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儀社與Drusa》
「善事進門、惡靈離開,Maya—Pasu—Li—Vay!」
闔上禮儀室的門、掀開弔簾,利冠翰將牧師的遺體,從教堂接引出來。
利冠翰知道Drusa就在後面看著,他裸著上身,右胸口上那個非常漂亮、性感的蛇紋刺青,因為壓抑的情緒一起一伏著。
利冠翰不知道Drusa有沒哭,因為他背對著Drusa。但他知道,這是他對Drusa而言,最體面、最派得上用場的一個日子。
所以他挺起胸膛,道路中央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山上人,利冠翰於是用力吸氣,用最洪亮的聲音又喊了一次:
「Maya、Pasu—Li—V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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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冠翰家是做禮儀社的。
利冠翰的媽媽是山上的人、爸爸是山下的人。
利冠翰的媽媽和爸爸結婚時,山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反對,說是外地人也就罷了,不該嫁給一個埋死人骨頭的,會給家裡招惡靈。
而且利冠翰的爸爸大利冠翰的媽媽十歲,媽媽嫁給爸爸時,只有十七歲,當年每個山上人都罵爸爸不要臉。
但爸爸帶著禮儀社的帳本上山來,很務實的跟利冠翰媽媽的爸爸解釋,利冠翰媽媽的爸爸,在山上是很有威望的人,利冠翰不叫他「爺爺」,都學媽媽和奶奶叫他「大頭目」。
爸爸很耐心地跟大頭目解釋,禮儀社有多賺錢、爸爸如何被死人骨頭養大、未來打算去考禮儀師、到時後更賺,搞不好能在山上多買塊地蓋房子給他、諸如此類現實到不行的說詞。
「人都會有需要禮儀社的一天,就像牙醫一樣,您就當露恩是嫁給牙醫師,Kama。」
靠著爸爸三吋不爛之舌,利冠翰的媽媽最後順利嫁給了利冠翰的爸爸,也才有了利冠翰。而利冠翰的爸爸也不負眾望,給了媽媽醫師娘一般的日子。
利冠翰十歲那年,大頭目過世了。
大頭目是信基督教的,山上很多人都信基督,大頭目生前交待,要用基督徒的禮儀下葬。
利冠翰家的葬儀社開在山腳下,來找爸爸治喪的人千奇百種,爸爸也什麼都會,會唸佛經腳尾經,當然聖經也難不倒爸爸。
大頭目出殯那天,利冠翰的爸爸全程包辦,從接體到入殮到化妝、再到祈禱禮拜。利冠翰奶奶從此對爸爸改觀,說是以後自己翹了也要找爸爸。
利冠翰就是在那時候,第一次見到Dr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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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sa的爸爸是教會牧師,山上就只有這麼一個教會,Drusa爸爸也是唯一的牧師,利冠翰還是第一次見到鐵皮搭建成的教堂。
牧師長得很帥,不是客靠話,是真的帥。
利冠翰跟著爸爸媽媽到山上,準備接大頭目的遺體去教會,因為大頭目生前說,想停靈在教會一晚上。
當時Drusa的爸爸出來接應,利冠翰一眼就被吸引住,想說哇靠哪來的阿湯哥和王力宏綜合體,還偷看旁邊有沒有攝影機在拍。
牧師和牧師太太都是山上人,兩人是親戚,只差了兩歲,小時候一起長大,牧師太太十七歲就懷了孩子,十八歲就嫁給牧師。
牧師的太太和利冠翰的媽媽也有親戚關係,利冠翰的媽媽叫牧師「堂哥」,牧師卻叫媽媽「表妹」,媽媽說這在山上很平常。
Drusa喜歡牧師的臉,但媽媽卻說,跟牧師不要太親近比較好。
「不可以在牧師家過夜。」媽媽警告利冠翰,但沒有告訴他原因。
接體需要有人抬冰櫃,牧師抬不動,一旁的Drusa便自告奮勇。
Drusa裸著上半身,只穿著一條破舊的牛仔褲,走到棺木前,也沒看Drusa怎麼用力,冰櫃就被抬起來一半。
利冠翰當時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Drusa黝黑的皮膚泛著光澤、背脊像老虎一般弓著,兩隻手臂冒著青筋,下盤穩健。
