沒人探望的那種。」
  
  「啊,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
  
  「因為沒有客戶滿意度的壓力,所以不少公設辯護人的工作態度流於隨便,明天就要開庭了,卻連當事人的毛也沒見過一根。跑到法庭上一問三不知,有辯護等於沒有辯護,甚至有被告是快開庭了,發現沒有律師幫忙,才臨時調一個公設辯護人過去。然後像沉思者雕像一樣擺在那裡,真美好啊!」
  
  他語帶譏誚地說道。這個男人,雖然年紀不小了,說話卻偏激得像個飆車族一樣,我在心底想著。
  
  「對了,為什麼剛才那個證人,要栽贓你的當事人?」
  
  「你問題很多。」
  
  「……對不起。」
  
  「他不是要栽贓,而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證言是錯的。」
  
  他看了我一眼,彷彿無可奈何地說。我又問道,
  
  「他不知道?」
  
  「嗯,其實法庭上最可怕的,不是說謊的證人,而是認為自己據實以對的證人。說謊的人多半會心虛,如此一來他的證言就容易有漏洞。但是記憶錯亂、卻堅信自己沒有錯的那種證人,因為他十足十相信自己是對的,所以通常都很理直氣壯。」
  
  「那個賣滷味的證人,多半耳朵有點問題,但他的自尊又不肯承認自己耳朵有問題。聽了檢察官跟他說:你擺攤那天,你對面的二樓發生了搶案喔!你是不是有聽到什麼人爭吵的聲音?這種誘導式的詢問,他的腦袋裡立刻就編織出故事來。原先只是覺得「好像有聽到」,慢慢腦子就會自己說服自己「真的有聽到」、「絕對有聽到」。於是像「再靠近我就殺了你」這種十足十八點檔連續劇的句子,就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了。」
  
  「這樣啊……」我點點頭,趁著他還有講興,又問道,
  
  「那你為什麼會知道那個滷味大叔重聽?」
  
  他往椅背上躺了一下。「因為輪椅的聲音。」
  
  「輪椅的聲音?」
  
  「他走進來的時候,我不是挪動輪椅去和你說話嗎?在安靜的地方,輪子轉動的聲音很刺耳,大部分人聽到這個不太可能出現在法庭上的聲音,都會回過頭來看一下,之前的法官和證人都是如此。但是那個人卻頭也不回地經過我身邊。」
  
  「啊,原來是這樣啊……」我有些感慨地說。
  
  「怎麼了?」
  
  大概是聽我語調怪異,他抬頭問我。
  
  「沒有,我總覺得這分工作好像還滿有趣的。」
  
  「一點也不有趣,」
  
  他又恢復冷冰冰的聲音,不過我現在已經習慣了。
  
  「一點疏忽就是一條性命,一念之差就是一個人生……這工作最殘酷不過了。」
  
  ◇
  
  抵達方教授所住的民生公寓時,那裡的人潮似乎已稍稍散去,只剩下封鎖線和幾個員警,我們到的時候剛好是晚飯時間,大部分人好像都去吃飯了。
  
  不過我們靠近時,還是被一名警察給叫住了:
  
  「喂!想做什麼?記者不能進來這裡!」
  
  我推著孟夏的輪椅止步,他好像也看到我們的狀況,愣了一下。
  
  「我是方澄欣教授的兒子。」
  
  孟夏簡短地說道,我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乾澀。那個警察「啊」地一聲,連忙跑到轉角那頭,好像在和什麼人說話。過了一會兒,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快步朝我們走來:
  
  「你就是方孟夏?」他邊走邊問。
  
  「是的。」
  
  「怎麼這麼晚才來?」那位白髮皤皤的大叔說,我看到孟夏臉色一暗,
  
  「我是這個轄區的刑事科主任,敝姓張,屍體已經送進殯儀館了,不過還是請你看照片先指認一下。方澄欣小姐還有其他親人嗎?」
  
  啊,聽他自報姓名,我這才想起來,他多半就是老姊口中常碎碎的「白狐貍」了。我看了眼他滿頭的銀絲,果然找不到半根黑髮。
  
  據姊姊的說法,他是這個轄區內唯一榮准不被她以豬字尾稱呼的人物。
  
  「有,教授母親那邊的親戚多還健在,她母親到去年冬天才去世。只不過他們人大部分在挪威,恐怕沒有辦法過來指認。」
  
  孟夏回答。我滿腹疑問,但也知道這時候不適合問。白狐主任把三張照片攤開來遞到孟夏眼前,我也湊上去看。
  
  雖然早知道方教授是被謀殺,但看見照片還是觸目心驚,照片是從背面、側影,還有翻過來正面三個角度拍射。背面的那一張,可以很清楚看見那把拆信刀,深深沒入方教授的後頸上方,令人不忍卒睹。
  
