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承認自己是有罪惡感的。

 
  不單是背叛情人的罪惡感,八年來他多少也精神出軌幾次,對象都是對他獻過殷勤的帥哥,有時是善體人意的後輩學弟。
 
  但最終都不了了之,畢竟要背叛原本的情人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不只和揮別就的麻煩,迎接新的也麻煩,這跟你習慣到一家餐廳吃飯感覺是一樣的,如果那家餐廳倒了,要適應新的食物又是一番奮鬥。
 
  但是許願不同,許願是女人。
 
  第一次和許願上床後,修一個人開著車,一路奔馳到離都市最近的海邊。他脫了上衣,赤腳走到沙灘上,漫無目的地在沙灘上亂走。
 
  當時是假日,沙灘上幾乎沒有人,修便連褲子也脫了,只留一條四角褲,然後大著膽子走進了海水裡。海水先是漫上他的腳踝,而後淹上他的腰,最後把他整個脖子根包進去。要不是求生本能多少阻止了修,修感覺他會一路就這麼走進海底。
 
  他把自己搞得渾身溼透,跟浪頭一起被打上岸。他便光著身子躺在沙灘上,整整一日。
 
  也就是那一日,他得了前所未有的重感冒,惹得阿響來照顧他一個月。
 
  他原先不停地對自己喊停,每次和許願上床,他都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但每次上完床,他還是跑去海邊,把自己洗得滿目瘡痍。
 
  發覺無法抗拒心底對許願的慾望後,修便試圖轉而說服自己,他想了很多和女人做愛的理由。
 
  女人的胸脯軟綿綿的,手感不錯、女人的陰道不用凝膠,直接用陰莖便可以插入,女人的皮膚比較光滑,磨擦的時候不容易生疼,女人的……
 
  但最終修發覺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每找到一個新理由,修便馬上發現十萬個足以駁斥它的反論,讓他心底更雪亮,男人和女人的床事有多違反常理。
 
  那天晚上阿響和他盡興完,又替他洗了次澡,隔天才告別他的屋子。
 
  臨走前他還扯著修的手,低下頭,彷彿靦腆的小學生,和昨晚的威猛先生判若兩人。
 
  「昨晚說的事,要是你沒有異議,我們下週就去見你的雙親。」
 
  昨晚的事?修發覺自己一時竟想不起來,好半晌才明白他是指結婚。
 
  阿響見他沒有回答,以為是他默認了,或許一開始阿響就不存在他會反對的選項,他拍拍修的肩,撿起地上的外套就離開了。
 
  過了幾天,他在教會裡遇見了許願。許願是基督徒,但修不是,修自問不信任何事物。但他還是會定期到教會,因為這裡有許願。
 
  許願習慣穿得很男人,但修想,那是因為她比任何女人都還要女人。
 
  她的皮膚白裡透紅,像戲裡的明星,她的睫毛天生就長,頭髮烏黑光滑,長髮是她裝扮裡唯一像女人的地方,她也從來不染不燙,任由一頭烏雲垂散在肩上。
 
  修走進教會時,許願正虛坐在一排排座椅後,她把手肘擱在橫條上,額頭抵著拳頭,口裡喃喃自語,像在和什麼人說話。
 
  修走到她背後,端詳她的穿著,她仍然穿著深色的T恤,牛仔褲和帆布鞋,旁邊來做禮拜的人好歹都穿了襯衫,就只許願這樣率性自然。
 
  許願做完了禱告,抬起頭來,正好對上了修的目光。
 
  「妳和……那傢伙說些什麼?」
 
  修一時有些尷尬,用姆指比了一下聖壇上的十字架耶穌像。
 
  許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猜啊。」
 
  修被她的笑容逗笑了,他和許願之間就是這樣,床上的時候除外,只要看見許願的笑容,修就覺得自己的情緒斗然輕鬆起來,無論之前被阿響弄得怎麼精神緊崩,只要和許願見面,說上幾會子話,一切就彷彿煙消雲散了。
 
