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渡海嗎?」鐸爾忍不住問。

  作為夜之國度的住民,鐸爾一生只見過兩次海,一次是年幼時,那人帶著他,坐上巡視領土的御駕,帶他看盡皇帝國度的四季。

  猶記那時快到海邊時,那人還蒙住他的眼,將他帶到視野最遼闊的岬角。

  那時鐸爾還只十二、三歲,被初次看見的一望無際嚇得傻了,連忙往那人懷裡鑽。

  第二次便是這次,鐸爾發覺自己仍如幼時一般手腳發軟。海是如此龐大、如此有力、如此深不可測。

  「你害怕嗎?」

  鐸爾聽見莎孚的聲音,帶著玩味,鐸爾選擇無視他。

  「但是……這個方向不是列車站啊?」鐸爾又問。

  王子披著白色斗蓬,走在最前頭,這時回過頭來說。

  「是的,我們不搭火車。」

  鐸爾愣了愣,不搭火車?大海一望無際,除了火車以外,就只有渡船。但渡船自古凶險,除了暗礁藏渦,傳說大海中心是空洞漆黑的,裡面住滿了寂寞的海妖們。

  鐸爾只有在作家的紀錄上看過,海妖會捕食路過的旅人,將他們帶回巢穴,挖出他們的眼珠和心臟做為收藏。

  「我們要走古道。」王子說。

  「古道?」鐸爾大感驚訝。

  那些年長的旅人,曾在綁架王子時中提及古道。相傳那是一條切穿大海、直達海洋中心的道路,盡頭便是海的另一端。

  果然王子說:「古道的末端,也就是大海的彼端,是冰雪女王的宮殿。」

  「陛下認為這次的怪病,與亡者國度有關?」莎孚忽問。

  冰雪女王統御的地方,又被稱作「亡者國度」,故名思義,就是死去的人們歸去的所在,無分藍鬍子、女王國度或是夜國,死去的人們都會受冰雪女王召喚,在大海的彼端安眠。

  但雖然每個孩子都聽過冰雪女王的故事,卻從沒人真正見過她。應該說,見過她的人,都不曾返回大海這一頭。

  因此鐸爾一直認為那只是傳說。人死了便塵歸塵土歸土,才沒有什麼青春永駐的美女會收留他們。

  「嗯,事實上,思里和亞里哥哥染病後,母親曾以詩人的天賦,檢視過兩位哥哥的病情。」

  王子邊走邊沉吟著,「母親說,為了讓亡者安分地待在國度裡,相傳冰雪女王擁有一面鏡子,活人只要照射那面鏡子,心就會被女王奪走,遺忘過去,也遺忘自己身為人的情感,永生永世待在冰宮裡。」

  「有點像怪病的效果,是嗎?」鐸爾問。

  王子點頭,「母親說,冰雪女王的鏡子,在幾年前被人打碎了。」

  「碎了?」

  希律出了聲,這位盡職的隊長,從旅行開始後一直很安靜。不知道是不是鐸爾心虛,他覺得希律一直在監視他,特別是晚上下榻的時候。明明鐸爾才是仙人跳的被害人。

  「嗯,那是發生在那個暴君……藍鬍子國度滅亡後的事。」

  王子說:「據聞藍鬍子在農民起義中身亡,回歸大海那頭的亡者國度,但卻有人希望將他帶回大海這頭,因此設法走入古道,用盡氣力走到海的盡頭,潛入冰雪女王的宮殿,企圖帶走藍鬍子。」