  「我不曉得你有沒有看過新聞。死因是異物侵入延腦神經造成的呼吸系統損傷而導致休克,醫護人員趕到時早已經沒救了。」
  
  「發現者呢?」孟夏的聲音有些沙啞。
  
  「教授的營養師兼家庭醫師。因為方小姐很討厭外出,所以平日食物是由營養師來家裡替她調理,她也有方小姐家的鑰匙。清晨她本來想照例來替她準備早餐,結果一開門就發現慘劇。我們詳細地盤問過她,她昨晚有堅實的不在場證明。」
  
  「嗯,是沈醫師,我認得她。她不可能是犯人。」
  
  孟夏微閉起眼,這才緩緩打開來直視著照片。
  
  他凝視著正面那張教授的臉,她的死狀還算安詳,緊緊抿著雙目,下唇也緊閉著,雖然相隔不到一日,我卻覺得和她是認識很久的老友,即使只有一面之緣,還是被她請來替她自殺的。但現在,我竟感到鼻酸了。
  
  「是教授沒有錯。」
  
  孟夏語調平板地回答,一滴淚也沒有流。然後又問:
  
  「我可以留這些照片嗎?」
  
  白狐顯得有些訝異,大概很少被害人家屬會這麼要求。
  
  「你要這些照片做什麼?」
  
  「我想留著教授最後的樣子。」孟夏直視著前方。
  
  「好吧,不過請不要把這些照片外流。我知道你的心情,方先生,不過一切還是交給我們警方吧!等下那邊的員警會告訴你,到那一號殯儀室去看你的母親。」
  
  白狐貍意味深長地看著孟夏。孟夏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又問道:
  
  「我可以進去看一看嗎?」
  
  「進去?屋子裡嗎?」
  
  「嗯,如果你們擔心我亂動的話,可以派個員警監視我。」
  
  白狐貍盯了孟夏一眼,但是他始終不和他正面相對。我也贊成進去現場,這樣說不定能趁機破壞一些我來過這裡的證據,不曉得老姊進行得怎麼樣了。
  
  我跟著進去的時候,白狐貍一直看著我。孟夏指了我一下說:
  
  「這是我的看護,可以跟我跟著我進去吧?」
  
  但白狐貍還是沒把視線移開,害得我心驚膽顫,以為他發現了什麼,好半晌他才說,
  
  「我是不是……在那裡見過你?」
  
  他疑惑地瞇著眼打量。我趕快說,
  
  「我姊姊!我大姊!呃……她在你們轄區工作。就是那個……」
  
  他才「啊哈」一聲,像發現嫌犯一樣嘖了嘖嘴,
  
  「原來是這樣啊!你是咱們轄區之花的弟弟嘛!上次親屬聯誼我好像還見過你一次。怎麼,你什麼時候變成看護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拍拍我肩膀,我趕忙縮了一下。還好他沒有再追究,只是從口袋叼出一根萬寶路香菸,揮著煙霧叫我們進去,我趕快推著孟夏低身穿過封鎖線。
  
  我總算理解為什麼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姊,會對這個人有三分敬畏了。
  
  留在裡頭的鑑識人員,叫我們盡量順著邊緣而行。我看著昨晚才來過的客廳,我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一景一物都像變遠了似的,顯得那麼地不真實。
  
  現場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但是桌上的杯子已經被收走了,安眠藥包裝也不在原地,我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這些證物是被鑑識人員收走了,還是被老姊搶先藏起來了。沙發上有薄薄一灘血跡,周圍的針鉤織墊卻很整齊,好像沒經過什麼抵抗。
  
  我覺得更加內疚,教授該不會是因為被我下的安眠藥迷昏,所以才在昏迷中被歹徒殺死的吧?
  
  除此之外,現場的凌亂程度就和新聞描述的一樣,所有可能藏東西的地方都被掀了出來:茶几櫃、餐具櫃、壁櫃和書報架,就連長廊上的黑白相片,也有幾張被掀到地上。
  
  除此之外,連沙發也有被刀子割開的痕跡,如果是強盜的話,未免也找得太徹底了些。還是他只是單純想洩憤?
  
