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還記得我?」

  青年的表情變得嚴肅,李以瑞見他用手指撫住下顎。

  「不可能啊,我混淆了你遇見我後的記憶,你應該會認為案子會是你一個人破的,名字、長相,我都用幻術取代掉了,連相遇的經過也是,你對我這張臉應該完全沒印象才對。」

  青年就這樣當著李以瑞的面自言自語起來,半晌忽然抬起頭。

  「難道說……下城派出所那次,不是我跟你第一次見面?」

  青年露出恍然的神情。

  「啊……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我就覺得你在下城派出所的反應很奇怪,看我的表情很微妙,好像我是什麼猥褻物品一樣。」

  他正視著李以瑞:「你在公車上喬裝臥底,看過我的裸體,是嗎?但因為後來你下場這麼慘,所以你隱瞞了警察在場、卻無力逮捕罪犯的事實,或是你的上司要你這麼做?啊,你已經不記得了。」

  青年抱著書,朝他緩步走了過來。

  劭羽寒一行人乘這機會,繞開李以瑞二人,往講演廳的方向去,李以瑞也無力阻止。

  他背上的字咒越來越疼,像是有人拿刀子重新刻上那些字一般。

  「你應該覺得很混亂吧?明明腦袋裡留有我的存在,但卻完全不記得我是誰。唉,竟然會在這種小地方疏忽,怪就怪我那時候剛來陽間,心情有點亂,竟沒從你的反應注意到這件事。」

  青年說著李以瑞聽不懂的話,距離李以瑞只有一步之遙。

  「我向你道歉,但不要緊,只要稍微修正一下就行了……」

  青年邊說邊把指尖伸向李以瑞眉間,眼看就要碰觸到他,卻聽「啪」的一聲,有人拍開了青年的手,力道重到讓青年踉蹌了下。

  李以瑞一愣,看見攔到他身前的人:「段於淵……」

  段於淵面色猙獰,他整個人越過李以瑞,擋在他與青年之間,態度活像剛才他又從五樓掉下去一般。

  但就李以瑞看來,這青年就只是伸手摸他的頭而已。

  青年似乎不甚在意,低頭看了眼發紅的手背。

  「又是你啊,小道士。」他淡淡說。李以瑞有點意外,聽青年的口氣,竟像是早認識段於淵一般。

  段於淵喘著氣,背在身後的手捏成了訣,微微發著抖。他瞪著青年,表情七分嚴竣、三分竟帶著恐懼。即使面對八尺燭龍,李以瑞也不曾看段於淵表現出害怕過,不禁納罕。

  「我只是要調整他對我的記憶,不會傷害他,你應該也明白吧?維持現在這樣子,只會讓他更加混亂而已,反而對他精神有損。」

  青年耐心地溝通著,但段於淵一步也沒動。李以瑞看他伸手往外套內側,知道他是要掏法器。

  「你最好想清楚,小道士。」

  但青年一句話阻住了他。

  「你是修道之人,應該看得出來吧?我是你用盡全力也無法對付的對象。保持現在這樣,我還能把你當凡人來待,一但你兵刃相向,我也會認真起來,到時候無法保證你性命無憂。」

  「段於淵,你先等一下……」

  李以瑞用手扯他的衣襬,但段於淵渾身緊繃,竟對他的聲音渾然無覺。

  反觀青年好整以暇,連手上的書都沒擱下,只是等待著。段於淵的手依舊沒從外套裡拿出來,冷汗從他額上淌下,一路滑下面頰。

  「各位親愛的讀者朋友們,風靡耽美小說界的系列作《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作家捻草惹草老師新書發表會,就快要開始了,請各位移動您的腳步,來到我們實品書店講演廳,一起聽聽老師創作的心路歷程吧!……」