  「我猜……妳和他說你餓了,想出去吃個午飯。」修說。
 
  許願這回咯咯地笑了,從椅子旁站直起來。
 
  他和許願一道上街去,這一帶是有名的餐飲街,以前他們在這附近唸書時,經常一塊出來吃午飯,一坐就是一下午。
 
  修畢業後還繼續待在學校裡,做研究員的工作,許願則找了一家建築公司,在那裡見習,有一陣子他們便疏遠開來。
 
  但事實證明,真正的朋友不管分隔多久,相隔多遠,在見面的那一瞬間,立時就能抓回那種熟悉的感覺。
 
  許願和他就是這樣的朋友。修有時看著許願會想,是不是永遠停留在朋友那個階段就好,他很許願會相處得很愉快,擁有很多美好的回憶,一直到老。
 
  但他無法欺騙自己,特別是面對許願的時候。他無法欺騙自己只是把她當朋友,或甘於只當朋友。
 
  他們吃完了飯,聊了一下,許願就說想去逛地下街,他們就並肩走上街頭。因為是假日,路上人很多,許願和他在地下街找到廁所,雙雙進了廁所。
 
  修開了男隔間的門,進去解了褲子,許願就在旁邊女隔間尿尿。隔板不是全罩的,修瞥了一眼許願剛束起來的長馬尾,很快又移開了視線。
 
  「我還以為妳今天要加班。」
 
  廁所裡只有他們兩個,他忙找話題。
 
  許願在旁邊笑了下,隔間裡傳來她尿尿的水聲。
 
  「本來是要的,但不知怎地就走到教會來了。」
 
  許願安靜了一下,細細的水聲持續了一會兒,修正想著她這廁所上得可真久,許願卻又開了口。
 
  「我和上帝說,請他不要赦我的罪。」她忽然說。
 
  修一怔。「赦妳的罪?」
 
  「經典裡說過一個故事,你聽過嗎?有個城,因為城裡有男人和女人交媾,男人在女人肚子裡產卵,讓女人懷了胎,女人本不該懷胎的,果然胎兒在成長期間,女人就化作了魔鬼,大鬧了整個城。後來上帝震怒,就派了天使將那個城給滅了。」
 
  許願吐了口氣,修看不見她的臉,只覺得她彷彿抬起了頭。
 
  「男人本該和男人結合,若他們竟將精液射進了女人腹中,使女人懷胎,則那個女人就有了罪。修,我有罪,我是個罪人。」許願說。
 
  修笑了一聲。「這種書老掉牙了,寫的都是怪力亂神的事,妳怎麼也信了。」
 
  許願的肩頭似乎顫了一下,修聽見她穿回牛仔褲的布帛聲。
 
  「我信啊,修,我再信不過。」
 
  她深吸口氣:「但是我跟祂說,既然我是有罪的,那我甘心領罪。我不要祂赦免我,只求祂看顧著我的罪,成全我的罪。」
 
  有一瞬間,修幾乎以為許願哭了。
 
  女人在生理上確實是比較容易掉淚的生物,男人不常掉淚,他們把事情都悶在心底。有時修會覺得男人這點很令人生厭,但又無法否認,男人那種強忍著悲傷的表情,某些程度比較容易激起他的憐惜。
 
  有個歐巴桑走進他對面的隔間,修看見她脫下褲子,屁股正對著他扭了扭,開始放尿。他忙把視線移開,心裡打了個寒顫。
 
  在遇到許願之前,他真的做夢也想不到,女人可以引起他的性慾,他見過無數女人的裸體,他祖母到他十二歲都還和他一塊洗澡,但沒有一次對這些胴體有過熱情。
 
  許願再走出來時神色如常,連眼眶紅一下也沒有,他們又並肩走回地下街。
 
  街上到處都是情侶,大約是耶誕節將近,這時節速配成功的情侶特別多。
 
  有兩個女人站在街旁擁吻,比較高的女人攬著另一個女人的腰,吻得渾然忘我,她們都留著長髮,彼此的髮在唇邊交纏著,修看見她們粉色的舌頭,貪婪地向外伸著。
 
  他們差點撞上一對手牽著手的男人,其中一個還回過頭來向他們道歉。修本來和許願站得很近,見男人望向他,立即觸電似地朝旁邊挪了一公尺。
 
  但男人似乎沒注意到他這小動作,只歉然點了個頭,就走了。
 
  許願一動也不動,但修知道她心底在和他想一樣的事。他們維持著相距一公尺的距離,低著頭在街上緩緩走著,有時許願看見想逛的店,和修說一聲,自己進去晃晃,出來再和修會合。
 