  「他想讓藍鬍子復活嗎?」鐸爾問:「為什麼?他是藍鬍子的什麼人嗎?」

  「不清楚,但傳聞說,藍鬍子早已化成不言不語的冰雕,那人便去偷女王的鏡子,想靠鏡子的力量復活他。」

  王子說,那人偷出鏡子的過程中,被冰雪女王發現,兩人起了衝突,不慎撞破了鏡子的一角,鏡子的碎片便落入大海,流進了現世。

  「母親說,這很可能,就是怪病的起源。」王子做了總結。

  「那個人呢?」鐸爾映著火光問道。

  「嗯?」

  「你說,那個人是為了救回藍鬍子,才打算偷走冰雪女王的鏡子,那後來他的和藍鬍子呢?」鐸爾問。

  戈里王子怔了怔。「這我不清楚,傳聞只有提到鏡子的事,但鏡子既碎,也沒有喚醒亡者的功能了,恐怕藍鬍子也救不回來了吧。」

  「所以回收鏡子的碎片,就能扼止怪病嗎……」鐸爾沉吟。

  王子「嗯」了聲,「但碎片無法單獨持有,鏡子是女王魔法幻化之物,徒手觸碰碎片,心臟會凍結,回收碎片唯一的方法,就是拿著碎裂的鏡子,一一讓碎片回到鏡面上。」

  「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是去亡者國度、跟那個什麼冰雪女王借鏡子?」希律問。

  莎孚忽然插口,「亡者國度是死人去的地方,人死不能復生,要是去了那裡,就等於我們都死了,就回不來大海這頭了。」

  「不,還是有例外。」王子說:「母親說,活人要離開亡者國度,只有一種方法。」

  「什麼方法?」希律忙問。

  莎孚還沒有開口,鐸爾便喃喃出口:「拼出自己的名字……」

  王子有些驚訝地望向鐸爾,希律問:「名字?」

  鐸爾皺起眉頭。「嗯,不知道為什麼,我記得有人跟我說過,亡者永遠無法離開冰雪女王的宮殿,除非他們可以回想起自己的名字。」

  「好奇怪的條件。」希律困惑地說。

  莎孚卻在一旁笑了笑:「只是想起名字,就能讓人死而復生。或許冰雪女王意外地慷慨也說不一定。」

  旅行仍繼續著,經過數日的餐風露宿,大海已近在咫尺。

  海水拍著陡峭的岩壁,崖下本來還容得下一人通行,但再往前走,海水與山壁密合在一塊,已容不下人行走。

  「殿下,前面已經沒路了。」希律盡職地向王子回報。

  但王子卻沒有停步的意思,鐸爾見他深吸口氣,走進狹窄的山壁與海水間,海水漫延上來,很快淹過了戈里白皙的足趾。

  王子越走越遠,海水從漫上腳踝,到漫上戈里的小腿,漸漸的連膝窩也淹沒在漆黑的海水中。

  鐸爾不由得覺得恐懼,眼看著王子幾乎要消失在黑暗彼端,他忍不住出聲。

  「王子殿下……」

  異變在此時發生。鐸爾看見戈里朝著黑夜伸出指尖,而眼看即將淹沒王子胸口的海水,竟像是遇見什麼懼怕的事物般,向兩旁讓開。

  王子的手持續往前伸去,海水便像捲簾一般,從王子的指尖伊始,往兩旁褪去,但卻沒有消失,而是像風一般,從鐸爾等人的頰邊擦過,最後合攏在希律的後腦根。

  即使是希律隊長,對眼前的景象也感到驚奇。王子的手持續前伸,海水便以他的指尖為界,在鐸爾面前開展出一條屬於大海的長廊。

  鐸爾如鏡一般的海水中,看見無數悠遊的游魚,還有水草蝦蟹等生物。

  他看見戈里張開眼睛,眼神平靜的像是方才他分開的不是海水,而是開個門那麼簡單。

  「這也是……詩人的、力量嗎?」

  鐸爾喉嚨乾澀。他自問是看過最多詩人施展權力的人,也是最瞭解無所不能的詩人、濫用天賦後果的人。

  但即使是那個人,也無法如此輕易地違逆自然。

  王子搖了搖頭:「不,這是……約定。」

  「女王和海妖嗎?」莎孚忽然插口,戈里王子望向他,點了點頭。

  「是的,在鐵路建造之前,相傳女王國度的先祖,曾經將自己的血肉奉獻給海妖,得到海妖的允諾。從此只要是詩人的子嗣,都能夠使用古道渡海。」

  王子穿過劃過大海的長廊,奇妙的是,王子從中間經過後,大海便像完成任務一般,在王子身後合攏,平靜得像是從未為王子開路一般。

  「走吧,我們的旅程,還未結束呢。」王子說。

  *

  鐸爾一行人在古道步行了數日,從最開始對大海的無邊恐懼,在走了幾天之後,漸漸也習慣這樣的光景。