他面無表情,眉毛很黑很粗,像毛毛蟲一樣抽動著。
重點是,當時的Drusa跟他一樣,只有十歲。
牧師介紹Drusa給利冠翰認識。牧師不只長得帥、性格也很溫和、總是笑咪咪的,摸著Drusa頭的手很溫柔、很輕。
「Drusa喜歡在外面玩,他腦袋不太好、不喜歡讀書,數學都只考二十分。你Kina說你很會唸書,你要多教教他,利冠翰。」
Drusa繃著臉沒說話,利冠翰想這也是當然,哪個小孩被老爸曝光數學只有二十分會想多說什麼。
大頭目停靈期間,利冠翰和Drusa在教堂後頭玩。
「你叫什麼名字?」利冠翰問他。
「Drusa。」Drusa說。
「不是綽號,是名字。」利冠翰說。
「Drusa。」Drusa說。
利冠翰想,牧師說Drusa腦袋不太好,或許是真的。
後來利冠翰問媽媽才知道,Drusa是那個大力水手的山上名,意思是「第二」,因為Drusa是牧師的第二個小孩,上面還有一個哥哥。
就像利冠翰媽媽的全名是「Kavaluen」,意思是「百合花」,但爸爸不太會講山上人的話,都叫媽媽「露恩」。
媽媽說,Drusa在十歲之前,都跟Drusa的奶奶住一起。是後來Drusa奶奶死了,才又回去跟牧師住,Drusa搬回來教會才不到一年。
Drusa的奶奶只會講山上人的話,因此Drusa還不太會講漢語。
利冠翰讓媽媽教他山上話,媽媽就教他,「你好」是「Djavadjavay」,「謝謝」是「Masalu」、「喜歡」是「Tjengelay」。
於是下次利冠翰到山上時,就跟Drusa說:「喂Drusa,Djavadjavay,我Tjengelay你啦,可以跟我一起玩嗎,Masa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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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sa的爸爸很喜歡小孩,有些小孩的爸媽上山砍木頭、或去遠地工作,都會把孩子託在牧師家。
牧師家就在教會後面,是少見的透天,有很多房間,利冠翰不管什麼時候去Drusa家,裡頭都充斥著小孩。
牧師教功課,Drusa就負責和精力旺盛的屁孩玩。
Drusa非常會踢足球,教會的孩子常圍著他,試圖從他腳下搶球,從沒人成功過。
Drusa力氣也很大,利冠翰沒見過Drusa抬不起來的東西,經常見到他被雜貨店的阿媽指使,要不就搬木材、要不就抬著一簍子的菜,甚至背著一整隻豬,在村子裡忙進忙出。
有次利冠翰和Drusa去溪底玩,利冠翰踩石頭滑了一跤,扭傷腿,動彈不得。
那年利冠翰快滿十二歲,長得都比同齡小孩高了。但Drusa彎下腰,一手繞過他腋下、一手抬著他的膝窩,輕輕鬆鬆便把他公主抱起來。
利冠翰要Drusa不准這麼抱他,說很丟臉。Drusa似乎覺得他很煩,就把利冠翰舉高,讓利冠翰坐在他肩膀上,像扛豬一樣地載著他涉水而過。
小孩都指著他笑,利冠翰覺得更沒面子。
那時利冠翰就想,一定要找個機會贏Drusa,讓Drusa知道誰才是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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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冠翰十三歲那年,上了山下的國中。山上沒有國中,Drusa只能到山下上學,跟其他山上小孩一樣。
國中距離教會一小時半的路程、跑步也要四十分鐘,Drusa每天跑山路上學,變得更壯了。四肢修長,小腿鼓漲著力量,身高也比他高出半顆頭。
看來在體格上贏過Drusa是沒望了,利冠翰決定另尋出路。
他帶著爸爸買給他的生日禮物Game Boy掌機上山,向Drusa展示最新的水管工人遊戲。他有信心,自己從小打遊戲到大,即使是Drusa,也肯定沒辦法贏他。
果然,Drusa開始連前後左右都不會操作,利冠翰手把手教他,但水管工人還是數度瀕臨死亡。
Drusa難得驚慌,用漢語問:「怎麼辦、怎麼辦?」
利冠翰力挽狂瀾,但到打庫帕時,水管工人還是掉進冒著火球的洞裡陣亡了。
