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連創造奇蹟的人都待不下去,李以瑞覺得,有天「書籍」這種東西,會從人類歷史上徹底消失也說不一定。

  「作家的狀況呢?」段於淵又問。

  「啊,這個倒是不用擔心。」楊責編放緩了語氣:「我今早有和羽寒通過電話,她心情似乎好很多,因為昨天有讀者寫了心得,好像讓他很開心。」

  「心得?」李以瑞問。

  「是的,就是試讀的讀者,之前你們不是也有來問過嗎?我們抽了五十名讀者,昨天深夜有其中一位在我們臉書粉絲專頁上發文,我找找看喔……」

  楊責編打開電腦螢幕,點進出版社的專頁,李以瑞看見有人上了「#試讀心得」的TAG,他忙快速讀了一遍。

  「孟婆小可愛 2月1日下午1:00  ·

  #試讀心得 #有雷

  讀了第四集的試讀,覺得有點微妙。前幾集看不出來瑟費蘿是這麼工於心計的角色。

  雖然隱約感覺得出來她喜歡魔王,第三集她在地牢跟勇者的對話很奇怪,平常和勇者相敬如冰的她,不該對勇者有這麼激烈的情感,感覺很像故意要趕跑勇者,這點作者安排的還不錯。

  但是瑟費蘿的心思應該沒有縝密到能混合淫藥和睡眠藥,而且前面說她對性事如此純情,感覺也不知道神官殿做的好事,這樣的人怎麼會用淫藥?

  如果說這是亞德里亞做的,還比較合理一樣,這傢夥表面上對勇者忠心耿耿,其實腦內對他的亞瑟哥哥都是淫穢的思想吧(Laugh)。

  以立場而言,他也比較可能與魔王合謀,因為只要把魔王送回魔界,亞瑟就是他一個人的了(Laugh)(Cry),還可以讓公主背鍋,一舉數得。

  公主喜歡魔王、但也仰慕勇者,她絕不會讓勇者背負魔王逃跑的罪責。

  猜測作者是不是有大幅度改過稿?因為亞德里亞第四集整個人間蒸發,實在很不自然,明明第三集後半還在帶他的回憶,感覺就是要幹一番大事,就這樣忽然被掐掉了,實在很可惜。

  希望作者不要有太大壓力(Cozy),我是作者的忠實粉絲,作者的書我全部都有收(Star Eyes),網路上發言不要太在意了,把故事寫好比較重要。

  期待勇者之後追妻火葬場,也希望亞德里亞可以復活(happy bear),永遠支持作者。」

  李以瑞看這篇試讀下面有數百則留言,「好想趕快拿到書!」、「我也看了試讀,感覺就像你說的一模一樣!」,還有人回「網路福爾摩斯4ni?」。他雖然讀完第四集也覺得怪怪的,但無法像這人一樣說得如此條理分明。

  李以瑞還看見置頂的熱門回應:「捻草惹草:謝謝你找回了亞德里亞。」

  「寫的很棒吧?我都懷疑是不是羽寒本人寫的了。」

  楊責編說著,李以瑞看見她眼角竟微微發紅。

  李以瑞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段於淵會說,那個有著亞德里亞外型的「什麼」,是作者的心魔了。

  原本應該存在的角色、被硬生生的刪除,原本被唾棄被邊緣化的角色、取代了他的戲份。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作家心甘情願的。