  修也是一樣,看見喜歡的皮件外套店,就一聲不響地停下來摸個兩下,許願也會默契地在不遠處停下來等他。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逛街的模式吧,也是朋友逛街的模式,令人感覺輕鬆自由,修想著。和阿響出來時,他總會顧慮著修的喜好,修說想逛什麼,即使阿響再沒興趣,也會像聖人一般守在旁邊,含笑看著修翻那些皮件。
 
  久而久之,修也摸清楚阿響對什麼東西比較感興趣,例如娃娃或是服飾,對什麼東西完全不感興趣,為了不讓阿響為難,他就會刻意停在一些阿響比較有興致的店。
 
  阿響非常喜歡娃娃,從布袋戲的偶,到有著大眼睛的球形關節人偶,甚至就修看來很可怕的日本市松人形、西方陶瓷娃娃,阿響都愛不釋手。修去過一次阿響的家,十多坪的套房,娃娃的數量卻比傢俱還多。
 
  阿響畢業後就自己開了人偶店,他大學唸的是傳播,但最後卻無意從事相關工作,只在一家廣播公司做了半年就辭職了。
 
  店裡從人偶本體到各種娃娃零件都有,阿響和幾個學生時代的同好合夥,由他們負責跑單、拉客源,阿響就親自設計那些人偶,修經常看見他對著人偶設計圖傷腦筋。
 
  聽說阿響的店相當成功,在業餘玩家裡頗富盛名,雖然修從來不玩娃娃就是了。
 
  修遠觀許願逛帽飾,她用纖細的指尖翻動帽緣的標價,又嘆了口氣擱回去。今天的許願,不知為何也有幾分侷促,雖然細微得幾乎看不出來,但不知為何修就是嗅得到。
 
  他才忽然想起,自從他和許願發生關係後,還是第一次像學生時代那樣,單獨出來好好逛逛。
 
  「今天街上人還真不少。」他聽見許願說。
 
  許願壓低著獵帽,她總是這樣,低低地壓著帽沿,把那一張清麗的臉藏在陰影下,也把表情全藏在陰影下。
 
  「可能是快要耶誕節了吧。」修說。
 
  每年這個時候,阿響都會帶著幾個女性朋友,到他家開宴。
 
  而宴席散去後,就是他們倆獨處的光陰,同時也是修最感難熬的時間。
 
  修和阿響其實也有過一段熱戀期,修也承認,自己曾經近乎瘋狂地迷戀過阿響,最開始的時候,甚至是他主動追求阿響的。
 
  年輕時的阿響非常安靜,修剛認識他時,他總像個少女一樣,一個人躲在角落看著人群。
 
  有一次他鼓起勇氣約阿響出去時,整個過程他都像個初戀的小子般,手不停地抖,和阿響只要目光相觸,就會觸電似地移開,弄到最後阿響也覺得滑稽,在他面前放肆地笑了。笑得修呆一陣傻一陣的,兩人這才從此開誠布公起來。
 
  他沒忘記第一次和阿響接吻時的感覺,男人氣息,陽剛而帶點汗水的味道。四張唇瓣碰在一起時,還可以聞到阿響口腔裡略帶薄荷香的牙膏味。
 
  那時候他以為這就是世界的一切,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彼此吸引、彼此相愛,阿響是他後半人生的正解,也是唯一解。
 
