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點了頭,青年便說:「我參加了新書的試讀,發現第四集的故事裡,似乎沒有亞德里亞,請問他有機會再出現嗎?」

  李以瑞一怔,試讀只有五十名,如果青年有參與的話,名字應該會出現在試讀名單中。雖然現在不是調查這個的時候,但李以瑞還是悄悄記上了心。

  作家「嗯」了一聲,笑容帶著寂寞。

  「本來在改寫時,編輯是請我把回憶的部分刪除就好,但對我來說,沒有那些與勇者的回憶,亞德里亞就不是亞德里亞了,不如全部拿掉。」

  「這部分,我和責編有過很大的爭執,但我對自己的作品很任性,最後還是採了我的版本。」

  「但是不要擔心,亞德里亞並不會真的消失。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作家說著,忽然又笑起來。
  
  「其實在第四集裡,亞德里亞還是有出場喔!只是不明顯而已,只要大家耐心找找,還是可以找到彩蛋在哪裡的。」

  李以瑞忽然從位置上直起身。

  「……段於淵。」他沒有用寫的,而是直接出聲。

  段於淵望向他,李以瑞用右手抓住左手,好止住身體的顫抖。

  「這一次,可能是我對了。」李以瑞喃喃說。

  段於淵問:「對了什麼?」

  「……公主沒有死,作者說,並沒有想讓他死。」

  李以瑞說,直接轉向段於淵。「你聽見了嗎?作者說她並不會讓公主死!」

  段於淵眨了眨眼,似乎總算清醒過來。

  「但恐嚇信上,說公主死無葬身之地。」他說。

  「對!就是這樣!」

  他們聲量太大,有幾個讀者朝他們望過來,李以瑞忙壓低聲音。

  「所以那信不會是捻草惹草寫的!她絕對不會用公主這樣比喻!我想到了,段於淵,燄燄不是說了嗎?對角色、對故事有感情的,不見得只有作者本人,是許多人共同投入時間和心血的成果……」

  「……責任編輯。」段於淵說,臉色也微微一變。

  李以瑞點點頭。

  「我們都弄錯了方向,我們以為信是捻草惹草寫的,但她又自行公開了恐嚇信,才會以為恐嚇信是假的、只是要搏取同情。但如果不是她寫的呢?」

  「凶手是真的想讓發表會停辦。」段於淵說。

  「沒錯!亞德里亞這個角色,是楊責編發想的、等於是她創造的角色,如果說捻草惹草在書裡的代入角是公主,那亞德里亞就是楊責編。但捻草惹草卻交了亞德里亞完全消失的稿,作家殺了她最愛的角色,但她卻無力阻止……」

  段於淵用指腹撫著唇。「……新書、延宕了兩年才出。」

  「對,所以出版社有壓力,而且已經讓作家修改一次了,責編於公於私,都不好意思再讓作家大修第二次,最後只能讓作家按照修改的版本出版。但這個版本,等於抹殺了楊責編所有的心血……」

  李以瑞額頭冒汗,他現在總算明白,和楊責編聊到捻草惹草時,為何會有這麼重的不安感了。

  那個責編表面上看起來維護作家,但其實每一句話,都是在暗指作家就是一連串事件的罪魁禍首。

  「所以她,不希望書交到讀者手上。」段於淵點了頭,同意李以瑞的推論。

  宋叔說,發現恐嚇信後,第一個希望新書發表會的人,就是那位責任編輯。

  對作家、對出版社,甚至對讀者而言,延遲兩年的新書出版,是迫在眉梢、非做不可的事情,以責任編輯的立場,也不可能因為這種「喜歡的角色被消失」的小事,就影響到出版社的利益。

  人的心魔意外的容易產生,以往李以瑞陪著段於淵修行,知道最可怕的妖異之物,不是什麼饕餮燭龍,往往便是人心。

  做為這個暢銷系列的伯樂,楊責編相中的這本書、讓這本書得以受世人歡迎,又創造了這故事裡的角色,但到頭來,她在離職前的最後一本書,竟然沒辦法照她的意思發展,那種不甘心感可想而知。