  就在這時,講演廳傳來廣播聲,多少沖淡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氛圍。

  讀者越聚越多,已經快包圍李以瑞他們身後的書架區。講演廳人滿為患,不少人站到他們旁邊的走廊上,一個個引頸期盼著,也無人注意到他們的狀況。

  李以瑞看青年忽然揚了下唇角,竟往後退了一步。

  「現在在這裡打起來的話,發表會會被迫中斷吧?」青年喃喃說。

  「也罷,就先等新書發表會結束吧!畢竟我也期待了很久,不能給老師添麻煩。」

  青年往講演廳走了兩步,又忽然回過頭來。

  「但你們還待在這裡好嗎?現場這麼多讀者、這麼多新書,如果不趕快抓住心魔的根源,可是會出大亂子的喔,警察先生。」

  青年說著,也不等李以瑞他們回答,轉身走進講演廳,混入一堆鶯鶯燕燕的讀者群中。

  「所以老師最初創作這部作品的契機,竟然是因為餅乾嗎?」

  「是的,餅乾的原形,是我養的一隻貓,我很喜歡牠,常幻想如果牠是魔獸的話,應該會很有趣,於是就……」

  發表會進行了一段時間,台前的主持人是花田出版社外聘的,一如李以瑞先前見過的遊戲發表會、電影發表會那樣,口條相當活潑,現場氣氛也很活絡。

  李以瑞和段於淵坐在講演廳的最側邊,書店的人知道他們是警察,安排了最靠近台前,卻又不影響讀者視線的位置。

  李以瑞觀察劭羽寒的表現,她看起來比想像中正常很多,雖然靦腆,但也頗能回答主持人的問題,有時講話還挺幽默的,跟李以瑞閱讀她文字時的感覺很像。

  他不禁吶悶,段於淵說,亞德里亞的怨靈始於作者心魔。但就目前李以瑞看起來,這怎麼都不像是有心魔的樣子。

  他想起青年說的「你們還待在這裡好嗎?」,隱隱有種不安感,好像他從一開始就弄錯了什麼事,他卻想不透。

  他看了眼身邊的段於淵,從遭遇那個神秘青年後,他的搭檔就一直是這個狀態,李以瑞跟他相處二十年,知道那代表段於淵處於高度緊張中。

  神秘青年就坐在講演廳的第一排,作者正前方的位置。他一坐遠,李以瑞背脊上的痛便稍緩了些,他不敢跟段於淵說,怕他又過度擔心。

  李以瑞才看清他手裡抱著的書,全是「捻草惹草」的作品,而且書看起來不是新的,應該是出版時就買了。

  「原來他真的是書迷嗎……」

  李以瑞見青年一直興致勃勃,他左右兩邊都是坐女性,作家講到書內情節時,他還跟旁邊的陌生女性時不時聊上兩句,中間主持人問有沒人要問問題時,這人也比誰都踴躍。

  李以瑞仔細聽了問題內容,他還不是隨便問問,青年對小說裡的內容如數家珍,連亞德里亞跟餅乾打了幾次架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望了眼旁邊的段於淵,他依然雙手交握,眼睛緊盯著那個青年,彷彿他是什麼頭號通緝要犯一般。

  他想了下,伸手到段於淵背後,用指尖在他背脊上寫道:

  『有點奇怪,作者看來沒有問題』。

  以前在段家時,段於淵曾經做過「寡言」的修行,所謂「寡慾以養精、寡言以養氣、寡思以養神」,謂之「三寡」,是段家必修的道法之一。

  段於淵有整整一年的時間,被要求不能開口說話、也不能用筆談,因為文字等於語言的延伸。

  當時李以瑞悶得慌,就和段於淵想出偷偷在背後寫字交談的方法。

  那之後即使寡言令解除,段於淵和他也養成了習慣。如果有背後寫字檢定的話,他和段於淵應該都能拿到最高段數。

  段於淵也把手指伸到他背後,卻遲遲沒移動。

  李以瑞挺直背等待著,段於淵才寫道:『有機會,就逃跑。』

  李以瑞一怔,動了指尖:『跑?』

  段於淵寫:『我會替你擋住那個人,你只管跑就對了。』

  李以瑞寫:『為什麼要跑?』

  段於淵寫:『為什麼不跑!』

  李以瑞和段於淵對看了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震驚。

  李以瑞又寫了一次:『為什麼要逃跑?』

  段於淵指尖力道加重,戳得李以瑞背脊發痛。

  『你的記憶混亂,應該是那個人搞得鬼,你看不出來嗎?』

  李以瑞寫:『那才更要問清楚不是嗎?我看他不像壞人。』

  段於淵又瞪了他一眼。李以瑞說的是實話,警察做久了,自問對壞蛋有雷達,這青年雖然態度囂張了點,但李以瑞不覺得他有惡意。

  反而是段於淵有點奇怪,李以瑞還是第一次見到平常情感清淡的搭檔,對個初次見面的對象如此露骨的厭惡。

  段於淵又寫:『他很……強。』

  連刪節號都在他背上點出來,李以瑞感覺得出搭檔的猶豫。

  李以瑞寫:『是指道法修為上嗎?』

  段於淵寫:『不、不只是這樣。』

  李以瑞寫:『那是怎樣?』

  段於淵寫:『聽我一次,離他遠點。』

  李以瑞想再寫點什麼,回頭看青年問完了問題,抱著書坐回椅子上,視線竟往他的方向飄來。

  他吃了一驚,但青年唇角微勾,又把視線收了回去。

  李以瑞把指尖伸到段於淵背上:『我覺得我就算跑,也跑不掉。』

  段於淵寫:『為什麼?』

  李以瑞寫:『直覺。』

  李以瑞說的是實話,他還是頭一回對某個人有這種感覺。

  全裸公車事件時,他只對這人有模糊的印象,但他卻整整半個月思著想著這個人,拚命想憑稀薄的記憶找到這個人的線索。

  段於淵從小和他在一起,對李以瑞來講,段於淵就如同他家人一樣,待在他身邊便會感到安心。

  但這人不同。光是看見他,李以瑞便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血液像沸騰起來一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有種近乎確信的直覺,就算他再怎麼甩開這個青年,最終這人還是會回到他面前。