利冠翰看著臉如死灰的Drusa,得意洋洋地說:「看吧!我就說這個很難的,看來你也不是什麼都會嘛!」
但利冠翰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因為他發現Drusa竟然在哭。
看見這麼大一叢、黑黝黝的一個巨孩子,捧著顯示著「Game Over」的螢幕,哭得全身發抖,慌得利冠翰連忙安慰他。
「你幹嘛哭啦,誰都有不擅長的事情啊。你很強的好不好,踢球還是跑步都贏我,偶爾輸我一件不要緊嘛!」
他重新開了一局遊戲,看到水管工人復活過來,Drusa才止了抽噎,但卻怎麼也不願再重玩一次了。
很久以後,利冠翰才聽媽媽說,牧師的太太、也就是Drusa的媽媽,有天帶著Drusa、Drusa的哥哥Ita,三個人一塊到山裡時,因為下了大雨,道路坍坊。
Drusa的媽媽急著帶兩個孩子下山,便另尋出路,在穿過一條山邊木棧道時,一不小心滑倒踩空,三個人連人帶落石掉進山谷。
Drusa的媽媽用身體保護當時只有五歲的Drusa,摔斷了全身骨頭,在被發現之前就回天乏數。
Drusa的大哥Ita活了下來,但變成不會動的植物人,躺在醫院裡,到現在都沒清醒過。
利冠翰把水管工人遊戲刪了,改讓Drusa玩射擊遊戲。他告訴Drusa裡面的船和人都會飛,沒有人會摔下去,Drusa才終於願意接受掌機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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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冠翰和Drusa感情越來越好,利冠翰經常一放學,就跟著Drusa上山玩,玩到忘記下山的時間,就索性在Drusa家住下。
雖然利冠翰的媽媽說過,不能太接近牧師、不能在牧師家過夜,但利冠翰沒聽她的話。反正他接近的又不是牧師,是牧師的兒子。
他和Drusa玩掌機遊戲,玩到太累時,常東倒西歪在地上睡了。
有天利冠翰清醒時,發現他和Drusa被搬回床上,他被果汁弄溼的褲子還被人換過,身上多了條被子。
被子不是Drusa房間原本的,應該是牧師半夜過來給他們蓋的。
利冠翰想,是媽媽搞錯了,牧師人挺好的,就跟Drusa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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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冠翰國三那年,爸爸生病了。
爸爸在奶奶家吃年夜飯時忽然倒下,被山上鄉親送到山下醫院。醫生診斷是小中風,右邊腿不能走了,也不能再開車。
以前爸爸總是自己開接體車,禮儀社沒有其他會開車的人。雖有兩個學徒,但一個負責大體化妝、一個才剛畢業,負責禮生和火化,人手本來不足。
利冠翰自告奮勇,但媽媽和奶奶都說,未成年人接體不適合。
Drusa知道了,也勸他:「你會被惡靈纏上。」
山上的人相信,人如果是善死,也就是壽終正寢,靈魂會留在家裡,保護家裡的人,屍體也可以葬在家裡。
但如果是出意外死掉、或自殺,或死得不明不白的,靈魂就會化作惡靈,這時就必須趕快把屍體在外面處理掉。亡靈找不回來時路,就不會回來禍害家人。
Drusa的媽媽,因為是意外摔死,在Drusa傷好從醫院回來之前,就被草草埋了。Drusa從沒見到媽媽最後的樣子。
利冠翰曾經問過爸爸,為什麼都不怕死掉的人。
爸爸半開玩笑地說:「因為我對他們有愛啊。有愛的話,就不怕。」
利冠翰聽不懂,爸爸就說:「不要去想死的事,該想的,是怎麼跟他們道別。」
利冠翰問:「道別?」
爸爸點頭:「對,道別很重要,能好好說再見的話,死就不可怕。」
利冠翰的爸爸,為了讓接體時氣氛不那麼陰沉,發明了一種禮詞,在移動屍體時喊,好像遊行口號一樣,還可以依客人信仰不同、臨機應變。
如果客人沒特別信什麼教、到處拜拜的那種,爸爸就會喊:「了卻塵緣、再世為人,走——起——」
如果是佛教徒,就改成:「往生極樂、投身淨土,阿—彌—陀—佛—」
就是基督徒,也難不倒爸爸:「May God Bless You and Lead You to the HEAVEN,阿——門——」