  李以瑞不會寫作,不懂小說家、藝術家的心情,因此也不明白一個角色從小說裡被拿掉,竟會讓作家產生強烈到足以橫生心魔的情緒。

  明明不是真人、明明只是想像之中的角色,不如他們真人一般會行走、會呼吸,只要作家改個幾筆,就會完全從書頁上、從讀者記憶裡消失。

  但他忽然明白,昨晚現身在他房裡那個「亞德里亞」怨靈,在被段於淵消滅前,究竟說些什麼了。

  他說的是:『為什麼、要殺了我?』

  李以瑞看著責編手邊高高堆起的稿件,忽然覺得莫名感傷起來。

  勇者從睡眠中清醒過來。

  他做了許多的夢,夢裡的魔王與勇者,回到了當年在魔界裡的日子。

  在那裡,他美其名是王國送去學習魔族知識的學生,實則是萊特國王送去的間諜兼人質。而魔王當時初登寶座,雖然實質年齡是兩百歲、外貌卻和少年的他差不了多少。

  勇者第一次見到魔王時,是在魔族宮廷裡的圖書館。

  當時魔王穿著長袍、戴著眼鏡,端坐在取書的梯架上,勇者不認得他就是魔王,還以為是哪個圖書館管理員。

  「你就是亞瑟?」

  少年魔王打量著他,揚起輕蔑的笑。

  「你幾歲?」

  「十四。」

  「十四?我還以為你才十一、二歲。人類都這麼嬌小嗎?」

  勇者很不服氣,他當時就在心底發誓,就算魔界的生活再艱苦,他也要努力吃飯、睡覺、鍛練自己,然後長得比這個人更高。

  勇者如他所期望的、一天一天成長,他也終於知道那個人就是魔界的王。

  他和魔王也從只是例行的謁見招呼,到能在圖書館小聊兩句、到相偕去森林狩獵、在校場上切磋、一起泡澡、一起飲酒、一塊賞月,到同榻而眠、到無話不聊。

  等勇者查覺自己真長得比魔王還高,已經是他壓著魔王、在圖書館的書架上,青澀地吻著魔王唇瓣的時候。

  「你有兄弟姊妹嗎?」

  有天晚上,勇者和魔王躺在草地上,魔王問勇者。

  「有啊,怎麼了?」勇者問。

  「沒什麼,我沒有兄弟姊妹,只是在想那是什麼感覺。」魔王說。

  魔族人永生不死,相傳他們生育也不易,有時數十年、數百年才會產生後嗣,避免人口爆炸。

  魔族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離開魔界、到世界各地流浪,或選擇沉眠,魔王的父母就是如此。

  也因此勇者看到的魔王,經常是孤獨一人。

  「我弟弟叫亞德里亞,他和我不同母親所生,但我們很好。」勇者說。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魔王問。

  「嗯……他很安靜、很木訥,我父親從小訓練他當刺客,他也受到很嚴苛的對待。但他是個溫柔的孩子,為了保護我,還失去了一隻眼睛。」勇者說。

  「保護你?」

  「嗯,那是我的錯,我踏進魔獸的陷阱,結果魔獸攻擊我,他來救我,害得他的眼睛被噬眼怪吃掉。那對刺客來講是致命的損傷,他得加倍緞練才能達到一般刺客的水準……我很對不起他。」

  勇者難掩抑鬱地說著。

  「以前我們很好的,每天都在一塊,但從那之後,他就開始有點疏遠我,老躲著我,連澡也不和我一起洗了,我想亞德里亞一定到現在都無法原諒我。」

  魔王沉默了一下。「亞瑟,你要好好珍惜他。」

  勇者看了眼魔王,忽然用手肘支著草地,橫到魔王身上,在他來得及反抗前,低頭在魔王唇上印了個吻。

  「我想珍惜的是你,希爾。」勇者說。

  魔王別過頭,掩飾片刻的臉熱,神情有些哀傷。

  「如果有一天,他消失在你面前,你一定要去找他,亞瑟閣下,你要記得把他……把亞德里亞找回你身邊。」魔王說。

  當時勇者並不明白魔王這麼說的用意,但魔王的表情很認真,勇者也只能點頭。

  而他也沒想到,在那之後,魔族與人類的衝突越來越激化、大戰一觸即發,他被亞德里亞冒險潛入魔界、救回萊特王國,參與接下來的退魔戰爭,成為戰爭最後致勝的關鍵、擊敗萬惡魔王的英雄……

  勇者睜開眼睛,發現亞德里亞沒有在他身邊。

  他背靠著聖樹,依稀還記得睡著前發生的事情。聰明如他,已經猜測到他會忽然陷入沉眠的原因。

  但比起魔王用計逃跑,勇者更在意的是,在睡夢中那些陌生的觸碰。

  他知道有人除去他的衣服、有人撫摸他的胸膛、有人親吻他的唇……而這些都不是他熟悉的魔王,他連魔王的三圍都感覺得出來,不可能會弄錯。

  「亞德里亞……?」

  勇者喃喃出聲。不知為何,他直覺地認為,那個在他夢中、對他上下其手的人,應當就是亞德里亞。雖然明明他們一次也沒這麼做過。

  但亞德里亞應該在他身邊才對。這個從小就跟著他、追隨他、無時無刻不陪伴著他的弟弟,勇者想不起來上回找不到他是什麼時候。

  他太習慣了,只要他一呼喚,這人就會出現在他身邊。

  只要他需要,這人就會待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供他驅使。

  這是他第一次找不到亞德里亞。

  亞德里亞,你在哪裡……?

  週六正午,李以瑞和段於淵抵達發表會的會場、實品書店的講演廳前時,不少讀者已經開始聚集在書店內。

  跟楊責編聊過之後,李以瑞幾乎要確信,作家本人就是這一連串災難的罪魁禍首。

  既然新書發售的事無可動搖,又無法聯絡到作者,就只能到發表會現場直接去堵捻草惹草。

  就算沒辦法完全化解她的心魔,段於淵說段家有不少安神養性的咒文,只要能碰觸到作家本人,那就有法可解。

  不過明明發表會的時間是下午兩點,現在才一點多,講演廳前已經人滿為患。不少女性讀者三五成群聚在一塊,手上抱著系列的書籍,臉露興奮之色。

  他們在講演廳前背靠著牆,會場幾乎沒有男性,也因此他和段於淵相當顯眼,許多讀者路過都會多看他們兩眼。

  據楊責編的說法,現場準備了七百本左右的現書,準備在發表會後開賣。李以瑞看實品書店的人在整理會場、把那些豆腐磚似的書本堆上去,焦慮的情緒水漲船高。

  「要是可以用妨害風化的名義,把那些書先扣起來就好了。對吧,段於淵?」李以瑞苦笑道。

  段於淵「嗯」了一聲,沒有回話,半晌忽然開口。

  「……你覺得、世上少了你也沒差嗎?」

  李以瑞頭皮發麻,昨天在海灣分局集思廣益時,李以瑞就有預感會被質問,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不,我沒有這樣想。」