  「所以她寄了恐嚇信、想阻饒新書的發售,但又遇到作者天不怕地不怕,堅持要舉辦發表會,還公開了恐嚇信,跟讀者說一定會舉辦。這種狀況下她也不能不挺作者,於是她心底就更加不滿、更加不安……」

  「……這才是、心魔的來源。」段於淵做了結論。

  「我現在就回出版社去!」

  李以瑞從椅子上站起來,段於淵也跟著站了起來。這時主持人在後頭已做了結尾,訪談結束後,似乎就是作者的簽書時間。

  出版社讓參與發表會的人有新書預購權,可以憑手機裡的號碼牌領取新書,再讓作者簽名,這也是花田的行銷手法之一。

  讀者們一個個在前台列隊,主持人先拿了一本新書,笑著遞到作家手裡。

  「那麼我們就先請捻草惹草老師簽第一本書,這本書會展示在我們實品書店裡,歡迎大家常來實品書店參觀購買……」

  李以瑞回頭一看,方才那個青年竟已經不知所蹤,也沒有在簽書的隊列裡。他呆了呆,正想跟段於淵說,現場異變迭起。

  作家拿了簽字筆,掀開書籍的蝴蝶頁。

  筆尖觸及紙張的傾刻,李以瑞看見有個像白絲一樣的事物,從書頁開始纏繞上作家的筆尖,就像「亞德里亞」在他房裡現身時一樣,瞬間擴散到作家的手臂,把劭羽寒整個人捲入其中。

  「段於淵!」

  李以瑞喊了一聲,段於淵動作也很快,他兩指掐住毛筆筆桿,在空中下筆成章,墨字融進空氣間,還來不及觸及劭羽寒,講演廳裡便光線劇暗。

  同時間李以瑞朝作家奔了過去,眼看就要觸及劭羽寒的背脊。

  他看見那些白色的絲線,從書頁上竄高、往四下發散,逼人的強光讓李以瑞看不見作家,他隱約感覺段於淵也撲到他背後,叫了他的名字:

  「瑞瑞……!」

  講演廳從李以瑞面前消失了。

  李以瑞驀地睜開眼睛。

  他第一個感覺是冷,很冷。

  他環顧了一切周圍,這裡明顯已經不在講演廳內,四下是崚峋的山石,看起來像是某個洞窟,光線很暗,李以瑞聽到水聲,料想是洞窟上方在滴水,身體下方濕滑,貌似還長著青苔。

  他深吸口氣。他直覺地認知,他應該是又掉到《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的世界裡了。

  做為第二次穿書,李以瑞已經不像上一次那麼驚慌。而且他低頭確認過,這回他的胸前,並沒有那兩顆肉球。

  但他也很快發現這麼冷的原因,是因為他身上沒有任何禦寒的衣物。

  簡而言之,他全裸。

  「哇啊啊啊啊!」

  李以瑞全身僵直,而他也很快發現,這裡不只他一個人,有什麼人把他抱在懷裡。

  「什、什麼人?」

  李以瑞警察本能,他很快翻過身,但洞底實在太濕滑了,他才往旁邊挪了下身體,就在青苔上跌了一跤,他全身光溜溜的,摔起來格外疼痛,只得縮在洞窟一角撫著屁股。

  「痛……」

  「瑞瑞……?」

  李以瑞聽見熟悉的喚聲,他怔了怔,在黑暗裡看到一雙熟悉的眼睛。

  「段、段於淵?」李以瑞不大確定地問。

  依照之前的穿書經驗,他應當是成了書裡的某個角色,如果段於淵也跟他同樣狀況,那他們應該都不是原本的樣子,但這洞窟實在太暗了,李以瑞連自己的腳趾都看不清。

  「先想辦法找個手電筒之類的吧……」李以瑞說。但下一秒他的指尖卻冒出火光,把李以瑞嚇了一大跳:「哇喔!」

  微小的火燄停佇在他指尖,奇妙的是並不燙,就像他本身發出的一樣。

  「難、難道這是傳說中的魔法嗎……?」李以瑞喃喃說。

  拜這點火光之賜,李以瑞總算看清楚周遭的狀況。首先他確認自己這回確實是男性,這讓他鬆了口氣。如果又穿成公主、又裸體的話,李以瑞還真不知要把視線往哪擺。

  他看見自己的長髮,滑順的黑色長髮,披垂在白皙不似男人的肩頭。

  李以瑞吞了口涎沫,因為他發現自己身體上,竟布滿了奇妙的傷痕,多數分布在胸口的位置,有些在腹部、有些在大腿內側,紅一點紫一塊的,格外惹眼。

  李以瑞抬起頭,很快看清他身邊的男人。

  那男人倒是沒全裸,他下身穿著像是中古世紀歐洲騎士的馬褲,腳上還穿著靴子,上半身是裸的。

  同為男性,李以瑞也不禁讚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完美的胸肌和八塊肌,手臂線條也很完美,簡直像動作電影裡走出來的明星。

  重點是臉也很帥,讓李以瑞想起葉同學房間裡那張海報。

  「瑞瑞?」男人又確認了一次,李以瑞這回再無懷疑。

  「我們這是……一起穿到了書裡?」李以瑞問。

  他試著站起身,但才一動,腰就像被卡車碾過一樣劇疼起來。

  「哎喲喂啊……」李以瑞忍不住皺眉,除了腰,還有個難以啟齒的地方也很痛,但李以瑞實在無法將那地方形諸於口。

  「看來是的。」男人……不,段於淵說道。

  「先前都只有零星的書籍,這次是七百本新書,所以把我們兩個人都捲進來了,是這樣嗎……?」

  「恐怕不只我們兩個。」段於淵說。李以瑞想起白光吞沒前,講演廳內的情形,照這樣看來,說不定講演廳裡的人無一倖免。

  「現在要怎麼辦?啊,你現在應該是勇者吧?我記得我看海報。」

  他從上回穿書時就覺得奇妙,明明書裡是二維的角色、海報上也是二維的形象,但實際置身於書中世界時,卻會覺得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呃,難道說,我是魔王嗎?」

  李以瑞總算領略到了:「……這是、第四集開頭,洞窟那場戲嗎?」

  不用段於淵點頭,從搭檔那種略顯尷尬的眼神,李以瑞也能確認自己的猜想。

  漆黑的洞窟、濕滑的水漬、身上的謎樣傷痕、全裸和半裸的兩個人,還有洞窟裡若有似無飄散著的某種氣息……在看書時李以瑞太過害羞,其實並沒有認真讀完。

  但他好歹也是二十六歲的健全男性,知道這代表什麼。

  「咳,那現在該怎麼辦?」李以瑞問:「段於淵,你可以用道法嗎?」

  段於淵習慣性地摸了摸胸口,法器當然不在身邊,李以瑞看他盤腿坐在稻草上,閉目養神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

  「真氣無法運行,這裡和現實空間不同。」段於淵說。

  「那我們要怎麼離開這裡?」李以瑞問。

  他想起上一回的穿書經驗。上次脫離書裡,可以說是以死亡擦邊的方式,可以的話他真的不想再經歷一次。

  「要解除心魔,需得先找到心結。」

  段於淵說,李以瑞覺得他嗓音有些沙啞,但現在他無暇注意段於淵的異樣。

  「心結?啊,是指楊責編的心結嗎?」

  段於淵點頭,李以瑞思索起來。「楊責編的心結,就是亞德里亞嗎……?可是等等,第四集裡亞德里亞根本沒有出場啊!」

  李以瑞焦慮的說,他發現段於淵的表情越來越怪,眼神始終飄在洞窟頂上。

  他才意識到自己現在一絲不掛。雖然他們都是男的,原也沒什麼好害臊的。

  「咳,我先把衣服穿上?」李以瑞問,段於淵別過臉點點頭。

  李以瑞試了一下,發現自己每根指頭都能冒火,真不愧是魔王。

  李以瑞記得在小說裡,魔王是全大陸魔力最強的人。如果不是被設計封印魔力,哪能輪到勇者小兒把他壓在身下,可以想見他有多不甘心,他忽然對魔王有了同理心。

  不過為何他會是魔王、而段於淵會是勇者啊?