  修想得專心,冷不防有隻手觸上他的面頰,冰涼而柔軟。
 
  他嚇了一大跳,回過神來才發現是許願,她一手擱在修的頰旁,兩隻水銀丸似地黑色眸子凝視著他。頭上的獵帽不知何時已經摘下來,修對上她毫無遮蔽的眼神。
 
  「修。」
 
  她叫了他一聲,下一秒修就被許願掖住了領子,身子重重往牆上一撞,竟是被許願拖進了角落。修才來得及叫一聲:「喂,願……」許願的唇就狠狠堵了上來。
 
  修大為吃驚,他們還在地下街裡,周圍人來人往,雖然許願把他困在角落裡,但他高上許願一個頭,任何一個人經過,都會看出許願親吻的其實是個男人。
 
  修又羞又困窘,但許願像是鐵了心似地,攫住了他的唇便往裡進攻。
 
  她剪齊了的額髮落在他鼻頭上,感覺癢癢的,修驚恐之餘,卻也覺得體內什麼地方跟著騷動起來。他一手搭在許願的腰上,很快地上滑到胸膛,被柔軟的乳房阻擋住。
 
  許願還在吻他,她的腳尖掂直,氣息紊亂。修決定反客為主,他反身把許願投進牆角,靠著身高優勢,一手扳起她的下巴,幾乎把她整張臉捧著,居高臨下地熱吻。
 
  激情來得如此突然,很快地吻已經無法滿足他們倆。許願的指尖在修平坦的胸膛上撫觸一陣,悄悄滑進了他的褲頭,從側腰往下滑,修渾身都在喘息,他的唇和許願稍事分開,很快又咬在一起。
 
  許願的手已經滑進他西裝褲,先是在裡褲附近逡巡,隔著布料撫摸修的硬挺。
 
  修幾乎是立時就起了反應,蒼白的臉頰泛起紅暈:「許願……」
 
  許願的手非常靈巧,修曾經看過她繪製設計圖的樣子,拿著鉛筆,神情專注,像雕塑一項偉大的藝術品,在描圖紙上細心地雕琢。現在那雙手卻在他的裡褲外,忽重忽輕地搓揉他那個向來只被男人碰過的部位。
 
  修幾乎要站不穩,他用雙手扶住許願的肩,從鼻尖噴出難耐的吐息。
 
  「許願……別……」修對著眼前嬌小的身影。
 
  許願笑了起來,她的胸整個貼上修的肚腹。
 
  「真可愛。」修看見許願的唇開闔著。
 
  他伸手想以牙還牙,試圖滑進許願的牛仔褲裡。但許願加快了攻勢,修被她弄得雙腿酸軟,只能倚在牆上喘息,直到在許願手裡吐出了髒污。
 
  一直以來他都是戴著套和許願做愛,像這樣毫無遮蔽地射出那些東西,還是第一次。感覺黏膩的物體順著裡褲,順著跨間的弧線,慢慢流淌進大腿內側,修嘴唇蒼白,夾緊了腿不住發抖,聽見許願輕輕地笑了。
 
  「不要擔心。」許願笑笑,「光是這樣子,是不會有孩子的。」
 
  等到修有力氣直起身來,重新整好衣物,已經是半個小時後的事。由於濕濕黏黏的不大舒服,許願就說她想去附近的游泳池沖澡。
 
  許願在他面前脫個精光,她的身子比修還白皙,像白玉做的雕塑一樣,又瘦又小。修看著她撈起頭髮,把頭擱到蓮蓬頭下,任由水珠打到她臉頰上。
 
  修也在旁邊打開蓮蓬頭,微溫的水打在他的陰莖上,惹得他身上起雞皮疙瘩。
 
  沖完了澡,許願只在外頭罩了一件大毛巾,就走出來坐在池邊上。大概是接近閉館時間,游泳池裡只有幾個人,沒有女人,許願才格外大膽了些。
 
  修看著她後頸的弧線,在她身邊也坐了下來。許願把蒼白似雪的腳尖浸到水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池裡的水。
 
  修見許願凝視著水裡的倒影,便也跟著他看去。池裡映出他們兩人溼淋淋的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許願的乳房在大毛巾包裹下若隱若現。
 
  他有預感許願想講上回那件事,果然她開口了。
 
  「真不可思議。」她說。
 
  修只好接她的話。「什麼不可思議。」
 
  許願把大毛巾打得開一些,從側面可以見到她傲然挺立的雙峰。她把手伸進大毛巾裡,指尖從胸脯上往下滑,停在她一絲贅肉也無的肚腹上。在遇見許願之前,修從來不知道,原來女人的肚臍也能夠這麼性感,比起胯下那個進出容易的穴口還要性感。
 