  以往鐸爾從未如此接近過大海,他才發現海水的顏色,原來是會隨著氣候改變的。

  前前天氣晴朗的時候,那個人偶爾會帶著他,來到宮廷最高的露台上。

  那裡可以遠遠看見大海,但當時比起海,鐸爾更在意的是那人遠眺海景時,那種憂傷又彷彿看透一切的神情。

  鐸爾發現自己越來越常想起那個人。明明是自己費盡心思,才從那人身邊逃離的。

  真是荒謬。

  古道的夜既安靜且漫長,鐸爾一行人白日打屁聊天,多數時候都是王子和鐸爾閒話家常,而希律時不時冷潮熱諷,莎孚則在一旁精準的吐嘈個兩句。

  鐸爾發現王子意外的能幹,古道夜裡濕冷,鐸爾的斗蓬因為長途旅行,早已破舊不堪,王子有天晚上看見了,便跟鐸爾借來,三兩下便補得宛如新製,還貼心地替鐸爾加上繫繩。

  「我以前經常被『綁架』,從綁架我的人那裡學了不少。」

  王子做了解釋,鐸爾覺得自己對詩人改觀了。

  「女王她,知道綁架的真相嗎?」鐸爾有次忍不住問王子。

  「母親總是裝作不知道,每次我被希律隊長救回來,母親總會感謝上天的恩澤。」

  王子嘆了口氣,「但我覺得她應該是知道的,只是裝作不知道。」

  鐸爾也發現希律的隱藏技能,女王雖然給他們準備了不少乾糧,但每天啃乾麵包也是了無生趣。希律便從海裡補了魚,也沒見他怎麼麻煩,那天晚上王子面前出現了魚肉三明治,精美的像出自餐館師傅之手。

  「在加入軍隊前,我是個廚師,我家代代都是廚子。」希律說,鐸爾認為他對隊長的成見或許太深了。

  閒來無事時,他也和莎孚打牌。

  皇帝的宮廷裡流行撲克牌,這也是廢人鐸爾少數抱有自信的技能之一,和那些姣詐的弄臣從小玩牌玩到大,連皇帝在他面前都不見得能勝個一場。

  但莎孚令他驚訝,四人圍在一起玩排七,總是剩下他與鐸爾,糾纏到最後一刻都還難分難捨。

  兩個人還鬥起了黑傑克,對方工於心計的程度讓鐸爾很想把他帶回皇帝的宮殿,和這人聯手,肯定能讓那些弄臣輸到連條褲子都不剩。

  「我很孤僻,喜歡這種靜態的遊戲。」這是莎孚的解釋:「畢竟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獨自一人生活。」

  「你沒有喜歡的人之類的嗎?」年輕的王子問他。

  莎孚看著海灘上燃燒的篝火:「我曾經有過。」

  「真的?是怎麼樣的人?」王子眼神亮起來。

  莎孚他托著腮,看了王子一眼:「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很會唱歌。」

  「那她現在呢?」王子問。

  莎孚別過視線,鐸爾見他用樹枝撥弄了下柴火,篝火迸出星花,消散進海風中。

  「被別人追走了,恐怕也已經忘了我了,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喔。」王子遺憾地說。

  遊戲玩膩了,四個人便聚在火堆旁,談些不著邊際的怪談。或者遙遠國度裡的童話、或哪國王公貴族的傳奇。

  「我想聽那個巫師和火龍結婚的故事。」王子興致勃勃地說。

  「巫師跟火龍結婚?」鐸爾一呆。

  「對啊,歌者沒聽過嗎?那是鄰國牧王王國的故事。」

  希律熟練地說著,「傳言該國的王儲有次迷路,到了森林裡,被黑巫師所囚,被下了詛咒,被黑巫師豢養的噴火龍所救。王子歷經冒險,最後才終於逃回鄰國,也間接促成黑巫師與噴火龍的姻緣。」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故事……」歌者在一旁感慨。

  「我倒是聽過另一個鄰國的故事。」莎孚接口說著,「相傳遙遠的彼方,有個富裕的王國,那裡的國王有個獨生女,因為受到詛咒,明明是公主,胯下卻長出了不該長的東西。」

  「什麼東西?」鐸爾問。

  「你明知故問。」希律瞪他,鐸爾摸了摸鼻子。

  「啊,我知道!這故事我也很喜歡。」

  王子擊掌說:「傳聞後來公主被關入高塔、陷入沉眠,她的英靈化作實體,在國度間游蕩,後來遇到了一位小王子。小王子聽了她的遭遇,誓言救出公主,他在森林深處找到公主本體、親吻他,把公主從惡夢中拯救出來。」