利冠翰的舅舅過世時,說是希望走山上人傳統路線,爸爸就自創了山上人的版本:「善事進門、惡靈離開,Maya—Pasu—Li—Vay!」
「Maya a Pasulivay」是山上話,是「別回頭」的意思。
爸爸覺得這麼說,就能讓鬼魂不再留戀,不會變成山上人最怕的惡靈,好好離開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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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冠翰第一次幫忙接體,是山上一個砍木頭的老人。
爸爸的一個學徒叔叔陪利冠翰一塊來接體,但臨到老人家下面,才發現上山小路斷了,接體車開不進去,得有人顧車、有人抬遺體下來。
利冠翰跟山上其他人都不熟,只能緊急找Drusa幫忙。
那年Drusa跟他一樣十五歲,已經壯得像頭熊,高過利冠翰一顆頭、四肢有力、小腹硬實,那對胸部尤其雄壯威武。
Drusa在右胸口的地方,刺了一個黑色刺青,利冠翰說像輪胎,但Drusa說那是蛇紋。
黑色大蛇盤踞在Drusa的胸肌上,隨著那對大奶起伏、更有放大效果,Drusa呼吸時,利冠翰都有那條蛇會活起來、攻擊他的錯覺。
Drusa刺青時,利冠翰就坐在旁邊看,Drusa胸口鮮血直流,但Drusa連眉頭都沒皺,從頭到尾直挺挺坐著,讓利冠翰佩服他的勇氣。
但說到要抬屍體,Drusa卻瞬間弱掉:「我才不要。」
利冠翰軟求硬磨、說事成後可以借他玩一個月的掌機、請他吃十支冰。而且老人是壽終正寢,不會有惡靈,Drusa才勉強同意。
利冠翰照著爸爸教的步驟,先拿到鄉公所醫生開的死亡證明,核對證件,填了下葬核可書,都用爸爸的名義。
老人沒有親人,利冠翰的媽媽說,老人從前是鄉長,但前鄉長的兒女,在很多年前下山去了,好像參加了什麼不良團體,後來跟人打架死了,那之後老人就一直是一個人。
利冠翰照著爸爸指示,先聯絡鄉長、再由鄉長聯絡社會局代為收埋,請到了喪葬款補助。爸爸說,先請款是很重要的,免得作白工。
利冠翰和Drusa兩人,走了十分鐘難走的山路,進到老人的屋子裡。
老人死了一天半才被人發現,味道很重,Drusa一進門就皺眉頭。
利冠翰戴了口罩、穿了兩層塑膠手套,也讓Drusa這麼做。
Drusa躲在門後面,遲遲不敢靠近老人的屍體。
利冠翰故意調侃他:「怕嗎?」
Drusa硬著脖子:「誰怕。」但利冠翰看他眉毛一直動。Drusa說謊時眉毛會抽動個不停,這個利冠翰從小就發現了。
「有愛的話,就不會怕。」利冠翰說著爸爸教過他的話,「你好好看著他、跟他道別,就會忘記恐懼。」
Drusa嘴唇微白,他直挺挺地盯著老人的臉,呼吸逐漸緩下來。
「Ucevungi anan。」那是山上話「再見」的意思。
Drusa幫忙把老人搬到地上鋪的帆布上。利冠翰照著爸爸教的步驟,用大剪刀剪去老人的衣物,死人身體都僵了,沒法直接脫衣服,只能用剪的。
利冠翰把剪刀的利刃深進衣物和皮膚的夾縫裡,老人死得久,皮膚都和布料黏在一起,得費點勁才能剪進去。
他剪掉上衣、剪掉內衣、剪去長褲、最後連內褲也剪掉,露出生殖器,過程中Drusa一直看著他,粗眉毛一直是皺著的。
利冠翰替光裸的老人換上壽衣,綁上腰帶,在Drusa幫忙下,放進帆布做的裝屍袋,把拉鍊拉起來。利冠翰收拾了剪殘的衣物,噴了消毒水。
接下來就容易很多,Drusa和利冠翰兩個人,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把老人扛出住了六十年的鐵皮老屋。
利冠翰學著父親,引吭大喊:
「善事進門、惡靈離開,Maya—Pasu—Li—Vay!」
以前爸爸這樣喊,其他社員也會跟著喊「Maya—Pasu—Li—Vay!」,像誓師大會一樣,很有氣勢。
現在空盪盪的山道上,只剩他一個人的聲音,不免有些寂寞。
但他喊了兩次,Drusa就忽然附和他:「Maya—Pasu—Li—Vay。」
附近的居民聽到Drusa洪亮的喊聲,都探頭出來看。利冠翰覺得有底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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