  她把指尖擱在那個穴口上,先是順著繞圈,而後用掌腹緊貼著。修已經覺得唇齒乾燥起來,忙別開了目光。
 
  「這個地方,竟然可以有生命,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
 
  許願刻意挺出了小腹,儘管那裡仍是平坦一片。「這裡住著另外一個人,不是在醫院的子宮裡,而是在我的體內,九個月,然後撕裂我的身體離開。」
 
  「許願。」
 
  修感覺整個背筋涼了起來,他驀然想起許願那晚的話。只是那天晚上他太驚慌,竟沒有細思許願話裡的意思。
 
  「難道妳想要腹內生子嗎?」
 
  他的慾望被沖得劇淡,彷彿有條繩索從喉嚨穿出,緊緊吊在他舌頭下。他可以說是嚴肅地凝視著許願。
 
  許願遲疑了一下。「或許吧。」
 
  「怎麼可以!」修從池畔站起來,感覺有怒氣在體內亂竄。
 
  「妳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我不允許,無論如何都不允許。」
 
  「我要生的,是你和我的孩子。」
 
  「跟誰的孩子都一樣!許願,妳到底怎麼了,任何有知識的一般人都知道,腹內生子是多麼危險的事,和自殺差不多,妳瘋了嗎,許願?」
 
  「一般人,」許願覆誦著他的話,「一般人……」
 
  修的餘怒未消,震驚還掛在臉上。許願托著腮,悠悠地望著起伏的池水,
 
  「就算……就算我們兩個去醫院裡申請,在這個國家裡,他們還是不會允許我們生下自己的孩子,即使我們具備足以擁有一個孩子的所有條件。」
 
  「我們可以去找私人醫院,或是密醫。」
 
  修覺得煩燥,一上午的好心情一掃而空,「我的意思是,如果妳真的這麼想要個孩子,想到連這種瘋話都說得出口的話。」
 
  「修,你知道嗎?」
 
  許願忽然抬起頭。「有些人說,其實腹內生子……正確來講,是在女人體內孕育生命,並不是這麼危險的事。」
 
  修沒有答腔,他從池邊站起來,雙手插在口袋裡,抿著唇走來走去。
 
  「我看了一些書,還有節目。的確是可能有生命危險,但也僅止於可能,不像一般人想得那樣恐怖。只要經過適當的保護措施,例如保有孩子的期間不吃某些特定食物、不做某些特定的運動,避免受到驚嚇等。」許願說。
 
  修想回答她「這又是何苦」,他也知道現在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已不是稀奇事,電視上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討論這些問題,或假裝討論這些問題,腹內生子也是。
 
  但這畢竟不是現實,修絕望地想,只有政客和小孩才會把他當作現實,而許願顯然兩者都不是。他不懂許願究竟是怎麼了。
 
  「……還有就是經由手術取出小孩後,要做一定程度的保養,像是吃有營養的食物,防止陰道感染等等的。如果能做好上面這些事情,加上一點運氣,腹內生子其實並不難,女人和孩子都存活下來的機率也很高。」
 
  許願還在繼續說著,但修已經一字也聽不進去。
 
  他忽然有種恐懼感,許願有這種想法,會不會有一天,他的精液注入她的體內,就像許願說的那個故事那樣,那團精液化作妖魔,就這樣把許願開膛剖腹,踏著許願的鮮血,來他的床前找他復仇?
 
  「為什麼……非要做這種事不可?」修聽見自己發顫的喉音。
 
  許願看了他一眼。「聽說孩子在女人體內的時候,那些過來人是這樣說的,雖然讓女人的身體感到痛苦,但心裡會有很不可思議的感覺。」
 
  修見她把身體縮成一團,彷彿肚子裡真有個小生命似地,環抱著自己的下腹。
 
  「想像自己喜歡的人的東西,就這樣深深地埋進身體裡,待在那個自己也無法碰觸的地方,然後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吞噬掉自己。自己的心,自己的肺,自己的肝臟、脾臟、腎臟、胰臟,還有膀胱。」
 
  「然後有一天,等到把你的體內吃得精光,你和他彷彿就變成了一體,他的心臟就是你的心臟,他的肺泡就是你的肺泡。你會和他一道呼吸,一起重生。」
 
  許願望著他,修從他的眼瞳裡看見怔立的自己。
 
  「修,只有那種時候,我才覺得自己真正擁有你,我就是你。」
 
  ***
 
 
  修和阿響的婚事就這樣確定下來了。
 
  說實在的,修根本沒有拒絕的機會。他已經到了適婚年齡,二十九歲,任何一個即將三十歲的男人,都不該放棄像阿響這樣的好伴侶。
 
  加上阿響幾乎把一切都打點好了,他向婚禮顧問公司簽了契約,訂好了訂婚用的飯店,就連帖子都發了,也打電話到修鄉下的老家,和修的雙親報備。他甚至買好了婚禮用的西裝,修直到阿響興沖沖地拿到他家要他試穿,才知道這一切。
 