  以現實世界來講,段於淵才真的是段家的魔法師。

  而他雖然沒勇者這麼威,好歹在警大時,也是射擊、自由搏擊雙料冠軍,再怎麼說都比較適合勇者。

  段於淵說,心魔會自行找尋心境相似的對象蠱惑,看來也不盡然如此。

  李以瑞在洞窟角落找到自己散落的衣物,看起來很像魔法師會穿的那種長袍,李以瑞把它套在身上,卻發現它已被扯得破破爛爛,只能勉強遮住胸口,大腿的地方被撕裂很長一道口子,下半身根本春光外洩。

  「啊,那些神官……」李以瑞想起書中情節。好在他們穿書時點不是神殿,否則李以瑞覺得自己會暴走。

  段於淵走到他身後,把什麼披上他肩頭。李以瑞伸手扶住,才發現那是件斗蓬,是勇者的衣物。

  「謝啦,段於淵。」

  李以瑞說,但即使他穿好衣服,段於淵仍舊沒有看他。

  他和段於淵小心地扶著洞壁,一前一後步出洞窟。洞窟倒是不深,走沒五分鐘眼前便逐漸明朗。

  森林的景致出現時,即使明知是書中場景,李以瑞仍忍不住眼前一亮。書中描寫的神聖樹林,是萊特王國最重要的邊防,以公主墜落的那個峽谷為界,林中滿是蓊鬱翠綠的參天大樹,還有許多奇珍異獸穿梭其間。

  時間看來是深夜,一輪彎月高掛在樹梢頭,四下靜無人聲。

  李以瑞發現段於淵腳步有些虛浮,他拍了下搭檔的背:「喂,還好嗎?」

  「嗯,頭有點暈。」段於淵說。

  李以瑞想起書裡的情節,這時候的勇者,因為大量汲取了魔王體內的「食夢草」,應該是陷入沉眠的狀態。

  但段於淵倒是沒睡著,李以瑞想或許跟段於淵本身受過的訓練有關。段家的道法中,有所謂「辟穀」,就是俗稱斷食。

  但段家的辟穀,又並非只是不吃飯這麼簡單,還包括絕脈,就是讓自己五感完全與俗世斷絕,但意識還保持清醒。在這種狀態下,肉身會形成某種自體循環的小宇宙,據段在田的說法,可以七七四十九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傳說中可以毒昏巨獸的食夢草,用在段於淵身上卻只是「有點暈」而已,真不愧是段家的下任家督,李以瑞想。

  「如果按照修改前的劇情,應該是亞德里亞會來洞窟裡把你抱走,抱進森林裡上下其手,直到公主來阻擋,才和公主發生衝突、直到公主墜崖……」

  李以瑞努力回憶著,但現在亞德里亞沒有出現在洞窟裡,意味著這並不是初稿的劇情。

  「出書版?」段於淵說,顯然也想到同樣的事。

  李以瑞點點頭,他也有點納悶。如果是楊責編,他對出書版的劇情深惡痛絕,不可能會想把讀者拉進出書版本的世界才對。

  「心結……」段於淵用手指壓著下唇。不知道是否換了個皮相,李以瑞竟覺得段於淵這慣常的動作有點性感。

  「楊責編的心結,是什麼?」

  段於淵提問,李以瑞忙把視線移開。

  「呃,不就是亞德里亞這個角色嗎?啊——搞不懂,所以楊責編是希望我們憑空變一個亞德里亞出來嗎?怎麼可能啊!我們又不是作者!」

  李以瑞搔著頭說,段於淵沒有答話,夜色越發深沉,他和段於淵獨自走在神聖森林裡,連落葉被踩碎的聲響都清晰可聞。

  「你其實……並不需要感謝我們。」段於淵忽然說。

  「嗯?」

  「你說,是因為段家、是因為我……你的存在才有意義。」段於淵說。

  李以瑞才想起剛才在講演廳門口說的話,沒想到這悶葫蘆還記在心底,他不禁覺得好笑,這都什麼時候了。

  「但不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意義。」段於淵說。

  李以瑞一怔,段於淵說完這句話,也沒等他回應,逕自便往森林深處走。李以瑞望著他的背影,由於勇者的斗蓬穿上他身上,段於淵現在雙臂是裸的,只穿著單薄的鎧甲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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