  他不知道該如何向段於淵說明那種感覺,只能握住自己發抖的手。

  這時台前主持人說話了,打斷了李以瑞的思緒。

  「我們這裡還有幾個我們事先向讀者募集的問題,想請教一下捻草惹草老師。第一個問題,我很喜歡瑟費蘿公主,看到她跳崖好難過,請問她在之後的故事裡還有戲份嗎?」

  台下都笑了起來,作家猶豫片刻,對著麥克風說道:

  「其實……在我原本版本裡,公主之所以會跳崖,是自願的。」

  李以瑞看劭羽寒表情羞澀,聲音卻是平穩的。

  「第四集在出版前,做了很多刪改,幾乎可以說是重寫了,我也陷入很長一段時間低潮,最主要讓我困擾的,就是瑟費蘿公主這個角色。」

  「做為作品中唯一的女性角色,雖然有很多讀者說不喜歡她,但對我來說,可能是同為女性的緣故,我寫她的時候格外有認同感。」

  「我和瑟費蘿一樣,曾有個不大愉快的童年、和父母關係也不盡理想,從小也不受異性歡迎……我喜歡的男性,不知道為何都會跟另一個男性在一塊。」

  底下傳來鬨堂的笑聲,作家的表情也緩和了些。

  「我在寫這個系列前,寫了整整十五年的小說,寫作是很開心、但也很寂寞的事,我曾一度撐不下去,也遇到很多讓我沮喪的難關。」

  「但每次遇到難關時,我就會重讀瑟費蘿公主的段落。她雖然處境艱難,但她忘不了多年前在魔族森林那一夜、忘不了那個曾對她細心體貼的希爾,為了這個世上唯一支持過她的人,她甚至願意用自己的名譽,去換取魔王的自由。」

  「我從她身上得到很多勇氣。我也曾經因為某個人對我說:『我喜歡妳的小說,好想替妳出版』,因而找回寫作的初衷,也才有現在在這裡的我。」

  「魔王的名字『希爾』,也借用那人名字裡的字。對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公主而言,她就是我的救贖。」

  「我本來設計的劇情是:公主雖然自願背負著幫助魔王希爾逃走的罪責,因而跳崖自殺,但是卻在逃崖之後,被早就查覺公主意圖的魔王所救。公主會被魔王帶到魔界去,在那裡找到她生命真正的意義。」

  作家笑了笑。

  「但很可惜,後來被責編大大否決了,就變成現在書裡那個樣子。至於是哪個樣子……就請大家待會拿到書自己閱讀了。」

  現場又笑起來。李以瑞忽然心中一動,總覺得從剛才作家的話裡,似乎抓到了什麼極重要的線索,但那靈感一閃即逝。

  他皺緊眉頭,恨不得把劭羽寒剛才那段話錄起來回放個幾次。

  主持人在前台又說:「這裡還有一個讀者問題:我很喜歡亞德里亞這個角色,覺得他很特別,想請問老師是怎麼想到要這個角色的?」

  這問題一出,現場氣氛不免有些尷尬,顯然許多讀者都想到借點子的事情。

  但李以瑞看作家倒是很坦然,她有點遲疑地開口。

  「其實這個角色,最初不是我想到的。是我在寫完第一集之後,希聲……就是我的責編大大,跟我說好像可以增加一個情敵,否則只有魔王和勇者談戀愛,好像太過單調了。」

  「她就提了勇者的弟弟這個設定,還列了幾種身世讓我選擇,實際設定這個角色後,我也覺得不錯,亞德里亞讓勇者的童年、勇者的感情發展過程變得更加豐富,我也在寫作過程中,漸漸愛上了亞德里亞。」

  作家輕嘆了口氣。

  「雖說亞德里亞後來有點爭議,但是我不後悔寫了這個角色。」

  講演廳裡響起了掌聲,不少讀者替作家加油打氣,還有人喊:「我也喜歡亞德里亞!」、「老師加油!」。

  李以瑞看那個青年又舉起手來:「可以再問個問題嗎?」

  主持人點了頭,青年便說:「我參加了新書的試讀,發現第四集的故事裡,似乎沒有亞德里亞,請問他有機會再出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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