  孟夏說他想去書房,於是我就推著他進了客廳右側的書房。這是我第一次進來這個地方,不禁大為驚訝。
  
  「哇!」
  
  雖然我知道教授一定會有不少藏書,文科的教授更是如此。但是這麼壯觀的書房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除了正中央的古紅檀木書桌之外,房間的四面牆壁都是書,有那種厚重燙金封皮,看起來很古老的書,也有出版不到幾天的新書。四面的書架每個都放滿三層,有像出租書店的滑輪,可以自由地取用後排的書籍。
  
  我讚嘆地環顧著。低頭卻發現孟夏靠在輪椅上,眼神嚴肅地看著室內。
  
  「怎麼了?」我好奇地問道。
  
  「你都不覺得怪嗎?」
  
  他皺起眉頭看我。我呆了呆,連忙再環顧一次整間書房。
  
  「那,那裡怪了?很漂亮啊。」
  
  雖然我不太會唸書,但我一直夢想有一間這樣的古堡型書房。
  
  「就是漂亮才有問題。你不覺得這裡太整齊了點?」他用無可救藥的眼神看著我。
  
  「……啊!」
  
    跟客廳的情形相比,這裡實在整潔得過於詭異。好像歹徒完全沒有進來這裡似的,難道說他認為書房不可能有財物,所以才沒進來的嗎?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
  
    孟夏攔住路過的女警,露出和藹的笑容。這個男人,平常兇巴巴的對人頤指氣使,卻能裝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真是令人不服氣。
  
    「這個……我想知道,教授財物失竊的狀況怎麼樣呢?」
  
    「現在還在統計失竊的狀況,不過到處都被翻得亂七八糟的。上頭卻要女警來收拾,真是的,我們也不見得就比較會打掃啊!」
  
    是啊,像我媽就很不擅長打掃。媽媽的房間比兒子亂的家庭大概不多。
  
    「具體而言,是那些地方被亂翻呢?」
  
    「這個嘛……包括臥房、餐廳、客廳、起居室、陽台和更衣間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不曉得是那來的賊,竟然翻得這麼徹底……」
  
    「廁所之類的地方呢?」
  
    「廁所和浴室都是。對了,廚房的櫃子也全被打開了,地上都是碎碗盤,真是夠了,難道他覺得廚房裡放著黃金嗎?」
  
  孟夏十分有禮地和女警道了謝。以外表而言,這個人長得還算挺不錯的,如果不是殘疾的話,說不定早就女友成群了。
  
  我這樣想著,才忽然發現我竟然在命案現場想這種不三不四的東西,對象還是死者的兒子,趕忙在心裡和方教授說對不起。
  
  「只有書房沒有翻動……那代表兇手沒有來過書房嗎?」
  
  我說。但孟夏只是緊抿著唇,用手搓著眼鏡支架,並沒有回答我的話。
  
  「對了,孟……方先生,剛才你說……」
  
  「叫我孟夏就好,我討厭別人先生先生地叫我。」
  
  「……孟夏,你說方教授的親人都在挪威,是怎麼一回事?」
  
  孟夏瞥了我一眼,我不曉得他那古怪的脾氣轉了什麼念頭,但他最後還是開了口,
  
  「因為教授的母親有挪威國籍,是挪威人,有問題嗎?」
  
  「挪威人?咦?教授她不是有德國血統嗎?」
  
  「那是T市人搞不清楚情況的粗糙分法,教授的祖父確實是德國人,但他是和你們認知的德國人完全不同的人種——他是猶太人。」
  
  「猶太人?那還是德國人不是嗎?」我說。
  
  孟夏用一種可以說是鄙視的眼光看著我,往輪椅背上一靠,冷冷地說道:
  
  「那是T市人,或者大部分東方人對西方人籠統的看法,只要是住在沙烏地阿拉伯以西的民族一律稱為西方人,連在文章或戲劇裡也粗糙地說『西方文明如何如何』、『西方歷史如何如何』。要知道就算是比鄰的德國和法國,你將他們混為一談,他們可是會暴跳如雷地否認的。就算在歐州境內,也有超過一百二十多種民族,東歐境內有超過兩百萬的亞州或波希米亞人口,現在的法國境內,也還充斥著流著剛果血液的黑人,他們都不會樂意你叫他們『西方人』。」
  