  「從此公主和王子攜手冒險,在無數國度間旅行,直到永恆。怎麼樣,很感人的故事吧?」王子雙目放光。

  「那胯下呢?」鐸爾又問:「公主那東西還在?」

  王子愣了一下,還沒回答,莎孚從旁幽幽插口:「在或不在,有什麼區別嗎?」

  「你覺得沒有區別嗎?」鐸爾問莎孚。

  莎孚竟罕見地頓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開口。

  「沒有區別。」他語焉不詳地說:「毋寧說,這樣更好。」

  有時四人聊到興起,經常圍著火堆到深夜,才各自睡去。

  這對鐸爾而言相當新鮮。從懂事以來,鐸爾便在宮廷裡渡過,那人從不讓鐸爾離開自己視線範圍,縱使隨駕出遠門,也無法離開皇帝周圍十公分。

  這是鐸爾第一次,和那人以外的其他人,還是男人,有了肉體以外的交流。

  這讓鐸爾忽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已經得到了自由。

  *

  季節入冬,夜裡越來越冷,還下起了綿綿細雨。

  除了氣候,古道的模樣也開始有了變異。

  據王子的說法,海濱古道之所以被稱作古道,從前真的是車馬頻繁的商道,在大海還未將各個國度隔絕前,經常有商隊往來,沿途不只有人家,還有旅館和商店。

  鐸爾透過海水,看見許多建築的殘骸,像遺跡一般。

  他想像許久以前,還有人住在這裡的光景。遺跡的街道相當寬敞,還有牛馬飲水的石槽,街道的盡頭立著長滿青苔的雕像。

  此處濱海,居民也崇拜海神、海妖,鐸爾看見許多賽倫的雕像,她們或坐或臥,散落在已然荒廢的城市街道上,從海底凝視著往來路人。縱使年代久遠,依然栩栩如生到令鐸爾背脊發毛。

  那天晚上,鐸爾負責守夜,或許是海妖的影像過於衝擊,不到夜中便昏昏欲睡。

  他恍惚看見皇后、那個人的髮妻,夢見皇后被兵士拖出去斬首前,聲嘶力竭的哭喊。

  「荒唐、淫蕩的歌者!亡國的孩子!是你蠱惑了皇帝!是你——」

  他彷彿看見那天晚上的情景:皇帝闖入皇后的內宮,在皇后的床上看見另一個男人。

  皇帝並沒有馬上質問皇后,而是召了他的歌者過來。

  皇帝把豎琴塞入他的手中,當時他十四歲,宮廷中最年輕的歌者,連抱著豎琴都覺得吃力。

  「鐸爾,我要你唱歌。」皇帝指著他的髮妻。

  皇后當時全身赤裸,發著抖窩在寢室的大床上,而她身邊躺著同樣渾身赤裸的男侍,已然割斷自己的咽喉。

  鐸爾抓著皇帝的衣襬,怯懦地搖著頭。但皇帝將豎琴塞進他手裡,將他推到皇后眼前。

  鐸爾想跑,但皇帝展現詩人的天賦,他的手腳化出銬鍊、起居間憑空出現金絲鳥籠,將鐸爾束縛在籠中。

  鐸爾的視線和皇后對上,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眼神,還有皇帝蜜糖裡帶著毒藥的嗓音:『唱吧!我的鐸爾……』

  「歌者?」

  鐸爾驚醒過來。

  他回頭一看,才發現戈里王子不知何時坐到他身側,還將厚重的白色斗蓬披在他肩上。

  鐸爾一怔,張口欲言,但王子比了個「噓」的手勢,往希律的方向一指,只見希律倚著睡袋,手上抱著長劍,正打著盹。

  鐸爾聞弦歌知雅意,跟著壓低的嗓音:「王子殿下還不睡嗎?」

  王子仍然沒有說話,鐸爾覺得他看起來心事重重,半晌忽然垂下頭,把額頭抵在鐸爾的肩頭。

  「殿下……?」

  鐸爾心虛地瞄了眼熟睡的希律,如果隊長醒來看見這種景況,不知道會不會被以叛國罪送回王城。

  「母親說,此次任務完成,釐清哥哥們怪病的真相後,無論能否拯救得了他們,都要把王位傳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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