  李以瑞說:「我也不知道為何我會符合條件,可能是我的體質?雖然有了字咒封印,但我還是容易引怪,所以心魔才會被我吸引,應該只是這樣吧?」

  段於淵沒有吭聲,李以瑞只好放軟聲音。

  「我知道,你們全家都對我很好,在田叔叔是、有悔大姊她們當然也是……我的命是你們救的,這我很清楚,也很珍惜,是你們賦予了我存在的意義。如果我還覺得自己無足輕重,就太對不起段家……也對不起你了。」

  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你知道的,我跟我老爸有那麼點不愉快,心情有點差,才會選擇讓自己消失。現在我都已經這麼大的人了,不會再做傻事了啦!你儘管放心。」

  李以瑞看段於淵的眉心終於稍微紓展開來,他還待說些什麼,就聽見書店那頭傳來人聲。

  只見有個身材嬌小、綁著馬尾、看上去和李以瑞他們年紀差不多的女性,在書店人員和一個看來像出版社男性成員的陪伴下,朝講演廳走來。

  李以瑞之前看過「捻草惹草」的照片,知道那就是作者劭羽寒。

  只是比起照片裡,李以瑞覺得她看起來憔悴許多,眼角一圈黑霧,很像他連續值班三天又遇到凶殺案的狀況。

  他和段於淵立即起身接近。李以瑞在羽絨衣內側掏摸一陣,拿出證件來。

  「海灣分局偵查佐李以瑞,我們想跟邵小姐談談恐嚇信的事,可以嗎?」

  李以瑞看劭羽寒臉色一黑,似乎對高頭大馬的他們感到害怕,往出版社的人身後縮了一下,那人便站到作家身前。

  「我是花田公關部的主任,請問有什麼事嗎?不能等到發表會後嗎?」

  「事情有點急,劭老師,妳應該也知道我們要找你談什麼,你應該不會希望我們在這裡說出來吧?」

  李以瑞瞄了眼已經越聚越多的讀者群。作家臉色越來越蒼白,李以瑞本來的想法是,先把劭羽寒帶離現場,作家不出席,發表會就無法開始,首賣也能暫緩下來。

  只要書還沒交到那些讀者手裡,就還有轉機。

  作家依然縮在公關部身後,這時用細如蚊蚋的嗓音開口。

  「不是我寄的……那封信。」

  李以瑞愣了下,正要再問清楚,就看見有人途經作家身後。

  那是個身高和他們差不多的青年,他手上抱著一疊實品書店的書,似乎跌了一下,剛巧撞到劭羽寒。

  作家嬌小的身形差點飛出去,青年忙扶住她的背:「抱歉,有沒有受傷?」嗓音十分溫柔。

  他抬起頭來,李以瑞和他的臉正面相對。

  李以瑞的呼吸瞬間一滯。

  「瑞瑞?」

  段於淵一如往常很快感覺到李以瑞的異常,詢問地看了他一眼。李以瑞額角冒汗,背脊印著字咒的地方忽然像火燒一般疼起來。

  他皺緊眉頭,不讓段於淵看出端倪。作家劭羽寒也回頭望向青年,她眨了下眼,只因青年的面容十分好看,年齡看上去二十五六歲,五官細緻,稚氣中帶著點書卷味,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猶如BL小說中走出來的臉。

  「啊……我、我沒受傷。」作家忙說。

  「沒事就好,老師注意身體,我很期待老師的發表會喔!」

  青年微微一笑,抱著書便要離去,那似曾相識的笑容讓李以瑞再無懷疑,他忍著背脊處的劇痛,在思考之前便大叫出聲。

  「喂,你站住!」李以瑞叫住青年。

  是他!

  就是這個人!

  模糊的記憶一下子零零散散地全拼湊上來,李以瑞覺得頭針紮似的陣痛著,雖然許多細節還是想不起來,但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認錯。

  這人就是全裸公車案件中,坐在最後方的那個乘客。

  那個監視器也拍不到、莫名人間蒸發的男人!

  青年愣了下,回過頭來。

  「李以瑞……?」他竟叫了他的全名。

  但青年接下來的話卻令李以瑞背脊一涼。

  「……為什麼你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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