  阿響沒有雙親,他的雙親走得很早,修參加過他母親的葬禮,但阿響的媽媽他卻不認識,阿響也很少提過她,修便猜想她應該也不在了。
 
  修向實驗室請了幾天的假,和阿響一起回老家。
 
  老實說自從父親他們遷居鄉下後,修還沒去探望過他們。遷到鄉下這件事是爸爸的主意,修的爸爸從以前就是愛靜的性格,修甚至覺得他有點閉塞,但父親卻向來對他百依百順,疼爸爸倒比疼他這獨子還要殷勤。
 
  他和阿響先是坐了火車,轉了兩三班車,又坐了一段接泊車,最後再坐上計程車,他們透走出發,等到計程車開進逐漸靜僻的田埂間時,夕陽已經西下了。
 
  修才知道雙親說要搬去鄉下,還真是搬到了一個不得了的地方。
 
  阿響一個人提了所有的行李,走過泥濘的田埂間小路時,一隻白色的鳥從修身邊驚起,修晃了一下,差點就跌下水田,阿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順勢扶住了他的腰。
 
  「小心。」阿響露齒一笑,用空下的手指著前方。
 
  「順著這條路走,山腳下那幢房子就是了。」
 
  「你這麼清楚?」修驚訝地問。
 
  「之前來過一次,要來這種地方,總是要先探個路,要是弄丟你可就不好了。」
 
  阿響溫柔地笑著,修不知怎地有些愧疚,別開了視線。
 
  雙親的新居比他想像中氣派,雖然在父親寄來的照片中看過一次,但實際站在那裡感覺畢竟不同。修還在發呆,阿響已經替他拉了門鈴。
 
  父親見到他高興得不得了,不過修知道父親本來就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像個大孩子一樣。他開門時還穿著短褲,先是撲上來抱個滿懷,跟著屁顛屁顛地衝進臥房,修知道他一定是和爸爸報備去了。
 
  果然過不了多久臥房那頭就傳來爸爸的聲音。
 
  「他早打過電話說要來了,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嗎?」
 
  阿響在他身後闔上房門,修看見爸爸修長的身影從臥房走出來,父親在一旁小心地攙扶著,細看爸爸的腳,竟然打了層厚厚的繃帶,修不確定有沒有上石膏之類的。
 
  「爸怎麼了?」修驚訝地問。
 
  父親笑了兩聲,搶著答:「那天他忽然說要到水車那裡看鳥,我就跟他過去,結果筑一不注意,回頭的時候掉進田埂裡,偏偏田裡有架推車,摔下去時腳剛好砸在車上,一不小心就扭傷了,還好送醫後沒有大礙。」
 
  修愣愣地聽著。雖然父親說得輕鬆,但修知道以父親對爸爸的溺愛,當時一定是心疼得要命,爸又是那種就算痛死也不掉一滴淚的人,這種人生起病來家屬最頭痛不過。
 
  即使以兒子的角度,修也覺得爸爸實在是個俊俏的男人,雖然今年就要滿五十五了,仍舊風韻猶存。據說當年在學校裡,爸爸的追求者可以從教室門口排到山腳下去,更別提當年爸爸還是學院裡的第一名。
 
  而父親說穿了就是奇貌不揚,從成績到人品到床上功夫都很平凡的一個人,但當年卻對爸爸一見鍾情。可以想見父親用了多大毅力和多少手段,才把這樣一朵全校捧在掌心的草摘到手。
 
  例如爸爸從小就有胃病,常常吃不到兩口飯就胃疼,嚴重的時候還會昏過去。
 
  學生時代的照片裡,修常見爸爸一副氣血不足的樣子,抱著下腹斜倚在哪裡的躺椅上,頗有西子捧心的三味。
 
  父親知道這一點後,就親自學了廚藝,看遍所有與胃病相關的書籍,為爸爸量身打造適合的餐飲,每天照三餐捧到爸爸的宿舍裡。
 
  開始爸爸總當著父親的面,從三樓的窗口把那些菜一點不剩地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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