  我想說西方人也把日本人和T市人混為一談,上次到巴里島畢業旅行,還有特種行業的小妞對著我們喊:『歐尼桑——扣尼舉蛙!』不過現在還是不要激怒這個敏感易怒的傢伙比較好。畢竟我還想多知道一點方教授的情報。
  
  「等等,方教授的祖父是德國人,那又怎麼會變成挪威人?」
  
  「方教授的祖父,在二戰前夕被德國政府追捕,最後逃到挪威去,從此在挪威定居,和一位法國女子結婚,才生下教授的母親。」
  
  他從衣袋裡拿出紙跟筆,簡略地畫著樹狀圖,指著「祖父」那一欄說著。
  
  他一面說,忽然跟我說要去上廁所,要我推著他去,我想他大概使喚我使喚習慣了,在法院的時候,明明自己也能行動自如的。
  
  不過我還是乖乖帶著他去,他出來後繼續說:
  
  「挪威是屬地主義的國家,因此教授的母親才有挪威國籍。我在挪威唸大學時,也受到教授的親戚很大的幫助。」
  
  「教授的母親的父親是逃到挪威的德國猶太人,然後教授母親的母親又是住在挪威的法國……啊,不行,我搞混了啦!那方教授姓方又是怎麼回事?」
  
  孟夏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意,這讓他變得人性許多。
  
  「教授的父親是T市人啊,就這麼簡單。」
  
  「啊,說的也是!他們是在挪威認識的?」
  
  「嗯,教授的父母都是歷史學教授,他的父親到挪威參與學會時,認識了教授的母親夏莎,聽說是一見鍾情,就這樣結為連理。後來女方隨男方回來T市住,生下了教授,和挪威那邊的娘家還一直有連絡。」
  
  「唉,原來如此……」
  
  這是我這個上述祖宗八代都是黑頭髮黑眼睛的東方人,所無法理解的複雜族譜。但孟夏卻接著說,在歐洲,這樣的混種並不是太特別的是,雖然有些人對和外國人結婚,和東方人一樣有排拒感,但大多數人的族譜都可以追溯好幾個國家。
  
  「我可以再問你一件事嗎?」
  
  「反正我說不可以你還是會問。」
  
  我當作沒聽見他的諷刺,說道:
  
  「你是唸歷史的嗎?」
  
  「不是。我是唸法律的,事實上我在波蘭專攻法律,到挪威則唸那裡的政治哲學和社會福利,回到T市又唸了一年書,才考上當地的執照,否則怎麼當公設辯護人?為什麼這麼問?」他問我。
  
  「沒有,因為總覺得你對歷史很清楚,而且方教授說……」
  
  「教授說……?」
  
  「啊!不,沒有!我是說,教授是學歷史的,我本來以為你叫她教授,又是她的養子,所以應該也會跟著她……」
  
  「我稱呼教授為教授而不叫媽媽,是因為我很尊敬她的專業,稱呼這種東西本來就一點也不重要,並不是叫媽媽就會比較有親情。」
  
  孟夏毫不留情地說:
  
  「另外,我對歷史並沒有特別清楚,那些都是常識。」
  
  「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史啊……」
  
  我喃喃地說道。孟夏看了我一眼,這回竟主動說道:
  
  「教授會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戰史,和她有挪威血統有很大的關係。你知道嗎?」
  
  「咦?真的嗎?」
  
  「挪威的猶太人……」
  
  「挪威的猶太人?挪威有猶太人嗎?」
  
  我大叫。孟夏冷笑著看著我:
  
  「是啊,他們想必也對T市有漢人感到驚訝。」
  
  「對、對不起……」
  
  「你對猶太人的事知道多少?集中營?奧許維茲?海因里希•希姆萊?」
  
  「啊,我、我知道集中營!」
  
  我趕緊說。
  
  「集中營是幹什麼的?」
  
  「呃,這個,關、關猶太人的吧?」
  
  我心虛地答道,看孟夏以一貫譏誚的表情看著我,我頭垂得更低。
  
  「集中營是一種集體強制勞動中心,早在二次世界大戰前,德國就存在著那樣的機構,起初集中營裡不止有猶太人,還有波西米亞人、波蘭人、索布人,還有少數政治犯與同性戀者,在德國境內有好幾十座。
  
  「他們利用集中營的勞動力,開墾土地和製造軍需。一直到戰間期希特勒掌權的時代,才開始大量地送入並有計畫地殺害猶太人。懷沙,你不會跟我說你不知道希勒特吧?」
  
  「我,我知道啦!」
  
  我漲紅著脖子說道。
  
  「希特勒的種族淨化政策做得非常徹底,除了在集中營大量屠殺猶太人外,還在歐州各地實行一連串的種族培育計畫。1940年德軍入侵挪威時,在那裡設置了被稱為『勒本斯波恩』的育嬰農場,
  
  「他們把符合雅利安優秀人種的標準:就是長顱、金髮、碧眼、身高挺拔和皮膚白皙的挪威女性,送到挪威的種族培育中心和德國男性交合,他們稱呼那個為『生命之源(Font of life)』計畫,用這樣的方式,生下最優秀純種的雅利安嬰兒。再把那些嬰兒集體送回德國,讓他們與父母分離,在黨的照護下接受教育。」
  
  「呃…………」
  
  這應該叫名符其實的「做人」嗎?我覺得不寒而慄。孟夏又繼續說:
  
  「後來德國戰敗,但是那些嬰兒還是被生了出來,紐倫堡大審判期間,德國的戰犯被歐州各國的人痛恨著,而這些與德國人交合的挪威女子,也多受到殘忍的對待,剃光了頭髮在街上遊覽,再被趕出自己的村莊。
  
  「當然這些嬰兒也不再「優秀」,大部分的雅利安嬰兒都在納粹黨員家裡長大,他們大多飽受罪惡感折磨,不願公開自己的身份。一直到二十世紀末,才有人出來讓這些雅利安嬰兒重見天日。」
  
  「最好這些是常識……」
  
  「你說什麼?」
  
  「不,沒有,但這和方教授有關嗎?」
  
  「當然有關。因為方教授的祖母,在結婚之前,也參與了那個計畫。」
  
  「咦咦?」
  
  「法國人是阿爾卑斯人種,在希特勒負責種族淨化政策的部屬希姆萊的分類裡,也算尚可接受的優秀人種。當時正值青春年華的她,在德軍的武力威脅下,把自己獻身勒本斯波恩,即使當時她正與教授的祖父熱戀著。」
  
  「竟然有這種事情……」
  
  「覺得很奇怪嗎?我們都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爭,沉浮在人類近代史中最大戰爭中的人們,做出了多少荒唐的事情,是我們活在平和的世界,所無法想像的。在那三十多年的日子裡,多少的瘋狂、多少的荒謬、多少人性與獸性的交錯……戰爭讓人變得不像我們所認識的人,這才是戰爭最可怕的地方。」
  
  孟夏的語調忽然變得感傷,看著書房的那端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又繼續道:
  
  「我能夠轉到挪威去唸書,全賴方教授的幫助。最初我會成為方教授,其實是北歐羅藤園的一個殘障孩童就學認養計畫,由世界各地有愛心的人們,認養一位想就學的殘障兒童,每年給予一定的資金,就像是捐款一樣,養育一個肢障者直到大學畢業。」
  
  孟夏聳了聳肩,
  
  「不過我參與這個計畫時已經十四歲了,可以說已經超齡了,本來也不奢望和方教授培養什麼感情,只要她給我錢出國留學就好。」
  
  他停下了輪椅,在漸趨漆黑的書房內望著前方,
  
  「但是教授並沒有給了錢就不管我。她出錢讓我唸語文學校,在學期間,她每個星期都寫一封信給我,就像個真正的母親一樣,問我衣服穿得暖不暖、飲食是不是均衡,我回信說自己唸書唸到很晚,她還會來信斥責我。
  
  「直到我去了波蘭,她還是照樣一禮拜一封航空信,從來不曾間斷。我在信上只略提了種族歧視的問題,她就馬上安排我轉到挪威的大學,還寫信請挪威的親戚照顧我。」
  
  孟夏抬起了頭,伸手想觸摸那些書籍,但似乎想到是命案現場,又忍住了。
  
  「那些信,我都還保留著,堆起來有一個衣櫃那麼高。從十四歲到二十八歲,沒有一個字是在敷衍我。她總是……像我真正的母親一樣,那樣關心我。」
  
  我走向前一步。孟夏仍然仰著頭,雙手緊緊地抓著椅把,緊到微微發抖。我伸手拍他的肩膀,他便轉過頭來,
  
  「抱歉,勞煩你來通知我,還陪我到這時候,」
  
  他深吸一口氣,我看見他的鏡片下,不知何時已全是淚光。他的聲音仍舊很平靜,只是把輪椅推到角落:
  
  「現在讓我暫時一個人靜一靜……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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